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移

  曼女士从发现了章君待她的态度,日渐厌倦与疏远。不过是勉强的敷衍;对于一切都怀疑起来。

  怀疑的结果,使她从积极的坦道,堕入消极的沟壑,把她从乐欢的国土,拉到悲观的深渊。……

  从前她以为一切都是真诚,一切都是确实,只知脚踏实地的努力,从没有过灰心的偶念。但是,现在却与从前完全相反:她现在以为一切都是虚伪,一切都是欺骗;所有的努力,都是无谓的蠢动,自欺欺人的行为。她不愿再工作,并且她还极力地向努力工作的朋友宣传;尤其是对于和她比较接近的亲密的媛女士,除非莫开口;要是不然,脱不了这样几句警语:

  “朋友,你莫打一切看得太过真诚,太过确实。所谓真实不过是狡猾者借以掩饰的面具,愚笨者期以安慰的幻想而已!”

  媛女士最初听了她这些话,以为是她开的玩笑,如秋风之过耳,没有丝毫的留意。但是,她的言动表现出来,并不如媛女士的以为。这消极的思想,悲观的念头,既经在她脑中占到了相当的地盘,而且既经巩固。

  这不消说,是她的危机。媛女士是她比较接近的,亲密的同学,而且又是同志,当然不忍而且不能坐视她的沦落。

  于是,媛女士为尽同学的友道,同志的义务,乘她谈起这些消极话时,殷勤的向她慰问起来:

  “曼,近来你心头有着什么隐痛么?”

  “隐痛?以前到有些;但是现在它已经引不起我的关心了。”

  “你的态度怎么突然变了?”

  “变了?是的。我的认识深入,经验增加,帮助了我,使我得救。

  “是的,一点没有错!我现在是得救了;但是,我还为你们担忧,你们还这样醉心。”

  “你的思路,你认为是应该有的么?”

  “为什么不应该有呢?”

  “难道说世界果如你说一样么?”

  “你不信么?无须看别的,且看我与章君的经过罢。”

  接着,她把自己与章君的经过向媛女士全盘公开出来。

  章君是她的同学,他们认识的媒介,是学生会的工作。

  她在S大学时,因为面貌生得还不错,身材长得很窈窕,在班中的女生里,好像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引起了一般男同学的注意,成为众矢之的。

  这大概是男女同学的学校,一般的现象罢?在学生会选举的时候,一般的男同学,老是喜欢写女人的名字。她既然是众矢之的,当然更能引起一般同学选举。开票的结果,她负了平民教育部的责任。

  平民教育部在整个执行委员会的组织系统上,属于宣传股;章君就是这一股的主任。她在女学校时虽也曾做过班长;但是,那时都是同性,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为,不像现在要与异性接触。现在突然要她负起这个责任,心头有些懦怯。

  但是,在另一方面,她的年龄既经到了怀春的时期,的确在渴望着异性的亲近;虽然害羞根性时常给她打击,然而她这种希图,决不因之消失。她想现在能够插足学生会执委之间,正是给她达到企望绝好的机会。

  这两种不同的见解,在她的脑中剧战,经过了相当的时候,卒之后者得着胜利。

  在执委的常会中,因为人多,并且还有她同性的媛女士的陪伴,如平日上课一样,她没有特别的感到局促,也没有意外的获得愉快。

  这使她微微有些失望。

  后来,因为工作上的关系,增加了各股股务会议。这才使她如吃着橄榄,尝着耐人的滋味。

  宣传股分出版与平教两门。负责出版的刘君因为害病,告假回家去了,宣传股的开会,只有她与章君两人。会是由主任召集;章君为方便起见,地址就在自己的房里。这使她局促,同时使她隐着希望。

  她第一次到章君房里应会,真费了天大的周折,下了天大的决心,才去成功。脚步踏到了章君的楼梯,都还想到转回来。章君听了脚声,忙出来迎。

  “蜜丝曼么?请进来!”

  “不要客气。”她没有法子退回来了,只得定了定跳动的心,平了平急促的气,慢慢的走上楼去。

  “这样早就来了么?”

  “既经过时了,还说早呢?”她说着随他入房里去了。

  他的房子很狭,陈设非常简单。但是,虽然没有几件东西,却东零西散,没有一些秩序。在桌的一隅放着的书籍,几乎快要给泥尘吞食了去。从这些望而知主人是向忙于工作,没暇顾及个人的物质生活。

  她进去坐在他的凳上,他便在床上。她虽然是坐下了,但她的心还好像悬在半空,飘荡无着。一阵阵的血液,从心头涌到面上,全体都如置身火边,红热得难耐。好在他似乎没有顾到这些,在整理着宣传的股文件,准备开会的讨论。老是埋着头,没有向她注视一下,也没有作声。他这种表现,使她稍为从容,心头得渐渐平静下来。

  “现在开始开会罢!”他把文件整理好,忽然抬起头来,向她说话。

  “刘君不来。两人怎么去开呢?”她略把头俯下。

  “就这样开。”他稍为抬头,斜眼看她。

  “我想无须开,两人的意见大概总是差不多。”

  “但是,只是大概,不能一定。”

  “说一定也未尝不可。”

  “那么,你先得我心了吗?真的,我希望你能够如此。”

  “……”她的两颊重新幻现出朵朵的红霞,头颅好似千斤石头压着,抬不起来。她想今天上午媛女士给她说的消息,并非完全造谣。

  “喂!曼,我告诉你一件要事。”今天上午课完时,媛女士走到她的身旁,很正经的说。

  “是什么事呢?”

