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间

  躺在大天井左边厢房里的烟榻上,荀福全的苍白嘴唇紧箍着烟枪嘴,好像吹箫似的,两眼凝视着烟灯口舔着烟斗上的黄色烟泡一跳一跳的火焰。他匆忙地嘴动两动,便使劲一吸,苍白的两颊都凹了进去,只让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在透不过气来时漏出丝丝的烟雾。看看吸到了底;他便右手拿着闪光的铁扦子一拨,吱的一声,那烟泡蒂便被火焰光送进烟斗的小孔里去。放上枪,嘴唇闭得一线缝也没有,竭力不再让一丝烟雾漏出来,翻身爬起,赶忙跑到旁边地板上的一方黄草席上站定,一弯身,两只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两脚跟朝上一跷,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形,啪啦哒一声翻了过去。鼻尖冒出细点的汗珠来。他仍然紧闭着嘴,走回烟盘旁边坐下,两手抱起一把装着苦茶的白瓷壶来,白嘴子插进白嘴唇咕噜咕噜喝了两口,这才两手拊着膝头,骨碌着两眼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刚刚头靠上枕头,拿铁扦子匆忙地挑上一豆黑烟膏凑上灯罩圆火口的时候,长工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他面前了,两手撑着床沿,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厚嘴唇急促地说道:

  “少……少爷,那黄三痞子连我也骂了,他……他叫你就出去……”

  荀福全立刻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偏着头,两眼发闪,嘴巴张开。那铁扦上的一豆烟膏墨水似地滴在灯火边:吱!灯火就跳了一下,但他扬起着半身,喷着鼻孔说道:

  “哎呀!叫你跟他说等一等,等一等——”

  老牛的麻脸上也皱起眉头了,他嘴唇动的时候,那黄色的两颗门牙闪映着烟灯的火光:

  “我说过了,我说,……他又说,你不出去,他他他就要亲自进来讨了!”

  “啊?”荀福全一惊地坐了起来,石像似的呆一下,才伸着五指猛力抓了抓头上的乱发,叹一口气说道。“咳,妈的!好好,你去跟他说我就来,入他……”

  老牛刚刚转过背,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又停在头发上突然喊住他,额角发皱,眼光灼灼地问道:

  “老太爷刚才在发什么气?”

  老牛麻鼻下的厚嘴唇又动着答道:

  “你还不晓得么?大前天老老太爷弄到公所去的刘二今天出来了,刘大去弄出来的,刘大卖了他的阿毛,十块钱,刘大偷偷回来的……”

  “老太爷今天出去不出去?”荀福全问着,同时脑子里很快地闪出了他父亲屋里的景象:靠里的床脚后面,是夹壁,壁上有一个小方门,门里面是大袋的铜圆和小袋的银圆。于是,他的嘴角便闪出梦似的微笑。偏着头,闪烁着发光的眼睛,盯着老牛那颤动的厚嘴唇;他怀着往常凑好三番时伸手去揭牌似的心情,惟愿他那嘴巴一张开,就送出来一声:“出去。”

  “不不不……”老牛摇摇麻脸。“……晓得。”

  “喊,”荀福全一下怒得眼珠挺出来了,挥着右手喝道:“好了,好了,你去你去!”但他刚刚躺下枕头去,老牛的麻脸又追上来了,秘密似地压低声音说道:

  “少少爷,黄三痞子骂骂骂……”他自己也困难得麻脸胀红起来,害羞地伸着黑指甲的五指抓着下巴。荀福全的眉毛皱得更往下吊,尖着耳朵,也急得两眼只是。老牛在地上顿一脚,这才说出来了:

  “骂你入入入入……”

  荀福全终于向他瞪一下眼睛说道:

  “好了,好了,妈的!”接着他就张开口打一个呵欠,眼角又滚出一条亮晶晶的泪水,脊梁软瘫地又躺下去,他想:“还是抽了这口烟再说。”他瘦削的鼻尖对着灯火,两眼紧盯住那灯火边的一豆烟膏,看看要烧焦了,他便对着它吸一口气,赶忙拿着铁扦子,屏着鼻孔里呼吸,全力贯在指头上,抖抖地把它刮下来,就凑在灯罩口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烟泡,栽上烟斗的时候,老牛的麻脸又出现在门口了,同时在老牛的背后还发出一个粗大的声音:

  “喂,荀少爷!怎么的!”

