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这样清早又上工了!我还没有睡着哩!”
这是他们中常有的怨叹。而当这怨声发出来了的时候,立刻在另一个地方就如大河决堤一样,滔滔的发出来了回应。
“可不是吗?我的腰骨还在酸痛哩!”
“自己酸痛些倒还没有什么要紧,最不放心的是小孩子。工厂里厢没有育儿的设备,又不准人家带进工作坊里去,这样早就把小孩子丢在家里厢,特别在晚上暗了起来的时候,该多么的令人担心!”
“对于我,我还年轻,还没有小孩子的羁绊,我只要工头阿三不要这样讨厌就好了!那些家伙真是猪狗,决不是人!如果他们是和我同姓的话,他们死了绝对不许他们家里人‘上火’!”
“不,对于你们女工,他们倒还处处都献殷勤,你们落得许多便宜!对于我们男工呢,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如猫食了他们的禾一样,板着鬼脸,动不动就一掌一皮鞭,敢做声吗?马上请你滚蛋!”
“对于我们女工还不是一样!不错的,少数不知耻的‘烂货’,去给他轧姘头,当然落得他们一些狗恩惠!对于我们一班呢,为着我们不肯做无耻的勾当,天天都有开除的危险,而且有许多是如你们所知道,已经开除了!就是给他们轧姘头的也好,到底还是受他们的骗!他们要的时候,拿去发泄一下他们的兽欲,把你们的苞开了,还不是要你们滚蛋!……”
“看着哪!这些天诛地灭的家伙!总有一日,……”
你一声,他一句,就好像早晨林梢的鸟雀一般的嘈杂。从这些嘈杂的怨骂声里,充分地表现出来了他们对于工头的愤恨,对于工厂生活的厌恶。
所以到了休息日,如到了礼拜的时候,他们都任性了起来,睡到九十点钟才起床。年纪长一些的男人,因为神经衰弱,不容易熟睡过去;在礼拜六的晚上,都走到摆在摊子上的酒场,拼命的饮酒,饮得醉惛惛的,才七斜八倒的回家来,爬上床去。年纪轻一些的青年,却聚在一个地方,赌“四摊”和“牌九”,或者到四马路野鸡队里去冲一冲,甚至倾尽他们一个礼拜的蓄积,去换片时的快乐。
女工们可因为她们是女人的缘故,都依样的困在家里,料理家中的事务。如果是有了小孩的,就给自己的小孩缝补衣服,修整鞋帽;还没有小孩子的,就给自己绣鞋缝袜,准备过年节的时候,穿着去做客,或者在马路上凑凑热闹。间中也有些不知耻的“烂货”,夜里厢偷偷地出去,她们却似乎不要自己动手,也有新鞋子穿,新衫裤着;可是“夜里得来的东西,到底穿着也不光明!”当那样的家伙穿着比较好的东西经过人家的房屋门前的时候,随着她们的后影,马上就腾起来了轻蔑的笑声。所以这样的家伙很少,大部分都很规矩的死守在家里厢。
总之,无论如何,休息日就仿佛是各人自己的日子,不是各人自己任性去追求自己的苦闷的发泄,就是困在各人的家里厢,料理自己的事务。绝对不会像平日,大家集合在工厂里厢,共同去做同一项事业。
但是,今天虽然也是礼拜,汽笛也没有在早晨作震动的呼喊;可是他们却破晓就提着他们紧张的脚步,就好像工厂具有什么吸力一样,个个都如赴爱人的预约一般的心急。如平日一样,嘈杂的骚声,在空气中震动。不同的是这骚声越发来得急促,紧张,愤怒,好像从这骚声里面,要喷出来烈火一般。
这原因:是昨天下午他们厂里发生起来了事变,他们的伙伴被捕去了两个!
