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畫

  崔太始近來住的地方他的朋友們都不很知道了。他在留學生中資格不算舊,到東京不過五年。今年是他在美術學校最後的一年了。他雖是學了五年的畫,從來沒有畫完工過一幅。以前他住的房間裏裝着一疊畫架,至多成就一半又塗了去,或是僅僅鉤了些輪廓罷了。但從這些半途而止東鱗西爪的畫裏,他的結構他的筆致,在在可以看出他有偉大的藝術的天才。

  他有位朋友T君,住在白山的近傍,還是他國內的同窗,所以很算知己。有一天午後,他忽然現在T君的房中。

  六疊席的房間,四壁都是亂七八糟的書籍。崔太始與T君面對面席地而坐。席上一盤熱勃勃的清茶。T君敬了他一杯,看他一喝而盡,將杯子向盤中一頓,呵了一口氣,從菸袋裏挖出一枝煙來亂吸。T君看他那頭髮有二寸多長,鬍子不消說,制服的兩袖和胸次都塗了紅紅綠綠的顏色,白的硬領也抹了一層污黑的脂肪,他不由得暗暗地笑了。

  “太始,你住在甚麼地方了?”

  “我住在日本橋我親戚的銀行裏,我借了一間光線很適宜的房間,僱了一位姑娘作Model(模特兒),想在這一月內,努力完成一張卒業製作。”

  “那好極了。我希望你此次的成功。”

  “T君,我倒有一重心事告你,你替我做首詩發泄一下,怎麼樣?”他搖搖頭,眉目都皺在一塊,彈去菸灰,向T君說。

  “那怎能辦到!我做詩都是自動的,自己感觸的,自己要說的。你的心事我何從知道?”

  “我講給你聽罷。我今天到你這邊來,經過小石川教堂。今天是特別傳道日,有一羣女學生分道發佈傳單。過路的人都受領女學生們鞠躬和一張傳單。獨有我經過時,她們不來理我,我很憂鬱,你把我的憂鬱寫出來罷。”

  “什麼大不了的心事,原來就是這一點。你有了夫人有了三歲的女兒,你還不知足,你每每講起那些女人的事情,就好像垂涎萬丈的樣子,我勸你不要胡思亂想罷。”

  “我們徒然的結了多年知己……唉!我最切齒痛恨的,就是說我有了妻女便不該再有別的念頭。父母強迫我結婚,這是我有妻室的來歷,一時性慾的衝動,這是我有女兒的來歷。……T君!你是聰明人,我不以一般朋友看待你,你也苛責我,我真沒有地方告訴了。”他說了,便斷斷續續的一呼一吸,他不禁滴下了一場眼淚。

  “你不必悲傷。我明白了。你饒恕我的鹵莽。我一定勉力替你做一首詩。”T君被他的話感動了,不禁起了同情,便安慰了他幾句,他只沒精打采的吸着香菸。

  “你在銀行裏,沒有人和你一同畫嗎?”

  “只有一位L君同畫。”

  “他是到東京還不上兩個月的那位L君嗎?”

  “是的,便是那位。”

  他們倆談了些很平常的話,崔太始總覺得沒甚意思,不久便與T君道別。T君也無從安慰他。T君聽得崔太始近來和許多朋友們意見不合,連一連二的絕了交。他的朋友們往往講他的性情大變。T君從這回子談話裏,也經驗了。所以很失悔剛纔說的話,怕因了這個緣故,損壞了多年的交情。

  第二天崔太始到銀行去,得到一封快信——他因爲住的地方不告訴人家,一切信札都由銀行轉遞——原來國內母校裏的教授殷老先生帶了兩位女公子,到東京來遊歷,此刻住在神田的長安旅館裏。他歡喜得非常,以爲有機會去招待殷老先生的二位女公子了。他再沒有心緒作畫,便一直到神田去找長安旅館。

  殷老先生的一室也不很寬大的。席子上鋪了一條大綿被。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此外T君L君和別的少年兩位,都圍着坐在大綿被上,鑑賞長女公子南白所作的畫。殷老先生精神振起,講他長女公子平日得的是某先生的指導,某先生的品評。T君L君和別的少年們都說了一堆恭維的話。

