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琳


  一九二三年的年末,在麗琳的生涯上,的確是一個劃時期的轉換。

  她是很早就沒有了爹孃依靠她的哥嫂過活的一個孤女,生長在斯文優秀的W縣,她的哥哥爲了顧全世家的體面,不得不拆蝕些低廉的本錢,送她進省城的女子師範。年復一年,在慘淡微茫的學校生活中,把她蒸濾過去;她的天真灑落的心情,悠久地被磨練成矜持中帶有陰鬱的樣子。而她,就在這一年冬天畢業的。

  家,在她是有若無的,但是她不得不回去一行,這不過是像往常暑假年假一樣的照例去受哥嫂們的奚落,如同養媳一般地悄悄地挨口飯吃,她想到這裏,心裏一陣辛酸,淚水從她的眼睫間顫滾出了。在坐客擁擠的三等列車裏,她覺得不好意思飲泣,站起來面向窗子,蕭瑟的田野,樹木,崗巒,電杆,不住地在她的眼前伏着起着,而她孤寂的心,也像潮一般地推移着。

  當天的午後,她回到家了。

  麗琳一跨進門,她的哥哥迎面走出來,似乎要到什麼地方去似的;一見麗琳,招呼了一聲,便伴同麗琳折返到內廳,他顯出麗琳所不常見的悅意的神態,把手裏一卷報紙一類的東西放下,倚在桌子的邊沿上問麗琳說:“得到你的信,這回是畢業回來的,幾年來爲你撙節的苦心,總算有了個段落了。”

  “噢,哥哥,雖然是畢業了,但是事情還沒有定當。”

  “這不須擔心,我總得替你想法的。”

  “今天曉得妹妹要回來了,我這邊在預備些菜餚,你的哥哥和我,沒一天不望你早些回家。”她的嫂子從裏面搶出來說。

  “呀,真謝謝你,我當不起的呢!”

  一種破天荒的像煞是家庭款待遊子回來時希罕的溫味,在麗琳是第一次嚐到,論理,在她十七年的生活上從未像這一次破過紀錄的遭遇,她應當何等的欣快,滿意;而她轉覺侷促不安呢。當她和哥嫂聚食的時分,她異常地拘謹。

  十六支燭的電燈,白淡淡地照在食桌的一隅;這古式廳堂的全部,仍舊保持着它的陰鬱。一個十一二歲光景的丫頭伺候他們膳食,麗琳向她默視一回,覺得這丫頭呆呆地站在桌旁的一出默劇,是她從前慣做的,她這樣一想;滿桌子珍異的羹餚,不能使她爽爽快快地下嚥了。

  “妹妹,你爲什麼這樣客氣呢?”她的嫂子箝着一筷甜蒸火腿裝進她的飯碗說。

  “謝謝你,我坐了半天火車有點疲乏了,不能吃油的東西。”

  “妹妹越加懂得禮道了。”她的嫂子轉向她的哥哥說。

  “自然,否則讀書有什麼用呢!”她的哥哥這末一說,她的臉忽的紅暈了起來。隨後她的哥哥問了她些關於學校裏的事情,學校教員中他的哥哥的朋友們的情形;而這一席希罕的晚餐,就在這勉強的團圓裏輕輕地鬆了過去。

  問題,終於劈頭的降臨到麗琳的前面了!

  她回家後的第三天,她告訴哥哥W縣城區第一小學要聘她做教員的一回事,她對哥哥說:

  “在本地方做事,家裏又照料得到。”

  “我的意思,你還聰明,找到一個機會去升學,是頂好的一個辦法。可是……我又擔負不起。”她的哥哥沒有往後文說下,便匆匆地捲了一卷簿書之類的東西出門去了。對她的要否接納城區第一小學的聘請,未曾加以意見,她有些悶煩。當夜她在嫂子的房裏,幫助嫂子裁剪預備新年送禮的孩子們的新衣,嫂子熱誠地順勢對她說:“人家說禍不單降,妹妹,你卻是喜不單臨,你學堂畢了業,你哥哥又替你定好了終身大事呢。”

  “什麼?”麗琳雖然沒有直跳起來,心兒卻像潰裂了。

  “你不要害羞口奈,你哥哥的眼睛何等尖,總不放你吃虧的。”

  “嫂嫂,你不要和我開玩笑了。”她想哥哥不會做這些事情的。

  “女大當嫁,你的哥哥爲你焦灼了許久許久了;聽說現在已經決定了喲。”

  “這我怎麼好呢?”她擡起頭,似乎要喊的樣子。

  “哈哈,你不要慌,這不是平常人家,他是× ×督辦的兒子;做督辦的媳婦你還不稱意嗎?”

