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會側記

  “省會”,在我們江蘇人說來,是南京的代名詞,而我卻把它用作一九五六年八月“江蘇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的簡稱;所謂“側記”者,是一種側面的瑣碎雜記,蒜皮雞毛,無關宏旨,只給此次出席“省會”的十餘天期間,留下一個雪泥鴻爪的跡印罷了。是爲序。


  八月十三日早上七點四十五分,從蘇州市搭上海開來的特快車出發,同行代表十餘人,個個熟識,無論是點頭微笑或握手道好,或促膝談天,都有親切愉快之感。沿路所見無數的樹木,一大片一大片的莊稼,都好好地並沒有給此次颱風吹倒打壞,心中自有說不盡的欣慰。五小時的時光,似乎過得特別快,不多久就到了南京,大家搭了接待各地區代表們的專車,浩浩蕩蕩地開到大會招待所,各自向祕書處報到。這招待所的前身原是安樂酒店,而地點又在太平路,真是又安樂,又太平,名實相符;這兩年來我前後五度都是住在這裏,總覺得此間樂,不思家了。

  我生平是好動不好靜的,有些像花果山上的齊天大聖孫行者,跳跳蹦蹦,沒有安定的時候;所以下午雖是閒着沒事,也不肯休息,就獨個兒趕往夫子廟去了。我每次來南京,夫子廟是必到之地,就是百忙中也要擠出時間來,非去不可;自己並不是孔門信徒,想效法“陽貨欲見孔子”,況且孔老夫子也早就雲遊四海,讓出他的廟來作爲勞動人民遊樂的場所了。我的目的是在看看文物,找找古董。南京的古董店都已歸併合作,並在鬆寶齋一家,如魯靈光之巍然獨存;我邁步進去,繞了個圈兒,東張西望,不見有什麼合意的東西,只得沒精打采地退了出來。在街頭蹓躂了好久,像江西人覓寶似地到處留心,終於覓到了兩件“活寶”:一個像我家孩子們玩的小皮球那麼大的陵園瓜,四棵根葉乾枯而浸在冷水中漸會變綠的所謂“起死還魂草”。我滿心歡喜地把它們帶了回來,並列在一起,作爲案頭清供;一個是嬌小玲瓏,一個是鮮豔碧綠,我邊看瓜,邊看草,文思也就汩汩而來了。

  晚餐後,隨同錢自嚴先生踱出大門,在鄰近一帶散步一會;他老人家的道德學問,人所共知,而年齡也打破大會全體代表的最高紀錄。他今年八十七歲了,還是老而彌健。我這六十二歲的小老頭兒,傍着他邊談邊走,覺得自己倒像是個小弟弟了。

  我住的是二樓二〇一號室,陽臺面臨太平路,可以觀賞街景;並且有衛生設備,舒服得很!可是我不願獨享,拉了蘇州市蔬菜公司的工作幹部朱福奎代表來同住;上屆開會時,我和評彈工作者潘伯英代表,也同他住在一起,彼此有說有笑,十分投契。朱同志思想前進,工作積極,兩年前已光榮地入了黨;我一再地拉攏他同住一室,樂數晨夕,也算是表示“跟着共產黨走”的一些微意吧。



  十四日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之後,打算動筆寫作,打開了門窗,曉風習習吹來,遍體生涼,就拿了牀上的那條花布薄被,從左肩上披下來,在右腋下打了個結,對鏡一照,倒像變做了一位北京雍和宮裏的喇嘛,暗暗失笑;可是身上卻暖和多了。

  只因上午還是沒有什麼事,早餐後,把《省會側記》第一篇趕寫好了,就趕往玄武湖公園去。一出玄武門,就一眼望見前面七個長方形而圓角的花壇,一個接一個,全是種的太陽花,五色紛披,有如錦繡,煞是好看!那時有一位渡船上的老大娘,在岸邊招攬主顧,她說右岸的船是往動物園去的;往樑洲去可坐左岸的船,問我要到哪裏去。我向左一看,見湖面上蓮葉田田,十分茂盛。蓮花的季節雖已過去了,而近岸還開着三五朵桃紅色的蓮花,襯托着碧綠的蓮葉,分外鮮妍。這些蓮花蓮葉的吸引力很大,就決定了我的目的地——樑洲;於是買票上了渡船,船上放着七八隻藤椅,坐得很舒服。