他们的工厂,是美国资本家办的电泡厂。帝国主义资本家只不过因为第一他本国内金融过剩,不得不找容纳它的地方;第二他本国内劳动阶级已经觉悟,不易欺骗,不得不到产业落后的地方,去买廉价的劳动力;第三他本国内原料有限,不得不到丰富着原料的国家去开垦,所以才到我们中国来投资,来开设工厂。很明显的,他们的目的在求他们资本的发展;绝不是像基督教的传教师所说,是因为看见中国许多失业的工人,而起的一种仁慈的事业。更不是如一般要人的幻想,是帮助我们中国民族资本的发展。他们只希望他们自己的资本在我们中国怎样地扩植起来,他们所要的是生产量增加,消费数减少;所以他们厂里第一个特点就是——
延长工作时间!
降低劳动工钱!
工厂里的设施呢,更不用说完全没有。不要说没有育儿所,俱乐部;除掉工坊之外,连一个供给工人休息的空房都没有。并且在工作坊里面,都是阴沉沉的光线不足,暗到连手指纹都看不清。虽然说是电泡厂,他们天天要生产出千万个电泡;可是这是为厂主营利的商品,不是供给工人们自己需要的产物。天然光线的不足,也不多设置些电灯,一走了进里面去,就仿佛走入了地下的隧道一般。
因为阴沉,所以同时也潮湿;在充满着煤烟,油臭,汗酸,尘埃的空气里面,更混杂着很浓厚的菌味。所以病人也跟着电泡,多量地从作坊里产生出来。并且化电药品常时爆发,机械常时失事,就是牛一般强壮的工人,也刻会变成死尸或者残废。然而这与厂方没有一些关系,你病了,残废了,死了;立刻就有失业工人来代替你的位置,继续为他们生产。所以他们得依样的继续下去。
机械成日成夜的在轧轧振动,机轮的革带成日成夜的在继续奔转。他们所有的工人,都低头细心地在司理着自己司理的机械;他们没有谈话,就是谈话也因为机械的嘈音,听不清楚,工头在他们的机旁来来往往,监督着他们。要是他们之中那一个敢怠工的话,马上皮鞭就打了过来,第二天那一个人再不会在厂里出现,他的位置代替过来的是面生的新人。
可是在女工的面前,工头却又另具一种态度。他们故意的要给她们谈话,勾缠,当然他们也不肯叫她们休息,不肯让她们怠工,因为这是厂主的损失,自己的不忠,与自己的地位有绝大的关系。可是不管他们是奸猾鬼蜮,不管他们是笑里藏刀,一言一动,似乎比较地温柔,不像对于男工一般的粗暴。有时候,他们也还皱着眉头,怜恤她们说:
“一天到晚,该多末的疲倦呵!”
“可不是吗?真要命!”比较地大胆的,为一般人私议为‘烂货’的家伙,常时就给他们攀谈起来。
“要跟着了好的男人话,……”工头的话就转过来了。
“呸!老调又来了!”她立刻也就觉到了。
“要是能够跟着我,该多末的享福!?怎么要在这里这样痛苦的做工呢?”
“运不赢人,那不是我们能够享的幸福!!我们都是贱骨头。”
“那里话,你从头发到脚趾,都能够令我心神迷醉哩!”工头走前去,一手搭到她的肩上,“你想,我们这样的到踏舞场去,到先施,永安,……去多末的好呵!”
“不要这样,怪难看的!”她忙将他的手推开,脸孔红将起来。
在旁边的女伙伴,看不过去,嗤了起来阵轻蔑的讥笑。这笑声响亮到援出机械声的地步。工头气不过,蓦然回过头来,板起脸孔,大声的怒骂:
“你们笑妈的!!好好的管理着自己的机械!”
第二天,她们中有几个人的位置,代替过来了别的女人。这给了她们一个莫大的威吓,从此不管怎么的痛苦,也不敢叹息,不管怎么的受辱,也不敢做声。就是工头当着众人抱了过来,也只得轻轻地巧言地把他推开。跟男工一样,从黎明到墨黑,一点点地流她们的汗,一滴滴地流她们的血!一直流到她们汗血干枯的时候,就如像榨了精髓的原料一样,已经没有作用,排出工厂外去,换过还有血汗的人来榨取。所以一进了工厂,就如走入了死路,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坟墓!
