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家與山歌

  我一邊靜聽着隔河傳來的山歌,把整個上午的時間,化在廊廡下的引目遠眺。在山坡下,人物、田野、村莊、雲煙、竹樹和山川,展開了它們那悠悠千古的面目;風景依稀似舊。從前,我曾和它們一起歌唱過、脈搏過、和感覺過。然而現在,我很明白要想由它們身上,找回昔日的感情。是如何地不可能了。這些,是那樣地變了,已不是從前我所熟識的那個了。

  --太陽由灰糊糊的雲堆深處,向大地燃起大把無情的火,農作物乾枯了、萎黃了,土像剛出窯的石灰,乾渴而鬆燥。風一刮,塵土飛揚,遮蔽了整面天空,炙熱了的辣辣的土味,刺激着肺臟,使人呼吸困難。村莊慵懶地橫躺在對面矮崗下,沒有生氣;人家的檳榔樹,和環繞村子形成自然的碉堡的竹塢,也已灰綠而憔悴,困苦地搖晃,彷彿已失去支持下去的氣力和意志了。

  就在這裏面,生活在鼎沸、在翻騰,像受擾的蜂窩。雲--那被蒸熱了閃着耀眼的白光的雲,籠蓋大地,恍如熱灰覆鐵。在它下面,人們經質地蠢動着,暴躁而不安,不能安靜下來。

  這些善良的人們,用足踢着曬成白色的自己田壟裏的土,顰蹙雙眉,時時陰鬱地向我伸訴:如何豆兒不結莢;蕃薯只有雞卵大;麻兒張開了口,在等水喝。他們望着頻臨荒蕪的田園,用顧忌的口氣,咒罵老天爺的殘忍;用更堅決的口氣,咒罵艱難的日子、人類,不會理家的黃臉婆,和總是飢着肚子的小猴子。

  “唉--”

  一個農夫跟我嘆息着說:

  “--年頭不好,天也反常了!”

  我想起了他那彷徨四顧的眼睛;那裏面,清楚地湛着失去信心的心靈的不安。

  我好像覺得人們是變得十分不可思議的了,從前並不是這樣的。

  我眺望着,一邊感到憂鬱。

  也許是吧!--後來我試圖加予解釋,並在這中間尋求一種線索:也許他們不能不這樣做!

  在從前,生活爲他們所有、爲他們所親,他們投身在那裏面,就像鳥兒坐在它自己的窩裏,一切都顯得是又和諧、又熨貼。可是現在不同了;第一,它已不爲他們所理解了。它有如一個兇而詭譎的流氓,離開了他們的掌握,獨自在世界的廣場上逍遙闊步起來。對於它,人已失去了有的憑倚和連繫。由腳指邊起,一切都在變,像起了化學變化的物質一樣,刻刻在變,變得十分離奇,織成了在幻燈裏纔會有的荒唐的故事。而這故事偏偏又和他們發生着切身的關係。

  --也許是吧!

  但是,那些事到底又怎樣呢?--不消說,我是想起了幾天來我所聽和所見的所有事情;阿添的困難、德昌伯的悲哀、炳文的詐欺、丈母的牢騷、燒山人的愚蠢、哥哥的咒咀、阿煌叔的破滅……

  也許這些都是一個錯誤吧,一個極其偶然的錯誤吧。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會被修正過來,生活會重新帶起它的優美,諧調和理性。就像做了一場惡夢之後,當我們睜開眼睛來時,世界仍舊是那樣的美麗可愛!

  但願如此!

  山歌又送來了--

  一想情郎就起身,

  路遠山高水又深,

  來到山頭鳥雀叫,

  樹影茫茫不見人。

  歌聲圓韻婉囀,調子纏綿悱惻;卻也不離牧歌的樸素真摯。這是一種很動人的山歌。我靜靜地聽着,讓它在我的心裏重新喚起從前聽到它時相同的優美的感覺。

  “在唱歌呢!”

  在窗下清理荒穢的妻擡起頭來微笑着說。在從前,她自己雖不很唱歌,卻很喜歡聽別人唱的。

  “--很久沒聽到了。你聽!多好!”

