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元

  他从农场的人群里退出来,无精打采地沿着满栽着白杨树的沟沿走去。七月初的午后太阳罩在头上如同一把火伞。一滴滴的大白汗珠子从面颊上往下滚,即时便湿透了左肩上斜搭的一条旧毛巾,可是他却忘了用毛巾抹脸。

  实在,这灼热的天气他丝毫没感到烦躁,倒是心头上却像落下了一颗火弹,火弹压住了他的心,觉得呼吸十分费力。

  这位快近六十的老实人,自年轻时就有安分的服从的习惯,除掉偶而与邻居为收麦穗、为一只鸡七天能生几个蛋抬了“话杠”之外,对于穿长衣服的人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唯唯的口音与低着眉毛的表情,得到许多人的赞美。

  “真安本分,……有规矩,……不糊涂,……是老当差!”这是他几十年来处处低头得到的公共主人们的好评。

  农场上,段长叫去的集会,突然给予他一次糊涂的打击。尽着想,总没有更好的办法。

  “喂!老蒲,哪里来?你看,一头大汗。……”

  在土沟的尽头,一段半坍的石桥上,转过一个年轻人,粗草帽,白竹布对襟褂子,粗蓝布短裤,赤着脚,很快乐地由西边来向老蒲打招呼。

  “啊啊,从……从小牟家的场上来,开会,嗳!开会要枪哩。……”

  “开会要枪?又不是土匪怎么筹枪?”年轻人满不在乎的神气。

  “伍德,你二哥,你别装痴,你终天在街头上混,什么事你不知道?……愁人!怎么办?段长,段长说是县长前天到镇上来吩咐的,今年夏天严办联庄会,摊枪,自己有五亩地的要一杆枪,本地造的套筒。……”老蒲蹙着眉毛在树下立住了脚。

  伍德从腰带上将大蒲扇取下来,一阵乱摇,脸上酱紫色的肉纹顿时一松,笑嘻嘻地道:“是啦,联庄会是大家给自己看门,枪不多什么也不中用,这是好事呀!……不逼着,谁家也不肯花钱。……”

  “你说,你二哥,本地造套筒值多少钱一杆?”

  “好,几个庄子都支起造炉,他们真好手艺。……我放过几回,一样同汉阳造用,准头不坏。……听说是五十块一杆,是不是?”

  “倒是不错。镇上已经在三官庙里支了炉,三个铁匠赶着打,五十元一杆,还有几十粒子弹。……你二哥,事是好事,可是像咱这样人家也摊一份?你说。……”

  “好蒲大爷!你别提咱,像我可高攀不上。你是有土有地的好日子,这个时候花五十块得一杆枪。还没有账算?不,怎么段长就没叫我去开会。”伍德的笑容里似含着得意,也似有嫉妒的神色,他用蒲扇扑着小杨树叶子上的蚂蚁,像对老蒲的忧愁毫不关心。

  “咳!咳!现在没有公平。你说我家里有五亩的自己地?好在连种的人家的不到四亩半,二亩典契地,当得什么?五十块出在哪里?今年春天一场雹子灾,秋后怕缴不上租粒。……段长不知听谁说,一杆枪价,给我上了册子,十天以里,……交钱,领枪!没有别的话。县长的公事不遵从,能行?……”这些话他从十分着急的态度中说出来,至少他希望伍德可以帮同自己说几句略抒不平的同情话。

  “蒲大爷,咱……真呀,咱还是外人?想必是‘家里有黄金,邻舍家有戥盘’,我若是去领枪人家还不要呢。你老人家这几年足粮足草,又在好人家里当差多年,谁不知道。你家里没有人花钱,段长他也应该有点打听吧?”

  一扇子打下来一个绿叶子,他用粗硬的脚心把叶子在热土里踏碎。

  老蒲这时才想起拉下毛巾来擦汗,痴瞪着蒙眬的眼睛没说出话来。

  “恭敬不如从命!我知道现在办联庄会多紧,局子里现拴着三四个,再不缴款听说还得游街,何况还有枪看门。教我有五十块,准得弄一杆来玩玩。我倒是无门可看。蒲大爷,看的开吧,难道你就不怕土匪来照顾你?……哼!”