  “不,我应该先预贺你!”

  “不要说笑,真的是什么事。是个人的,还是团体的?”

  “是你个人的。”

  “我个人有什么事呢?”

  “没有么?那末我不说。”

  “好罢,快些说出来!有,我承认有。”

  “但是,我恐怕你要故意动怒。”

  “你说,我不动怒。”

  “我们的诗人老章在向你进攻……”

  据现在他的无惧的态度,坦白的语气看来,这些话并非无稽之谈。对于这,她感着无限的愉快,同时增加了态度的不安。

  “无论如何,我们也得随便谈谈我们宣传股的事务。”他看她老是局促的默然,忽然转到原题上去。她才得闲适些。

  经她的同意,他们开始讨论起来。

  他们讨论的结果,目前最要紧的是平民夜学的组织。他们决定一周内,竭力促平校的实现。

  经过了相当的努力,筹备的工作渐渐的就绪,一周内,果然如他们的预期一样地实现了平校。

  平校的学生,一共两百余人:其中分甲乙两班。但因为教员缺乏的关系,仍然共个教室。每天晚上七时起,至九时止。

  教员的担任,是采用轮流的方法,凡是学生会的会员,都要尽这种义务。但是,日常的事体,却要宣传部负责。因此,他们接触的机会越发多,渐渐地熟悉起来。从前相见时的那种局促的态度,次第消失了。

  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在平校课后,把平校的校务整理完时,不觉已经十点。从校内门出来,校外门已经闭了一爿。她看见这样夜了,有些怯于回去;然而碍于隔膜,还不敢公然要他随送。呆呆的思着,现出游移的情态。他体会了她的心事,就向她说:

  “这样的夜深,单你一人回去,道上你不觉怕么?”

  “就是有一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我送你回去好么?”

  “那当然欢迎!”

  “那么我们一同去罢!”

  他随着她的后尾,走出校门来了。一种神秘的香气,支配着他,使他加速脚步,与她并肩起来。她的心头虽然觉得有些跳荡,态度也还有些局促;但同样她感着非常的愉快,萦绕着她的身心。对于他的逼近,不特不表讨厌,并且表示欢迎。

  从学校回她住的地方,一路都是荒凉的暗道。她因为害怕,把身子紧贴着他。他乘着这个机会,把他对于她的心情直诉:

  “曼,我有一件哀情要向你直诉,然而没得到机会。”

  “……”

  “现在我很欢喜我们能够步于这幽静的道中,我把我的哀情向你表白罢。我爱你,曼,当我第一次在讲堂上见着你,就在我的心田,种下了爱的种子。给朝夕过从的培养,现在这种子已经由发芽而滋长起来了。据我的观察,你对我也有同样的表现,我极希望你能够明白的表示出来。”

  这种直率的表示,是她望眼欲穿,期之不得的事体。虽然,这样的突然,使她吃了一惊;但她极力的镇定。她果真坦白的给他回答!

  “我很欢喜,章,你能够这样直率的表示。我的爱火,自从我第一次在你房子就燃起来了;不过因为羞怯的网膜罩着,没有被你发现。现在你这样直率的表示,使我羞怯的网膜无存在的可能,一颗火热的赤心,得为你贡献。这真使我愉快,这真使我欢喜!我现在再三誓言罢,我的心,我的魂,我的肉体,都要属你,只有我的你,能够享有我的一切。”

  “是真的么?……”这本来不是他所欲有的问话;他们既经紧抱,肉与肉开始磨擦了。

  “真的。永远都是的。今日这样,明日也是如此,不单口说,而且实行。不过,你们男人的心最靠不住都是朝三暮四,忽东忽西。说起来,我对你倒还有些怀疑,怀疑你是假意殷勤。”虽然她口里在说有些怀疑;其实受了肉与肉接触而起的热气的陶醉,她已把生命付给他去了。

  “我忠实于你,我在这里敢誓言:现在如此,将来还是如此。爱哟,我的曼,我们紧抱,我们酣吻,让我们一同经过这黑暗的阴道,走向光明的路程。”

  他们一路都紧抱着,酣吻着,亲热到不可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地步。青春之火,使他们的心炉燃烧,使他们的血液加速的奔腾,神经顿然的惛迷。一直到了她的房里,都还没有清醒,仍然被神秘的愉快与憧憬的希望支配。……

