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丸

  快走到科长的门口了,在胸前抱着一坛红丸的杨传达就故意把脚步放慢两步,缩在吴巡长的背后,忍不住又看坛口一眼,只见坛里的那些红丸简直红得闪光。“唉唉,”他瞪了吴巡长的背一眼,想。“往常都是由我一个人送进来的,妈的,你今天却要催着一道送进来!只让你揩油,就不让我……”

  吴巡长掉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就更加两手抱紧坛底,昂着头,好像说,“哪,你看,我是多么规矩的。”很快的一刹那吴巡长就回过头去了,笔直地站在科长的门口,隔着垂直的布帘脱下有遮阳的制帽来。杨传达立刻又全身都紧张了,好像发了热,“我倒莫如趁这时候抓它一把……”他呼吸迫促地想着,立刻就把右手伸进坛口去。吴巡长却又掉过头来了。

  “啊呀!我当是东洋货呢!”杨传达赶快自言自语地说,只拈了一颗红丸出来凑在眼前看看,笑一笑,依然又掷进坛口里去。

  吴巡长也会心地笑一笑,赶快两脚后跟一靠,喊道:

  “报告!”

  王科长正伏在一张办公桌上,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片天光提着笔在起稿。

  “可以。”他把笔一停,答道;扭转头来一看,只见就在自己的背后,吴巡长正一手拉开门帘,杨传达抱着一个坛子走了进来。

  “报告科长,刚刚在河边上查着一坛红丸,”吴巡长笔直地站着说;随即就把右手捏着的帽子照着规矩夹在左腋下,让空着的双手捧着一封信端正地送到王科长的手上。“这是在坛子里查出来的,科长!人已经带来了,关在拘留所,我就去写报告单来……”他说完,避开王科长的眼光,就想赶快走开去。

  张科员也走过来了,站在坛子边。局长的胖脸听差也走来了,站在门外边,细着两眼盯住坛子。李督察员也走来了,隔门伸进半个胖脸来。

  王科长把鼻尖凑到坛口,里面果然红通通地红豆似的装了大半坛红丸;红丸在闪光,于是所有人们的眼睛都闪光。王科长从鼻孔里冷笑一下又看了吴巡长一眼,然后站起来偏着脸说道:

  “就是这大半坛?”

  “是的,报告科长,”吴巡长赶快又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式,随即又躲开王科长那看透一切的眼光,把自己的两眼顺下去,说道。“我写报告去。”心就别别别的跳着,好像觉得全身的秘密都裸露在众人的眼前,脸,耳根,登时热了起来。好容易才听见王科长说了一声:

  “去罢。”他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赶快又做一个立正姿式。向后转,暗暗伸一下舌头走了出去。

  “站住,”王科长忽然偏着脸向那刚要转身的杨传达喊道。

  杨传达赶快两脚后跟一碰,笔直地立正,不在乎地看着王科长的嘴唇。“看,我是很干净的。”他想。

  “喂,为什么这坛子没有封口的?”王科长楞着两眼说道。“我从前就给你们说过,凡是查着的东西,不能摆在传达处,应该马上就送进来!”

  “报告科长,今天是马上就送进来的。”杨传达毫不迟疑的说,脸上立刻现出受了委屈的不高兴神气。“妈的,要捞不成我们就大家都捞不成!”他这么一想,立刻便接着说道:“这坛子,吴巡长送来的时候就是没有封口的!哪里晓得他是怎样的?科长!听说他们查着这坛红丸的时候,法院的法警也在场,这回恐怕是只好送法院的,科长!”他又把胸口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式。

  “哼,谁叫你讲这许多废话!”王科长把两眼一挺说。“去罢!”

  杨传达一肚子的委屈,嘟着嘴唇就走出房门来了;局长的听差向他微笑地挤一挤眼睛,便笑嘻嘻地向局长的房间跑去,他一面跑,一面想:“哪,今天又有一坛了,我得赶快向局长讲去,嘻嘻!”

  “他们一定已经揩了油的!”张科员轻轻冷笑的说,一弯腰,眼睛凑到坛口“你看这坛子里面的痕迹都还在。”

  “这传达真是越来越不像样!”王科长愤愤的说,心里很抱怨那天叫李督察员拿去卖的那一包,不该让杨传达撞见。于是他暗暗瞪了李督察员一眼。

  “不错。这传达真也越来越不像样!”张科员慢吞吞的说,伸手就去抓一大把红丸起来,但五个瘦指头箍不紧,立刻滴滴打打地落了几十颗在地板上。

  “又查到一坛红丸吗?”郑局长的声音突然在窗口出现了,大家都怔了一下。

  张科员赶快就要把手上捏的红丸送进坛口去,却见王科长已很快的转过身去,脸对着出现在窗口外郑局长那灰白的圆脸,这倒把郑局长的视线遮住了。李督察员于是乘势向张科员摇摇头,挤一挤眼睛,把嘴唇尖起指一指门外。张科员便一翻身,捏定手上的红丸,同李督察员一道出去了。

  “是的,查着了一坛红丸。”王科长微笑地向着郑局长的灰白圆脸答道。“不,不……只有半坛。哪,就是这,说是法院已经知道了的……”他把指头向着坛口一指。

  “噢!”郑局长皱一皱眉头,口里一股浓浓的烟气冲进窗口里来,脸更凑进窗口一点,顺着王科长的指头看了坛口一眼。“那么,就送法院去罢。”他的头在窗口一转,就宏亮地在喉管底里咳一声走去了。

  “科长,这坛子是不是抬进那角落去一点?”