  我向東面有柚木林的陡急的山坡看去。在那裏,有渾身藍色的人影,在樹間隱現。那是女人的。竹笠上裹着青色洋巾,拖在腦後的巾角,隨風飄揚着,彷彿一條尾巴。

  山歌便是由那裏傳過來的。

  二想情郎伯公埤,

  伯公神前說囑詞:

  有靈郎前傳一句,

  小妹何時不想伊!

  歌聲在大氣中顫動着,向四面八方流。一邊清幽的伐木聲,好像在應合拍節:丁,丁,丁,丁……

  這是很奇怪的;山歌的平靜、熱情、憧憬,和周圍的彷徨、不安而冷涼的現實,是極端地不調和。在那裏,通過愛情的眷戀,表現着對生的熱烈愛好、在執着。你可以想像在陽光下面,一些年青幼小的生命正在化育、成長。在一切已經變換的東西里面,也許它是我所能夠找到的唯一不變的東西。在從前,她們也是這樣工作,和唱歌來着;一樣的山坡,尾巴,和藍色洋巾。而青春的故事,便被反覆吟詠起來,今昔如此。

  是的!到時那些衰老的、醜惡的、病態的、都會倒下,於是年青的、健康和正常的,便會像幼芽似的由倒下的朽樹下面茁壯起來,取而代之。

  這思想使我有點快慰。

  嫂子進來了。她一邊摘下竹笠,用手指梳理鬆亂的頭髮,一邊也快活地報告我:

  “回頭,你親家就來!”

  “親家?噢,玉祥嗎?他在那裏?”

  很快的我便想起來了。

  “就在那邊;跟他的兒子--他在給人家運木頭。”

  “怎麼?他有那麼大的孩子了?會幫他運木頭?”

  “不是他自己養的!”

  然後,嫂子跟我敘述我的“親家”的一段,似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經歷。

  --塗玉祥,是農場時代能幹的工人之一,也是我的好友。有兩三年的光景,我和他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工作:種咖啡、採木棉、插竹、墾伐。他能歌善唱;他的牙齒雖大的不成樣,卻有優美深沉的聲音;他知道如何調節歌喉,使音節的抑揚,恰到好處。同時,他又不知道由哪裏學來許許多多別人所不知道的,好的,和奇奇妙妙的山歌。工人們特別是年輕的女人,都喜歡聽他唱歌,下面的也是他常愛唱的好歌之一。

  柑子掉落井中心,

  一半浮起一半沉;

  你若要沉沉到底,

  莫來浮起動郎心!

  他抱着木棉樹,以猴子的輕捷,攀援而上,爬到最高處,俯瞰羣山,然後徐靜地引吭高歌。那姿勢,是美麗的、動人的、也是神祕的,令人想起山的精靈。

  也就是在這種環境之下,我和他,出於少年人天真無邪的諧謔,而結成親家了,雖然我們都還沒曾娶妻,別說有那麼大的兒女。一個年高的女工聽着我們親怩的稱呼,打趣着說:

  “你們是先認親家後結親呀!”

  我去大陸後的第二年,他和木村一個已經有孩子的寡婦通情,後來又被日軍徵調到南洋去當軍夫去了。二年後,當玉祥由戰地解職歸來時,他的情人抱着才滿週歲的孩子去見他。

  “你的孩子呢!”

  婦人簡單地說,要他扶養她們;因爲她已被家裏逐出來了。在他未返回臺灣以前,她便給人做工,養活二個孩子和她白己。

  玉祥看着婦人和孩子,茫然失措。但是生米既煮成熟飯,也就俯順既成事實,於是他便離開家庭,領着婦人和孩子出外獨立謀生。

  “也不算壞嘛。”嫂子下着結論。“白撿了那麼大一個兒子,輕的、重的,幫得俐俐落落。爹兒倆駛輛車,替人運東西,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也不歇着,比牛還賣勁。”

  嫂子剛說完話走出去,我的“親家”便領着他那“白撿的”兒子來了。孩子約莫十四五歲,貧血的臉卻有一對烏溜溜的眼睛,看來倒像很聰明;孩子趕着兩隻水牛,走在前頭。他們兩個,與其說像父子,倒不如說像兄弟,比較恰當。

  “趕到那裏去吧;果樹園裏--”

  親家手指着,吩咐他的兒子說:

  “你就看着它們吃。”

  “玉祥哥!”我迎出屋檐下。

  “阿錚哥!”又轉身向在廚房門口的妻,稍躊躇了下叫道:“阿錚嫂!”

