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雜記

一 雪


  我出發後的第四天早晨,覺得船身就不像以前那樣震盪了。船上的客人,也比尋常起得早了好些。我拭了拭眼睛,就起身盤坐在艙位上,推開那靠近自己的小圓窗子。啊,滔滔的黃水又呈在眼前了!過了半個鐘頭在那灰色和黃色相接的西邊有許多建築物和煙突發現了,這時全艙的人,都彷彿在九十九度熱水裏將要沸騰一樣。

  早飯的時刻,有很多人都說外邊已經落雪。我就披了衣服走到甲板上去,果然是霏霏的雪正在落着,可是隨落便隨化了。我如同望癡了一樣,不是望一望海,就是望一望天邊,默默地佇立着,我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

  “唉!別了,淒涼的雪都!別了,淒涼的雪都!……”我曾在京津道上唸了上百的遍數,但今朝啊,黃浦江上也同樣落的是雪花,而且這些和漠北一樣的寒風,也是吹得我冷透了心骨。

  上海我到了,初次我到了這繁華罪惡的上海。

  我曾獨自跑到街頭去徜徉了幾個鐘頭。在晚間,我也曾勇敢地到南京路去了一次。那兒不是同胞流血的地方麼?可是成千成萬的燈火在輝煌着……

  夜間,將近一兩點鐘了,耳裏還模模糊糊聽見隔壁留聲機的唱聲。大概是“閻瑞生託夢”那段,總是反來複去的唱。我看見了上海,此刻我彷彿又聽見所謂上海了。

  睜開眼睛的時刻,雪白的蚊帳靜靜地在四圍垂着,從布紋裏去看那顆電球,越發皎潔了!大概是夜更深了的緣故。

  過了一刻,我什麼都不曉得了,直到第二天茶房叫醒過了後。

二 淪落人


  滬寧道上一點也不感覺寂寞,窗外盡是可愛的菜田,茅屋,井欄……我不再想那島國的武藏野了。

  蘇州到了,蘇州城外是一片壘壘的墓地。常州到了,常州城外是一片壘壘的墓地……也許蘇州常州的城裏是天堂。他們正爲着他們的事業奔忙,他們正在讚美或歌詠他們的人生。但城外的墓地不再增長了麼?我只默默地瞑想。

  無錫大概也落過雪吧,那些向陰的還沒有融化。

  車子如箭般地向前馳着,有時候走近江邊;有時候走在山下,過了堯化門不久,似帶般的城牆便望見了。這時候太陽已經在西方的山後了。

  下車後就匆匆跟着接客的走到旅館。

  雖然還在我旅行的中途,但我沒有一點疲倦,給我掃興的卻是車站的腳伕和旅館的茶房。

  這裏的電燈晦暗極了,怕還沒有菜油燈那樣亮。帳子是烏黑的,至少有八九個洞。

  “開飯不?白飯三毛,菜另點。”

  “遲一會,我想出去哩。”

  那位茶房先生,大概沒有如願以償地走了。後來我出去吃了晚飯,在街上走了很久,買着一本中國旅行指南和一札南京風景畫片,——就算我到了此地的紀念吧。

  我的隔壁又來了兩個玩把戲的北地的客人。又有兩個南京口音的女人在殷勤地問長問短。

  莫非“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嗎?

  我將要睡的時刻,茶房先生又進來了。

  “要開水不?”

  “就睡了,不要。”

  “喊個姑娘陪你,好不好?”他又客氣又和藹的問。

  “什麼?”

  “喊個姑娘陪你睡覺……”

  “什麼!”

  碰了釘子的他,陪着笑走了。

  這樣一來,我倒如同臨陣似的謹慎起來了!鎖好了房門,關緊了窗戶,又把一盒火柴藏在枕頭底下。院外和隔壁女人們的歌聲笑聲,使我感着極度的怕懼!此刻我雖然孤獨,但我絕不希罕什麼。

  同時我瞭解了,淪落人對淪落人的殷勤原是可怕的!

三 到了西伯利亞


  第二天的黎明我就渡江到了浦口,天色和水色都很灰黯,這裏的風景和建築物也彷彿換了另一個世界,看看南岸,還安然睡在晨霧矇矇裏。

  在寒風裏候車子,從早到晚足足有十個鐘頭。車來了,卻是一列沒有篷子的貨車,四邊也沒有門,並且是漆黑的。

  十點多鐘車纔開,但鵝毛般的雪花也緊緊從黑暗的空中飄下來了,旅心雖然如焚般地急灼,抵抗它嗎?啊,和我作對的天!

