第一件虽是关于个人的私事,但是也脱不了当时的社会思潮的背景。大家都知道,接着“五·四”运动以后的动向,打倒“吃人的礼教”,也是其中的一个支流,男女青年对于婚姻的自由权都提出大胆的要求,各人都把理想的社会和理想的家庭混做一谈,甚至相信理想的社会必须开始于理想的家庭!我在当时也是这许多青年里面的一分子,也受到了相类的影响,于是我的婚姻问题也随着发生过一次的波澜。
我的父亲和我的岳父在前清末季同在福建省的政界里混着,他们因自己的友谊深厚,便把儿女结成了“秦晋之好”,那时我虽在学校时代,“五·四”运动的前奏还未开幕,对于这件事只有着糊里糊涂的态度。后来经过“五·四”的洗礼后,对这件事才提出抗议。
我的未婚妻叶女士是一位十足的“诗礼之家”的“闺女”,吟诗读礼,工于针黹,但却未进过学校。这虽不是没有教育的女子,但在当时的心理,没有进过学校已经是第一个不满意的事实,况且从来未见过面,未谈过话,全由“父母之命”而成的婚约,那又是第二个不满意的事实。但是经我提出抗议之后,完全和“五·四”运动的洗礼毫不相干的两方家长固然大不答应,就是我的未婚妻也秉着“诗礼之家”的训诲,表示情愿为着我而终身不嫁。于是这件事便成了僵局。但是因为我的求学费用,全由我自己设法维持,家里在经济上无从加我以制裁,无法干涉我的行动。在两方不相上下的形势里面,这件事便搁了起来。直到我离开学校加入职业界以后,这件事还是搁着。但是我每想到有个女子为着我而终身不嫁,于心似乎有些不忍,又想她只是个时代的牺牲者,我再坚持僵局,徒然增加她的牺牲而已,因此虽坚持了几年,终于自动地收回了我的抗议。
我任事两三年后,还清了求学时的债务,多下了几百块钱,便完全为着自己的结婚,用得精光。我所堪以自慰的是我的婚事的费用完全由自己担任,没有给任何方面以丝毫的牵累。家属不必说,就是亲友们,我也不收一文的礼。婚礼用的是茶点,这原也很平常,不过想起当时的“维新”心理,却也有可笑处。行礼的时候新郎要演说,那随他去演说好了,又要勉强新娘也须演说;这在她却是个难题,但是因为迁就我,也只得勉强说几句话;这几句话的临时敷衍,却在事前给她以好几天的心事。这也罢了,又要勉强岳父也须演说。这在男子原不是一个很难的题目,可是因为我的岳父是百分的老实人,生平就未曾演说过,他自问实在没有在数百人面前开口说话的勇气,但是也因为要迁就我,也只得勉强说几句话。他在行礼前的几天,就每天手上拿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十个字的短无可短的演说词,在房里踱着方步朗诵着,好像小学生似的“实习”了好几天。可是在行礼那天,他立起来的时候,已忘记得干干净净,勉强说了三两句答谢的话就坐了下来!我现在谈起当时的这段情形,不但丝毫不敢怪我的岳父,而且很邹韬奋散文一幕悲喜剧怪我自己。他老人家为着他的自命“维新”的女婿的苛求,简直是“鞠躬尽瘁”地迁就我。我现在想来,真不得不谢谢他的盛情厚意,至少是推他爱女的心理而宽容了我。我现在想来,当时不该把这样的难题给他和他的女儿做。
结婚后,我的妻待我非常的厚。她的天性本为非常笃厚,尤其是对于她的母亲。我们结婚不到两年,她便以伤寒症去世了。她死了之后,我才更深刻地感到她的待我的厚,每一想起她,就泪如泉涌地痛哭着。她死后的那几个月,我简直是发了狂,独自一人跑到她的停柩处,在灵前对她哭诉!我生平不知道什么叫做鬼,但是在那时候——在情感那样激动的时候——并无暇加以理解,竟那样发疯似的常常跑到她的灵前哭着诉着。我知道她活的时候是异常重视我的,但是经我屡次的哭诉,固然得不到什么回答,即在夜里也没有给我什么梦。——老实说,我在那时候,实在希望她能在梦里来和我谈谈,告诉我她的近况!这种发疯的情形,实在是被她待我过厚所感动而出于无法自禁的。我在那个时候的生活,简直完全沉浸于情感的激动中,几于完全失去了理性的控制。
(原载1937年4月上海生活书店《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