  老大娘用長篙子撐着船,撐呀撐的一路撐去,右面的岸邊,全是連接不斷的垂柳;而左邊的湖面上,全是一望無際的蓮葉,左顧右盼,胸襟爲之一暢。船頂上雖遮着白布幔,而太陽仍然曬在我的身上,倒像來了個太陽浴,並不討厭。

  將近樑洲時,從柳蔭中瞥見對面青草坡上,有用各色太陽花綴成的“爲實現祖國第一個五年計劃而奮鬥”十五個字,好像是繡出來的一樣,看上去自有一種美感。船在一座橋邊停了下來,就登岸向樑洲走去,突現在眼前的是六株正在怒放的紅薇花,樹下四周,簇擁着無數五顏六色的矢車菊,真的如火如荼,富麗極了。

  我很愛樑洲,因爲它高出地面,彷彿是平地起樓臺似的。我最愛上邊的那許多高大而齊整的雪松和龍柏,有如一張張華蓋,一座座寶塔,我也愛那一叢叢茂密的竹林,把夏午的驕陽擋住了駕。在這些地帶信步走去,似乎走進了一片綠海,連白色的衣服也映成綠色了。在樑洲足足流連了一小時,看飽了近的湖光,遠的山色,才戀戀不捨地走了下來。

  午後,蘇州市與蘇州專區的全體代表開了個預備會議,推定了召集人和各組組長,凡是要在大會上發言的,也各自報了名;我因爲蘇州市文藝界的代表,只有我一個人(潘伯英代表還沒有來),所以準備發表一些淺薄的意見,說一說我近二年來從事寫作的過程,即以響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號召爲題,當夜就打起發言稿來。正在獨坐燈下邊想邊寫之際,忽有人推門進來,原來大會祕書處的一位工作人員,送來了一片瓜,卻並不是西瓜;皮色和肉色是白的,籽與黃金瓜相像,而比較粗大,上口時肉酥而甜,別有風味;有人以爲是哈密瓜,可是我前年在上海吃過,一切都不像,後來才知道這是甘肅省出產的白蘭瓜。我本來是愛瓜成癖的,“有朋自遠方來”,給我第一次嘗新,歡迎得很!



  十五日清早,陽光剛在雲端裏露了面,我也照例地起了牀。潘伯英代表突然像飛將軍從天而降,使我喜出望外;原來他參加過了蘇州市先進生產者代表會議的開幕禮和一整天的小組討論,就搭着昨夜的夜車趕來了。我們三人本是老搭檔,於是仍同住一起;俗說“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他一來,一室之內,平添了一種熱鬧的氣氛。

  八時正,江蘇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在人民大會堂開幕了。會場中是開放冷氣的,溫度與外間相差十度左右,我早有經驗,一進門,即忙加上了一件上衣,把冷氣中和了。我很欣賞主席臺上七株碩大無朋的鐵樹,每一株的一片片硬性的綠葉,分叉而有規律地向四面展開,瞧上去自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氣象;而後面襯着紫絨的幕,也分外漂亮,倒不需要再用鮮花來裝點了。

  冷副省長傳達了“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的內容與精神”;他那樣的高年,還是精神飽滿,始終不倦。在休息時,江陰縣(今江陰市。——編者注)吳漱英代表來和我談起蘇州市正在整修玄妙觀的問題,對建築上提出了寶貴的意見,足供負責者的參考。

  下午,聽取管副省長《關於江蘇省一九五五年決算和一九五六年預算的報告》,在那一連串的數字上,可以看出本省過去未來對於國家的社會主義建設有怎樣的貢獻,工作又是怎樣的繁重,而遠景又是怎樣的美麗,真是使人十分感奮的。

  散會後回到招待所,常熟的陳旭輪代表到我們宿舍來談,談起常熟頗有名的煨雞(俗稱叫花雞)吸引力很大;上海方面幾乎每星期日有人去吃煨雞。那位山景園的廚師、煨雞專家朱林生同志,最近也被邀出席了常熟市的政治協商會議,足見地方上對他的重視。王四酒家已和山景園合併了。他家的桂花白酒,還是被人懷戀着,還是繼續供應。我以爲興福寺那邊王四酒家的招牌,何妨予以保留,覺得與唐詩中“牧童遙指”的“杏花村”可以媲美,也和它的環境很覺相稱。