  崔太始推進門來,見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然後敘些應酬話。此時他也盤坐在L君T君的中間,別的二位少年,背地裏望崔太始那種特別的動作發笑。崔太始雖是和殷老先生很有精神的談話,但是一面他很失望。他想殷老先生在東京的門徒不止他一個,在座T君L君和別的二位少年,也曾受過殷老先生教育的,和他的二位女公子同一是世兄妹的情誼,於是他預算不能獨盡招待的義務,他的熱望冰消了一半。

  殷老先生的長女公子南白,十九歲,她得到名師的指導,她的國畫創作,在國內已有名望的了,次女公子北白,不過十四歲,還在小學校裏讀書。他們這回子東來惟一的目的,想開一個展覽會,陳列南白創作,使東邦人士也知道中國有位閨秀畫家南白女士的作品。

  殷老先生和他在座的門人,規劃了半天。展覽會的事情也就有個端倪了。五位門人中大家推T君到日本畫家協會去交涉,推L君擔任編畫件的號數,崔太始去設法借會場,別的二位印目錄發傳單。他們認定了,殷老先生和南白懇切的致謝他們。他們便與殷老先生們道別。

  殷老先生不很信任別的門人,因爲他有的穿西裝,有的穿制服,都很整潔而漂亮。獨有崔太始衣服上有顏色痕跡,蓬頭垢面,不加修飾,所以殷老先生很信任他,說他是最老實的一位青年,又說他對於籌備展覽會的事情最出力。因此南白也很感激他,畫了幾幅畫相送。

  “支那閨秀畫家殷南白女士,此次隨尊人東來遊歷,所帶作品百幀,於三月一二三日,假神田東亞俱樂部,由日本畫家協會主任,舉行作品展覽會。……”

  東京的新聞上都載着這一小段新聞。到了開會的那一天,殷老先生的五位門人都到會幫忙招待。東亞俱樂部在神田熱鬧的一帶,所以參觀者很多,而且都很頌揚南白的作品。東京的新聞記者又時來採訪消息,招待的五位很有應接不暇的光景。

  第三天,這是末一天了,殷老先生和他的二位女公子也到會。那時參觀者新聞記者都由他的門人們招待着,在樓下的一室,殷老先生和參觀者新聞記者們談話,T君當了翻譯,樓上的一室,崔太始和南白北白坐在沙發上閒談。

  “你送給我的三幅畫,我真感謝你呀!”崔太始柔順的對南白說。

  “那沒有價值的,我是亂塗,請崔先生指正纔是。”南白很謙虛的回答他說,北白低倒頭沒有話。

  “這三幅畫都很有意思,我尤其愛那幅’紅葉題詩圖’,你的筆法真可說超過石田呢!”

  “唉,你不必見笑。你那樣說,我真慚愧。”

  樓梯上的足聲響了,參觀者連一連二的上樓,打斷了崔太始和南白的談話。他們站起,避到近壁的一隅,讓參觀者進行環繞的路徑。

  崔太始走下樓梯,在樓下的一室踱來踱去的,想起南白那種溫柔可愛的性情,清高秀麗的畫筆,又是恭敬她,又是愛她,她送給他的一幅“紅葉題詩圖”,在崔太始眼裏看來,一定有深奧的寄託,斷乎不是隨便寫的。他愈想愈高興,搖搖頭,自言自笑。L君坐在入口的地方,偷看他的那種特別舉動,莫名其妙,但只猜到殷老先生樓上讚了他幾句罷了。

  殷老先生和他的女公子門人送新聞記者參觀者下樓揖別,壁上的時計剛敲五點鐘。

  “閉會罷。承諸位勞駕三天,心裏很不安。今天預備在中華樓小敘,我們同去罷。”殷老先生對門人說。

  “不必客氣,我們便要回寓了。”門人們同聲辭謝。

  “不是我的客氣,是你們的客氣。太始君你爲我邀請他們,你不應該也說客氣的話。”殷老先生對崔太始說。

  “我們不應該違背殷先生的命令,殷先生好意教我們去,我們也就去罷。”崔太始變了語調,得意揚揚的對同伴說,他以爲有無上的光榮。殷老先生對他說那句“你也不該客氣”的話,帶有些橄欖的滋味,愈嚼愈甘。L君微微的拉了T君的衣角,T君便斜看崔太始的得意的示威。