他们初进厂的时候,个个都打算着自己的计划,想积蓄下自己的工钱,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在每一个年头,他们就预备着这一年要存积下多少钱来,还清那一笔债,或者置那一项必须的东西,有的还打算给自己的儿子定婚。然而,每到年末的时候,不特没有积蓄下一丝的工钱,并且没有钱来过年,又不得不重利向人借去。大都连重利都借不到,只得典当;将所有比较可以当几个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去。到后来连可以典当的钱也没有,一到年关的时候,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困苦,更如钱索穿针一样的艰难!
因此之故,他们——尤其是男工,十有九个都任性了起来,嫖赌成了他们唯一的消闷的法门。他们以为横竖一年到头,也积不下几个钱,与其这样辛苦,不如发泄一下。在他们茅房中间,就有一个露天的酒摊,一到了晚上放工时候,就积满了人群。
“黄酒一两来!”一个年近四十的工人,插进众人中去;在摊旁的一张凳上坐了下来。
“来哩!来哩!”老板把其他的熟客安置了之后,就顺手给他一碗子黄酒。这位客人似乎很不惯眼,老板特别打量了他一阵。
这位四十将近的工人,是一个忠实的,勤俭的角色。他从来就不赌,不嫖,连食酒都是极其偶然的机会。到了他袋里的钱,就如青年人到了爱人的怀抱里一样,很不容易出来。然而,到他手里的工钱,是已经限死了的;而市面的房租,火食,物价渐渐的高了起来。这等于放袋里的钱会小了起来,他满怀着的计划,能够改换自己的生活的企图,终于成为幻想,袋子到底空无所有。所以他今天苦闷了起来,也跟其他的伙计一样,走向他很久没有去过的酒摊来了。
他捧起来了黄酒,就一口一口地饮将下去。饮了一两,再叫一两,并加买了几叠的花生米,来陪酒下。其他的酒友,在嘈嘈杂杂的议东论西,谈南讲北;他虽然饮了三两的黄酒,还神智清楚的在倾耳听着。他们所谈的都是些工厂里的事体,或者就是咒骂工头。从前他很不愿意听着这些怨声,今晚上他仿佛那些醉汉到替他发泄了一些闷气。他在那人群中坐着,有些不愿意离开。
夜渐渐地深了起来。人可还是一样的挤拥,磊塞着;他也还夹在里面。可是酒摊老板要将酒摊结束,换过赌摊来;所以催着还没有把钱的酒客把钱。
“几钿?”他一方面从袋里掏出来十来个铜板来准备付账,—方面问。
“两百五。”老板懒懒的答。
“怎么?”他惊异了起来,然而恐怕听错;所以再问,“几钿?”
“二十五个铜板。快些,我要收束了。”
“怎么一下子贵了这许多了么?”
“什么都贵起来了。我黄老板还骗你几个铜板吗?”老板指着周围已经付了账的酒客说,“你问问他们看,不都是一样把吗?你知道,我开消很大哩!”
“怎么?怎么?一切都贵了起来,为什么我们的工钱就永远一样呢?!”他突然的,才像狂了醉了的一样,老声的叫了起来。
在酒场中混惯了他们,这不算怎么一回事,因为食醉了能够做出种种形态来的,几乎每天都有几个。在途中,在茅屋里,有时就在酒场上。然而他所叫喊的不与其他的醉汉相同,他所叫出的正是他们共有的疑问。
“一切物价都贵腾了起来,为什么工钱就永远一样呢?”
这一个疑问使他们都呆住了!
老板仍旧在催着:
“快些把来!工钱加不加是你们的事情,可是我的酒钱你要把来!”
