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行

  延州秦百户,关防犹可恃,

  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塞芦子


一 到福州去


  由南平到福州去的船,凌晨五点钟开行,我们在四点钟赶上船去,船已经挤得象腌菜坛了。幸好,早买了对座位号数的票,不至于要罚站。

  一间小舱两面一共六个座位,我们对面座位上,是两个乡下女人和一对小狗仔一样的男女孩子,厮并着爬在窗口上东看西看。少时,一个穿西装的人带了两个穿制服挂襟章的人跨进来,直奔那两个女人,要她们的票子。把票子翻来翻去看了一回,三个人用福州话叽咕了一阵,那西装角色就挥手喝那两个女人出去,也不等她们回答,(事实上那两位正在傻得可怜的一上一下望着他,也不会说话。)就踢着女人们的东西。同时那三个人之中一个高高个子的先生,用几个指头把窗前那对狗仔提下地来,反手就把他们塞出门外去了。三个人相视而笑,穿制服的又连连向穿西装的道着谢。

  这时候那四个哑巴人正拖着他们的哑巴行李围坐在过道的地上。不时把眼角伸过来,偷偷看舱里。

  闽江上游江面完全是水漩子,一个套一个,互相撞击,弄得水面稀烂,有的地方象油,有的地方象被藻荇牵锁着,水面还鼓着小泡泡,水流各自绕着不成纹理的圈子。江中不断的有一堆堆秃石穷岩傲慢的踞在那儿,有的被太阳烤得发白了。江左江右穷追着人的山岭逼得人气都转不过来,电船虎搭虎搭向前逃命似的跑。可是,朝前一看,山已经赶过去,横断了去路。回头来,则后路也被它塞断了,俨然被包围在一个小小的湖里面。仿佛倘若一定要冲出去,则连船连人都要掉到地球底下去似的。

  船到洪山口,离福州只有十来里路,听说船要停泊很久,便上岸去找人力车。正在东张西望,忽然听见哎哟呀、哎哟呀的人声音从脚下应答着过来,低头一看,地下用力地爬来三个女人,每人肩上一条粗的纤缆。她们一只手在地上爬,另一只手拖着纤缆,象拖一座大山似的把一条大木船缓缓拖动着。这里面一个是白发老妇,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另外一个中年妇人,恰恰象三代人。她们默默的看了我一眼,我也默默看了她们一眼,我有一种想捶打自己的感觉。那条山一样的大船活活象征几个久已沉淀了的世纪挂在她们肩上,要她们拖着走,而我,才是乘风凉的一个呢。

二 福州剪影


  下午四点,船进了福州港口,右边绿荫丛丛散缀着白色的、红色的西式楼房,沿山上升,左边却是乌压压的一片,烟雾弥漫,这是可以用市中心,或者人烟稠密这类字眼去形容的,中间是一个岛,两道桥把福州连成了一个完整的都市。

  虽然曾经被敌人占领了将近一年的地方,虽然在五月间、七月间都曾有敌人来骚扰过,福州还是安静,所有的大小商店整天开着门,晚间到十点钟还有市面,银楼金铺特别多,南台大街,差不多隔几丈远就有一家。门面不大,玻璃柜台陈设着许多玉器、宝石古玩之类,银器比金器多。

  最著名的福州漆器,情形却相当萧条,漆器店不算多,据说福州漆器的原料,如漆如丝,多从外省如安徽、浙江来,染料从德国来,打仗后,原料难到,因此漆器出产也不如从前了。

  来往福州的人口还是很多,旅馆经常都是满的,这使福州的饮食店非常发达。卖咖啡、糖果、酒类的店左顾右盼,各得其所,到福州来的人大抵都不是属于生产方面的人,许多都属于所谓摩登和漂亮一类的人物,利用福州的畸形治安来此舒服舒服。一位旅馆负责人告诉我,这类漂亮人来了时,福州似乎还有跳舞的地方。自从公沽局取消了以后,米价只卖一百七十元左右,肉卖到七、八元一斤。生活比起别处来似乎不是难以负荷的重担(这自然是对于这一类无事有钱人的说法),所以新来的客人,到了这儿很自然就有了繁荣之感。

  当然,这种繁荣是空虚的,也许甚至是一种错觉。福州处在敌人封锁线内,海外贸易来源已经断绝。同时在我国军事当局的安排下,福州应该变成一个军事重镇,对于物质和人民以疏散为原则,内地的货物也不能向福州流。福州不但不是一个政治中心,并且也不是商业中心了。这情形使得在福州经营贸易和航业的外国人,都把他们的机器和人撤退。太古久已走了,怡和也只剩了一个负责人在那里收拾余业,商量拍卖私人的东西好走路。本国的殷实大商离开了福州的也不少。影响所及,是许多工人失业,贫民失了都市所能投给他们的余渣,生活完全没有来源,流入盗伙的很多。除了游手好闲的人以外,一般的购买力都减低。和店员谈起来都说买卖不好,有的甚至指着橱窗说:“存货就只这一点了,卖完了我们还不知要怎样过日子。”