  “破了我的家统统值几个大钱?”老蒲的汗珠沿着下颏、脖颈,滴得更快。

  “值几个大?怎么说吧,……我是土匪,我就会上你的账。还管人家大小?弄到手的便是钱。现在你还当是几年前非够票的不成?”

  老蒲乍听这向来不大守本分的街猾子伍德的话,满怀不高兴,可是他说的这几句却没法驳他。五十元的出手还没处计划,果真土匪和这小子一个心眼,也给自己上了账,可怎么办?这一来,他的心中又添上一个待爆裂的火弹。

  “愁什么,这世道过一天算一天,难道你老人家还想着给那两个兄弟过成财主?……”

  伍德把蒲扇插入腰带,很悠闲地沿着沟沿向东逛去。

  老蒲回看了一眼,更没有把他叫回的勇气,可是一时脚底下像有什么粘住抬不起腿来。头部一耸一耸地呼吸那么费事。段长的厉害面孔又重复在自己的眼前出现。向来也是镇上的熟人,论起他家来连自己不如,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谁不知道,提画眉笼子,喝大茶叶,看车牌是他的拿手本领。一当了段长真是有点官威了,比从前下乡验尸的县大老爷的神气还厉害。在场子里说一不二。“五十块,十天的限期,缴不到可别提咱们不是老邻居!公事公办,我担不了这份沉重。……”他大声喊叫,还用手向下砍着,仿佛刽子手的姿势。……

  尽着呆想刚才的情形,不觉把如何筹款以及土匪上账的忧虑暂时放下了,段长的大架子,不容别人说话的神气,真出于这老实人的意外。

  无意中向西方仰头看去,太阳已快下落了,一片赤红的血云在太阳上面罩住,他又突然吃了一惊。

  在回到隔镇上里半路他家的途中,他时时向西望那片血红的云彩,怕不是好兆!他心上的火弹更是七上八下地撞击着。


  老蒲的家住在镇外,却不是一个村落,正当一片松林的侧面。松林是镇上人家的古茔,他已在这片土地上住了三辈了,因为老蒲的父亲贪图在人家的空地上可以盖屋的便利,便答应着辈辈该给人家看守这座古茔。现在,这古茔的后人大半都衰落了,现在成了不止一家的公分茔地,树木经过几次的砍伐,只余下几棵空心的大柏树,又补栽了一些白杨。有几座老坟早已平塌,石碑也有许多残缺,茔里边满是茂生的青草。老蒲住在那里,名分上是看茔地,实在坟墓多已没了,也没有很多树木可以看守。几间泥墙草顶的屋子,周围用棘针插成的垣墙,破木板片的外门,门里边有一囤粮食,所有的烧草因为院子小都堆在门外边。他与一家人每当夏秋的晚间便坐在院子中大青石上说说闲话,听见老柏树与白杨刷刷擦擦的响声也很快活。不过镇上的人都说这座古茔里有鬼,也有人劝他搬家,老蒲却因为舍不得这片不花钱的土地,又知道屋子是搬不走的,所以永没有搬。至于什么鬼怪,不但老蒲不信,就是他家的小孩子也在黑夜里到过坟顶上去,向来是不懂得什么叫害怕。

  这一天的晚饭老蒲没吃得下,可是也不说话。他的大儿子向来知道这位老人的性格,看他从镇上开会回来,眉头蹙着,时时叹气的样子,便猜个大概。不用问,须静等老人的开口,这一定是又有为难的事。第二个儿子吃过两碗小米饭后却忍不住了。

  “爹,什么事?你说吧,到底又有什么事?我知道单找庄稼人的别扭!”