  他們從東亞俱樂部出來,走上街道,轉了兩處的街角,便到中華樓了。殷老先生早已定好了一間“蘭室”。

  圓桌子上殷老先生對門而坐,右方北白,南白,崔太始,別的二位L君T君順次坐下。T君與殷老先生又並肩了。殷老先生與T君談話。別的二位也乘機插了許多話頭。他們談的資料,不出展覽會經過的情形。

  崔太始用小刀去了三隻大蘋果的皮,又切成無數的小塊,插上牙籤,盛在盆子裏,請同座的隨意取吃。L君從眼角里偷望崔太始,他留下四塊大的,分給南白北白,她們說一聲“謝你”,他急忙留意同座的幾位有望他的沒有。

  L君裝樣沒有看見,他才放心下來。於是他也參加殷老先生的談話。

  L君向T君做了一個眼風,T君立刻注意崔太始和殷老先生的談話,崔太始談鋒尖利,說了一大批上下古今長話,殷老先生連聲讚揚,說他有見識。

  “太始君名不虛傳,殷先生都佩服他呢。”T君插了這一句話。

  “果然,十年前的地位,我是他的先生,十年後的地位,他是我的先生了。”殷老先生搖頭說了,衆人都笑起來,喧聲大作。崔太始尤顯現自己一臉的光榮。

  他們從中華樓散了席後出門。門人們都向殷老先生們道謝,分道而別。但崔太始還瑟縮不前,他很想跟殷老先生們到長安旅館,再去談一歇子。

  “再會!再會!”南白向崔太始辭別。崔太始聽得她的辭別話,一面不好意思跟她們去;一面卻想到南白不和別人道別,單向他致辭,他又格外得意,便也致辭而別。

  第二天的下午五時,在東京站殷老先生和他的二女公子上車了。L君T君崔太始等等五位排列車窗外的月臺上,各人右手裏拿了帽兒,一揚一抑。殷老先生們在車窗裏致了鞠躬。火車從此遠了。

  崔太始從車站回來,到早稻田找他的同鄉陳君。陳君是早稻田大學法科的學生,一見崔太始那種神氣,便連聲說:“藝術家!藝術家!”他說了後,向崔太始肩上一拍,笑了一笑。

  “陳君,你不要胡鬧!我正門正經有一件事情和你商量。”

  “你和我商量的總不是好事情了。”

  “那裏的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們在此地談不便,到咖啡店去罷。”

  “也好,也好。”

  他們手牽手從陳君的寓所出來,走上冷落的街道,進一家招牌上有紅茶咖啡牛乳名目的店子裏去,向靠窗的小桌子上對面坐下。

  “咖啡二杯。”崔太始大聲對侍女說。

  “噯,噯。”侍女走進內室,盛了二杯咖啡,分給他們。

  “我們講正經話罷。”

  “你講就是。”陳君用右手拿的匙子調咖啡。

  “我前次對你說過的那位殷南白女士,今天我送她們回國去了。她對於我很有意思,她的父親也很信任我,我想這種機會是不可失的。我想先把我的妻室離了婚,便可成就我們以後的幸福。”

  “那很好,我勸你進行。”

  “那麼,請你在法律上查一下,離婚的手續怎麼樣。”

  陳君從衣袋裏摸出一本袖珍的《帝國六法全書》,翻了一下,便用日本語讀下。

  “那是日本的法律,請你查中國的法律。”

  “不關緊的,中國的法律原是抄日本的呀!”

  侍女站在他們的旁邊,聽得陳君念離婚法律,不由得發出一種驚奇的笑聲。陳君便將《六法全書》向衣袋裏一塞。

  “我要問你,你的夫人也願意離婚嗎?”

  “她是鄉下人,不懂新知識,斷乎不願意的。”

  “那你也沒有理由了!你的夫人願意了纔可成就。”

  “她果然願意了,我也不和你商量。爲的她不願意,才請你想個法子離去她。”

  “這是一個人願意,就沒有理由的。我也沒法。”陳君便又摸出《六法全書》翻到離婚的一章,遞給他看,他接着書睜眼看了好久,搖搖頭說:“難極!難極!”他將《六法全書》還給陳君,從皮夾裏挖出一角錢,放桌子上,向侍女致了一聲道別,辭出門去。只聽得侍女掩口的笑聲。

  過了一個月之後,T君在上野公園半已發蕊的櫻花樹下的石上坐着遠遠地看見崔太始背了畫箱走來。T君招呼了他同坐。

  “你從學校來的嗎?崔君。”

  “是的,你呢?”