  “他,我是配不上他的,哥哥爲甚麼要把我做人家的小老婆呢?他這人,那個不曉得他是有了妻的人。”麗琳有點緊張了,往常雖然備受嫂子的虐待,但從未有過像今天那樣用了反抗的聲調回答她的話。她昂頭望着窗外稀疏的星空,在她手裏的剪子,不自在地跌落到地板上,她的淚也綿延地下垂了。

  “你真不受人好待的……”嫂子蹙緊了兩眼,一手捺住衣料,一手指着她帶着責備的神氣說。

  “這我那能承認呢?”她把淚面埋在兩掌裏走出嫂子的房間了。嫂子把衣料摺疊起來移到桌子靠窗的一邊,追趕上去,麗琳已倒在自己的牀上嗚咽。室中昏黃的洋燈抵不上嫂子兩眼的光亮;嫂子潑辣的本色,生生地在她兩眼裏顯露了出來。

  “難道你的哥哥給當你上嗎?我前天還贊你懂得禮道,你又要發孩子氣了。快些起來!”

  “……”

  “他,他說他有妻,他斷絃了你曉得嗎?像我們的場面,肯做人家的小老婆嗎?”

  “……”

  “快些起來,你哥哥回來了,又要怎樣地發脾氣呀!”

  “我……我……不承認的,就使我做了人家的小老婆,哥哥有什麼榮耀……”麗琳哭得更利害了。

  “坯子是生就了的,到底容受不起人家好待的。”嫂子的裙裾隨着她用力的旋轉,擦的一響走出麗琳的房間了。

  但是她的鬼怪那樣的兇悍之氣,還留在這昏黃的室中。


  麗琳在母校的附屬小學裏當教員,和母校的教員何一貫同居,在省城的偏僻的一隅,組成了未經儀式的夫婦似的小家庭了,她的哥哥逼她出走以後,不願再提到她了;即使聞及她和何一貫同居的事件,除了一陣家門不幸的辛酸的嘆息而外,不再當她是他的妹妹了。在她和何一貫過着平和的邁進的生活,卻是一個難得的幸運呀。

  這是她的新生,美滿地從整個的一年裏度過去;往昔一切痛苦的悶煩的垢痕,洗滌得乾乾淨淨了。

  當一九二四年的冬天,正是她的新生的一週年。北伐軍從遠方不斷地震出勝利的呼聲,而坐鎮在省城的討赤聯帥,遙遙相對地繼續幹他捕殺革命黨的偉業。省城裏滿布了慘白的恐怖。

  革命的技術進步而後,反動的勾當也不再像以前那樣的單純了。北伐軍所到地方,有當地的民衆蜂起援助;而省城裏的討赤聯帥,也抓住了一部分擁護五色國旗的知識分子做他的裝飾;尤其在各個學校裏充分張展他們的氣勢。何一貫額上雖沒有雕着“赤”字,但他是人們所熟知的一個革命黨。在最近的一星期中,他遷了四五個地方,仍然不能安居。

  南門外的一片霜空,月亮悽異地吊在中天,崎嶇的道路上,似有無數的古昔的亡靈跳躍在一貫和麗琳的腳踵之旁。前面是一座砌疊的石橋,在橋下橫着一條凍了的河流。一貫停了足步,把左手裏挽的一個包裹挽到右手裏,面向麗琳:

  “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好,我就回去罷。”麗琳拉住他的手,眼淚忍不住地流到凝凍的頰上了。

  “已經走到這裏了,前途是安全的……”一貫在他的意志堅強的炯炯雙目裏,也滲出了模昧的淚滴了。

  “那麼照預定的計劃做,你走好了!”