  老蒲把黑烟管敲着小木凳,摇摇头。

  “怪,咱这样人家还有什么?现在又没过兵。”

  “小住,”老蒲在淡淡的月光下看看光着肩背的儿子们,重复叹一口气,“你还年轻,你哥知道的就多了,还有你老是毛头毛脑,现在不行啦,到处容易惹是非。……你知道么,我同爷爷给人家当了一辈子,……两辈子了……差事,还站得住,全仗着耐住性子伺候人。不想想若是有点差错,这地方咱还住得了?……”

  老蒲的寻思愈引愈远,现在他倒不急着说在镇上开会要枪的话,却借这个机会对第二个儿子开始教训。

  “怎么啦?爹!我毛头毛脑,我可是老实种地,拾草,没惹人家呀。”小住才二十多岁,高身个,有的是气力,向来好打不平,不像他的大哥那样有他爹的服从性。

  “不要以为好好的种地拾草便没有乱子,现在的世道,没法,没法!我已经这把年纪了,这一辈子敢保的住,谁知道日后的事。你,……小住,我就是对你放不下这条心!……”

  小住同他哥哥听见老人的话十分凄凉,这向来是少有的事,在他们的质朴的心中也觉得忐忑不安。

  小住的大哥大名叫蒲贵,他虽然四十岁以外了,除了种地的活计什么事都不很懂得,轻易连镇上也不去。老蒲在镇上著名人家里当老听差,就把农田的事务交付他这赋有老子遗传的大儿子。小住十多岁时在小学堂毕过业,知识自然高得多。家里没有许多余钱能供给他继续上学,又等着人用,所以到十六岁也就随着大哥在田地中过着庄稼日子。不过他向来就有点刚气,又知道些国家、公民的粗浅道理,虽然他仍然是老实着做农民,却不像他爹爹和大哥那么小心了。因此,老蒲平日就对这个年轻的孩子发愁,懊悔不该教他念那四年“洋书”。过度的忧虑便使得这位过惯了当差生活的老人对小住加紧管束,凡与外人办事都不准他出头。他的嘴好说,这是容易惹乱子的根源。老蒲伺候过两辈子做官的东家,明白是非多从口出的大道理。尤其在这几年的乡下不是从前了,动不动就抓夫、剿匪,沾一点点光,便使你家破人亡。镇上的老爷们比起捻子时候当团总的威风还大,乡村里凡是扛枪杆的年轻人更不好惹。小住既然莽撞,嘴又碎,在这个时代平日已经给老诚的爹爹添上不少的心事。今天引起了他未来的许多思虑,所以对这年轻人说了几句。

  小住在淡月的树影下面坐着,一条腿蹬着凸起的树根。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我,我说,大前年我要去下关东,你又不教去,……”

  “小住,”他大哥很怕老人家生气,想用话阻住兄弟的议论;只叫出名字来却没的继续下去。

  “哥,看你多好。爹不用说,邻舍家也都夸奖你老实。……我呢,一不做贼,二不去和土匪绑票,可是都不放心。说话不中听,什么话才中听?到处里给人家低声下气,不就是满口老爷、少爷地叫,我没长着那样嘴。干不了,难道这就是有了罪?”

  小住的口音愈说愈高,真的触动了他那容易发怒的脾气。

  在平常日,老蒲一定要拍着膝盖数说这年轻人一顿,然而这时并没严厉地教训他,只是用力抽着烟,一闪一灭的火星在暗中摇动。

  堂屋门口里坐着一群女人,小住的嫂子,还不到二十岁的妹妹,小侄女,这是老蒲的全家人。小住还有一个三岁的侄子早在火炕上睡了。

  “你二叔,”小住的嫂子是个伶俐的乡下女人,也是这一家的主妇,因为婆婆已死去几年了。这时她调停地说:“爹替你打算还不为好?像你哥那样不中用,爹连说还不说哩。你二叔,又知书识字,将来咱们这一家人还不是靠着你。爹操一辈子心,人到底是老了,你还年轻。老练老练有什么不好,本来现在真不容易,爹经历多,他是好意。”

  “澄他娘,你明白,我常说我就是这么一个明白媳妇。对呀,小住。你觉得我说说你是多管闲事?……如今什么都反复了。我看不透,你就以为我看不透,罢呀,我……我究竟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煎饼,我知道像你看不起我这老不中用的!……下关东,你想想我这把年纪,还得到镇上当差,家里你哥、嫂子,咱辈辈子种地吃饭,你去关东,三年两年就背了金子回来?好容易!别把事情看得那么轻。工夫多贵,忙起来叫短工也得块把钱一天,你走了怎么办?我又没处去挣钱!咳,……由着你的性子,干,……干?咳!……”