  接着,我們的孔令宗同志也來了,他正在蘇州市負責做領導手工藝的工作,我們便興奮地談起手工藝來。據說刺繡的成績居第一位,曾在世界十一個國家舉行展覽,無論是社會主義國家或資本主義國家,都予以一致的崇高的評價。本來呢,每一幅的人像,每一幅的山水,每一幅的花鳥,千針萬線,全是用女藝人們的心血交織而成的;還有蘇州獨有的緙絲,也是獨標高格的藝術品,七十多歲的沈金水,和年近花甲的王梅仙,這兩位老藝人都從農村中來,天天在他們那張舊式的機上,一針一線地緙出一幅幅美麗的畫面來,到國外去替國家換取重工業建設用的機械和鋼材,這貢獻是具有何等的價值!具有何等的意義!



  這一次的大會,確是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鼓勵大家踊躍發言,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符合了“百家爭鳴”的方針。我於十八日的上午,居然登臺發言了。事前我原是很有顧慮的,因爲我的發言側重風趣,口沒遮攔,怕要破壞大會嚴肅的氣氛;誰知稿子送到祕書處付印,竟原封不動,一無刪改。

  對於我這一次發言,反映還算良好,有人認爲在風趣中言之有物,不是濫放噱頭。這就給我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今天一清早從睡夢中醒回來時,驀見我們三張牀上的吊帳,全都放下來了;記得昨夜臨睡時,並未放下,不知是誰代勞的?經我出去探問之下,才知是一位工作人員沈良國同志,見我們三人都睡熟了,而蚊蟲卻三三兩兩地結隊而來,擇肥而噬,所以他替我們放下了吊帳,讓我們可以高枕而臥,不要被這些“無聲小飛機”搞醒了。這一件事,使我們很爲感動,真的是古人所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了。

  我們在小組討論中,也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大家對於預算決算,提出了種種問題,又結合了當地的一切情況,作出了尖銳的批評,或提出了合理化的建議。譬如我們日常所吃的蔬菜,總是不新鮮,實在影響了人民的營養和健康。經蘇州市蔬菜公司的幹部朱福奎代表一說明,才知道從產地到消費人手中要經過五重關口,簡直是在五處旅行,有時還要在倉庫中借宿一夜;因此和消費人見面時,就形容憔悴,萎靡不振了。蘇州市是如此,江蘇省別的地區也許是如此;代表們就迫切地發出一致的呼聲:“我們要吃新鮮的蔬菜!”

  我以蘇州市文化工作者的資格,提出對於園林的繼續整修,文物的調查研究,都是重要而必要的,可是蘇州市的能力有限,呼籲省方大力支援,最主要的不是人力而是物力的補助。



  歐洲人說得好:“工作時你要工作,娛樂時你要娛樂”,所以這幾天來大組討論、小組討論,討論得緊張、熱烈,而到了夜晚,往往來個文娛活動,讓我們鬆鬆勁,開開懷,掉一句文,就是昔人所謂“樂在其中矣”。從十五日大會開幕以來,就舉行了三個文娛晚會,皆大歡喜地看了京劇、電影與越劇。我是個老小孩子,貪玩心重,一樣都不肯輕輕放過。