  “到達了後就會通知你的,你搬住到學校裏後,不必多出門。”

  “是的。”麗琳仰起了頭兒,湊上去和一貫深深地完成了一個沸熱的蜜吻;這刺骨的寒夜也伴着冒起了瞬息的和暖。於是他們悽然地別離了。

  揹着一貫迴向南門的路上,麗琳孤單單地,所有驚怯,憂患,災眚,寥寂這一類不祥的情緒,似乎團成了一顆齒球般的東西,嵌在她的心囊裏,渾身刻鏤似的痛楚。

  尤其描想到一貫此去,從高淳,溧陽,兜到上海的一條土匪四伏的征途;她簡直支持不下了。掙扎復掙扎,到了上天吐出了乳白的薄明,她纔回到寓所裏。

  一貫到了上海以後,迭次接到麗琳的信,儘管裏面寫滿了平安,康健等等詞句;麗琳卻抱病在學校裏。

  學校提前放假了,同事們出走得空空。麗琳獨處一室,在鏡子裏照見自己病後的容姿,修長的眉,水色的眼,蓬鬆的發,乳色的臉,各種部分湊合起來一看,陡然覺得增加了十年以上的年紀。過去的悲慼,現實的惱恨,消逝了的歡樂的陰影,都在推動歲月急速地運行。生的意義在何處?她似乎被投入懷疑的深淵裏。

  從省城親戚的家裏,轉來W縣哥哥的來信,麗琳不覺呆了。這信裏說她哥哥已很諒解她,往昔的周折都是嫂嫂的不是,並且他率直地把那件要向× ×督辦謀一差使之故不惜把妹妹許其兒子做側室的事告白了出來,他現在非常悔恨。這信裏又說他很知道何一貫不是壞人,他也已得到一貫離開省城的消息,他曉得麗琳孤零零的留在省城,他認爲兄妹二人是父母遺下的不可分拆的骨肉,他希望她回家過年,這一封筆鋒裏充溢着感情的來信,麗琳讀了,她的執拗的性情不知不覺地軟化了些。

  但是,回家畢竟是沒志氣的,她這樣想,若使哥哥真是這樣的徹悟了,那麼離開這舉目無親的窖窟,暫回家中避避,也未使不是一件適當的事;她又這樣想。志氣呢,似乎是前時代的信條,沒有固執的必要,她這末一想,決心地回家了。

  哥哥是一個識時務的俊傑,他關心一貫還是小事,對於現時勢的推測,和熱烈地同情於革命,這是使麗琳料想不到的,麗琳回家以後,偏面地認識哥哥了。

  兩三天來,麗琳住在家裏,和嫂子也還過得下去。嫂子臉上一種刻畫的好意,顯然不是她自己真誠的流露,但麗琳一心一意地在禱祝一貫的安全,事實上這些事她顧不得許多了。

  住了一禮拜光景她漸漸覺得厭煩起來。因爲她的哥哥天天和她談些國家大事,除了些傳聞的新奇消息外,其他的話頭,差不多全是有計劃的,有用意的,關於本省將來的政治計劃呀,關於如何利用舊有的勢力呀,關於財政的內幕呀;最後他表示對於一貫的崇敬之忱,希望一貫和她補行一個正式的婚儀。這些政客式的攀談行於兄妹之間,並且麗琳的耳朵裏從來未曾穿過這些非女性的瑣屑,她自然覺得不舒適了。

  有一天早晨,麗琳躺在牀上尚未起身;鄰室的哥嫂吵起嘴來,嫂子叫出有彈力性的聲音說:“你去巴結革命黨做甚麼?”

  “你女人家是不懂的。”

  “革命黨有了作爲,太陽要從西邊出了!”

  “這些事不容你管。”

  “我的父親也是革命黨,要是有了作爲,他不會在我三歲的時候被殺了。”

  “不殺不成事的,這些你都不懂得。”

  “好,你懂啊,你去巴結她啊,前回巴結了一陣,× ×督辦仍沒有差使給你。踏空缺的事,你少做一點吧!”