“是的,那是我的——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要我们自己向厂方追究去!”他突而又像清醒了一样,掏出了一个双角子丢在摊板上,愤然的走了。
大家的眼睛都呆望着他的后影,一直到他消失到黑暗中去。
第二天,就看见他在白料间里,向着他旁机的伙友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物价通通都贵腾了!连电泡也从三角一个卖到八角一个了!独有我们的工钱,自入厂到现在,依然一样!这是什么道理呢?!我们要向厂方究竟去,非增不行!从前还马虎的可以过去,现在连食用都不够了!这就等于减工资!”
这一个转给那一个,那一个转给另一个,这样继续传达,这一个早就为大家所怀着的希望,立刻震动了全厂。全厂的伙友都赞成!赞成!赞成!……然而,他们没有经过斗争,又没有人指导,他们不知究竟怎样着手。
没有几天,年近四十的那个人和好几个人都不能进厂里去了。
于是,机械依样的继续回转,他们依样的继续流着汗血。失业的工人填补了排出去的好几个人的位置。
一天又一天,这一年的十二月又将到了。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脑筋里面,如别的一个年关一样,在转动着同样的困难苦闷:
“债还没有还,账还没有开,房租还地捐还没有交,小孩子过新年的衣服还没有做,年货……这究竟怎么办呢?!”
每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们就感觉到工资的低落。同样,他们也记起被排除出厂的几个人的运命。他们终于只有长叹一声:
“命该这样了!”
然而,他们之中已经有了“怪物”,这“怪物”不相信什么运命,他们只相信团结。他们在大众中宣传:
“如果我们一个人,我恐怕连做一根针都做不出来,可是我们合起来的话,我们可以使全世界都没有日夜!所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可以解决我们一切的问题;过去所以失败,就坏在没有团结!”
他们实在没有路可走了!就仿佛走到末路穷途的时候,突然有人给他们开拓出一条路的轮廓,虽然是崎岖难走,他们也踏向前去。他们在“怪物”领导之下,团结了起来,向厂方提出了要求:
增加劳动工资!
减少工作时间!
改善一切待遇!
厂方得到他们的要求的时候,以为还如往时一样,可以随便压抑下去,不成什么问题,横竖把一部分工人开除了,也立刻就有人来填补。可是根据各方面的报告,知道他们一般工人已经像他本国的劳动者一样团结了起来,已经不是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为着这事情,还消费了厂主,经理,许多高等职员,开过几次讨论会议。据经理与一般职员的意见,以为:
“中国人是不会怎么团结的:只要迎头给他们一个打击,马上就要粉碎星散,反转来俯首乞怜!”
可是,厂主是个经验家,他在美国的时候,就熟悉这些情形,所以他特别的意见是:
“他们已经团结了起来,不是好惹的;压迫不如欺骗,还是敷衍答覆他们的要求。对于我厂方,横竖是一样,他们要加工资,我就要加物价,还不是一样吗?”
厂方答覆了工人方面的要求。
虽然说都是些假话,都是敷衍,都是欺骗,并且暗地里还将他们的领导人“怪物”特别记起,图谋破坏他们的团结。但是他们由于这一事的证明,越发坚信:
团结就是力量!!
他们越发坚固地团结了起来,他们就好像着了水的士敏土一样凝固在一块了!
厂方探听到了他们中有两三个“怪物”,便私私地将他们一个个叫了去,想收买了他们,去破坏他们的团结。
当怪物中的一个范老二被叫着去的时候,范老二以为出了鬼,脚步很迟疑的,想避开不去;但是后来他想,就是有鬼也来不及避了,才硬着头皮跟着叫他的茶房去。
他进了经理的办公房时,只有经理在办事台上方的沙发上坐着,一手在抹着他金黄色的胡子。见着老二时立刻笑微微的,改换过来了往日的狰狞脸孔,站起来叫老二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去。老二看见这样的情形,越发惊奇:为什么往日连进都不能进去,今天竟这样的谦恭对自己呢?这一定有鬼怪!老二在怀疑着,经理就开口问他了:
“我看你范老二,为人很忠厚有为,我想介绍你到本公司发行部去,一个月有八十元的薪金,你可愿意不愿意去?”经理的中国话还不大纯熟,不过老二懂得他的意思。
“这个,我恐怕不能胜任!”老二踌躇了一会,这样答覆经理了。
“那里话?”经理笑着,左手搭到老二肩上去,表示很亲热的样子,“这是难得的机会哩!”
