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为了和弟弟面相的相肖,多少人都生着可笑的误会,就是有一点熟的人,有的时候也分不清了。但是我深切地知道,弟弟比我是忠厚的,温和的,而且他还有着惊人的大量。

  他将远行了,许多友人都十分难舍开他,他的心中也正为许多事所苦:家,母亲,更小的弟弟们,还有,还有那么一个他所恋过的女人。

  对于这个女人他忍受着灵魂的鞭挞与身体的折磨,那个女人背情的行为为许多人所看到,也切齿着;可是他从来不去抱怨,即使友人说着什么的时候他也加以制止。

  “为什么要说别人的不好呢”,他会这样说,“该抱怨的也许正是我自己。使我伤心的是当我追念起美好的过往,却不是她对我那些无情的举动。”

  “她是天真的,无辜的……”

  他仍然会喃喃地说着,也许把头微微仰了起来。可是在他的眼睛里,怕早已闪着泪的晕光。

  我还记得,当着一切的阴影才投射了下来,他和我说的是:“爱她罢,像爱我们自己的妹妹。她走错了一条路,她需要力量。你不能卑视她,一直她是一个好孩子。我们该用广大的爱情来感动她,不要使她灰心,我们该这样做。”

  但是一切事都走到了绝路,弟弟不只失去了太阳,也失去了星和月,不忘记和我说的,仍是这样的一句话:“尊敬她,她原是一个好孩子。”

  在行前,他的感情却又大大地被掀覆了。日间他是忙碌的,夜间他又不眠地反侧着,这样子过一天,两天,三天……

  终于我忍不住了,便向他问着:

  “又是为了些什么事呢?”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当他说着的时候,他的眼睛却背叛了他,是那样不安地闪着。说是为了留恋这相熟的城和相熟的人,好像也不该这样严重吧?我就又问着:

  “有什么就说出来吧,我知道你的心里有事的。”

  他没有即刻给我回答,他在动着绞缠着的手指,于是缓缓地和我说:

  “我是想,要不要去看她一次呢?”

  “为什么,想起来,不是说走得远远的,就可以把一切事都忘却,重新做起一个人来么?”

  “我想,不知道此行几年才能回来,更想到将来还有没有相见的机缘。”

  他的头低了下去,他是又被旧情所打动了。

  “相见不也是只增烦恼么?”

  “我知道,我知道……”

  他只重复地说了这两句便停止了,我想得到他该说下去什么样的话,他要说:“可是我不能制止我的情感,我和她呼吸着这同一城市的空气,我的心每刻都在跳。”

  “你该强硬一点起来了”,我这样说,可是我明白像这样的话有多么微弱的力量。他就接着说:

  “至少我该去看看她的父母,他们对我都是那么好!我走这么远的路,我怎么该不辞而别呢。”

  “不要关心那些吧,他们永远会对你好的。”

  “我知道,他们永远是对我好的!”

  他低下了头,于是我尽力搜寻着被女人说为狡狯的所在,我感到失望,他的脸恰巧显出他那坦直的个性。

  “为了你自己,该把这些事忘记了,不要就生活在过去的日子中,张开眼,望望前面,那里有你的路。”

  “是的,我的路,遥远的路,无尽的路……”

  他几乎像梦呓一样地说着了,他就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好像在找寻着他自己的“路”;可是室中原是为黑暗吞噬了,一支小小的烛光,只照清我的和他的脸。

  他却极目地望着,望着,到了疲困的时候才又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在千万重山水之外他停足了,友人们都在想着这个长途跋涉对他该是有益的。多看些大山大水,人生的范围宽广了,也就可以使他对过去的事忘怀。为什么一定要使这一点儿女私情牵肠挂肚呢,不是该有些更重大一些的事等待他去完成么?

  信是迢迢地寄来了,写着这样的话:

  “……人是走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了,可是迈一步,心就更沉重一分。这使我警惕地知道了:‘抓着我的心的还是那么一个人呵!’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没有力量,我不该辜负友人们的愿望;只是这无法卸掉的情感的重负,真还是那么吃力地压着我。为什么我一定要说着谎,说我自己能真的永远忘掉她,不使她的影子再在我的心上显露呢?一切都像是天定,无法逃避;那个无形的大手在拨弄着我,仍然使我不能安静。我以繁杂的工作苦着自己,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山野中奔跑,想使身子和心都达到了死一般的疲倦的状态;当我回到我所住的地方,急急地上了床,关了灯,我的心立刻就又清醒了,闪在眼前的又是那么一张脸,那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像我还听见她的笑,那么清朗的。我想起了你说过的话:‘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一个妹妹呢?’是的,哥,我现在这样地想着了,我真的只愿意她是我的一个妹妹。我爱她,像一个哥哥一样,要她自由自在地去追寻理想的生活。只要她是快乐的,我愿意她去爱任何一个人。她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我不该存一点自私的心,也许我要哀伤,我只悄悄地流一次泪,要西风再把它吹干了。我会快活的,只要她是真的快活。

  我这样答应着了,哥,哥,我的心也许能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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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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