  王科长掉回头一看,却见是局长的听差嘴角笑嘻嘻地站在坛子旁边。他点点头,局长的听差便两手提着坛口送到办公桌那面的一个椅子下面去。他见王科长已伏在桌上,提起笔在起稿,他便顺手伸到坛子里抓了一把,塞进袋子里去,王科长却从眼角梢发现了,“这真不成体统!”他愤怒的想,拿着笔的手指都气得抖战起来,顿时便把两眼一挺;但立刻他就记起这是局长从家乡带来的听差,那冲上来的气便又和缓下去了,单是把脸一偏,从鼻孔发出来一声:

  “哼!”

  局长的听差大吃一惊,脸红起来:

  “啊呀!这地上好多红丸!”他赶快避开王科长的眼光,自言自语地说,弯腰就去拾那地上的红丸。他刚刚才拾了四五颗的光景,却发现面前居然也有一只手在拾红丸了,仰脸一看,那正是科里的瘦脸听差,于是两个立刻竞争起来了,四只手爪立刻就像鸡啄米似的活动起来,为得抢拾桌脚边的一颗红丸,两个俯着的头对碰了一下。

  “给我走开罢!”王科长愤愤地向着科里的听差咆哮道;眼睛斜瞟了局长的听差一眼。“走开!我要办公!”

  两个都一惊地站直起来,点着脚尖,侧着身子,轻轻地然而很快地走,在门口挤撞了一下,跑出来了。一跑出门,科里的听差一把就抓住局长的听差的袋子说道:

  “哈,你抓了那样多!”

  “谁叫你不去拿?”局长的听差脸胀红,喷着唾沫星子说。“那东西摆在你们房间里,你都不晓得去拿?”他脱开他的手,捏紧自己的袋子转身就跑了出去,刚刚跑过督察处的门口两三丈远,突然被杨传达一手就把他拦住,他气呼呼地只把袋子捏得更紧;杨传达倒被提醒了,伸手就去捏捏他的袋子;“呵!”他说。

  科里的听差见局长的听差跑开的时候,跟着就追去,刚刚在督察处门口被斜刺里出来的什么一碰,胸口撞了一下,同时还听见什么东西碰到地上哗啦一声。他发昏地定睛一看,只得赶快直直地垂着双手了,害怕得嘴唇都发了白。面前是刚跨出督察处门槛的张科员和李督察员,地上是碰落下去的一个一尺见方的小铁箱。

  “你在干什么?哼!你这慌慌张张……”张科员脸发青地喊道,同时瞪了一眼,李督察员也愤愤的弯腰去拾那小铁箱。

  科里的听差侧着身子见他两个向着科长的房间走去了,才深深地透出一口气来。肚子里暗暗的骂道:“妈的!”立刻他就看见两三丈远的杨传达已放开了局长的听差,在向他圆睁着一对眼睛,眼睛下张开着一张圆圆的嘴巴,意思大概是问:“他们是去做那吗?啊?”他便愤愤的向着杨传达走去,一面走,一面点点头,同时还伸出两手的指头做一做铁箱的样式。杨传达立刻全身都紧张了。两眼慌乱起来。连忙转身就跑回传达室拿吴巡长的报告单去,左肩在门框边碰了一下。

  “科长!”张科员走到王科长的办公桌前,先向他背后的李督察员伸了一下舌头,然后两手伏在桌角,微弯了腰,脸笑嘻嘻地说道。

  王科长右手停着笔,微微仰起脸来,皱着眉头。

  “科长,”张科员又笑了笑说。“那坛东西……送了法院……倒白便宜了他们……”他一面说,一面见王科长的眉头越皱越紧,自己的脸马上也就发热起来,好像觉得连耳根都红透,于是不高兴的想道:“这其实并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打算的!”他这么一想,胆子倒壮了,一口气就说了下去:“我们想,科长倒不妨还是弄它一点起来,反正……”他屏着呼吸,笑嘻嘻地眯细着一对眼睛看着王科长的眼睛。

  王科长慢慢把笔放下,脸和腰一同伸直起来,两眼一地盯着张科员的眼睛。“讨厌!你这一双猪一样的眼睛!哼,你又来拖我下水!?……”但他的脑子里立刻却又转了弯。“拿吗不拿?”他擎起右手五指来就抓了一通头皮。之后,他闪着两眼向那角落的坛子盯一盯,拿起笔来依然又埋头起他的稿。