  老蒲向青石边上扣着烟斗,小住鼓着嘴向云彩里看月亮,不说话,他大哥更没有什么言语。

  一阵风从枯柏树上吹过,在野外觉得十分凉爽。

  “我不是找事呀,小住,你要明白!愁的我晚上饭都吃不下。年轻人,你们这年轻人没等我说上两句,先有那么些话堵住我的嘴,正话没说,先来上一阵斗口,我发急中什么用?”

  媳妇从锅里盛了一瓦罐凉米汤,端着三个粗碗放到院子里,先给老蒲盛了一大碗。

  “爹,正经事,你别同二弟一般见识,说说你在镇上听见的什么事。”

  “咳!只要拿的出大洋五十元就行!”老蒲说这句话,简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五十元?爹,怎么还有教咱缴五十元的?又不是土匪贴了票帖子,……”小住的嫂子靠着小枣树站住了。

  “这是新章程呀。段长吩咐下来:只许十天的限期,比衙门催粮还紧。”

  老蒲这时才慢慢地把当天下午在小牟家农场上开会的事都报告出来,又把镇上重新分段办联庄会的经过,与他这一家分属楞大爷那一段的详细事都说给全家。末后,他又装起一袋烟吸着,像是抑压他的愁肠。

  “真不是世界!情理同谁来讲,地不够也罢,钱更不用提,就说那一杆枪,爹,你好说我没有成算,你想,咱家有那么一杆枪,在这个林子边住家,有人来,就挡的住?再说,还不是给人家现现成成的预备下?……”小住提高了嗓子大声喊。

  “你小声点,这个时候定得住谁在墙外。”他大哥处处是十分小心。

  老蒲听第二个儿子说的这几句,却找不出话可以反驳他,自己只是被五十块大洋与十天缴不上要押起来游街的事愁昏了,倒还没想到这一层。对呀!他全家在这块茔地边住了多少年,什么事都没有,虽然前几年闹匪闹的比现在还厉害,也没曾有人来收拾他。不用躲避,也用不到防守,谁不知道他家只有二亩半的典契地,下余的几亩是佃种的。可是这一来,一杆枪也许就招了风来?不为钱还为枪;土匪只要多得一杆枪强似多添十个人。这一来,五十块大洋像是给他这棘子墙上贴了招牌,这真是平空掉下来的祸害!即时他记起楞大爷在散会时吩咐的话——

  “以后的事:谁领了枪去,镇上盖印子,不许随便送人,只可留着自己用。会上多早派着出差,连枪带人一起去。丢了枪,小心:就有通匪的罪!——不是罪,也有嫌疑。”这些话段长是在最后说的,大家因为要筹钱弄枪已经十分着急,有枪后的规则自然还不曾留心听。然而现在老蒲却把这有枪后的规则想到了。

  双重的忧恐使老蒲的烟量扩大了,吃一袋又是一袋。他现在并没有话对这莽撞的年轻人讲。

  “爹,你在镇上熟呀,当差这么些年,不会求人?向段长,——更向会长求求情,就算咱多捐十块八块钱,不要枪难道不行?”伶俐的大媳妇向老蒲献出了这条妙计。

  “嗳!……这份心我还来得及。人老了,镇上也有点老面子,大家又看我老实,年纪大,话也比较容易说。可是我已经碰了一回钉子了。……”

  “去找的会长?”小住的大哥问。

  “可不是。会长不是比我的主人下一辈,他年轻,人又好说话,实在还是我从小时候看着他在奶妈的怀里长大的。自然我亲自去的,……他说的也有情理。”

  始终对于这件事怀抱着另一种心情的小住突然地问他爹:“什么情理,他说?”