  那是不自然的聲調。過去,他總是在她的名字之下加個“姐”的。

  “你們是親家呢!”

  妻笑着,提醒我們,在當時,她也是女工之一。

  玉祥搔着後腦袋,嘴角邊泛起窘惑的微笑。

  “運木頭呀?”我說。

  “運木頭,磚窯裏用的--”

  我們坐在廊廡下。

  “--你沒變多少;就是阿錚嫂瘦點!”

  “不是瘦;是老了!”

  妻訂正地說。

  “又多吃十幾年了嘛!”

  我們彼此相看着,會意地笑了。

  在我面前的人,已不是十幾年前尚帶稚氣,不知憂愁爲何物的少年,而是一個精神和肉體雙方都已十分成熟的、強壯的男人。長久生活的磨難,似乎祇能把寄在醬色的表皮下面的生命,鍛鍊得更爲堅毅,和更富於彈力。也許便是這樣的人經得起任何風吹和雨打的。

  由右邊的窗子,可以看見果樹園裏他的兒子,和兩條時隱時現的水牛。少年背向我們,坐在樹蔭下,肩膀以下的部分隱沒不見。

  我由果樹園收回視線,問道:

  “幾個孩子?”

  “四個!除開大的,不是病的病、就是小的小。祇有大的中用些,會幫點忙--”

  他說着,眼睛看着倚在妻膝邊的我們的大兒子。

  “這是--第幾?”

  “大的!”妻摸撫着鐵兒的頭說:“六歲了。”

  “多麼快,十幾年不見,就都兒女成行了!”

  玉祥說着,由褲袋裏取出洋火,和一隻“愛腑”的鐵盒。打開鐵盒,裏面有煙末,和一疊雪白的捲菸紙。他拿起一張紙,撮了煙末,攤勻,便開手卷起來,動作嫺熟而老練。卷好,拿到嘴邊,用舌頭舔了舔,一支自制紙菸便這樣卷好了。

  我覺得很好玩;這是過去所沒有的。

  “蓉妹大概你們倆還記得--”

  玉祥檢視紙菸,滿足地塞進嘴裏,劃根洋火--

  “--命可算得好,五個孩子了。不多幾天前,我在路上碰見她,她肩上背一個,手裏拉一個,肚子裏似乎又還有一個,頭髮嘛,亂得像個鳥窠,又醜、又老。從前,你們都知道,她是最愛整潔的。有一次,我不小心用泥弄髒了她的藍洋巾,她整整生了一天氣,臉差一點沒氣紫。真是想不透!”

  玉祥沉思地說;挾雜着日語。日語也比前流暢得多了。似乎二年間的軍隊生活,使他到達了以一個公學校(現在的國民學校)出身的人很難想像的程度。

  “蘭英她們又怎麼樣呢?”妻說:“蘭英是我們沒走以前就嫁了的;還有--”

  “也不會有兩樣!一句話:嫁人了,養孩子了,也--窮了,簡單得很。可也怪,每個人都能養,每個人孩子一大羣,也就因爲孩子多,每個人都弄得像只母豬,渾身泥滾滾地。倒退十幾年,是都又好看,又幹淨的大姑娘。想不透!”

  “蓮妹也嫁了麼?”妻問道:“她有一個妹妹,嫁的丈夫窮倒不窮,就是性暴,隔不了三天就一頓臭打。有一次,打破了額頭,連夜跑回孃家,很久不回去。就是這個姐姐要給她做媒。她向姐姐說:‘是你打不夠,要我去湊數嗎!’她決計不嫁了;她說:女孩子嫁了人,不是打;就是窮,不是窮,就是打,一樣難過--”

  妻說着,俯首視地,沉緬於回憶裏。

  “--我好想見她,”她擡起視線:“見得到嗎?”