  黑黝黝的一長列車,在黑黝黝的郊野古隆古隆進行着。經過一站就停得很久很久。那些已經凍僵了的驛站,路燈,都彷彿同情於我的苦楚。車是向北,風是向南,而越吹越緊的雪花,卻從四面飛擊着我們。車上一點溫氣也沒有了,只靠了我們自己卅六度的體溫和嚴寒冰雪奮鬥!

  車過滁州,風雪比以前更緊了,客人們的頭上身上和行李都盡了一層白色。

  我不知我是昏睡過去還是凍死過去,迷迷糊糊過了兩三小時。

  啊,漠野的山崗,枯樹,茅草房子……都稍稍有他們的輪廓了,但分不出是天明還是雪光。我定了一下神,我周身更覺得寒戰起來,摸一摸身上的雪,上層是堅固地凝結着,裏面卻溼津津地在融化。

  ——啊!我到了西伯利亞!我是不是坐在流刑的車上啊!

  我想哭,但不知怎麼我又笑起來了,我笑自己,我更笑這一車的人們,爲什麼拿了金錢來換西北風,來聚了這麼一個餐雪受罪的旅行大會!

  ——啊!可憐的中國人!可憐連畜生都不如的中國人喲!

  天大明瞭,看見成千成萬的烏鴉,在荒涼的雪郊哀鳴着,他們是不是爲飢?是不是爲寒啊?

  ……

  掙扎掙扎,九死一生的掙扎,直到午間纔到了我所要到的地方。但這個荒涼,寥落,像前世紀留下來的村莊,幾乎連一隻狗都沒有。

  唉,就是更荒涼更寥落的西伯利亞,還有一羣一羣的兇狼,還有一個水草所在的貝加爾湖哩!

四 旅館的樓上


  雪是依舊的下着,四圍一點聲音也沒有,彷彿完全被雪征服了一樣。檐頭,門垛上,缸蓋上,都厚厚的堆了一層雪。

  第二天我們到蚌埠來了,三十里的路程用了四塊錢的車資。不過路也是太難走了。一個人在前面拉,一個人在後面推。兩三部車子在這一望無涯的雪海里,真使人感到說不出的陰鬱寥落。

  初次到蚌埠了,很僥倖——不,也許很不幸,初次我看見了所謂中國的官場。

  二層樓的旅館房裏:一會兒張科長來了,一會兒王參謀到了,一會兒是李處長的電話,一會兒什麼禁菸局長特稅局長,煤油煙卷長……數不清的人物都翩翩來了。——光光的頭,光光的兩頰,光光的古銅色公司緞皮袍,光光公司緞的團花黑馬褂……

  不久,帳子裏吞雲吐霧了,全室都充滿了麻醉性的鴉片氣氛。酒肉,菜湯,三炮臺的煙筒,牙籤盒子……狼藉得一大桌子。另外一張桌上,卻很乾淨,一副骨質很厚的麻將牌,四面堆得齊齊的。

  “茶房,茶房拿局票來!”

  這個也寫,那個也寫,一刻的功夫,一打粉紅的局票都寫光了。

  一會兒銀弟來了,一會兒菊芬來了,一會兒月樓香弟……都來了,我暗暗地數着,但走來走去的,我竟沒有得着答數,反正那一打粉紅局票,是可以看一陣的,我想。

  答數雖然沒有得出來,但我歸納出幾條特徵,她們口裏都是亮閃閃的金牙鑲着,這是一。她們都是說的揚州話,這是二。她們的衣服都是最華麗最耀目的,這是三……還有還有……我也說不出來了,她們的眼,大概都是妖媚的,她們的肉體都是……

  這時屋裏真是濟濟一堂,沙發上,椅子上,牀上,還有人們的大腿上都坐了人!

  “你打就打吧,可不許用勁,”那邊一位官兒乞憐般地說。

  “什麼?你還怕用勁?你快說,你再用一點勁!”

  “好!饒了我吧,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說這樣丟臉的話。”

  “那麼我打了,你不許動,一!二!三……”一個穿旗袍剪了發的妓女,打着那個曾出過告示,“爾等一體凜遵,勿違,切切此令”的官兒的嘴巴。

  “七!八!九!”停了一下。

  “十!”拍的一下好似一聲驚堂木驚動了全室的人們。

  “啊!好疼好疼,我非捏你一把不可!”