  從解放軍部隊文工團裏走出來面向羣衆的中國京劇院四團,給我們表演了四個精彩節目。我看京劇向來是粗枝大葉地粗看,而這一次卻是聚精會神地加工細看。我很欣賞《鐵弓緣》中那個扮演陳秀英的年柳英,她將女孩兒家急於求偶的情態,繪影繪聲地描摹出來;而扮演母親的金玉恆,也能於突梯滑稽中,體現出一片慈母舐犢之情。《醉打山門》中扮演魯智深的殷元和,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粗線條的演出,然而嫵媚可喜,非有真功夫不辦。《平地風波》一劇,是根據山西梆子《三疑記》改編的,因一隻小小繡鞋而引起夫婦間的風波,反映了舊時代夫權思想的作祟,老是以粗暴而不信任的態度來對待妻子。王吟秋所扮演的李月英,委曲求全地屈服於丈夫淫威之下,他的表演是出神入化,絲絲入扣的。《乾元山》是一出蜚聲國際的好武戲,演員俞鑑和班世超,都曾得過波蘭十字勳章和羅馬尼亞星勳章,光榮得很!我最欣賞俞鑑所扮演的哪吒,在英武中顯出她的一片天真,無論弄一根棒,一個圈,一柄槍,一把刀,一隻錘,都好像宜僚弄丸,得心應手,怪不得部隊中的戰士們寫信給她,都心悅誠服地稱她爲“小哪吒”了。

  第二個文娛晚會是看意大利的電影《橄欖樹下無和平》,寫法西斯統治時期,黑暗勢力的魔手,殘酷地扼殺了人民天賦的權利;只有強權,沒有法律,人民只得婉轉呻吟於強權的迫害之下,一些兒沒有保障。可是剝極必復,不平則鳴,人民終於站起來了;那個受盡了惡霸折磨陷害的青年牧人,堅定地拿着一支槍和他那個覺悟過來而言歸於好的愛人,肩並肩地大踏步前進,把那惡霸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得不跳下深淵去了此一生。黑暗勢力是失敗了,人民是勝利了,真的是大快人心,人心大快!

  第三個文娛晚會,演出了越劇《南冠草》,這是根據郭沫若同志的劇本改編的。今年松江曾發掘到了明代兩忠臣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的墓葬,而此劇的主角就是夏完淳,所以我對於此劇更有興趣,更有一種親切之感。名藝人竺水招扮演夏完淳,商芳臣扮演劉公旦,表演忠臣們不屈不撓、視死如歸的精神,真的是入木三分。我尤其愛竺水招高吟夏完淳的那首五言詩中的兩句:“英雄生死路,恰似壯遊時”,這是何等豁達的胸襟,何等悲壯的口吻!我尤其神往於虎丘山上的憨憨泉,原來四百餘年前,泉畔曾經留下過這位英雄的腳印,這是虎丘的光榮,也是我們蘇州的光榮!

  我在這裏要代表我們蘇州市連我在內的十八個代表的十八張嘴,向招待所中主持炊事的同志們致謝和致敬。因爲這幾天來,他們想盡方法想出多種多樣的美點佳餚來,使我們大享口福。例如點心吧,有棗泥的饅頭,豆沙的酥合,夾蛋的麪餅。例如菜餚吧,有用蟹粉製成的蟹鬥;有荷葉粉蒸的牛肉;豬肉餡的番茄,拌着魚肉餡的絲瓜和白色的馬鈴薯,紅、綠、白三色相映如畫;柔若無骨的嫩鴨,伴着撒滿火腿末的開花蛋;魚頭魚尾都全,而中間夾着圖案式的大魚圓。真是五花八門,豐富多彩,簡直件件是色、香、味都上上的藝術品,使人欣賞着不忍下箸。



  “濃陰夾道沉沉綠,修竹喬松集大成。天下爲公今實現,好將斯意告先生。”這是我於省人代第一次會議開幕隨同全體代表上中山陵園去獻花致敬時所作的一首小詩。陵園一帶的一片好風光,至今還是夢寐系之的。十九日是星期日,照例休息一天,我本想一清早就往陵園去,探望探望我那經過颱風打擊的“兩位老友”,不知修竹無恙否,喬松也無恙否,至於中山先生呢,他正安然長眠於陵寢之中,那是斷斷不會受驚的。我心中雖已訂下了這個計劃,不料接到通知,上午八時,要舉行一個蘇州專區的代表團會議,中山陵園之行,只得作罷;遙向修竹、喬松兩老友,致深切的慰問。

