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中夏同志

——写于第六次全国劳动大会开会的日子



  那年,我十九岁。一天,国民党特务把我捉住了。他们威胁我,要我“放明白点”,并且狞笑着把我丢到公安局的看守所。我完全莫名其妙,浑身发烧,像害了寒热病似的。我的罪状是滑稽的:谣传巴比塞到上海来了,我于是到虹口码头那儿去看看,结果是扑了空,这位大文学家并没有来,失望之余,我便怅望着黄浦江的浊流,在码头那儿留恋了一会。我没有想到这会犯罪的,因此我到底没有明白究竟哪一点触怒了国民党老爷们的法律。看守所很像公园里陈列动物的笼子。粗大的栅栏里面只有光秃的地板。从栅栏里望出去,天地是很小的。秋天了,我们的笼子很拥挤,白天流汗,夜里便冷得发抖。每天,天一亮,我就等待着,很忧愁。我总在想,不论是为了黄浦江的水,还是为了巴比塞的脸,都不该这样对待我的。他们或者在清醒的时候,会把我放出去。……小天地里的太阳仿佛是很可爱的,从来没有感到阳光有如此的明澈。多少熟人的脸闪过去了,他们一定在焦灼地议论着。但天渐渐黑下来。一天又完了,我躺下来,在刺骨的秋风里蜷缩着。黄浦江的轮船不断的在黎明前发出短促的唤人声,看守又踏着清脆的脚步声走过去了。最后,我终于弄清楚了,最愚蠢的行为也较好于我的这种等待。

  于是,对于看守所的生活,我也就逐渐习惯下来了。这儿,是生与死的门槛,人与畜的关头,是英雄与懦夫、伟大的革命者和无耻的叛徒的考验所。一批被解走了一批又丢进来。墙壁上写满了这些进进出出人们的手迹,有的是用手指划的;有的是用人血或者臭虫的血抹的;也有用铅笔写的:

  “自由的血,

  灌溉了自由的花,

  鲜红的旗帜,

  悬挂在全世界!”

  “畜生,总有一天我们要审判你!”

  “我爱自由更爱真理!”

  “工人阶级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哈哈,你错了!”

  “某某人到此一游!”

  “亲爱的,你猜我现在想什么呢?”

  所有那些模糊的断续的字句,我都辨认过了。我学会了很多。在监狱里,我才上了人生的第一课。那首自由的血的小诗,写的并不好,但这却是一个女工,在老虎凳上熬过五块砖的毒刑后,沾着自己的血写下的,多么真实,坚定和充满信心的情感!

  我学习着!

  学会了国际歌,又学会了一些别的。无聊的时候——有时候我们是很无聊的——便也学着用自己的臂膀,把地板缝里的臭虫成长串的引出来,再一个一个的把它捺碎;也学着用两个铜板夹掉丛生的胡子;也学会了用一小束棉花在地下搓出火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正在聚精会神地捺着臭虫,铁门响了。一个小老头站在外面——也许他并不是小老头,这不过是因为我太年轻了。——正被一个特务解除武装。这通常是由普通警察执行的,但这次特务却亲自出马了。经过搜索,特务命令他解下鞋带和裤带:

  “你放心,共产党员是不会自杀的!”

  我吃了一吓!在我们这儿因为还都是些未决犯,大家虽然很亲密,但对于各人的案情却是讳莫如深的。有些变节分子在暗中窥伺着,大家的警觉是提得很高的,敢于这么公开宣称共产党员光荣称号的,他是第一个,有些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发生了。

  我用半块水银已经蚀落了的小镜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就像遗产似的藏在我们号子里了。——伸到栅栏外边去望望,镜子里清楚地反映出他的名字:邓中夏!

  当时我并不十分知道他,我仅仅是在什么地方读过他的名字。但这并不能减轻我心里的沉重。一个重要的人被捕了,多么巨大的损失!我望着他,一个结实的小老头,他正低低的兴奋的跟一个人谈话。他和我们处了三天,就被解到南京去了。在这三天里,也只有很少的时间跟我们在一起,他不断地被提出审问,审问的时间很长。有时候,他刚回来,就又被提走了。我想象着,特务们大概是急切的想从他的嘴里探知点什么,他们也许对他使用了什么最惨酷的方法。但我的想象是不能从他身上证实的,每次他回来,除了兴奋以外,就像是没经过什么一样。很难看出这是一个刚刚经历过严重的审讯的人,他甚至于不疲倦,他像是刚刚在什么地方散散步。回到家里来了。路上碰到了一个久别的朋友,因此略微儿有点兴奋。兴奋使他不能不和家里的子弟谈点什么,于是他就谈了。他总是一回来便和我们中间的一个进行那种低低的谈话的。

  谈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谈过他自己。一次,轮到我了,他问我审问过几次了?挨过打没有?被什么人指证过没有?想什么人吗?