  “也是。你的卒業製作成就了沒有?”

  “還沒成功。南白有信給你嗎?”

  “我那邊沒有信來。你那邊一定有的?”

  “哼!我那邊一張明片都沒有!我親見L君那邊有二三封信,她講的什麼,L君也不肯給我看,我也不要看,總之那種女子沒有價值的。”崔太始憤憤不平的說了,連嘆幾聲。

  “何必,何必,不給你信,便罵她呢!”

  “不必講起,那真沒有講的價值。你還不知他們的內容。”

  T君已熟悉崔太始的性情,所以也不談了。拉着了他的手,在園徑上慢慢的散走到廣道上。

  “崔君,我們到動物院去罷。這幾天動物院很熱鬧。”

  “贊成的,我們去。”

  他們轉身到左方動物院的大門口,T君買了二張入場券付給管門人,二人一直走進院子。

  院子裏男男女女老的小的加了鳥聲獸聲,所以嘈雜的了不得。他們倆牽住手走過幾處的鐵網鐵欄,只見一羣人圍着猢猻住的鐵網。崔太始拉住T君的手站停了。

  “喂,有什麼好看?”

  “T君,你看,真好看呀!”

  “口害,湊什麼熱鬧呢?”

  “T君,我告訴你呢,你等一歇,你看那幾只猢猻真享到好福呢。女子婦人們都把果餅擲給他們吃,我想真是冤枉,連猢猻都夠不上,還活着做什麼?我此刻恨不得變了猢猻,跳進鐵網享受婦人女子們擲給我的定情物。”

  “你又胡鬧了!怪道別的朋友都說你是急色鬼!”

  “他們都不是真知我,T君,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嗎?”

  T君緊緊的拉他離去鐵網,坐到人跡稀少的那邊露天椅上。他垂頭喪氣的摸出一支香菸燃上了亂吸,把畫箱脫下,放在地上。

  “T君,我還有一件事情告訴你,說來真是太息痛恨。

  就是我前次和L君僱了一位Model,她的身段面容還可以,但她衣服很襤褸,她若是待我好,我誠心送她上等的衣料。我看她可憐所以問問她的家庭怎樣。她支吾不答。L君的日本話還沒純熟,她反而很有精神的和他談話。這也不要講。有一天我教她一同到銀座去玩玩,她要什麼東西,我可買給她。她拒絕我,我敬佩她,當她是一個清高的女子。但後來我親見她和L君手牽手在銀座一帶走呢!

  真氣死我!我便停止僱她,卒業製作也不畫了。我停止了她,L君可說沒有能力借某銀行的畫室,隨他們到別處去罷。”

  “我以爲你卒業製作很要緊,你從來沒畫成一幀完全的作品,總爲了一些小事停止的,你把你藝術的天才糟蹋了!”

  “T君,說來真傷心。我的境遇,不使我完成藝術的天才。”

  “你再僱一位別的Model,好好的畫去纔是。”

  “口威,我真灰心了!你救我罷!”他靠到T君的肩上,作長時間的呼吸。T君覺得他那種呼吸裏,有無限的悲涼。

  “肚子裏餓了,我們到菜館去吃飯罷。”T君牽了他的手走出院子。

  後來崔太始稍稍平靜一點,覺得T君的話還不差,便和他的同學S君商量,另僱了一位Model在S的寓所裏二人同時開始卒業製作。

  S君和崔太始同學同鄉,又是此次將同時卒業,他也住在白山,離T君不遠。他的房間有八疊席,裝置得很精美。他又是一位很有面子的少年,也很明白崔太始的脾氣。他們僱了一位Model畫過三個星期了。

  有一天T君從學校裏回來,到S君的寓所,看他們畫,只見一位姑娘披了寢衣。露出上身雪白的肌體乳房:斜靠在躺椅上,目不他瞬的鎮靜着。崔太始與S君離開幾步,裝了畫架,一心一意的調了顏色,進退瞄視,然後塗上顏色。他們見T君的學校已退課了,便也休息。

  那姑娘脫下寢衣,披上自己的衣服,她拿了寢衣問崔太始說:“崔先生,這樣寢衣多少錢買的?”

