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

山下旌旗在望,


山頭鼓角相聞。


敵軍圍困萬千重,


我自巋然不動。


早已森嚴壁壘,


更加衆志成城。


黃洋界上炮聲隆,


報道敵軍宵遁。


  毛澤東同志這首詞,橫寫在一座硃紅色的木碑上,豎在井岡山的黃洋界哨口高頭,常年雲霧漫漫,風雷縱橫。一九六三年初夏,當我爬上黃洋界,拂開雲霧,念着這首詞,我覺得,這不是寫在碑上,而是寫在天上,從那雄偉豪放的詩情裏,我又覺得,詞人的胸襟是可以把五百里井岡山都裝進去的。

  黃洋界坐落在井岡山的西北角上,經常漫着濃霧,白茫茫的,像海一樣,所以又叫汪洋界。那形勢,真是氣象萬千。透過漠漠的煙霧,朝前望去,一片繚亂的雲山,廝纏在一起:濃雲重得像山,遠山又淡得像雲,是雲是山,分辨不清。有時風吹雲散,滿山滿嶺的鬆杉、毛竹和千百種雜樹便起伏搖擺,捲起一陣滾滾滔滔的黑浪,拍擊着黃洋界前的斷崖絕壁。

  一根細線從斷崖絕壁掛下去,風一急,好像會吹斷的。其實不是線,是一條羊腸小道。當年誰要想越過黃洋界,這是獨一無二的絕路。誰知道曾經有多少紅軍戰士,下山上山,來來往往,踏着這條小路,腳底的汗水差不多把石磴都漬透了。

  紅軍從黃洋界下山,多次是到寧岡去挑米,替根據地儲備糧食。天不亮下山,回來時,每人挑着兩谷籮米,一百多斤重,顫顫悠悠挑上山,已經是暮色蒼然了。上山以後,每次總有人要在哨口附近一棵大槲樹下卸了擔子,歇歇腳兒。當中常有一箇中年人,看來是位忠厚長者。如果你認不出他是誰,不妨去看看他的扁擔,扁擔當腰寫着“朱德的”三個墨筆字。紅軍戰士作歌唱道:

朱德挑糧上坳,


糧食絕對可靠,


大家齊心合力,


粉碎敵人“圍剿”。


  到今天,那槲樹依舊無恙地挺立在山頂上,枝幹顯得有點蒼老,生機卻是茁壯得很。

  毛澤東同志那首西江月詞,描寫的正是井岡山軍民齊心合力,打垮敵人進攻,保衛根據地的一場惡戰。可是,要不是我在當日戰場上聽人談起當年的戰績,講解着那首詞,真猜想不到裏頭還那樣富有喜劇色彩呢。

  我們正站在黃洋界哨口最前沿的懸崖上,風雲撩撥着衣襟和鬢髮。井岡山管理局的一位老金同志指點着山上山下殘存着的壕塹說:

  “現在讓我領你們回到一九二八年間去,那時候,毛主席帶着主力到湖南打茶陵去了。只留下一個連守山。敵人得到這個信兒,以爲有機可乘,自然不肯放鬆,就連夜調來兩個團,把黃洋界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敵人的前哨部隊就紮在半山腰那一帶紅樹林裏,看得清清楚楚,氣焰可高啦。山上呢,一個連還得分兵把守幾個哨口,實在空虛,真有點唱空城計呢。不要緊,得想個法兒。兵少,老百姓不有的是?於是乎許多老百姓都上了山,分散在各個山頭上,這個山頭敲鑼,那個山頭打鼓,另一個山頭又吹號。只見滿山都是紅旗,攪得敵人也摸不清虛實。這不能不讓人想到西江月的起首兩句:‘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

  “老百姓還給紅軍送茶送飯,幫着修工事,運子彈。年紀大的,不能上戰場,就削竹釘,好讓年輕人趁着黑夜佈置到工事外頭,敵人踏上去,腳心都給它扎爛。軍民那種勁頭,真是衆志成城。

  “像這樣壁壘森嚴,敵人要攻黃洋界,是得拿出點本錢來的。紅軍憑着天險,個個鬥志昂揚,以一當十,以十當百,接連打退敵人好多次進攻。半山坡擺滿敵人的屍體,橫躺豎臥,下決心賴着不走了。

  “整整打了一天一夜,黃洋界還是黃洋界,巋然不動。敵人攻吧,攻不上來;退吧,又不甘心。正在進退兩難的當兒,我們幫他下了決心。

  “山上只有一門迫擊炮,何不試試炮的本領呢?就把那門炮拉到陣地上,對準敵人集中的紅樹林那一帶,轟隆一聲……這下子不要緊,敵人當晚上就偃旗息鼓,逃得無影無蹤。事後才弄清楚,敵人捱了那一炮,傷亡很大,以爲紅軍主力回山,一刻也不敢多停了。”

  老金同志說完這段有趣的故事,我忍不住笑着念道:“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

  老金說:“你也是詩人,也想寫一首麼?”

  面對着這樣壯麗的山川,沉浸在這樣激昂的歷史鬥爭裏,我怎敢下筆?詩的幻想卻在我心裏奔騰着。我一時覺得,黃洋界前那條小路不只通往山腳,而是通往瑞金,通往延安,通往北京。井岡山的主峯拔海只有一千八百米,我卻又覺得,這是中國歷史上的高峯,不愧稱做“天下第一山”。站在這高峯上,我清清楚楚望得見中國紅軍沿着黃洋界前的小路,邁着大步,走向更遠更寬的道路,一直走進北京。走在這個行列裏的無數英雄是在進軍,在戰鬥,也在寫詩。他們是用自己整個的生命在創造一部空前壯麗的史詩。這部史詩有開篇,西江月便是偉大的序曲之一,但卻永遠不會有尾聲。人民永久不停地在鬥爭,在創造,也就永久不停地在寫着這部空前雄偉的詩篇。……

一九六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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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朔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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