  “疼嗎?喲……哈哈哈……”她笑了,但很不自然。

  那位官兒報復的時刻,在她俯仰難耐的當兒,可以看見她膝蓋以上的一部分白肉……

  我彷彿在荒謬的夢境裏,我的眼睛都迷離了!我猛力推開靠着自己的樓窗,看見馬路上的夜色,看見乞兒們抱着火盆跑着,看見燈光底下的雪色,是越發的慘白。夜氣吹醒了我又恢復了自己的所有了。我也拿起一枝紙菸放在口上燃着,吐着輕飄飄的菸絲,我隨看了菸絲瞑想。

五赭山


  第二次經過金陵——我們的新都的時候,曾費了兩天,走馬看花地到各處名勝去玩了一次。到現在我還能記得那個雨花臺賣石子的小姑娘,她盡追着我們,一壁氣喘喘地倒她碗裏和筐裏的石子,一壁陪着笑張着小嘴說着:

  “再要一點罷,還有美麗的呢。”

  “慢慢地走,我帶你們去看古蹟。”

  我爲她——那個活潑伶俐可愛的小姑娘, 曾買了許多石子,我們交易最熱鬧的地方,就在方孝孺先生的墓前石凳上面。

  此外,秦淮河,是那樣一渠污水,莫愁湖上的烈士墓是那樣的荒廢而淒涼………我到現在也沒有忘記。

  是三月三日的早晨,我又坐着上水的輪船到了W市——這裏有我一個年老的姨母,這裏還有一個我懷想了多年的孤女——雖然都還健在,但不是從前的她們了!老的更老了;年輕的她,被長年孤獨與勞苦的捱磨,已經黃萎得不成樣子。啊,她的青春,纔是一個無花的青春!

  大約罷,也許是真的,她的眸子,在我眼睛裏永遠是生動的,在她眼裏汪汪的淚水,別來倒沒有枯竭。

  窗外落着初春的寒雨,心情也越發被他低壓下去了。雨聲是聽慣了的,倒不覺得什麼,只有天窗上的雨水,潺潺地隔着玻璃流着,看着好像是一個陰泣的面龐,把人也帶得煩惱了。有時睡下不久,又被街上的賣湯糰的鈴兒搖醒,四圍都是鼾聲,沒有一點動靜。樓下的她,也已經熟睡了麼?

  雨過了,蔚藍靜穆帶着慈祥的天空,又懸在頭頂了,然而我的心,卻依舊的陰霾,他像沒有消盡的朝霧,又好像黃昏時候漸深的靄色。

  “等地幹了我們一同上赭山採薺菜去。”姨母說。

  “……”她無言地望着我,她的眼中好像說,

  “我也要去。”

  “她知道薺菜的地方,她一去就採回一大筐來。”

  “……”她還是沒有話說,聽着姨母誇她,她微微的笑了。

  我想借着機會同她一道到赭山採薺菜去,在空曠無人的地方我們手挽着手兒,肩靠肩地談心。我爲她理那被風吹亂了的鬢髮,她替我挾着走熱了時候脫下來的外衣。

  我想我們不一定要採着滿筐的薺菜回去,我們只要向前走,走上赭山,走到山頂,我們坐在山頂的那些岩石上,默默地,輕喘着,也不說一句話。我們盡看山下那條如帶的長江,遠處畫般的山影,煙和樹木……

  但不作興的春雨,又連綿地下起來了,薺菜終於沒有采成,雖然赭山就在屋後不遠的地方。

  人生渴想的美夢,實現罷,那是增加了追憶時的惆悵;不實現罷,在心上又多了一條創痕。

  我們畢竟是無言地又相別了,薺菜沒有采,赭山也沒有去。

  臨別那天的黎明,隔了夜的油燈還沒有吹滅。我走下樓的時候,姨母已經哭出聲來了,走到後門外的一條小巷口,纔看見她一個人眼睛通紅的佇立在那裏,在這種難別難遇的時候,我竟對她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走過小橋,還望見她立在原來的地方,我向她遠遠地招了招手,轉過茅屋,便不能再見了。

