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志于文艺创作的青年,在美国,要想把作品发表出去,是件极困难的事。他没有名气,就等于一家商店没有个老字号,谁肯要他的货物呢?况且,报纸和刊物都被老牌号的写家们把持着,谁肯让一个无名的小伙子硬挤进来,抢去饭碗呢?
因此,下面的事情就没法不发生了:
一、青年作家,无论是在学校里学习,还是在家中自修,都眼盯着成功的作品,以期照猫画虎的去写,希望也能成功。这里“成功”二字是指销路而言。这就是说,能卖的就是好作品。至于书中有无内容,什么风格高不高,倒都是次要的问题。美国人爱说:“没有比成功更成功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样,摩仿是必不可免的。大家既争着摩仿成功的作品,就不能不在形式上打算盘,而忽略了内容与思想的重要。文艺作品慢慢的就变成了美国女人的帽子一类的东西,只讲式样的改变出奇而已。所以,美国没有什么文艺思潮,使青年们都卷入潮浪,疯狂的去写作,像欧洲的浪漫运动等等那样。就是有的话,也是受了欧洲文艺思想的影响,在美国起点余波而已。
二、文艺作品既是逢集赶庙的商品,有如上述,那就难怪被商人控制着了。在美国,刊物的和出版公司的编辑差不多都是气焰万丈的人物。在他们的行话里,有“艺术的失败”一语。假若一本书的文艺性很强,而不能畅销,他们就管它叫作“艺术的失败”——这就是说,它的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它只顾了艺术,而忽略了生意经。由这里,我们就很容易看出来,编辑们的责任是什么了——掌握生意经。文稿到了编辑手里,编辑说它没有销路,它就完事大吉。幸而编辑说,虽然不完全好,但修改修改或者还有出息,作者便喜出望外了。一般的说,编辑的建议十之八九是被作者接受的。作者须按照编辑的心意去修改原稿:要改得紧凑简短,以免读者念着不耐烦,美国人忙呀;要改得趣味更低级一些,以迎合一般人的心理;要把悲剧的结局改为大团圆,因为美国的读众爱念笑话与喜剧;要把穿插改得更惊奇,事情与人物忽然自天而降也没关系,“米老鼠”不就是那样么?要把露骨的批评冲淡,美国的一切不都是世界第一么?怎能严厉的批评,说它不好呢,这样,稿子改过不知多少次,编辑才点头接受。此时,原稿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差不多已都删去,可是从形式上看,它确是又紧凑,又整齐。幸而它的销路不错,编辑就到处声明,他提拔了造就了一个新写家。然后,他会嘱咐这位新写家:“照样再写一本,保你再成功!”这样,美国的文艺作品就时常有换汤不换药的现象,而作者往往只求维持生活,就抱住一个形式,一个内容,去死啃,忘了深入的反映社会各种现象的责任。编辑“造就”了作家,也就是作家“死亡”的日子。当然,有的作家是宁可饿死,也不肯屈服于编辑的淫威的;可是,他的“成功”的希望就很渺茫,而且或者真会饿死的。
三、编辑们的权威既是那么大,作家若想投稿,就必须先揣摩编辑的心理,以投所好了。可是,作家怎么能钻到编辑者的肚子里去呢?他必须去找个中间人,给他拉纤。纤手不单知道编辑的心理,而且可能的了解文艺市场的全面商情。哪种刊物需要哪种作品,哪个书局要哪种书,什么时候某刊物或某书局需要什么货色,纤手们都知道,或假装知道。把货物交给纤手,比作家自己去乱碰强的多。赶到作品真经纤手给卖出去,作家并摸不清怎么办手续,怎么要价还价,怎样保护版权;纤手知道。为省麻烦,作家也非有个纤手不可。假若编辑先生是上帝,中间人就是天使。在美国,作家必须有个中间人代办一切;报酬是中间人拿作家收入的百分之十。
作家把稿子交给中间人或代理人,代理人便从生意经上着眼,提供意见,交还作家去修改。这些意见是不可忽视的,因为稿子是由代理人给代卖呀。有的代理人确实懂得点文艺,有的根本一窍不通,还有的完全是为骗饭吃。即使专为骗饭吃的也有生意,因为有名的代理人太忙,不接受无名的作者的请托啊。那么,骗子出的主意,作者也得服从,这就不知道有多少有志于创作的青年男女被引入歧途,耽误了终身。
代理人的意见当然无关于文艺理论。他的最高明的主意是告诉作家怎么迎合编辑与读众的心理,和怎么使作品的形式与技巧更巧妙一点。这样,除了从几位前进的作家和少数的有前进思想的人们的口中,我们可以听到文艺思想与问题的讨论,我们经常听到的是形式问题,技巧问题,也就是如何卖稿子,如何找到可靠的代理人的问题。
我曾参加过一个相当大的文艺工作者会议。会议用两个星期的时间,讨论了小说,戏剧,诗,散文,儿童文艺,文艺批评等等的专题。会议中的发言人都是有名的作家,批评家,编辑,出版家和各种专家。我是抱着热诚去听些文艺理论,批评,与各专业报告的。可是,我没听到任何理论与批评。大家所讲的是技巧问题,听众们(买票入座)问的也是技巧问题。提出最多次的问题是:怎么去找,到哪里去找可靠的代理人,和能不能代为介绍个代理人?这个会议简直可以叫作代理人问题会议。
在会外,我遇到一位戏剧工作者。他是一个小剧团的主持人。在他的领导下,团员们不单可以演出较比进步的戏,而且可以受到思想教育——他们经常上课,听讲戏剧史和戏剧理论。这个人经常住在上述会议的召开地,可是他并没被约去参加会议;原因:他讲理论,所以他必是左倾的危险人物,事实上,我至多只能管他叫作一个忠实的人;因为他忠于戏剧,所以不肯马马虎虎,只以一些舞台技巧挣饭吃,而要知道些戏剧理论。这可就被那些专家们视为非我族类了。在这贩卖艺术的国度里,技巧是一切,而思想是招致麻烦与苦恼的东西。
我很热心去听一位由纽约特约来的有名的戏剧批评家作报告。哎呀,他叫我非常的失望。他只讲了些某一出戏怎么招笑,得到多少次鼓掌,和某位演员用了什么一个手式,博得不少掌声。啊,这就是戏剧批评!可怜的听众,他们是花钱买票来听讲的啊!