“我知道,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在商界做过,我不懂得那些规矩行当,一定不能胜任的!”
“不要你怎么劳神的,不是普通的小店,要招呼生理,要婉待买客,要……用尽种种的技术,发行部是很简单的。……”
“正因为……”
“什么呢?”
“总之,我不能胜任;我很知道经理先生厚爱,可是不奈我小子不才!”
老二很委婉的拒绝了经理的要求。其他被叫了去的,也如老二一样,没有答应经理。因为他们很明白的知道,这是厂方破坏他们的团结的一种手段。他们不愿意为着“月薪八十元”就出卖了他们整厂伙友的利益!
他们继续的团结着。为永久他们的团结,他们提倡组织工人俱乐部。准备将俱乐部,来做他们作战的基础,炮台。他们在运动,在筹备……
厂方听到了这些消息,更加以范老二等人的不上他们的圈套,越发恐慌起来。他们连忙向工人们软说:
“你们要组织俱乐部是可以的,只是要给我们报告。我们还可以给你们一个房间,你们要什么东西也可以给你们买……”
但是,工人们很明白的知道:在合统治者法律下组织的一切社团,结果都是统治者御用的工具。资本家绝不会无目的地帮助工人们的团结;在所谓帮助之中,就蕴蓄着他们的阴谋。所以工人们为着整厂伙伴的利益,为整个阶级胜利的前途,坚决的拒绝厂方:
“这是我们工人自己的事体,用不着厂方过问!”
在他们准备成立俱乐部的前一个礼拜,更特别用筹备处的名义,给厂方写了一个信,提出了三个要求:
(一)不得任意干涉俱乐部!
(二)成立时借房间一个!
(三)成立时放工半天!
厂方接了他们的信,看见他们越来越厉害,不是狡猾手段所能压抑下去了,所以改变态度,绝然不给他们答覆。老二等几个“怪物”,看见厂方不给他们答覆,越发加紧鼓动,宣传,组织;在礼拜六下午,更召集所有的伙伴,在一块讨论应付厂方的法门。
许多的工人挤拥在一个房间里面,工头想要阻止也没有方法阻止。他们的声浪,他们的势力,就给怒浪狂涛一样。他们的眼线都集中在靠西的窗左角,在那里,范老二站了起来,对着众人说话:
“各位工友!”众人的嘈声立刻静了下来;特别显得老二的声音尖锐,“俱乐部筹备委员会于前礼拜已经根据着各位工友的意见,给厂方去了一个信;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得到答覆!这显然的,厂方是想把我们的要求置之不顾,说不定他们对于我们的俱乐部还要下怎么的摧残!所以我们现在非得预先防备不行!”
“是的,”从靠东的壁角里,发出来了应声,群众的视线也回了过来,“我们现在应该更进一步,包围写字间,要他们马上答覆!”