  午後天氣陰沉,出遊頗有戒心;而民主同盟南京支部恰又預約我們文教界工作者,於三時半參加他們的小型聯歡茶會。從安樂酒店招待所出發的,連我一共八人,就像八仙過海似的到了上乘庵會所。民盟南京負責人之一、文教界老前輩高一涵代表,熱情地招待我們。他老人家說:“這一次上海的人民代表大會開得特別好,我們江蘇省不能示弱,也要把這次大會開好……”這時大雨如注,下個不休,我們一邊談天,一邊聽雨,一邊吃着鮮果和糖果,其樂陶陶;直到六時,才盡歡而散。高老客氣地說:“今天本該休息,卻請你們到這裏來聊天,抱歉得很!”我急忙回說:“今天要感謝民盟的一番盛意,不但讓我們談天說地,暢敘一番;並且在這下雨天及時地把我們安頓在這裏,使雨師也奈何我們不得,不然,我此刻一定在玄武公園裏,早就變做一頭落湯雞了。”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蘇州市的十八個代表中,有一位老壽星,就是七十四歲的湯國梨代表。她是餘杭章太炎大師的夫人,作得一手好詩,填得一手好詞;最近還作了九佳韻的七言律詩九首,中如“涯”“釵”“諧”“埋”幾個韻,都是不容易討好的;而湯代表卻信手拈來,作得首首都好,韻是九佳,恰恰是“九”首“佳”什。蘇州一般老詩人讀了,都擊節歎賞,甘拜下風。雖說她是七十四歲了,而一副牙齒,還是大有可爲,吃硬飯,嚼甘蔗,嗑瓜子,毫無難色,真是得天獨厚。這幾天她老人家正在趕寫一篇發言稿,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得以先睹爲快。她於文章裏一再提起“外子章太炎先生”;我想:現在新社會裏不論男男女女,總是稱配偶爲愛人的。湯代表是婦女界的模範人物,也該身體力行,帶頭提倡,大書特書地來個“我的愛人章太炎先生”;料想章先生在天之靈,也會作會心的微笑,樂於接受的。



  到南京來出席“省人代大會”,忽忽已一星期了;我惦記着蘇州家園裏許多朝夕相見的盆栽盆景,不知別來無恙否,因此寫了封信給一位愛好盆栽的老友劉駿聲兄,託他去視察一下。二十日傍晚,接到了他的回信,據說除了一盆雲柏略有病態外,其他都欣欣向榮,沒有問題。信中還附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副委員長黃任之前輩的一首詩,是寄到我家裏去的;原來他老人家讀了《新聞日報》上我寫的《和颱風搏鬥的一夜》那篇小品文,特地來慰問的。他那箋紙上寫着:“讀《新聞日報》生活小品,知蘇城紫蘭小築爲颱風所襲,詩以慰問瘦鵑伉儷:‘小小山林小小園,主人胸次地天寬。一詩將我綢繆意,呵爾封姨莫作頑。’”任老這首詩情深意厚,寫作都好,是十四日從北戴河寄來的。說也奇怪,它竟好像是舊時代人家貼在牆上的一道符:“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所以第二次從南海里刮起來的颱風,就乖乖地轉了向,不再到我們江蘇來開玩笑,而浩浩蕩蕩地到日本九州去登陸了。

  二十日和二十一日的下午,在省人民委員會舉行專業小組討論,從全體代表中挑出一百多位代表來,分作六組;我並不在實際的工作崗位上,可說是一個“無業遊民”,充其極,也不過是文藝界的一個“單幹戶”,這次卻被安插在文化與教育小組裏,與二十多位專家共聚一堂,暢領教益。在這一個小組上,各地區的教育工作者提出了中小學教師的種種要求;而戲劇與曲藝工作者,也說了藝人們的種種意見,大家都說出了心中所要說的話。我近年來倒像變做了“只解歡娛不解愁”的無愁天子,自己並沒有苦可言,就代表蘇州市文化部門訴說了一番點金乏術之苦,以致一切文化事業,都小手小腳地無從開展;有的事情,錢已有了,而物資不能供應,沒法動工。我們蘇州市的代表們,以萬分迫切的心情,請省方幫助我們解決具體閒難,把這號稱天堂的蘇州,逐步逐步地打扮起來,使它更加美麗!