  郊外完全蒙在晨霧裏邊,河塘,草房,阡陌,一切的樹木都不能辨識了,就是那一片赭山,也遮得迷迷糊糊的。

  行李車子在前邊默默地拉着,我也是默默地跟在後邊,因爲霧色太濃了,行李車子在二三十步前就不能看見。到了江邊,才知道船被霧遲誤了,要等到午後一點。

  我在一家小茶館裏消遣着。對面就是滾滾的長江,帆船在江面上慢慢移動,有的向東,有的向西。

  假如不是有霧,大約此刻已經過了採石磯了。

  其實,我現在還在W市呢,我想到姨母和她,她們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才幹……她們留我住到清明,說清明到赭山踏青去,但我竟沒有答應她們。

  赭山雖永遠在那裏,但什麼時候才能去踏青或採薺菜呢?——並且伴着她們!

六 兩株石榴


  從丹徒坐小火輪到江北的仙女廟, 已經是午後兩點鐘了。天上擁着灰重重的雲,地上開遍了黃的菜花。從田徑裏經過的時候, 聞着一種清的香氣,天雖則陰着,但暖風中混着菜花的香氣,使人感到春是爛熟了。

  換了一個碼頭,船也換得更小了。艙裏有十幾個搭客,他們都是說的鄉音,但並不給我什麼愉快。

  十五年未曾回過的故鄉,時時在我夢裏映現,在我腦幕上留着它的輪廓。可惜我十五年未曾見過的故鄉,偏偏我遇見它又在晚間。河沿上是螢螢的燈火,河面上有許多金龍似的燈影浮動。街巷點點的燈火,把老朽了的建築物照得黑一塊白一塊的。

  下船之後,我便用着全力去追憶那些留在腦幕上的故鄉的輪廓和印象。我好像記得:從碼頭出來,穿過一條小巷,向南走盡一條短街,再轉一個彎子便到我們的舊店了。果然是的,我彷彿在夢中旅行着,我真的自己找着了別過十五年的舊店了!我們的舊店,在我眼前更舊了。窗戶,門檻,石階,樑和柱……一切都是土褐的顏色。它們和人一樣,禁不住風霜和雨露的摧殘,盡完全褪了它們少壯時候的精采了。

  我們的店,幸虧是被姑母家佔去了,否則,經了十五年不曾回來的我,誰還認識我是這裏的當初的一個幼年主人啊!十五年了,像一瞬似的;又好像隔了一個世紀。

  我睡在店後的一間小房裏——是當初母親做飯的廚房改的。我臨睡了,我輕輕喊着我的母親:“今夜還不入夢麼?你的孩兒已經一個人找着他的故鄉了,並且是你當初辛勞的地方……”

  第二天醒後,我望見四壁泥土都己經剝落了,自己好像睡在一個土窖裏。我起身了,仔細地尋索我夢中和童年時代的那些傷逝。也許我醒得太早的緣故,四圍非常靜寂,好像自己在一圈荒冢的當中,前後左右都環繞着無數的幽靈……

  院裏鋪的磚地,已經被踏得龜裂而且破碎了,西鄰的牆脊,向這邊深深地傾斜,好像再經一次暴雨就要塌倒了,南牆蔭的花臺,倒還有滿臺的泥土,……那個水缸,已經破裂了的水缸,也好像在露天底下二三十年了!記得我童年時候,它早已在那個原處放了不知多少日子了。

  花臺旁邊有兩株石榴,它的根,已經穿過了花臺,穿到鄰人的院裏。樹幹向北傾斜着,它的枝和葉,高過了我們的屋脊,疏疏的影子遮着半個天井。

  姑母說,這兩株石榴已經有了年紀,還是她幼年和我父親同種的。那時還是好玩的孩子,吃過石榴,他埋在地裏一個種子,她也學她哥哥埋了一個……

  歲月過得多麼怕人啊,婚的婚了,嫁的嫁了,兩株石榴都長過了屋脊。

  歲月過得多麼怕人啊,父親生了我們許多兄弟;姑母也有了許多兒女……現在這石榴樹,也都漸漸枯老了!有一株已經垂死。

  姑母說,當初這兩株樹,曾結過成擔成擔的石榴,不但自己家裏吃不盡,就是鄰居,親戚也都膩了。

  ——現在呢?我問。

  ——盛旺了一時,早已不結實了,你看,那一株已經枯了一半,那一株也沒有什麼葉子。我呆呆地望着兩株石榴,它好像是兩個黑魆魆的幽靈塔了,我有點駭怕。

  ——姑母,那一株是你種的啊?