“赞成!赞成!”拍掌声与狂喊声一齐腾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厂方来了一个人,传范老二和王阿四两个人去。
“去干妈的呢!?将他们一齐的包围起来!”群众阻止范老二和王阿四;然而老二与阿四却以为是厂方要给他们答覆,所以对群众说: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或许厂方此刻就是要答覆我们。我们去——”老二和阿四跟就着来喊的人出去了。
群众在嘈杂着,喧闹着,推攘着,就给十字街头的情景一样。然而他们却不像十字街头的群众一样散漫,各有各的事情,各走各的方向;他们有共同的关心,共同的希望,他们都在期待着范老二与王阿四回来。但是一个钟头,两个钟头,直到夜幕已经笼罩起来了大地的时候,都不见老二和阿四回来。他们的心头渐渐地焦急,但是他们绝然没有想到老二和阿四已经被警察拿了去。他们还死死的在那房里等待着,等待着代表回来报告好消息。……
后来外面传到来了老二和阿四被捕的消息,就好像一个大石投入波动着的湖心,他们愤怒的心波越发掀动起来。如加了速力的火车一般,暴乱地奔将出来,捣毁工厂里的器具,并且还想爆炸机械,一股不可压抑的热情,驱使着他们这样的盲动;好在“怪物”没有完全被捕,他们冷静的理智,知道这是不应该有的行为,立刻就制止群众的骚乱。
“各位工友!”在房门口站着的一个“怪物”,发出来了洪壮的声音,“我们不应该这样盲动!机械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是劳动者的生命,不应该误会它是我们的敌人!虽然它现在为资本家所有,只为资本家生产!但这不是它的本意,只要我们将政权拿了过来,它就要为我们生产!对于同志的被捕,谁个不气愤?!但是气愤无补于事实,且有误大事。记着越是激烈强大的事变,我们越发要冷静我们的头脑,才能应付!工友们!如果我们要为被捕的同志报仇,我们应该切实讨论办法!”
“是的,我们要继续开会!”
“继续开会!”
群众又如潮水一样,挤拥的涌入那间房里;他们喘着气,全身如烧着烈火。
“我以为现在先举出两个代表来,去质问厂方,并且去看被捕的同志;如果有可能,再去慰劝被捕同志的家族。到明天上午,得到了被捕的情形以后,才来决定应付手段;因为今天太晚了。”一个人这样提议。
“赞成!”群众的声音。
“赞成!赞成!”
“那末,举谁出去呢?”
“老金和老赵好罢!”
又是一阵赞成的呼声。
“那末,各位工友牢记着:明天早些到厂里来开会!”
所以今天虽是礼拜,他们也这样踊跃的到工厂里去。他们在途中谈起来了同志的被捕,更没有一个不发指眦裂!有几个年轻的青年,扭紧着拳头,咬着牙根,仿佛就要去打倒一切压迫他们的人,特别是捕捉他们的同志的走狗!妇女们更莫不咒天骂地:
“我的天哪!你瞎掉了眼睛不行?为什么竟看着那般盗贼这样纵横世上,欺凌人间!?”
“他们被捕了去,也不知怎么的待遇呵?!”
“那还用得着猜?!总脱不了:铁链,枷锁,饥饿,侮辱,拷打,酷刑,……就如一般常有的一样!”
“我的天哪!那将多么痛苦啊?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所以说,我们要一致团结起来,把他们救出来!”
“是的,”昨晚上被群众指派去做代表的老赵,也在他们里面,接着给他们报告被捕同志的话,“我们要誓死为他们的后盾,非到他们放了岀来,非到我们的目的达到,誓死也不要倔服!老范他们为着我们整厂的工友的利益奋斗,他们就是到了牢里都还给我们说:‘我坐牢枪毙,都没有什么要紧,只愿你们继续奋斗,非达到我们工人阶级彻底的解放不要倔服!!’工友们,我们要牢记着被捕同志给我们的希望!”
“但是那些狠心的警察,究竟他们为着什么要捉捕可爱可敬的老二和阿四呢?”一个中年妇人,怀着莫解的疑问。
“因为他们为自己工人阶级的利益,反对资本家!”
“那末,难道说中国的警察,也是帮助外国资本家吗?”她更怀疑了。
“自然啰。不单警察,现在所有的统治者,都是帝国主义资本家的走狗!?”
“那末我们多末的危险呢,到处都是他们的走狗!?”
“怕什么呢!我们的兄弟同胞,比他们要多几千万倍!我们有乡村里几千百万的农民做同盟军,我们更有德国,英国,法国,日本,美国工人,俄国的全民众,以及一切被迫民族,被压的阶级,为我们的声援!!”