  “他是会长,他说关于各段上谁该买枪的事,有各段的段长,他管不了。……县长这次决心要严办,谁也不敢徇私。……他这么说。”

  “哼!他管不着,可是咱哪里来的五亩地?果然有?咱就按章程买枪也行。”

  “我说的,我当场对段长说的,……不中用。段长,他以为不会教咱花冤枉钱,调查得明明白白,都说咱这几年日子好,就算地亩不够,枪也得要。”

  老蒲的破青布烟包中的烟叶都吸尽了,他机械地仍然一手捏着袋斗向烟斗里装,虽然装不上还不肯放手。

  “这何苦,谁不是老邻居,怎么这样强辞夺理!”大媳妇叹息着说。

  接着她的丈夫在青石条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要谁说也不行,不止咱这一家。谁违背规矩就得按规矩办。镇上现下就拴着好几个。我又想谁这么狠心给咱上这笔缘簿?我处处小心,一辈子没曾说句狂话,如今还有这等事!小住,像你那个楞头楞脑的样子,早不定闯下什么乱子。……”

  “哼,既然没有法,也还是得另想法借钱。也别尽着说二弟,他心里也一样的难过。”

  媳妇的劝解话没说完,小住霍地站了起来。

  “枪,非要不可?好!典地不吃饭也要枪!到现在跑着求人中鸟用。来吧,有枪谁不会放,有了枪我干。出差,打人,也好玩。这年头有也净,没有也净,爹,你想什么?”

  “钱呢?”他大哥说出这两个没力气的字。

  小住冷笑了一声,没说出弄钱的方法来。即时一片乌黑的云头将淡淡的月亮遮住,风从他们头上吹过,似乎要落雨。

  黑暗中没有一点点亮光,老蒲呆呆地在碎石子上扣着铜烟斗。

  他们暂时都不说什么话。

  隔着老蒲家借了款子领到本地造步枪以后的一个月。

  刚刚过了中秋节两天的夜间。

  近来因为镇上忙着办起大规模的联庄会,骤然添了不少的枪支,又轮流着值班看门。办会的头目们时时得到县长的奖许;而地方上这个把月内没出什么乱子,所以都很高兴。中秋节的月下他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筵,喝了不少的白干酒,接着在镇上一个有女人的俱乐部里打整宿牌,所有的团丁们也得过酒肉的节赏,大家十分欢畅。这一夜是一位小头目在家里请会长和本段段长吃酒,接续中秋夜的余兴。恰好这夜宴的所在距离老蒲当差的房子只有百十步远,不过当中隔着一道圩门。自从天还没黑,这条巷口来了十几个背盒子枪、提步枪的团丁,与那些头领们的护兵,他们的主人早在那家人家里猜拳行令了。像这等事是巷子中不常有的热闹,女人站在门前交谈着头领们的服装;小孩子满街追着跑;连各家的几条大狗也在人群里蹿出蹿进。老蒲这天正没回到镇外的自己家里,一晚上的事他都看的清楚。

  从巷子转过两个弯,不远,就是圩墙的一个炮台所在。向来晚上就有几个守夜的人住在上边。因为头领们的护兵们没处去,便都聚在这距墙外地面有将近三丈高的石炮台里。赌纸牌,喝大叶茶,消遣他们的无聊时间。

  像是夜宴早已预备着通宵,那家的门户大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胡琴四弦子的乐器与许多欢呼狂叫的声音,炮台上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约摸是晚上十点钟以后了。老蒲在他当差住的那间小屋子里吹灭了油灯打算睡觉。自从七月中旬以来他渐渐得了失眠症,这是以前没有的事。他感到老境的逼迫与惝恍的悲哀,虽没用使利钱,幸亏自己的老面子借来的五十元大洋,到月底须要还清。而秋天的收成不很好,除掉人工吃食之外,还不知够不够上租粮的粮份。大儿子媳妇虽然是拚命干活,忙得没有白天黑夜,中什么用!债钱与租粮从哪里可以找的出?小住空空的学会放步枪的本事却格外给老蒲添上一层心事。种种原因使得他每个夜间总不能安睡,几十天里原是苍色的头发已变白了不少。