三 福州军事地位


  当它是一个军事据点来说,福州在攻守两面都很重要。敌人如果在东南一带再有大企图,他只得要在福州登陆,南下北上,可以依他当时的需要来作配合行动。守住福州就威胁着他的侧翼,至低限度使他不敢放手深入福建。浙赣战役中,敌人就在福州试探过一下,究竟因为人力不足,不能大逞。其后他一次企图由广丰南下,一次由江山袭仙霞岭,都是小有不利就马上收兵。其中的原因自然很多,但是,福州未动,也足以说明敌人当时的意向。守福州并不是一件困难事。这话也许有人要以为奇怪。福州是一个海港,我们没有海军如何说容易守呢?不过,在相对的条件之下,福州是不难守的。福州虽是一个平原海港,环绕它的后方都是鹫峰山的群岭,敌人仅仅登陆,不能占领福州,他必需运用强大的陆军,特别是炮兵来夺取那些离福州仅四十里的山的锁链,才能够说福州在他掌握。如果以有力的足够的部队守住这些山隘,敌人就不能在福州立足。倘若说敌人要利用他的海军沿江而上,拊我军的侧背,则闽江的水流是否那么温驯的欢迎闯入者,正不可知。水浅、流急、滩多,航路时时变化,这些必都在敌人计虑之中。就算他不顾这一套,则闽江两岸的登陆地点又是敌人头痛的地方。他必须由崇山峻岭中间陡峭的小路向上爬,那些小路都是只能容一个人的山径。不熟地形,来到了这里,很容易全军覆没。而我们只要运用地形在这些山岭中安下有力的部队,敌人就进退两难,唯有一死。何况长门、马尾正象一对铁的巨人站立在闽江门前,只要让它们发生作用,敌人如何能闯进福州?这是守的方面。

  说到攻,在我这不知军事的人看来,似觉比守要难。主要是我们没有海军,而以目前的形势来说,我们又不能把福州当作空军根据地。不过,无论如何,福州与泉州、漳州互相依靠,完全是控制海上的形势,如果能将这一带沿海岛屿收回,首先就削弱了敌人海运的保障与持续力。在反攻的局面下面,收复厦门鼓浪屿,进而扰乱甚至切断敌人的航路,也要以福州为策动地区。这完全是就海上来说。若讲到陆路,则到反攻时期为止的具体情况,当然能够决定福州的攻势地位。现在很难揣测。

四 海盗


  南海风波之恶,是每个有些傍海旅行的经验的人所深知的。大陆在台湾海峡转了个弯,水流风向都起变化,无事的时候海面都是白浪三尺,自然足以使行者相戒。不过,除此以外,海面的群岛也是旅客的灾星,盘踞在里面的海盗是完全不认人的。抗战以来,这些海盗又变本加厉了。

  五月下旬,敌人发动了浙东攻势以后,就遣派了两条船和二百陆战队到福州海外,策动南竿塘、北竿塘一带的海盗进攻闽江口的川石岛。那时候,我守军只有一连江防队,很快敌人就占领了川石岛。并进占壶江岛一小部。七月中,秋收期近,海盗缺乏粮食,又来攻击琅岐——闽江口最大的一个岛,企图劫掠粮食和木材。这一次我守军某师把他好好打了一顿,狼狈窜回去了。现在听说壶江已经无敌踪,琅岐岛的守备队该已经更大大地加强了吧。

  所谓的海盗说起来也很可怜。他们的军官大都是散兵、逃兵、原有的土匪——破产的贫农,以及失业的渔民,其中有少数的失志军警和汉奸参加。所有喽罗大都是无法生存的农民、渔民、小偷、流氓之类。他们大都是烟酒赌嫖样样都来,吗啡白面更是家常便饭,弄到完全无法在城市及乡村活下去,才纠伙集众去海上占一个小岛,以打家劫船为生。敌人对此情形自然是早已明白了的,便将其收买为己用,自此凡有海盗的海面和岛屿不花他丝毫力量都变成了敌人的囊中物。敌人将其改编为伪“福建省和平救国军”,一共有两个集团军,供给他们来复枪、轻重机关枪、汽艇轮船,甚至于炮也供给他们。这样一来,敌人从本国到西南太平洋窎长的交通线就有了无数的给水站,同时既有海盗和我们为难,他就不必在这里多费兵力和船只。经常在这里的只有一条巡船,其他船只都是路过性质,来来去去,甚至于海上巡逻的任务都是由海盗担负的。除了这两点:当供应线及骚扰我方以外,海盗的第三个任务便是替敌人推广物资。敌人曾经在厦门成立了一个物资推广部,送入他们的花布、卷烟、化妆品、鸦片、红丸、奎宁丸等等来换取我们的米粮、五金、汽油、土产。交换种类是这样:(一)以花布、化妆品、奎宁换取金、银、钨、锡等,(二)以卷烟、洋酒之类换我们的粮食和汽油,(三)以毒品换取我们各种土产原料。这些海盗都有他们岸上的坐庄。

  海盗共分为两个“和平救国集团军”。我们已经说过了。所谓“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叫张逸舟。此人原是仙游县的一个警备队长,在海军陆战队也呆过。因为升官不遂,下海为盗,后来供敌人驱遣。他的“集团军”一共只有三千四百余人,有一个支队、一个特务大队、一个稽查大队,另有九个大队,共编为三路军,其实不过空头名号而已。敌人给他轻重机关枪二十挺、炮五门、枪二千多支,还有三百多手枪,装备不为不好,可是他的手下喽罗大部分都是吸毒走私之流,战斗力固然不行,根本也就不大容易听号令,要解决他原不是很困难的。所谓“第二集团军”,由海盗出身的林义和率领,共有二千一百多人,轻重机关枪二十一挺,炮四门,步枪一千多支。林某海盗出身,手下人多是无告渔民,习于海上,体格强健,禁止吸毒。现在北竿塘、南竿塘一带,夜间奉敌人命令出来骚扰的就是他。

  总起来说,抗战第六年中的福州,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丝毫不曾减低,反而因敌人在浙江方面的进展增高了。要使它依照军事当局的意志成为一个真正据点,市内那种空虚的繁荣消耗须加以消灭。福州及泉、漳一带的军队已有了相当多的数目,我们放心,但是他们还需要更多,以便趁此敌人有事之秋,对海盗采取各种可能的攻势,将其清除,以削弱敌人的海上交通,这是准备反攻必要的步骤,不宜行之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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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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