他们走到了厂里,就在白料间的作坊里,开起大会来。厂方最初想来阻止,但是后来看见工人来势汹涌,终于不敢动手;连忙打电话该去通知区的警察。
当他们议论要罢工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先行的是段区长,后面跟着十来个长枪的警士。段区长气喘喘的插入群众之中,向工人群众唠叨起来:
“各位工友!你们生活的痛苦,我们并不是不知道,我们也很同情。但是现在正是党国多事之秋,你们突而出这举动,我心头实深痛惜!你们简直不把你们的情形,去比比其他的同胞的苦境。在前线上的兵士,在农村中的农民,在中国工厂中的工友,他们的生活比你们更要来得痛苦;但是他们都为着党国忍受着一切的灾厄!”
“为着狗屁的党国!所谓为着党国,难道说要我们工人给外国的资本家一块块的剥削,一点点的吮吸而一直到死吗?!这就是为党国?!”
立刻从群众中就发出来这宏亮的声音,绐段区长一个当头的痛击。段区长气不过,转过来了恐吓:
“你们罢工?你们知道现在是冬防期间吗?罢工是扰乱社会治安,依法要枪毙的!”
然而,工人们置之不顾,他们自他们讨论营救同志办法,他们自他们……就仿佛他们目中没有段区长,没有十来个擎着长枪的警士;他们抽痉着头筋,提紧着拳头,就好像他们能够像踢皮球一样,将这个旧世界踢翻的一般!
十三日日上午八点钟的光景,首先由白料间全体工人发动罢工,接着玻璃间也附和起来;机械的轰音换来了群众的骚声。厂方得了工头的报告,立刻又叫走狗区长前来。段区长领三四十名的警士来到厂里的时候,他们一千多工人,已经集在一块听代表在宣布罢工的意义与理由了。段区长想要制止,然而又怕惹起来大祸;工人是那样的踊跃,热烈,就像火烧着的一般!
“罢工违反临时法令!……”段区长还没有说出来,代表就给他驳斥,并且对工人们说:
“由此,我们要加一层的认识:现在的政府,都是帝国主义资本家御用的机关。我们的罢工如果只在增加工资几个钱,那简直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我们会加工资,资本家就会加货价,归根结底,我们也不能有怎么的丰裕的一日!要有,只有推翻现在的政府,将政权夺过我们手里来!就是说,我们不单要经济的罢工,同时要政治的罢工!政治的罢工!……”
“并且,”赵代表接着又说,“单靠我们一厂的工友,势力还嫌单弱,经不起苦斗,我们还要联络各厂的工友,实行同盟的罢工!”
从另一角,突然的站起来了一个洋服的青年;张着他的阔口,对着群众说:
“兄弟是市政府科长,现在代表市政府来给各位工友说几句话。各位工友都是党国的忠实份子,都极愿意党国振起的一员。但是不幸的,工友们头脑简单,容易受人欺骗。刚才我听着说什么政治罢工,同盟罢工,你们可知道,这是共产党捣乱党国的奸计。”
“如果所谓党国,是帮助着资本家来压迫工人,帮助着帝国主义来压迫我们的,那我们要反抗,坚决的反抗!坚决的捣乱!坚决的捣乱……”从群众中喷出来了答覆,然而“怪物”老赵,进一步说:
“他们为帝国做主义走狗,帮助资本家压迫我们工人,已经事迹昭彰,摆在我们面前了。他们代美帝国主义资本家虏捕我们的同志老二与阿四,不就是一个明证吗?……”
老赵还没有说完,自称科长的青年又插嘴哓舌了:
“你这共产分子,这放火杀人的暴徒!你想……工友们,你们请记着:谁个主张罢工,谁个便是共产党!便要坐牢!便要杀头!……”
但是,已经团结起来了的工人,那些恐吓再也不会发生效力了。他们听到了只是怒,愤怒!怒火从他们心中烧起,煎迫着他们,鼓励着他们,他们立刻一拥向前,将自称市政府的科长,拉将下来,你一拳,他一掌地乱打起来!并且将段区长也包围住。
“交回我们被捕的同志!”群众在狂喊着,挤拥着,科长却在哭喊着,段区长真是穷窘无措!