  二十一日下午,潘伯英代表的愛人費瑾初同志,也突然地像飛將軍從天而降,使老潘又驚又喜,莫名其妙。原來他愛人正在蘇州市文化處工作,此次是爲了評彈工作者的登記問題,特地趕來向省文化局請示的。他們倆雖不過小別一星期,如果把古人所說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來計算,那麼僅僅一星期,也如隔二十一秋了。可是我聽得老潘單單問了一聲兒子可好,雙方就刺刺不休地談着文化處工作上的許多問題,可說是語不及私,再不像舊社會裏夫婦那套“卿卿我我”的老作風了。

  這一天早上,正要去參加小組討論,忽見蕭秀娥代表急匆匆地向大門外跑,我忙問什麼事?她回說買和平鴿去。我暗想招待所中已經住滿了人,還有什麼地方可養和平鴿,難道養在牀底下不成?爲了好奇心動,就拔腳跟着她跑,到了大門外,才明白過來;原來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朋友,手中拿着一根細竹竿,掛着幾隻孩子們玩的小白鴿,嘴、眼和腳都是紅的,翅和尾都用鵝毛製成;妙在兩翅和身子連接的所在,用盤曲的鉛絲連起來,頸項裏繫着一根紅絲線,向上一提,兩翅就會撲呀撲的,好像要飛去的樣子。這一個挺有意思的小玩意,代價只須一角五分,我急忙買了一頭,笑吟吟地拎到宿舍裏去;於是我那小陵園瓜和起死還魂草兩件活寶,又得了個象徵和平的小白鴿來作良伴,更覺生意盎然,栩栩欲活了。

  潘慎明代表的發言中,說起蘇州的園林,具有我國古代建築的民族風格,得到了國內外一致的好評。甚至有的國際朋友說:“看到了蘇州的園林,才真正地看到了中國。”但他們看了那些狹小的街道,和古老破舊的許多屋子,不由得驚訝地說:“天堂天堂,這就算是天堂麼?”可是我們沒有錢,只得將就一下。譬如那座岌岌欲危的虎丘塔,這些年來,我們早就要搶修了,中央文化部因爲它是江南最著名的古蹟,非常重視,南京和上海的建築專家們,也一再地來察看研究;整修的計劃方案雖已擬定了,可是爲了沒有錢,無從修起,真所謂“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今年五月裏,才由市文化處範煙橋處長親自趕到南京來,向省文化局苦苦請求,總算請到了五萬元,而還要市方負擔五萬元。現在錢已有了,而必需的水泥沒有,仍然沒法動工,如果再過三個月仍還沒有水泥,那麼一到年終,這五萬元就要上繳歸庫,恐怕要像“黃鶴一去不復返”了。萬一在這三個月裏,虎丘塔竟突然地垮了,那怎麼辦?



  二十二日下午六時半,大會討論結束了。我和潘伯英代表應省文化局之邀,隨同錢靜人副局長一起上香鋪營文化局去。文藝界的前輩胡小石、陳中凡、陳之佛、吳白匋諸代表,與京劇藝人王琴生、錫劇藝人姚澄、揚劇藝人高秀英諸代表都來與會,南京博物館曾昭燏院長和文化局各科科長也全都出席,濟濟一堂,真是一個文藝界的羣英會。吃過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座談會開始了;錢副局長作開場白,由李進副局長報告最近擬定了的對全省文化事業的種種措施。對於各地區的戲劇和國畫,都將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在南京並將有國畫館和“文化之家”的建立,使“百花齊放”,放得更好看;“百家爭鳴”,鳴得更動聽。這些美麗的遠景並不太遠,不久的將來就要像孔雀開屏一樣,輝煌地展開在我們眼前了。

  藝人們雖爲這些美麗的遠景而鼓舞,但仍毫不保留地訴說目前存在着的許多問題。姚澄代表是個大紅大紫的錫劇名藝人;政治地位提高了,社會活動特別忙,因此影響了她的健康,也就連帶影響了她的演出,甚至每天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

  在這座談會上,又得到了一個很可興奮的好消息,據潘其彬同志告知我:搶修虎丘塔的一切材料,全都準備好了,鋼骨水泥,應有盡有,九月份內就可開工。我一聽之下,不由得手舞足蹈起來,回到了蘇州,就要迫切期待着這個“黃道吉日”的來臨,而歡呼着“開工大吉”了。虎丘塔一經修好之後,便可永遠地屹立在虎丘之上,爲蘇州增光,與河山同壽。