  一听就知道是前几天同着打牌的张得标的声音。他的心一跳,两手拿着的烟枪刚刚横停在烟灯旁边,那穿黑紧身的张得标已眼光灼灼地从老牛的背后走进来了。一路嚷着,两眼就向厢房里的四个角落扫射,两步走到床前,便伸出一只手掌一挥地拍在荀福全侧躺着的屁股上,劈的一声:

  “喂,黄哥等不得了,他问你还不还!”他声音震动了屋梁,连天井都嗡嗡起着回声。

  荀福全嘴唇发白,两眼珠急促地溜动,一翻坐了起来,平伸着两手向着张得标的鼻尖前面按两按,轻声说道:

  “喂喂,小声点,小声点!”

  “什么小声不小声!黄哥叫你马上就出去!真是,早来一趟咧,说你没有起来,你看此刻什么时候!等死人!”张得标大声说着,眼光就从荀福全的脸扫到烟灯,又从烟灯扫回荀福全的白脸。

  荀福全皱着眉头叹一口气,伸起两只手爪抓着头上的乱发,轻声地说道:

  “喂喂,”便赶快两步跑到窗口,从窗眼望出去。见正面堂屋只是静静的满是灰尘的红漆神龛,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影,他才嘘出一口气,走回烟灯旁边来,说道:

  “好了好了,你请坐坐,等我抽了这口烟,对不对?”

  “坐不坐倒没有关系!”张得标大声说着,左手叉腰一屁股坐上烟盘左边,两眼楞着横横地向荀福全脸上一扫,“那么,就快点!”他伸着五指就在烟灯旁边抓起一个小巧的银烟杯。

  荀福全双手指着烟枪,把嘴子的一头递过来,说道:

  “请!”

  张得标故意伸一只手去接着枪,果然看见荀福全皱一皱眉头,他便讪笑地说道:

  “好了好了,谁抽你的烟,你赶快吧!”

  荀福全脸红起来,嘴嗫嚅地说道:

  “不,不客气。”终于把烟枪嘴掉回来塞进自己的嘴唇吱吱吱地抽了起来。他顺着烟枪望到烟灯旁边,却见张得标的五指正在玩着烟杯,烟杯倾斜着,黑烟膏就闪光地流到杯口,看看就要流出来,他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忽然烟斗上唬的一声,他赶快把眼睛收回来,泡子上正烘烘地挂火了,他皱着眉头把口里的白烟雾吐出来,吹熄泡子上的火焰,按一按,扦一个洞,又才抽了起来。这回却见张得标的两手在白瓷壶边的十几个烟斗子中抓起两个来,并且说道:

  “啧,烟斗子,啧……”同时就把那两个水盂式的黄红色烟斗子相碰发出声音;咯咯。碰一下,荀福全的眉头就皱一下。但这回,他怕再放漏一丝烟雾了,一口气就把烟泡子吸进烟斗里去。

  “完了么?”张得标放下手上的两个烟斗,闪烁着眼光问;见荀福全紧闭着嘴唇点点头站起来,他也站起来,那扁圆的烟斗实在黄红得可爱,他还盯了它们一眼,才向房门口大踏步走去。可是到了老牛站着的门边,却不听见跟来的脚音,他掉转头来一看,荀福全却站在一方黄草席上,弯身下去,两手撑着席中心,头向下,就像一条伸懒腰的拱背猫。

  “唉唉,又要打跟斗么?”张得标皱着眉头大声说。

  老牛向他微笑一下,挤挤眼,悄悄在他耳边说道:

  “他……他不打跟斗就过不了瘾。”

  张得标横着眼睛盯了老牛一眼,赶快把自己的耳朵离开他那冲着臭气的嘴巴。见荀福全已翻了起来,但又坐在烟盘旁边了,两手抱着白瓷壶,就把白嘴子插进白嘴唇。他便怒挺着一对眼珠大踏步走到他面前,喷着口沫说道:

  “喂,怎么样!妈的,我又不是你的跟丁,随你这样派气!我不过是帮黄哥进来找你的!你究竟出去不出去!”他一对挺出的眼珠就直盯着他的瘦脸。

  荀福全只是两眼骨录地从白瓷壶背望出去看着他颤颤的嘴唇,咕噜咕噜喝了茶,放下壶,这才两手拊着膝头,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嗄……”

  他身子一直站起来了,脑子里又闪来他老婆手指上黄黄的金戒指,伸手拍拍张得标的肩头,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请你先出去回复黄哥,我进去一下就来。”

  “不行!”张得标把肩头向旁边一躲,脱开他的手掌,喷着口沫说道:“走!”他伸着五指就去拉他的手。

  “唉唉,我要进去弄钱吓!”荀福全伸起五指急促地抓着头上的乱发,眼睛就

  “那你送我这个烟斗。”张得标伸手到白瓷壶旁边的十几个烟斗中,五指抓起一个水盂式的烟斗来,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荀福全皱着向下吊的眉毛伸出五指就去夺,一面说道:

  “唉唉,这个烟斗不能送你。”

  “妈的,你有十几个的嘛!”张得标一只手掌撑着荀福全的手,一只手掌就把烟斗塞进黑紧身的袋子里去。“吓!你这人!……”他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使外面的天井都起着嗡嗡的回声。

  荀福全张着嘴呆了一下,很快就用伸出去的那一只手掌在他嘴边按一按,轻声说道:

  “喂喂,妈的,小声点,小声点!”

  “好了好了,那你就赶快进去吧!可是别进去就不出来吓!”张得标说着,闪烁着眼光向他眼,同时在他背上拍一掌,就笑嘻嘻地大踏步地出去了。

  “!”荀福全盯着张得标的背影消失了,才叹出一口气,摇摇头。但他立刻皱着眉头了,他父亲那怒瞪着的一对眼珠就在他脑里一闪,他于是又伸起五指抓抓头上的乱发,喃喃地说道:

  “嗨,妈的,恰恰又是今天!又要经过老头子的门口!呸!”

  他站一会,终于咬住牙关,顿一脚,打天井穿过堂屋走去。刚要溜过他父亲门口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停住了,因为他已听见他父亲在说话的声音。他想:“老婆该没有在里面吧。”于是,他轻轻点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地走到他父亲的门口边,从一个小洞望进去,就看见父亲依然横躺在靠里的床上,床中心烟灯里的火焰正对着他那一双愤怒的眼珠闪光,三须胡当中的嘴唇颤抖地在喷出一些话:

  “……哼,妈的,就放了我的人了么!”同时挥着一只手掌在自己躺着的屁股上一拍,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哪个在门外?”他忽然大声一喊,立刻从枕上抬起头。

  荀福全惊得张开嘴呆了一下,赶快轻轻点着脚尖离开两步,但立刻又听见父亲坐起床来大声喊道:

  “哪个!唔?”

  荀福全知道不能走了,便站着答道:

  “我。”

  “进来!”

  荀福全不知道进去的好还是不进去的好,但脚已提起了,他于是便跨进去,在门框边站住。立刻就看见父亲一只手在床上一撑就跳起来,震得烟灯里的火光都跳了一下,厉声地喊道:

  “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唔?你是不是又想来偷钱?唔,你这败家子!你看这两天佃户通通都躲光了,你还一点人事都不知!”他伸着一根指头向荀福全指了一下。“嗨,我问你,刚才谁在外边同你说话?”

  “没有人。”荀福全脸红一下,随即又变白,嘴唇颤抖着,两眼昏得好像全屋子都黑暗下来,他两手的指头扭动着背后门框上的铁扣,恨不得一把就将它扭断。

  “哼,没有人!”荀老太爷又挺着眼珠,右掌撑在旁边摆着算盘的台子边沿,恨恨地看了荀福全一眼,又喝道:

  “你站着在做什么!站都不好好站!你就只晓得赌钱,变成那‘呆贼佬’的鬼像!给我滚蛋!我看不得!”