四、文艺作品既是只为卖钱的,那么当然就越卖的多越好了。因此,一部小说或一本戏剧的最大成功,是能被好莱坞收买了去,演成电影。编辑,代理人,和出版商,都日夜祷告,这种好运气能落在他们经手过的作品上,他们好分得一笔相当大的收入。好莱坞是肯出高价收买成功的作品的。一本小说的电影权,卖好了,能卖十万八万美金。按照美国出版惯例,出版商应分这笔钱的百分之十,甚至于二十;代理也分百分之十。出版商与代理人若能经手这么一本书,真是中了头彩。所以,在他们看稿子的时候,眼睛就远远的瞭望着好莱坞。他们给作家提供意见的时候,也没忘了好莱坞:这么改一下吧,这是电影的一个好镜头!谁都知道,好莱坞需要什么和制造什么。哼,文艺家却须给好莱坞撰制稿本呀。
诗在美国似乎已经死去。连剧本也很难出版,除非它已在百老汇演出,而且极叫坐。据说:有人抗议过,作品的电影权卖给好莱坞,出版商不应当从中取利。可是,出版商也有话说:一个出版家,一年里也总得出一本诗,一两本戏剧,好叫出版目录好看些吧?那是赔钱货呀,还能不准我们从能卖给好莱坞的书里捞点油水么?可怜的诗集与剧本,要是没有好莱坞,岂不就绝迹了么?侦探小说什么的要比诗集剧本重要多多了,好莱坞真收买它们哪。
以上所谈,让我们明白了资本主义与金钱怎样在美国控制了文艺,和美国人的精神食粮是怎么制造出来的。
美国的精神食粮既是那么制造出来的,文艺工作者在社会上的地位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据我所知道的就有下列的种种文艺工作者:
一、有的作家并非不知道文艺作品须庄严深刻,可是他们的工作是写侦探小说,因为侦探小说能够卖钱。他们几乎永远不署真姓名,而且写一本就换个假名字,以便两本稿子可以同时卖出去。文人是多么喜名啊,可是这些作家却连名也不要了。他们的工作不是为教育谁,感化谁,而只为挣钱吃饭。他们知道这不大对,可是别无办法。这是多么苦痛的事呢!
二、有的作家一辈子连假名字也没有一个。他们专门替别人写书,当枪手。美国人管枪手叫作鬼写家。一个美国人发了财,有了楼房,汽车,别墅,古玩,而只差个文人的头衔。怎办呢?他会找枪手(或鬼写家)替他办这回事。枪手是技巧专家,对无论什么题目都能写出个样子来。枪手要的报酬很大,他是干干脆脆要利不要名的。还有,被资本家控制着的报纸刊物上,往往有连英文还不大认识的人所写的反苏反共的文章,这也是枪手们的手笔。枪手们写文章,而签上那连英文还不认识的人的姓名——也许是刚刚由法国来的,也许是蒋介石的走狗——这样,“远方的和尚会念经”,反苏反共的宣传就更能耸动听闻,更能欺骗美国人民了。
三、枪手不要名,而有大利可图。更可怜的是一些永远不出名,而也得不到多少钱的作家们。他们是给别人打下手的。一位成功的连环图画家要一年到头的给报纸和刊物作画,他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既想故事,又去作画呢?他得找下手,给他想故事,他好只管作画。他的收入很高,下手的报酬极小。
四、好莱坞还收养着一大批文艺作家,给写电影剧本。这群人能得到相当高的酬报,可是他们须把思想变成好莱坞的思想,语言变成好莱坞的语言,技巧变成好莱坞的技巧。到了好莱坞,就须把文艺良心完全收起去。有的人不肯这么办,那就会受到检举,被抓去受审判。电影是传播思想最有力的武器,资本家和反动政府万不能允许不利于他们的思想渗透进去。他们养活着文艺家像养活着一群猪狗似的,猪狗要不老实着,他们就不客气了。
这样,多数的美国文艺工作者是忍气吞声,在金钱的威胁利诱下,受着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他们是金钱的奴隶,而不是思想与艺术的导师。少数的前进作家确是要维持住人民的思想领导者的尊严,可是他们已遭遇到无情的压迫与苦难。
根据上面所谈的,我们知道了一些美国的文艺工作,和文艺工作者的情形。由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资本主义国家的文艺如何堕落,也就可以想像到那些文艺作品是什么样的东西了。
原载1951年2月15日《北京文艺》第一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