  我谈着、谈着,忽然一下子把什么都倾吐出来了。究竟是什么东西使我信任了他,我不懂,但似乎是没有隐瞒什么必要似的。

  “你看我会怎么样呢?”

  他和我并排躺着,很平静:

  “没什么,只要什么都不承认,你不久会放出去的!”

  “你呢,——很,很讨厌吧?”

  对于我这胆怯的询问,他没有回答,笑了。或者是:我感觉着他笑了,因为灯很暗,我并不能看得很清晰,只感到他嘴角上有些笑意罢了。这种笑意,当时使我很安心,其后很久,我才真心懂得了他的意思!

  他安慰并在恰当的时候鼓励了我们。他睡的很少。有时候有点激动。特别是当特务或者警察骚扰着我们的时候。他便尖锐地抨击着。看守我们的警察,是些愚蠢而可怜的人。他们似乎养成了一种癖好,喜欢大声的对我们发表他们的训世哲学。我们不能不忍受着,于是他们便从我们的忍受里获得了满足和骄傲。但邓中夏同志很快就结束了这种场面。一次,当那猥琐的小人物又踱着方步,开始对我们发表着什么的时候,他得到了他所应该得到的:

  “吵什么,你这狗!”

  他似乎吃了一惊,有点恼羞成怒的样子。但他望了望邓中夏同志,嘟哝了一句便走开了。以后,当邓中夏同志留在我们一起的时候,我们耳朵旁边便清静些了。

  我们之中,如果有人被提出审问,无论多么夜深,邓中夏同志都在等待着,他等待着被审问的人回来。他以一种无比的坚定关切着我们每一个,他的眼睛是那么热烈,你望进去,望着、望着便望见了希望。于是你便感到你是有力量的,无论是牢狱还是比牢狱更可怕的东西,都被这种力量辗碎了。一次,一个姓马的被提出去审问了,邓中夏同志照例等待着,差不多快黎明的时候,那姓马的才回来。他凑近去,我听到了他那惯例的低低的声音,忽然,有点什么异乎平常的事情发生了,那姓马的惶惑地解开他的裤子,连声地说:

  “他们打了我,打了,你看,你看!”

  我看到他的屁股上和腿上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这个人是个大个子,平常有说有笑,我们都喜欢他,我的心收缩得很利害,我想哭!但邓中夏同志却一点都不看他,他的眼睛望着别的什么,很久,从齿缝中憎恶的吐出两个字:

  “叛徒!”

  他从什么地方知道了这个人的卑贱行为呢?从他的回避的眼睛里?还是从他那犯罪的脸色上?我想象不出,但他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因为那以后很多天,这姓马的甚至连讲话的声音都变了,或者更正确地说,他再没脸自由地说笑了。

  然而邓中夏同志终于离开我们了。他走了,被解至南京去了。那天夜里,特务就在我们面前给他上了镣,并把他的右手和另一个人的左手铐在一起。我们在栅栏里面望着他,没人敢弄出任何声响,静,静得很。他是那么坚定和有信心,这种无畏的精神似乎把他本来不高的身躯都改变了,他显得那么巨大。但不管这一切,我们望着他,望着他,非常凄楚的,他忽然回过头来向我笑笑,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的左手举起来——因为右手上了铐:

  “打倒国民党!”

  “共产党万岁!”

  接着,在脚镣声中,响起了雄壮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的罪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这是最后的斗争!”

  没人敢应和他,他一个人在唱!他一个人在脚镣的节拍下唱!但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声音敢于和他比拟了,他一个人,唱出了全世界的愤怒!特务们像一个阴险的人被战败了似的冷笑着,铁青着脸紧跟在他后边。我们这些在栅栏里的,我们在心里呼喊着,重复着:“这是最后的斗争!”止不住眼里淌着感动的泪!

  之后,我被解往另外的监狱,但因为各个监狱之间有着一种奇异的联锁,所以不幸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我们这边:邓中夏同志被国民党杀害了。

  我躺着,不动地躺了很久。想着他的笑,他的兴奋,他的低低的谈话,他的愤怒的斥责,他的安慰、鼓励和等待提审的人回来时那种平静,他的雄壮的口号和他那压倒一切的歌声……忽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是的,一定的,从最初的刹那起,他便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刑期。他活在这世界上的日子越少,他工作的热诚便越强。那些最后的日子,他是在一种忘我的热情里工作着的。他是个光荣的共产党员,只要还活着,他便工作,而且尽可能地多做一些。他宣传、组织、战斗……

  我懂了我所不懂的一切。

  “自由的血,

  灌溉了自由的花,

  鲜红的旗帜,悬挂在全世界!”

  我记起了这首永不能忘却的小诗,记起到现在还活在我心里并教会了我一切的邓中夏同志!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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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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