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哥

  故乡一年一度的古会到了,我驱车赶回老家,不意,却遇见了前来我家赶会的银龙哥。

  照实说,我是吃了一惊的,没想到他会来。事先,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讲过,已经阻止了银龙哥来赶会——知道他身体不好,虽能基本上自理,但路上人多车多,总叫人替他担着一份心。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我疑惑,他也疑惑,但转瞬便彼此认出了对方,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赶忙询问他身体状况,跟谁来的,怎么来的;他一边颔首示意,一边讲着含混不清的话语,在艰难中逐一回答了我的问询。

  我与银龙哥最近的一次相见,距今已四年有余,是在大姑的葬礼上。其时他正患病,丢失了语言能力,又加之他重孝在身,每行动一下都要由至少两个人搀扶着,所以,彼此并未交谈上一言半语,我只是看见了他,却不知道他是否也看见我了。

  银龙哥是我的大表哥,大姑家的长子。

  俗话说,姑舅亲,连着筋。由于这一层血脉的渊源,我与银龙哥从小就很合得来,在一起玩得也好。记得小时候住大姑家,总是银龙哥带着我,他走到哪里,就会把我带到哪里,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像是他的影子,又像是他的小尾巴。

  后来,我上了村里的小学,不能再住大姑家了,与银龙哥在一起的机会屈指可数。好在没过一年半载,银龙哥竟到距我家仅有一里多路的学校上初中了,吃和住,都在我家。我又开始了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于我,于他,这都是一种庆幸,更是一份欣喜。

  白天,银龙哥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我也要挎着书包去本村的小学上学,所以并不相见;晚上,则是在一起的,共同趴在一张桌子上,就着并不明亮的煤油灯,各写各的作业。那时候的课业负担不繁重,晚上需要在家里完成的作业不多,往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写完。写完作业之后的时间,又成了我俩共有的快乐时光。他给我讲故事,也讲他在学校里遇见的稀罕事——总也讲不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我对他的崇敬之情,崇敬他见多识广,崇敬他肚子里装了那么多稀奇怪诞的故事……

  银龙哥有一双巧手,会画各种各样的图案,还能把自己的名字巧妙设计,而后龙飞凤舞地写在纸上、课本的封面或扉页上,像极了富有创意的艺术品,绝对不逊色于当今的明星签名。我喜爱,我羡慕,便也想拥有,缠着他为我设计名字的书写方法。他故意卖了一通关子,而后提起笔来,在纸上一挥而就,还让我一遍一遍地临摹。他为我设计的名字书写,我只是喜欢,却并不认得,好长时间里都以为是英文,后来才识破玄机,辨识出来是汉语拼音。

  银龙哥口才极好,善辩,这大体吻合了所有口才好之人的基本特征。他善辩,我爱较真,这就导致了我和他会在某些相干或不相干的人与事上产生口舌之争,但每次都是以我胜出他败北而告终——不是他辩不过我,是他在迁就着我、忍让着我。为此,我也没少在背地里挨父母的教训——父母常说,银龙哥寄居在我家,比不得在自己家里,做弟弟的也要学会谦让哥哥,懂得体谅哥哥,云云。

  春秋递嬗,日月辗转,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银龙哥的三年初中生活就已画上句号了。初中毕业后,他没能继续上高中,不是他学习不好考不上,而是他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弟弟妹妹又多,他该去替家人分担一些生活的重担了。

  此后,我也考入了乡里的初中,开始了住校读书的生活,便彻底与银龙哥一别两宽,一年到头,除了年节串亲戚、各自的村子里古会,难得见上几面。

  银龙哥在家务了几年农活,偶然得着某种机缘,便进入了县城的一家工厂,从事销售,也算是过上了比较风光的日子。再后来,娶妻生子,步入了所谓的人生正轨。

  后来我才知道,银龙哥很能喝酒,度数不低的白酒,一个人可以扳倒瓶。这种嗜好,这样的酒量,都是在工厂从事销售那些年逐渐养成的。然而,长期嗜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身体里积攒酒精,他终于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毫无征兆地,患上一场严重的心脑血管病,彻底倒下了。

  这一场病,对于银龙哥,几乎是致命的——除了不会走路、生活不能自理,他还丧失了语言能力,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四年啊,哑巴的日子,我不敢想象,银龙哥是怎样艰难地捱过来的。

  但,银龙哥是个坚强的人,他终于战胜病魔,对生活乃至生命,喊出了“不”字。他的身体状况在一天天好转,基本上已经能够自理起居,语言能力也恢复了一部分。

  紧紧握着我的手,银龙哥说,他现在完全成了废人一个,除了能蹬着三轮车游游转转,别的什么都干不了、做不成。

  听着他悲戚而况味复杂的话语,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言辞宽慰他,只好悄悄别过脸去,流下了两行酸楚的热泪……
Previous
Author:春风秋水
Type:散文
Total Words:1765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