  “十二塊錢。在三越吳服店買的。這是最時髦的巴黎式的寢衣。”崔太始很得意回答了S,一笑。

  “我披了三個星期,很污的了。崔先生,你送給了我罷。”

  “你要就拿去罷,我還去買一件新的纔是。”崔太始很豪爽的應許送給她,她便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他覺得非常快活,以爲她很有意思對待他,不像那時和L君同僱那一位擺架子。

  T君見他們休息夠了,便也道別回去。

  星期六的一天,T君得到崔太始發的一張明片。

  “今天我約Model到帝國館去看電影,你也同去罷。

  下午二時,在S君地方敘會。我們等候的呢。”

  T君一看時計快到二時了,便換了新的制服,套上四角的制帽,到S君的寓所。崔君和那姑娘都在。S君也換了西裝,打算出門的樣子。崔太始見T君來了,便振起精神對那姑娘說:“我們去罷。”

  “崔先生,你饒恕我。我有別的事情,不能同你去了。”

  “你應許同去,我如今約的朋友都來了。”

  “崔先生,請你饒恕我這回子失約。”

  “你不去也罷,我們二個人去罷。”崔太始覺得大失望,便拉了T君的手向S君道別,走到街道上的停車場站住了。

  “我們倆也沒趣,不必去罷。”T君說。

  “我以爲女子最賤,我的寢衣她歡喜的,我送了她。

  我教她去看電影,她應許了,又變計呢。今晚本是某銀行宴會,我好好的辭去了他們的請宴,誠心領她去看電影,她真不受人看待的。”

  “那你到銀行去赴宴就是,何必多說呢?”

  “T君,你看呀,真氣死我呢!”

  T君一看,S君與Model遠遠地也向停車場來,崔太始一轉頭裝樣不見。

  “我去了!到銀行去了!T君,對不起你!今天虛約了你。再會!”崔太始說後拉上電車去了,T君一個人離去停車場便也回去。

  第二天在某銀行的會客室裏,崔太始的親戚約摸四十歲,一望是很有經驗的人。他坐在大菜桌的主位。T坐在賓位。崔太始的親戚把一張英文報遞給T君說:“這是太始留給你的信。”

  T君展開英文報一看,有幾個半紅半紫的大字寫着。

  “T兄:你把我的心事做一首詩罷!沒有一個朋友知我的心,你是真知我者!太始留筆。”這一行字也不像用筆寫的,像用指頭寫的;也不像用顏料寫的,像用血寫的。T君雖是有這種懷疑,但不敢直問。“那麼,請先生把昨晚的事情講給我聽罷。”

  “T先生,太始的脾氣真莫名其妙,你也明白。昨夜我們行裏春季小敘,找他來敘一下,他興致很足。我們當然也很歡喜他。後來他就不對了!連喝數十大杯的酒,我們勸阻他,他也不肯聽。自斟自喝,喝到喝不下了,吐了一地。這也不必說。他便躺在沙發上。教他到寢室去睡,他不肯。客人都散了。我們也要回寓的,不能照管他,便教一個僕人看管。僕人看他呼呼的睡着了,自己便也睡去,後來不知他吐了許多的血,寫給你的東西,恐怕是用血寫的呢。”

  “我看正是用血寫的呀!”

  “今天僕人來告訴我這麼樣子,我嚇得跳起來。我看他已經不省人事了,連忙送他到大學醫院。”

  “在這一間室子裏吐的嗎?”

  “不是,在樓上的一間。還有許多血跡,我們去看看罷。”

  崔太始的親戚引導T君到樓上的那間屋子。T君只見沙發上的白絨上有許多血跡,靠沙發的壁上畫了些粗亂的畫,約略可以認出一個人,僵臥在地上,一個女子站在他的腹上跳舞。上面有幾個“崔太始卒業製作”的字樣寫着。

  “那些怪畫也是用血畫的,大約他的神經昏亂極了。”

  “我也這樣想呢。”T君回答了,他心裏一陣寒慄,便與崔太始的親戚下樓,辭別他說:

  “再會罷!我到大學病院去看他。”

五,二一,作於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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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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