  這一晚,人民大會堂又舉行一個文娛晚會,由江蘇省錫劇團演出了根據粵劇本改編而成的《搜書院》,我爲了參加省文化局的座談會,失之交臂;但據好幾位看過的代表們說:這齣戲情節好,表演好,說唱好,服裝好,佈景好,音樂好,真的是美具難並,無一不好。我向朱福奎同志要了一份說明書,卻見第一幕第二場的唱詞中,有一首題在那風箏上的長短句:“長牽採線,辜負凌雲心一片。線斷隨風,此身無寄任西東。碧空隕落,飄泊亦如人命薄。誰放誰收,恰似桃花逐水流。”似詩非詩,似詞非詞,但也尚可一讀,大概是粵劇本中原有的吧。據姚澄代表對我說,她們的團,不久將到蘇州來演出,我想那番演出,定將轟動一時,而這一失之交臂的《搜書院》,我也可以欣賞一下了。


一〇


  到南京已十二天了,天天過着集體生活,有規律,有興趣,年青時在學校裏求學的情景,也正是如此,真好像重溫舊夢一般。我在家裏時,連一方手帕子也不會洗的,而在這些日子裏,不論帕子襪子,襯衫襯褲,居然都由自己動手來洗,樂此不疲,覺得獨立勞動,自是一件最有意義的事。

  蘇州市的代表,原有二十人,這次有兩位代表因公請假,出席的恰符十八羅漢之數,大家都像一家人似的,打成一片;年事最高的如湯國梨、王季玉、鄧邦逖、潘慎明四代表,可以把“嵩山四老”作比。領導黨、政工作的,有孔令宗、李芸華、惠廉三代表,可以比作“風塵三俠”。工商界的領袖陶叔南、浦亮元、朱汝鵬、程延齡四代表,可說是“四大金剛”。蕭伯宣代表是我們代表團中唯一的醫藥衛生工作者,可說是“擎天一柱”。我與潘伯英代表是兩個文藝工作者,可以比作北方相聲和蘇州評彈的所謂“拼雙檔”。工廠中的積極分子蕭秀娥、劉洪芬、沈鳳珍三代表,再加上了同她們常在一起的朱福奎代表,和經常在蘇州工作而在南京當選的徐仰先代表,湊成了“五虎將”。他們同出同入,同遊同息,同在一處打杜洛克,跳踉作耍,活潑潑地;而劉、沈二代表打扮得像花蝴蝶一樣,給我們代表團生色不少。

  這一次的省人代會開得再好沒有了,無論小組討論、大組討論,對於全省各地區各部門的工作,或自我提出了種種存在的缺點,或對人作出種種尖銳的批評,真如並剪哀梨,十分爽快。人民代表當家做主的精神,在這裏充分地表現了出來。我以爲彌補缺點,是今後必須做並且急需做的工作,等於洪水決堤時堵塞缺口一樣,要勇敢,要及時,要建設“即知即行”纔可把所有存在着的種種缺點,又快又好地完全彌補起來,加速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建設。

  選舉副省長,是這一次大會中的重要節目,除現有的四位副省長外,再增選六位副省長,有做統戰工作的;有做計劃和財貿工作的;有做文教和工商業工作的;並且內中還有一位女副省長,全是富有能力、富有才識的專家。經各地區的代表們反覆討論之後,一致贊同,終於在二十四日下午大會閉幕以前,把六位副省長選舉了出來。從此十位副省長同德同心,分工合作,幫助省長把江蘇省治理得盡善盡美,蒸蒸日上,涌現出一個十全十美的新江蘇來。

  舉行了足足九整天的江蘇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終於勝利閉幕了,我將於二十五日回蘇州去;可是臨別依依,低徊不盡,紫金山的山色,玄武湖的湖光,似乎在殷勤地挽留我,我陶醉着它們的美,真有“故鄉雖好不思歸”之感。然而故鄉的許多工作,正在等待着我,不得不割慈忍愛地走了,好在不久的將來,還是要來的。再會吧!南京!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Previous
Author:周瘦鵑
Type:散文
Total Words:9698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