  月光从破纸的窗棂子中映进来,照在草席上,更使他觉得烦扰。而隔着几道墙的老爷们的快乐声音却偏向自己的耳朵里进攻。这老人敞开胸间的布衣钮扣,一只手抚摸着根根突起的肋骨,俯看着屋子中的土地。一阵头晕几乎从炕上滚下来,方要定定神再躺下,忽地在南方,拍拍……拍,什么枪声连续响起。接着巷子里外狗声乱咬,也有人在跑动,他本能地从炕上跳下来便往门外跑。

  “上炮台!上炮台!是从南面来的。”几个团丁直向巷子外蹿跳。

  没睡的男女都出来看是什么事。

  炮台上的砖垛子下面有几十个人头拥挤着向外看,有些胆小的人便在圩墙底探听信息。这时正南面的枪声听得很清,不是密集的子弹声,每隔几分钟响一回,从高处隐约还听得见叫骂的口音。

  住在巷子的人家晓得即有乱子也是圩墙外面,好在大家都没睡觉,有的是团丁、枪弹,土匪没有大本领,不敢攻进镇来,所以都不是十分害怕。独有老蒲自从他当差的屋子跑出之后,他觉得在心口上,存放的两颗火弹现在已经爆发了!来不及作什么思索,一股邪劲把他一直提到圩墙上的炮台垛子下面,那些把着枪杆的年轻团丁都蹲在墙里,他却直立在垛子后面向前看。

  月亮刚出,照着田野,与镇外稀疏的树木。天上有一层白云,淡淡地把银光笼住,看不很清。但一片野狗的吠声,在南方偏西,一道火光,嗤嗤子弹的红影从那面射出,不错,在南方偏西,就是他家,看守的老茔地旁边!子弹的来回线像在对打,并不是由一方射出的,一片喊声,听得见,像有不少的围攻者。

  老蒲看呆了。一个不在意几乎把半截上身向砖垛子外掉下去,幸亏一个团丁从身后拉了他一把。

  “咦!老大叔,你呀。好大胆,快蹲下来,……蹲下!枪子可没有眼。不用看了,那不是你家里遭了事?一准,响第一枪我就看清楚了。……”

  老蒲像没听明白这个团丁的劝告,他直着嗓子叫:

  “救人呀!……救!……兄弟爷们,毁了!……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救呀!……”

  “少叫,你小心呀!枪子高兴从那面打过来。”

  那个热心的团丁硬把老蒲拉下了一层土阶。

  “枪,……枪,你看看,你们就是看热闹。放呀,放,打几十枪把土匪……轰下去就好了。”他的口音简直不是平常的声音了。

  “蒲大叔,这不行!你得赶快去找会长,咱们在这里听吩咐。究竟是什么事?不敢说来了多少人,又不知道,快去,……快请头目来看看,准有主意。……不是还没散席?”

  有力的提示把这位被火弹炸伤的老人提醒了,一句话不说,转身从土甬道上向下跑,两条腿格外加劲,平日一上一下他还得休息着走,这时就算跌下去他也觉不出来。

  没用老蒲到那家夜宴的去处相请,几个头目,还有本段的段长都跑过来,手里都提着扳开机钮的盒子枪。

  他们的酒力早已被这阵连续的枪声吓了下去。随着几个护兵一起爬上炮台,老蒲喘嘘嘘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他们都齐声说这一定是对蒲家的包围,闪闪的火光与一耀耀的手电灯在那片老柏树与白杨树的周围映现。

  有人提议快冲出十几个团丁去与他们对打,可以救护老蒲一家人的性命,可是接着另一个头目道:

  “快到半夜了,你知道人家来了多少人?是不是对咱们使的‘调虎离山计’?”