  她从这不解的神秘中苏醒起来,发现他还睡在她的身旁。以前一刹那的快愉,在她的回忆的幔上,完全消失了;伴着她的只有难言的疲倦。好像是劳作过度,精神不足,什么事都懒想,一任自然的睡过去。

  自此以后,他们同居起来了。

  这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例应有非常的兴趣;他们也感着例有的一切。她这时觉得他对于她的确真诚,她也把自己的真诚,捧献给他。从此对于一切的工作,她都感着意外的滋味,深深地体验着人生的充实。

  同学们对于他们的同居,都非常的艳羡,同时也非常的嫉妒。每逢着他们,总是冷讥热讽;尤其是一般女同学于她,简直了不得。

  “曼,你的脸色近来怎么这样丰润?”接着一阵笑声。

  “还不是一样憔悴吗?”她的脸红起来了。

  “不,已经像早晨披露的玫瑰,娇艳得难言了。可不是受了章君的灌溉么?”又是一阵笑声。

  “呸!你们为什老是这样说笑,谁就没有我的一天呢?”

  “好,我不说笑,谈正经的事罢;我问问你,老章的,‘正筋’有多大?”又是一阵笑,这笑声特别响亮。

  “阴间讲事鬼答你!……”

  “不答我们么?这不是革命者应有的态度,……”

  “……”

  这样的不到她哭起来,她们总不肯停止她们辛辣的语言。在这一点,她觉着非常的烦恼,非常的讨厌;但是,这些烦恼不能在她的脑中得着根据,新生活的快乐,将给她拒除得干干净净。

  在晚上,两人坐在明亮的电灯下,互相的督促,互相的鼓励,那种情态是如何的愉快啊!他们这时,真是孕育在愉快的怀里。

  “你的传单做好没有?”她把她的眼线,射到坐在她对面的他的身上去。

  “还没有。”他也抬起斜眼望望她。

  “那么,好动笔了罢,不要再玩了。”

  “好的,但是坐在这里写不落魂。”

  “要坐在那里呢?要在长生殿上吗?”

  “不,只要在你身边。”

  “这不会过于浪漫么?”

  “只要无妨我们的工作,浪漫又何妨呢?我们不是木偶,难道永远都要一样机械吗?”

  “机械不好么?这象征着我们集体的精神呢?”

  “你以为将来的社会生活是机械的么?”

  “是的,从来的无产诗人,都赞美机械。”

  “我以为将来的社会生活应该是艺术而且必然地是艺术。在工厂的里面,我们要有艺术的布置,在工厂的附近我们必需有俱乐部的设立。……”

  “那么,好罢,你过来,这时无妨我的工作,而有助你的精神。”

  他就跑过去,坐在她的怀里去了。

  他在热情沈醉中,开始写他的传单。

  这样的幸福生活,过没有半年,因为政治环境的变迁,S大学被封,他被派去做工人运动,不能和他长在一块,并且平庸的同居生活不能再起他的兴趣,他对于她次第冷淡起来。

  但是,她每月例有的月经,现在已停止来了;这很明显的证明她的身体决非从前。她固然无论如何不肯放他离开,他也不忍这样残忍的丢弃。结果,他是勉强的不得不敷衍她。其实,他们的爱情,早已经随着过去的欢乐逝了。

  在起初她还以为他是出于真诚;但是,蛇脚出,他的敷衍的痕迹,毕竟在不知不觉间表示出来了。

  “真诚吗?怎么不是像他一样的狡滑者借以掩饰的面具,像我一样的愚笨者期以安慰的东西呢?”她把与章君的关系说完,尾后再加上这样几句。

  “不错的,章君对你欺骗了;但是,这只足证明现有的制度不良,不是人类本性的虚伪。这只足助长我们的改革社会的决心,怎么会想到世界一切都是欺骗呢?”媛女士立刻就给她答辩。

  “现有的制度?怎么是制度呢?”

  “当他最初说‘我爱你’的时候,的确他在爱你,但是,后来讨厌了同居生活,同时又不能把你丢弃,所以不得已敷衍。因此,这敷衍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现有的制度对于他的压迫的结果。若是在另一个社会,儿童可以公育,无需他负责的话,决不会产生他对于你的虚伪。”

  “他既经说永远爱我,今日如此,明日还是如此;为什么又讨厌同居生活呢?这不是欺骗是什么呢?”

  “这你也不能怪他,谁个是满足现实的呢?假如人类个个都满足现实的生活,恐怕社会永远都是不会进步。”

  “照你说,怎样呢?”

  “我说现社会是虚伪的社会,欺骗的社会,但是,并不是说世间没有真实存在。假如我们讨厌社会的虚伪,只有加速努力对于社会的改革,不能因为社会的虚伪而消极灰心。像你所说的一切都是虚伪,那末,连你自已都否认你自己的存在。你只好去自杀。”

  “那么,你说我应该加速努力么?”

  “假如你想生存,只有这。”

  她听了媛女士这一番话,消极的思想动摇起来。她渐次的又从悲观的深渊爬上乐观的国土。

  直到现在,她都还在努力着!……

三月三日于日本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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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冯宪章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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