“开枪罢!实弹平放!”段区长命令起来了。
三十来个警士,立刻就把枪放了起来,一连的拍拍拍拍……群众越发纷乱,骚动,喊,呼救,怒号;有许多比较勇敢的青年工友,不顾一切地扑将前去,与警士决斗起来!
然而,突然从外面包围起来了美帝国主义的海军,那突着眼睛,挺着胸膛的大汉;那白愰愰的刺刀,光溜溜的匣子炮;那还有些刺的哭丧棒;一齐的蜂拥入厂,帮助着警士袭击没有武器的工人,一时的抵不过他们突如其来的白色恐怖!倒了,倒了两个女工,一个还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女!接着,十来个工人领袖从群众中被巡警挟了出去。女工的鲜血,在走廊里流荡,与海军的白旗,白刺刀,恰好成了个对照!
群众看见如此的现象,虽然更加愤怒,更加想要抵抗;然而,抵不过这样的重压,终于散出厂去了。
厂里,没有了机械声,没有了工厂的欢呼;只有碧眼钩鼻的美国水兵,在对着血淋的两个女尸,作胜利的狞笑!
但是工厂没有工人,就如轮船没有煤炭一样,一些也不能走动;所以资本家将工人压了出厂,又是个天大的矛盾!为着继续工厂的生命,直捷些说,为着继续厂主资本的来源,不得不设法将工人号召回厂来!厂方急于到中国的黄色工会方面去接洽,立刻要黄色工会到他们厂中的工人群众中去,将黄色工会去代替俱乐部。另一方面,更派人到被难者的家里去,希图和平地点点地解决了这个血淋淋的惨案!
工人们从厂里散了出来,依然一样的坚决,依然一样的奋勇;他们并不因打击而降下他们的热度。他们誓死也不屈服!当晚上,他们就奔走去各厂接头,希望各厂的工友给他们援助;在夜里他们更印好了传单,散布到各地去。并且讨论怎样去营救被捕了的同志,怎样去为被惨杀了的同志报仇!
工厂好像死人一样,停止了它的呼吸,停止了它的叫喊!往日如有神般的力量的机械,都仿佛是变成了废物!虽然厂方曾跌低线索,使走狗出来游说,说被捕的工人马上可以放出,被难的工人将有抚恤,只要他们回去上工。但是工人们知道这都是些手段,所以依然坚持着罢工!
“谁去上工的,谁便是工贼!”
这口号传遍他们的中间,深印在他们的脑里,谁也不愿意做工贼去!
他们照常每天晩上,都在茅房坪前集会;把平常要消费到酒摊上,赌摊上,或者四马路上的时间,那集中到他们的共业上来。他们每一个男工,都要到比较工厂放工还要晚才能回来。在家庭里面不了解的女人,总是对他们埋怨:
“又到什么地方去,整天不家来?!你知道,家里已经没有米了!……真是前世没修,跟了你这样的丈夫!……难道说我们就这样饿死吗?!……罢工,什么阶级利益,什么将来,……你跟着他们那般轻挑家伙去就会有食使了!……”
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妻子的愁容,都不禁心头轧轧地悸动;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关心妻儿的饥饿;然而,他们想起来了要得真正的解脱妻儿的痛苦,只有将这一个社会推翻,建立新的合理的社会才能够的时候,想起来了被捕同志给他们的重责,被难同志给他们的希望的时候,他们忽而又坚决过来!
“不应为着家庭的牵制,放弃我们伟大的责任!”
他们装作没有听着妻儿的哭泣,不,社会还有更可怜的同伴的哭泣,那哭泣掩盖了自己妻儿的哭泣。他们坚着他们的意志,他们就如像根据巩固的建筑一样,任乌风黑暴的卷起,也吹不动他们的丝毫!
他们煽动着,宣传着,组织着,运动着,奔走着,……他们要拿:
同盟罢工!
政治罢工!
来回答统治者给他们的白色恐怖!
一九三〇年,三月五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