  “不过,下次可不行的!”他两眼盯着自己手上的毛笔尖,轻声地然而严厉地说。

  张科员立刻透出一口气来,笑一笑,掉脸来向李督察员尖起嘴指一指;李督察员的胖脸也立刻笑了,打开小铁箱便爬向那椅子下面的坛子去。

  “喂!”王科长忽然吃惊地轻叫一声,立刻注意地偏着脸竖起耳朵听着门帘外。李督察员两手爬在坛口上,胖脸上好像走了油。张科员则向前伸着两只手,嘴巴张得大大的合不拢来。房间里立刻变成一片紧张的沉默,沉默得好像可以听出三颗跳动的心。

  外面又似乎没有什么脚步声,大家才深深透出一口气。

  “不要干罢!”王科长吐出一口气想。“不,不;既然担心过了,停止了又殊觉不值!”他于是又埋下头去起稿。

  李督察员张开嘴巴看了张科员一眼;张科员向他点点头;他于是又赶快伸手到坛子去,一把又一把的抓进小铁箱。小铁箱好像故意不瞒人似的特别清脆起来,红丸落进去只听见滴滴打打的发响。

  “糟,这样响!”张科员皱皱眉头说,声音好像在发抖。

  门外边的杨传达屏着呼吸越听越紧张了,全身全灵魂都被那声音吸引了去,他慌张地脱下帽子,便揭开门帘走了进来。房间里的三个人都一下子僵了。但很快的一刹那,王科长掉头见是杨传达,便耸身跳了起来,把笔向地上一丢,挡在杨传达的前面。他看见杨传达的嘴唇发白。

  “哼!这成什么体统!”他一面脸青地吼着;一面心慌如麻地想着背后的张科员和李督察员,生怕就被杨传达看见。“混蛋!‘报告’都不喊就进来了!哼!你要干什么?你……‘报告’都……哼?”

  杨传达吓得倒退一步,僵了。但经这一吓,倒浑身都吓清醒了。“我在干些什么呢?我怎么连‘报告’都忘了喊?”他责备自己地想,赶快退出门槛外,笔挺地站住,慌忙伸出双手把报告单连帽子一同捧在王科长的胸前。

  “报告科长!”他声音抖着说。“我是送报告单进来。报告科长,错了!”他又把手上捧的帽子和报告单更伸前一些。

  “哼,错了!报告单!报告单!把报告单给我!”王科长吼着,劈手就把杨传达手上的东西夺了下来,同时挺出两眼死盯住杨传达的眼睛,生怕他就向自己的背后看一眼。“哼,报告单!报告单!你简直目无长官。”

  杨传达大吃一惊,见王科长夺去的不是报告单,而是帽子,吓得全身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啊呀!又做错了!我怎么又忘了照规矩把帽子先夹在左腋下。再递报告单给他?糟,糟,糟,他把帽子拿去了,说不定会弄到开革!”他这么昏乱的想着,两眼更慌张了,竭力屏着呼吸,眼珠随着王科长在胸前摇动着的帽子慌张地转动。

  “吓,背后的两个人要被他看见的!”王科长肚里暗暗着急的想,口里却厉声地吼道:

  “你简直目无长官!哼,你还看着干什么!你已经把报告单交把我了,还看着干什么?混蛋!”他听见张科员走到身旁来了,杨传达的眼珠就向那方动了一下,他便把身子横横一移又挡住他的眼光。“张科员,”他赶忙掉过半面脸去一面喊道,一面就把手上拿着的帽子向着张科员递过去。“哪,把这报告单拿去登记起来!”

  张科员怔一下,想要说“拿错了,”却又不敢说出来,单是嘴唇动两动,手要伸不伸地动一下。王科长立刻脸通红了,因为他也已看清了自己手上拿错的是什么东西,立刻怒得两眼圆睁,手一挥,就愤愤的把帽子向着门帘缝外丢了出去。

  “哼,你在干些什么?”他顿着脚吼道,唾沫星子都溅到杨传达的鼻尖上。“你干吗把帽子送到我手里来了?你发昏了吗?你简直目无长官!你是什么东西?呸!”

  杨传达又吓得倒退一步,赶快答道:

  “报告科长!错了!”同时用发抖的手指把报告单送到王科长的胸前。

  “哼,错了!”王科长吼着,又劈手把报告单夺了下来,这回他生怕又闹笑话,赶快看看自己的手上是否真是报告单;一看,手上真也是报告单。但同时也记起自己背后坛子边还爬着李督察员。

  “去罢!等一会再给你说!”他看见杨传达的脸色惨变,觉得很痛快,但立刻却又吃惊了,想起了一些可怕的事,比如杨传达会去造谣之类,他于是赶快加添道:“听清楚了罢,去给我准备好,马上就开庭!哼,昏蛋!”

  “是!”杨传达这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来答道,恭敬地把胸口一挺,然后向后转,走出门帘去。他看见科里的听差还站在那儿,两个就不期然而然地对伸了一下红舌头。

  王科长愤愤地转身,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

  张科员和李督察员也不期然而然地对伸了一下红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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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文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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