  ……姑母也呆望起這兩株石榴了,她好像用力地在想,在回憶,在回憶起她五十多年前童年的當時!

  唉,我不該問,我後悔了!雖然她沒有回答,但我把她引到一個悠長的沉默的回憶裏去了!

  十五年未歸的故鄉,在我心裏如同隔了一個世紀,又彷彿只有一瞬;姑母,她已經住在這裏五十多年了,在她心裏,是覺得悠長?還是覺得短促?假使沒有我的追問,不會引她回憶,不會引她感到人生也是這樣隨草木同枯。

  我一個人去訪我們的舊居——我的生地,但那裏已經改建過一次了。我竟走過了那裏還不知道。舊居旁邊的石橋還在;隔壁豆腐店也還開着,我癡立在橋頭,我徘徊在豆腐店的門前:無言地憑弔着我們的舊居——我的生地。

  天子廟前的河水,依然是那樣的潔如明鏡,河畔依然有許多女人在那裏搗衣,洗菜,淘米。但是那些靜靜的垂楊,好像已經不如我童年時候的依依飄搖了,他們都在隔岸默默無語。

  我走到外婆婆家去,那裏漆黑的兩扇木門也是緊閉着,我還想去看看那裏的竹林,姨娘的臥室……但房子早已換了主人。我用力從門隙處窺望,什麼也不能映進眼簾了。

  高橋,南山寺,城隍廟,松林庵……我又去重訪了,還有,在我記憶中留着恐怖的那口大鐘,我也再去看了一次。現在我不怕了,我知道它不是飛來的,我相信它也不會再飛走了。傳說過飛來時曾隨着仙女,飛走後城市就要變成澤國……

  有時坐在店堂的長凳上,吸一兩枝“紅錫包”,看看隔了兩天的“申報”。街上走來走去的行人,男的還是帶着鼻鉤,耳環和項圈;女的還小小的腳,安然地坐在獨輪小車上被人推着走。

  有時,一個人跑上城頭,望着噪雜的街市,望着靜靜的河水,默默的垂柳……又望見了許多屋頂中有我們的店裏的老屋,還望見那兩株高過屋頂的石榴……

  夢中也曾垂過口涎的家鄉燒餅,並沒有吃夠,更可惜我離鄉的時候,龍頭芋和菱角米都還沒有上市。

  我到廣州,倒巧遇了正是荔枝新熟的時節。

七 珠江之畔


  廣州市泰安棧的客人名簿裏,大約還留着我的姓名籍貫和年齡那麼一條記錄。在第九十七號房裏,我整整住了四十二天。這四十二天裏,不但生活的苦痛把我傷毀,就是和蚊蟲的作戰我也敗北了!

  一天之內,時常有多少次的暴雨,暴雨過後,毒烈的太陽又仍舊出來了。的確的,異地人到了這裏,時時都會感覺他在蒸籠裏。蚊子,他不問白天與晚間,僅在屋裏嗡嗡地唱着,他也不問這屋裏的住客是一個貧血而且沒有養分的窮鬼。

  人窮了也是常事,但我發覺自己的食量卻和窮的程度俱增了。在所謂富貴的人們說,這自然是一種福氣;在窮人卻是最大的一種不幸!吃了午飯憂慮晚飯,憂慮罷,不久肚子又空了。

  僥倖我還能夠自己支配自己,午飯兩片面包;晚飯是隔壁賣的一碗餃面。因爲餃麪店去熟了不好意思,所以也時常在棧裏叫一個客飯吃。夥計收拾走的,永遠是乾淨的碗,碟與飯桶——它們都是空洞沒有一點餘剩了。

  貧與病,孤獨與悲哀,都能給人們不少的啓示。有了它,你可以知道人生的表與裏;有了它,你可以知道更多一點的生之意義與神祕。

  立在九龍碑下,我知道他爲什麼那樣莊煌美麗,立在押店櫃檯前面,我也知道他爲什麼是那樣漆黑,高大了。

  坐在汽車裏的紳士與淑女,他們只知道路人愈少,車的速率愈增的原理,至於車後的塵土與臭氣,他們無須乎有這種經驗,也無須乎問的。

  客棧前面的海珠公園,倒是留了不少的足跡,那裏可以聽見銅壺滴漏,那裏也可以看着江水的奔騰。聰明的古人和無情江水同逝了,沙基的血跡也早被毒陽曝幹。有酒的人們還是在堤上的酒樓飽醉,取樂的人們還是在江心的畫舫裏歡笑。