  又一个的迟疑的口气:“他们敢这么硬来,在那几条路口准有卡子。”

  几个瞪着大眼的团丁听这些头目们两面的议论,都不知要怎么办。

  老蒲已经在圩墙上跪下了。

  “老爷们,……兄弟们,……救人啊!……看我那两个小孩子的身上!只有我这把不中用的老骨头活着干什么用!”他要哭也哭不出声来。

  “不行!这不是讲情面的时候,你敢保得住一开圩门土匪冲不进来?镇里头多少性命,多少枪支,好闹着玩?救人,不错,你先吓糊涂了,谁敢担这个干系?好,……你再去找会长,还在那客屋里,看他有什么主意。”

  一个三十多岁的头目人给老蒲出了这个主意。

  原来是管领老蒲的本段段长,“来,咱一同去,快,这真不是玩!……”

  “老爷,……楞大爷办联庄会,不是说过:外面一有事,……打接应?我家里就是那杆本地造的枪!……”老蒲急的直跳,说出这样大胆的话。

  “快下去,拉他去见会长。谁同你在这个时候讲章程去!……”有人把老蒲从后面推着,重复蹿下了圩墙。

  就在这时外面树林子旁边闪出了几个火把,枪声也格外密了,子弹如天空中的飞哨,东西的混吹着。

  不久火光由小而大,烧的那些干透的秫秸、木材响成一片。

  “了不得,这完了!放起火来,老蒲这一家人毁了!……”有的团丁也十分着急,可是没得命令,既不敢出圩门,又不能胡乱放枪。

  枪声继续不断地响,火头在那片茅草屋顶上尽烧,映得炮台上的各个面孔都发红。

  及至老蒲与段长领下会长的命令爬上炮台,斜对面的火已经烧成一座小小的火山了,屋梁的崩塌与稀疏的枪声应和着。

  段长大张了口传达命令:“只准在圩墙上放几十枪,不能开门出去打。……”

  久已等躁了的团丁与他们的护兵们这时都得上劲,拍拍砰砰的步枪与盒子枪弹很密集的向火山的周围射击。

  时候已经快到早晨的一点了。

  炮台上的射手正在很兴奋地作无目的的攻击时,老蒲却倒在他们的脚下,因为他第三次上来,看见自己家屋上的火光便晕过去了。

  两排密集枪弹攻击之后,接着另一个团丁吹起集合号。凄厉的号声惊起了全镇中的居民,即时树林子旁边的枪声停了,似乎土匪怕镇上的民团、联庄会,真要出去,他们便善退了。

  幸而火山没再向四外爆发,不久火头也渐渐下落。

  没天明,老蒲醒来,再三哀求才得开放圩门,到灰烬的屋子中去看看。第一个同他去的却是那著名的街滑子伍德。

  接着自然是镇上有枪的头目们,领了队伍去勘察一切。

  勘察的结果:老蒲家的东西除掉被烧毁外的,什么也没丢失,棘子垣墙与木板门变成了一片灰土,屋子的房顶全露着天,牛棚烧光了,土墙坍塌了两大段。屋子中,老蒲的大儿子躺在土地上,左额角上一个黑血窟窿,大张着口早断了气,小住斜倚在土炕前面,不能动,左腿上被流弹穿透,幸而没伤着筋骨。那杆本地造的步枪横靠在他的大腿上,子弹袋却是空空的了。

  女人们都在另一间的地上吓昏了,没有伤损,惟有炕上学着爬的老蒲的小孙子屁股上穿进一颗子弹,孩子脸色土黄,连哭也不会了。

  除了有死有伤的人口,院中一个存粮小囤、干草堆,全被这场火灾化净。

  事情过后镇上出了不少的议论:有人说老蒲确是“谩藏诲盗”,不要看他自己装穷;有的断定是寻仇,不是为了财物,然而多数人的推测是土匪要去筹枪!这一家人,死的死了,伤的还不能动,究竟是为了什么,自然也说不出来。

  会长与那些终天拿着枪杆的年轻人,却都同声称许小住的本领。他只有一杆本地造的步枪,不到一百粒的子弹,他哥一定是用的扣刨的土炮,这样土匪便攻不进去,还得发火,谁说办联庄会不行?当初买枪不愿意,现在可救了急!没有这杆枪怕不都得死?……也许绑一个去,老蒲那个破费可更大了。……尤其是镇上的头领们经过这次的试验之后,知道本地造的木枪真能用,放几排子弹,炸不了,工人的手段真高妙,不亚于兵工厂里的机器货。他们在当天开过一次淡话会,报县,搜匪,合剿,加紧防守,末后一条决议是老蒲的这次意外事,日后由会上送他几十元的安家费。