  碗盞器皿一類的擄擲聲,打斷了他們倆的口角,而麗琳伏在被窩裏抖顫得連呼吸都抑止住了,這天,她在中午的時候才起身。

  午膳的時候哥哥出門了,嫂子獨自走來走去的嚕囌着。麗琳見桌子上陳設着飯菜,不好意思一個人坐上席座,她躊躇着不作動靜,嫂子突然把兩手叉在腰間,睜出了有光的眼珠,火憤憤地站到麗琳的前面說:“小姐,你還要甚麼?一切都設備好了。”她一頭說,一頭指着膳桌。

  “咦!”麗琳歪出一撇苦笑,沒有說別的話。

  “你吃飽了馬屁了,大約吃不下飯了罷?”

  “嫂嫂,吃不吃飯是不關緊的,不過我不是來和你掏氣的呀!”

  “你不願意吃飯,誰要你硬挨進去?”

  “不和你說話了。”麗琳覺得和嫂子無可理喻,轉身回到自己的房裏;奇突而滑稽的被侮辱,使她的心兒跳躍不寧。她憶起了往昔,聯綴到現在,終於淚流滿腮,又陷入極悶煩的境地。

  麗琳這一回很感激她的哥嫂了。因爲從哥嫂倆懷着不同的鬼胎裏,意識到不是同一圈子裏的人,雖然是骨肉,雖然是姑嫂,總是合不起來的。並且她直覺地感到了哥哥的虛僞和有作用的周旋,這還比嫂子率直的粗糙的傖態更可厭惡;她又決心離去這家了。


  麗琳到上海的時候,已進入一九二五年的歲月了;上海市民還在忙着舊曆年關的結束和準備。

  在天文臺路一家腳踏車行的樓上,狹隘的一室裏,麗琳和一貫棲宿於此。一種鐵腥和油膩的氣味升到樓上,顯出這住家是劣等的貨色。但在一貫和麗琳,卻認爲最適宜最快樂的住所。一貫每天到離寓所不遠的地方去工作,而麗琳則伏在卑隘的寓室裏的做一貫給她指定的事:如抄寫,摺疊,包裹,和輕便印刷一類的事。雖在窘迫的生涯裏,她覺得興致勃然。

  漸漸地她和一貫出席祕密會議,幫同一貫作負有使命的奔波;團體給她訓練成一個敏捷的有效的幹才了。這不但一貫認她是難能可貴的,凡和她來往的人們,誰都器重她的,麗琳自己,在這時候也獲得了無上的快慰;她像古昔的修道士,愈挫折愈益奮勇。

  季節已跨入春天了,但這一年的春天,是災眚的春天,在戲院裏,酒店裏,舞場裏,甚至租界的洋樓裏,也許有不老的春的歡娛;而市街上大刀隊的一片屠殺聲,卻像把上海縮回了幾十個世紀。衣衫襤褸的,短褐的,學生裝的一切人,都有被大刀吻他們的頭頸的幸運。在這個慘白的恐怖裏,一貫有事往漢口,麗琳跟隨他一同離開上海了。

  漢口製造出它自己的歷史了,這個地域裏的空氣,和上海比起來,恰巧是前夕和黎明的相差。一貫和麗琳整天地忙着。

  一個夜深的時分,麗琳和一貫先後回到旅店的寓室裏,把堆在桌子上的簿書收拾了一番,似乎準備入睡了。

  一個穿制服的伕役似的人推進門來,把一張名刺遞給一貫說:“這客人要看何委員。”