  “難!除開你,我們那一班人,是很難見到了!”

  玉祥用手指把紙菸火擰滅,然後使勁地把菸蒂擲在地上。

  “--還有秀妹,丈夫死了,和一個男人一塊住……”

  “哦!”妻喟然!“那麼,現在呢?”

  “還不是被人逐出來麼--”

  說到這裏,玉祥忽然豎起耳朵,神祕地說:

  “聽聽,山歌!”

  三想情郎甲河灘,

  甲河灘水彎復彎,

  我們都傾耳靜聽,相視而笑--

  郎心輕薄灘頭水,

  流出灘頭即不還。

  “唱得好山歌!”玉祥滿意地說:“聲音美!”

  “而且還是離不開郎呀,妹呀的,是不是?”

  我微笑地補充着說:

  “--你還唱歌嗎?從前可唱得很多,唱得很好!”

  “我?不行了;提不起精神,聲音也不是從前那個味兒!少時,不知道什麼,唱起來倒也頂開心;知道了,就不好唱了。只有年青人,特別是女人,還有山歌,是永遠不變的,永遠唱下去,不管日子好過、難過!”

  他又開手卷第二支菸,點火。白色的煙,由口裏爬出,流入鼻孔,又沿着鼻樑、額門,徐徐升起,像條毛蟲。他看着煙在空氣中消散,一邊換了冷靜的口吻說:

  “日子也真難,人們都在搖頭,那裏都是一樣,也不曉得是怎麼回事。”

  玉祥望着坡下的田野,彷彿困難的日子便在那裏,舉目可見。太陽明晃晃地照着;田塍上有一個灰色的人,覺得很小,也沒有意義,螞蟻似的,

  “太陽燒得人簡直就要瘋起來,”玉祥繼續說:“不過這是很怪的,好像人們生來就註定了要這樣苦,到處如此。有一次,我們被美軍打散了隊伍,各自逃命。我們四五個人在菲律賓密茂的大山林中,爬了一山又一山,整整一天一夜,肚子裏沒吃得一點東西。走到一個山谷,我們發現了一家人家。大家歡天喜地走前去,屋裏連一個鬼影都見不到--居民也怕日軍的。我們找遍了屋子,可是除開蕃薯,就找不到更好的東西,而且連豬雞都沒有。你想,那是種地人呢!一個朋友不解地說:

  ‘我不明白日本人爲什麼要打這樣的仗?’

  ‘爲什麼?’

  我問他。他肯定地說:

  ‘這裏也一樣--窮!’

  的確不假,人是真窮。想不透!我也該走了。”

  玉祥扔掉手中的菸蒂,兩手舉得高高,伸了一個懶腰,呵--欠--

  “累極了!一個多月來,沒歇過一天。阿輝--牛呢?走啦--”

  他向着果樹園那向大聲呼喊。 “從前,肚子餵飽了,就郎呀妹呀的唱山歌,米由哪裏來的從來不管。可是現在,我們都做人家的父母了,不是嗎?”

  少年把牛趕出來了。玉祥立起身,親熱地說:

  “改天還來;這裏我是常來的!”

  出到外面,又站住了;回過頭來微笑着說:

  “聽!又唱了;很好,很好--再見!”

  四想情郎上高崗,

  山路斜斜水樣長,

  路上逢人權借問:

  哪條山去即逢郎?

後記:


  作者於三十五年春返臺。當時臺灣在久戰之後,元氣盡喪。加之,連年風雨失調:先有潦患,潦沒田禾;後有旱災,二季不得下蒔。尤以後者災情之重,爲本省過去所罕見。天災人禍,地方不寧,民不聊生,謠言四起。嗣經政府銳意經營,乃有今日吾人所見之繁榮。一是破壞、貧困、彷徨;一是進步、富足、農村安定,民樂其生。雖短短十數年,其間差別,有不可以數字計者。滄海桑田,身歷其境,難免隔世之感。

  本篇所記,即爲作者返臺時所見一斑。讀者中,曾目睹當時情狀者,則當渠再回首看今日之臺灣時,定能與作者具深感慨。

  作者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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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鍾理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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