  一切进行很顺利,过了两天大家便似乎忘了这场惨劫,渐渐的少人谈论了。

  老蒲家三辈子安住的茔地旁边的房子不能再住了,更盖不起,也没有再与土匪开仗的胆力。抱着火弹烧裂的胸膛,老人到处求面子说情,求着搬到镇里一间农场上的小团屋子暂住。

  一个月后,小住的腿伤痊愈,只是他那小侄子的屁股红肿烂发,经过镇上洋药房的三次手术取出子弹来,终于因为孩子太小,流血过多,整整三十五天,这无罪无辜的小生命随着他的老诚的爹到土底下去了。

  又是一次的医药费几十元。

  旧债还不了,添上新的,转典了二亩的地价,老蒲总算把这场横祸搪过去。虽然他的伶俐的媳妇还病着不能起身,据医生说,他可放心,不至于有第三条人命了。

  会上的捐赠是一句话,过了这许久并没有下文。别人都说还得老蒲自己去认真叩求那些头领们才是合乎次序的办法。但向来是服从规矩的老蒲却有下面的答复:

  “罢,……我……人死得起!两个呀,两条性命送了人,这几十块钱我还能昧心去使,……昧心去使!这……”这老实人现在只能说这两句话了。

  独有那杆本地造的步枪,老蒲每见它倚在门后,眼都气得发红。有一天他叫小住肩着这不祥的祸根,自己领着去缴还段长,说是枪钱不提了,这个东西会上可以收留,好在他家现在不住在野外,更用不到。

  “哪能行!这个例子开不得,东缴,西缴,有事谁还出差,咱大家的会不完了?在这里住,你们到时候也得扛枪呀,你这老糊涂,没有它,小住的性命还到今天?……哈哈!……”

  于是小住便只好又肩着这不祥的祸根到那间团屋子中去。


  深秋到了。

  老蒲再不能给人当差,他不能吃多饭,一个人楞着花眼看天,咕咕哝哝地不知自己对自己说些什么话,耳朵也聋了许多。小住自从腿伤好后,因为自家的典地转典出去还了债,虽然还种着人家的,可是到这个时候田地里也没有甚活计。他不常在家。他只得了镇上人们的赞许,枪法、胆气,这样那样的好评语,能够使他怎样呢?现在家里十分困难,有时每天只能吃一顿早饭,他这年轻有力的小伙子是受不了半饱的虐待的。

  他常常与伍德在各处混,好在老蒲如今再没有心思去管他的闲事了。

  自从伍德把小住从灰堆里背出来,那时起,小住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止是一个无产无业的街滑子了。虽然人人烦恶他多嘴多舌,小住却与他十分投合。自从家里没了活计,又是在悲惨困苦中数着日子过,小住觉得再也忍不下去。

  某夜,没明天,正落着凄冷白露,镇上人家都没开门。小住家的团屋外面有人吹着口哨,马上小住从屋里跳出来。

  “伍德,你都办好了?……”他惶张地问。

  “你真是雏子,这不好办,我与他们哪个不是拉膀子、打屁股,还有不成?这不是!”他从小破夹袄里摸索出尺多长的一件铁东西。

  “还有子弹,……快取出来,咱有投奔,我不是都交代好了?……”

  小住返身进去,从单扇门后头提过了那杆拚命的步枪。

  “就是,……他老人家……”小住对着小窗眼抹着眼泪。

  “你能养活他?……不能,就远处去。……回来也许有人请你当队长。”……伍德永远是好说趣话。

  “快,……绳子都拴好了,再晚怕碰见人便缒不出去。……”

  小住什么话也不说,随着他的新生活的指引者向密层的露点中走去。

  第二天,镇上东炮台的看守丢了一杆盒子枪、一袋子弹,而老蒲家的五十块大洋买来的祸根子也与小住同时不见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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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统照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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