  “噢……馮淦泉,咦,這人!”一貫走近麗琳把名刺授給她。

  “他嗎?”麗琳坐在牀沿上仰起了頭,做了一個深長的思索。

  “這客人到會裏守候過四五次了。”伕役站在近門的一邊,插進來說。

  “他來了這裏沒有?”一貫問。

  “他說有緊要的事情,所以帶他同來的,他等在下面。”伕役說。

  “嚅!”一貫眼望麗琳。

  “請他進來罷?”麗琳站起來面向一貫,似還疑乎不決地說。

  “好,就這樣罷。請他進來。”一貫說了,伕役便下樓去。

  室中的光景是一變了。一貫挽着自己的手踱步,似乎舒適地在等待客人的降臨。麗琳對於哥哥的此來,真出乎意料之外,她倚在牀柱上發呆。

  伕役引導麗琳的哥哥馮淦泉進這室中了,伕役隨退。

  麗琳和淦泉招呼而後,隨即介紹淦泉和一貫相與握手問好。一貫便請淦泉坐在靠窗的桌子的後面。自己坐在左面,麗琳對窗而坐。

  “久想晤教,沒有機會遇見,”淦泉對一貫說。

  “不敢,因爲我不常到此縣的。”一貫回答。

  “你什麼來的?”麗琳問淦泉。

  “因爲你沒有信息,時勢又這樣的不靖,找你好久了;在報紙看見何先生榮任了× ×委員,便斷定你在這裏。”淦泉回答。

  “幾時來的?”一貫問。

  “前天到的,因爲人地生疏,所以今天才找到。”淦泉回答。

  “嫂嫂好嗎?”麗琳插問。

  “好?還是這麼!”淦泉回答。

  這三人中,麗琳穿的布質的品藍色的旗袍;一貫穿的灰布的棉袍;而淦泉穿的湖縐的細毛袍子,外加團花的玄色緞馬褂,估量起來,淦泉的年紀大麗琳十歲光景,大一貫五歲光景,他不過是三十多歲的人;然而在衣着裏已顯出淦泉似乎不是麗琳、一貫同時代的人或是同身份的人。

  這一夜因爲時間已晚,談了好久,淦泉便辭別出去。麗琳爲他在同旅店裏安置了一室。

  第二天晚上,麗琳到淦泉的室裏訪問他了。淦泉悅意地接待他的妹妹;並且說起去冬麗琳在家裏的事,說起嫂子的蠻橫無理,說起希望麗琳不要認真;他說話時眼睛時時盯着麗琳。而她絲毫不介意地安慰了他一番,淦泉似乎釋放了重荷。

  淦泉似乎有更大的心事,他把指尖在桌子上畫圈,而頭則朝向地板上思索。他不能忍耐了,終於對麗琳說:“這次來有幾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麼事?”

  “我株守在家鄉,進益小還不算,把我生生地活埋了,這未免太無意義!”

  “是你的職務嗎?”

  “是的,我很想換換空氣;時代這樣的前進,我也不能落伍呀!”

  “你的計劃怎樣?”

  “我想請何先生在這裏謀一點事情,你看怎樣?”

  “這大概……”

  “再則請何先生設法此間給我一個使命,回到本省去活動,本省方面我有相當的聯絡,可以參加事變。”

  “很好,我去告訴一貫,他能想法當然給你想法的!”

  “那麼我盼望着的。”

  “好,再告訴你罷,”

  淦泉的來意,麗琳原曾猜過的,這一席話證實了麗琳的推測;她對淦泉十分厭惡,同時又甚憐憫他,她想,這類人將隨舊的時代而倒潰了。但人情總要顧到的,在小市民習氣未盡滌除的麗琳,她這麼想。並且她很瞭解哥哥,他的資質不怎麼壞的,他浴在萎靡的環境裏成了一個病入膏肓的垂死人。如何以適當的方式使他斷絕這宗夢想?她爲了這個問題煩悶着!

  兩天,三天,不得到麗琳的迴音,淦泉有些着急了。

  往訪麗琳,他們又整天地不在寓中。從種種方面推測:一貫對他的冷漠,麗琳對他的不實在,和上廟不見土地的種種情形,漸漸使他的熱度低降而至於零。漸漸埋怨及妻的素日歧視妹妹的情事,甚至決計要和妻離異了。

  事實上,一貫和麗琳幾乎是夜以繼日地忙碌着;尤其麗琳,她擔負的事情太多了。淦泉所希冀於她的,她不但沒有和一貫商量過,她簡直忘記了有這回事,有一天,她記起了,在百忙中抽出了時間去訪問淦泉;而淦泉已於早幾日離開旅店的,她不由得悵然。