  汽車上圍滿了掛盒子炮的衛兵,早已司空見慣,至於那海軍俱樂部的一尊銅炮!就放在堂屋裏——是紀念?是壯門面?是助威風?是到必要的時候,就從屋裏發炮呢?我真是有點莫名其妙了。

  臨走的前日,G君曾來找過我一次。

  “這次你來,一點也沒有招待你,唉,機會又是這麼壞!”他似乎感傷般地說,言外又替我惋惜。

  “不,我這次並沒有抱着什麼目的。”

  雖然這般說——他似乎更不過意了。“就是許多名勝地方沒有同你去。還有,北門裏(?)的燒乳豬,長堤的餃面,大概你也沒有吃過。’

  “我只想去看一看黃花崗,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

  “是呢。”他並沒有引我去的意思。

  燒乳豬,我不想吃,我也不配吃。他所說的長堤餃面,其實我早已吃過了,並且吃厭了。

八 歸途


  還記得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那淒涼的雪的舊都;還記得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W市和故鄉和許多許多我只住了三兩天的地方……。隨着我的,永遠是一個柳條箱,和一件行李。這箱子裏裝着的春夏和秋冬,它是我全部的財產。

  想起我每逢到了一個地方,我就禁不住的失望;想起我每逢離開一個地方,我心裏又充滿悽惶。當我每次起程的時候,我就暗自對着我的行裝說:

  “再隨我走一趟罷,不久就得着永遠的安息。”

  同樣的,我又默默地離開廣州了。珠江堤上的旅館、酒樓,大新,先施公司的天台……就漸漸去遠了。那正是我生日的前日。

  夜分的時刻,船到了香港。半山的燈火,還像星般地閃爍着,遠遠望見靠近碼頭的瀝青路上,還有一輛兩輛的摩托飛駛着。汽笛雖則很嘹亮地鳴着,我想那司機的一定已是睡眼矇矓的了。

  海水是深黑了,像一個墨池,黑得可怕。

  睡在統艙的我,前後左右都是堆着齷齪的貨包,只有身底下一塊不滿四尺長的鋼板,它容着我這個微小不值一個銅錢的生命,海水打着船板,好像有意作出聲音來給我聽:

  “孤獨……孤獨……孤獨孤……”

  他響了一夜,我一夜也不曾閉眼。

  第二天,替外國人驗稅的中國同胞,蜂擁地來了。他們把我帶的東西,都翻得亂七八糟,最後他拿電筒把我的面龐仔細端詳了一番,才抓了一把陳皮梅,長揚而去。

  船開之後,我想起,有人說過這些行路難的話,我才覺得可怕起來。可是,總算過去了,也真僥倖!

  統艙裏真是受罪,坐過統艙的人們,恐怕再坐地獄也不怕了。那些茶房先生,的確比學校裏的舍監,衙門裏的老爺,陰司裏的小鬼還厲害。

  船上有一位沒有買票的搭客,查票的時候,他拿出一套水手衣服說:“我是在××軍艦上做事。”

  過了汕頭,船稍稍有些搖盪了,但我並不覺得怎樣;在“軍艦”上作事多年的那位,卻禁不住嘔吐了,他並不覺得自己難爲情,我實在要替他臉紅了!中國的海軍人才不知有多少,像那一位,我可以大膽地自薦我能替代他!

  下午船駛進黃浦江到了上海。第二天的清晨,我又被通州輪載出黃浦江,離開上海了。

  別了半年的北京。我又重見了。新華門前的石階縫隙生了無數的青草。紅圍牆上貼了無數的標語。

  我到停放着母親靈柩的廟裏去, 靈室裏是不堪的淒涼與冷寂,門上爬着一條一條肥滿的蜥蠍,壁間結着如麻的蛛網,窗楹上的白紙,早被雨水打黃了,馬蜂又齧了無數的洞眼。我撫着她長眠的漆棺, 漆棺也是冷冰冰的。

  ——媽媽,你知道你長途歸來的孩子麼?他就立在你的面前,他想告訴你無數無數的事情呢……

  靈房背後的一株榆樹, 四季總是蕭蕭地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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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繆崇羣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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