  但是麗琳遇到這事不了而了的一種機會,她避免了爲難,這倒使她引爲無上的快慰。


  這一年——一九二五年的秋天,從報紙上的記載看來,也許可以稱做“苦迭韃”的事件,就出現在這時。武漢政府打起烊來了,而南京政府也換了另一批反共有功的人主持,在人們記憶裏的特別政府,便是這一回事。

  西征討赤軍到達武漢的時候,一貫和麗琳已先期回到南京了,但報紙上一批通緝的名單中,一貫也佔座了一席;當然一貫在武漢政府裏做過重要的職司。他不赤而自赤的。他們雖則離開武漢,但住在南京,無異自投虎口;這有什麼辦法呢?他們已窮迫到不能移動了。

  南京原是他們熟識的地方,他們得到三數箇舊友的資助,付下房金和開辦時低廉的必需,過下了一禮拜光景又告匱乏了。他們不願意再向在欠薪的學校裏教書的舊友們商量,便蒐羅出幾件夏天的衣服,一總典質了三塊多錢,在南京這都城裏,物價比往年增高几倍了,什麼事非有錢不辦;這回典質所得,僅僅支持了五天。雖說他們往常也曾經過屢次的窘困生涯,那時一貫還能生產;現在不然了,平白地不會有錢到手了;他們從未經過像這樣的困厄。

  躲在城腳根一家破老的家屋,外面圍着泥牆,牆門上粘貼着一副“中國中山中正民族權民生”的紅紅的春聯。

  在這門裏進出的,都是些拉車的,小販的,織草鞋的一班低賤的職業者。一貫和麗琳,就是和他們同住在這家屋裏。薄暗的狹狹的一室裏,一張牀,靠牀一張破桌子;此外只有從桌子到門口的一方五尺長二尺寬的空地,一貫坐在牀沿上,兩臂撐住桌子在看書,麗琳推進門來。

  “什麼,今天怎樣?”一貫擡頭問。

  “還沒有人要!”

  “這真太麻煩了。”

  “我想:南京人口增加,高官雲集,總有一天找得出路的。”麗琳說了,取出手帕裏包的三塊三角形的大餅來。

  一貫站起來,倒了兩杯開水,一杯遞給麗琳;他們喝着,嚼着,這算是他們的豐盛的晚餐了。

  麗琳白天坐在吉祥街的那爿劉老薦頭店裏,喝了四五天的西北風了。她要擔負兩個人的生存,不能不這樣待價而僱於人!

  一個陰沉的午後,劉老薦頭店裏來了一個灰色服裝的勤務兵。他跨進門限,便喊着:“這裏有好的老媽子嗎?”

  “有,有,”五十來歲裹着套褲的小腳的老闆娘娘忙的回答。

  “這裏是嗎?”他指着麗琳和其他兩個衣衫單薄的婦人問。

  “是,是,盡你挑選罷?”

  “我們是處長老爺的公館,要一個能夠燒小菜的人。”

  “燒小菜的。”老闆娘娘隨說,隨相視麗琳。“你能燒的嗎?”她問她。

  “可以燒的,”麗琳抖顫顫回答。

  “乖乖,這個江南人嗎?”勤務釘視麗琳問。

  “是江南人。”老闆娘娘回答。同時其他兩個衣衫單薄的婦人的視線也聚在麗琳身上,似乎在豔羨她。

  “我們的太太,要用個蘇州、常州一帶的傢伙。”

  “她是啊。”老闆娘娘指點麗琳說。

  “好好,同我一塊兒去罷。”勤務兵托出手來,向麗琳做出似乎驅逐她的手勢。

  “那麼去罷。”老闆娘娘嘵喻麗琳,當麗琳跟着勤務兵和老闆娘娘走出門限的時候,兩個衣衫單薄的伴侶,也衝出了幾步送她。

  時候已經傍晚了。由吉祥街走出,穿過一條汽車接連的馬路,兜到狹狹的巷裏,又穿過一條石皮街,繞過一泓死水的池塘。麗琳低頭跟着他們走,她的知覺全失去了;她似乎被劊子手押赴刑場,走了二里路光景,就從一家住宅的後門裏進去;勤務兵又領她們到竈間裏。

  “周媽,叫到了,你看!”勤務兵說了便退出。

  “她會燒小菜嗎?”在洗滌碗盞的周媽這老婆子問。

  “會得燒的。”老闆娘回答。

  “好,就來做做看罷!”周媽喊了勤務兵付去送錢之後,老闆娘娘便辭別出去。麗琳目送着她,心裏一陣酸楚,幾乎掉下淚滴。

  周媽放下了碗盞,拿了抹布一頭揩手,一頭審視麗琳。麗琳有點侷促。隨後,周媽交代了一番,麗琳開始工作了。

  麗琳提了吊桶走到天井裏,望見這住家是半新的中國式的建築;玻璃窗中電燈瑩然,從那些舶來品的窗簾看起來,還算精緻;當然了不得的處長的住宅呀!她這樣想。

  她吊了幾桶水貯在水缸裏,然後把各種備好了的菜料清理了一下,中間有的加以洗濯了一番。於是她把這些材料放到砧板上,斬的斬,切的切,批的批,劃的劃,削的削,一件一件地配置好,周媽坐在竈背後升火了,麗琳也準備着動手烹煮。這工作在麗琳是第一次,而有這樣的熟練,她不得不感激她的哥嫂,往時她在家的時分,嫂子把這一切的事總是往她的身上推的。

  兩個鍋雖然是掩蓋了的,而邊沿裏冒上的蒸氣,漸漸呵在赤穎穎的電燈的四圍了,麗琳把配置好了的一碗三絲湯,一碗白漬蹄,一碗醬煨蛋,一碗火腿菜心湯,蒸在飯鍋裏的竹架上。轉身端出兩個盆來,斬了一盆鹽水鴨,切了一盆松花蛋。又從另一碗裏執了些香菜,點在這兩個冷盆裏。這時周媽在喊她了。她忙的遞開鍋蓋,把豬油放到那個空鍋裏,鍋中嗤嗤地叫着,麗琳調着山薯粉,把配好的材料倒入鍋中,煮出一盆冬雪片,再調着山薯粉,把材料倒入,一忽兒又煮出一盆炒雞雜。她一面烹煮,一頭還命令周媽有時把火燒得旺,有時燒得幽。她把鍋子揩乾淨後,再把豬油放下,她靜了一歇,於是繼續做下,煮出一盆蝦仁炒蛋,和一盆蝦子蹄筋,她把所有的材料都弄好了,最後,她切了些火腿的屑粒,散在那盆蝦仁炒蛋上,她的工作算告一段落了。

  周媽從竈背後探出來,理了四雙筷子,四份匙碟,把它和冷盆熱炒一起放在方盤裏端了出去。麗琳遞開飯鍋的鍋蓋,把四碗蒸的東西搬了起來;周媽又把它放在盤裏盛出去。麗琳再把飯碗揩拭了一下,盛了四碗飯;周媽端了二碗走,麗琳也端着二碗跟隨周媽,穿過天井,跨入廳堂;便聽得勤務兵站在左面側廂的門口嚷着:“快,快!”的那種聲音。

  麗琳低倒頭,默默地蹈進側廂,走近食桌,崩起眼皮,看見圍着桌子的四個男男女女,梟一樣的,鷹一樣的,餓虎一樣的,夜叉一樣的在燈光如晝的明亮裏,瞠出眼兒盯她,她惶急至於極點了,不由自主地退了幾步,兩手裏端的飯碗嚓啷一聲,前後呼應地碎在地板上了。她急急抱住了自己的頭,衝上門去,越過廳堂,天井,竈間,開了後門逃出。

  麗琳急得迸出渾身熱汗了。她一手按住了跳躍的心房,穿過市街,兜出狹巷;寒風掃着她,在夾冷夾熱的抖顫中,似乎還看見圍着食桌的哥哥,嫂嫂,哥哥的小姨,哥哥的小舅們,瞠出眼兒毫不放鬆地盯視她。

十二月二日續完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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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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