  荀福全把嘴唇一嘟,在地板上用力地顿一脚就跑出来了,他想:“嗨,妈的!”他一面掉着头,就看见老头子在台子边进出两步,忽然被一条矮凳子绊了一下。凳子翻一个身,四脚朝上;老头子也扑着身子跳了一下,几乎跌下地去。荀福全这才感到些微的痛快,向老头子投一瞥恶笑的眼光,便撒腿向后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还掉头看看背后,在一个门框边,他的胸口突然被猛烈的撞了一下,几乎仰身倒下地去,他吃惊地跳后一步,定睛看时,脸色变白的老婆就站在门框里面失声地说着:

  “哎呀!吓死我!”她伸起空着的左掌就在胸口上拍了两拍。右手五指端着大铜杯刚起锅的熟烟膏就要走出去。

  “嗨,等着!”荀福全跨进门槛,两手拦门,轻说道:

  “把你的私房钱借给我一下,你?”

  “别忙,”老婆左手又向前扬一下,截断他的话,两眼一地望着手上的铜烟杯,好像思索什么忘了的东西。

  荀福全不知不觉地把两手五指插五指地抱在胸前,弯着腰颤声说道:

  “给我吧,给我吧,你这鬼东西!”

  老婆掉回头,端着烟杯子便跨出门槛,荀福全可愤怒得脸发青,一双眼珠瞪起来,跳出一步,伸手就抓着他老婆空着的左手。老婆向前一奔,他顺势就把她的手臂弯过来,反扭到背上,向上一拉,肩胛的骨头都发出喀啦的一声。老婆弯下腰,叫不出来似地喊着:

  “呵唷呵唷!”

  “妈的,你说给不给!”他把她那只手臂再向着她后颈窝那儿提一提。

  “呵唷,扭断了!唔唔,你这样狠心!”老婆弯着腰,向地面俯着头喷着口沫说。

  荀福全从旁边看着他老婆那起着痉挛的苍白脸,感着了一种胜利的痛快,于是更加威吓地说道:

  “你不给么?我就要拔你的金戒指!”他伸手抓牢她背上的左掌,便去退那中指上的一个金黄黄的圆箍。

  老婆可把手臂用力一扭,一翻地直起身来;荀福全一个冷不防,被弹得踉跄地倒退两步,几乎跌下地去。她脸发青,大声地说道:

  “别动我!前月你才瞒着拿了我一支戒指去,你又……”

  荀福全脸红一下,于是捏着拳头向她鼻尖摇两摇,压低声音说道:

  “妈的,别大声!你再说,你……”

  “大女!你们在做什么!烟还不拿来!”老头子忽然从房里送出来一声。

  “来了!”她尖声的应着,就向旁边一溜,荀福全斜刺里冲着肩头去一拦;她可一偏地滑开,跑掉了。

  “妈的!老头子什么等着你了!”荀福全向她背后吐出这么一声咒骂,两眼圆睁地跟定她的脚跟跳着脚进去,看看追到父亲的门口,“嗨,不行了,妈妈的!”他脑子里面这样一闪,便加紧追上两步,一挥地击下一拳去,老婆向旁边一躲,拳头恰恰落在右肘上,她的手掌被震得一弹,烟杯子便从五指跳了出来,在空中射一个弧形,落在地上,拍的一声,滚了一圈,黑烟膏便从杯口流了出来,立刻把烟杯子在地上胶住。老婆惊得颤抖的嘴唇发白,迸出一声尖叫。荀老太爷就从床上一扬身跳到门边来了,圆瞪眼珠,咆哮地喊道:

  “做什么!唔?”

  老婆的肩膀抽搐起来了,横着手背揩着两眼莹莹流出的泪水,她把手放下来,从模糊的两眼望出去,打老头子的眼睛掠过她丈夫的眼睛,嘴唇就要动。荀福全抢着嗫嚅着说:

  “她把烟杯子弄翻了!”

  荀老太爷愤怒得脸发青,三须胡都颤抖了,他的两脚离地一跳跳出门来,在空中挥着拳头便向荀福全的头冲去,同时咬紧牙关吼道:

  “唉唉,你这败家子!你这杂种!你……”

  荀福全两眼骨录一,转过身脚一点便跳出堂屋。荀老太爷的三须胡直抖动,他两手十指向前在空中抓着,脚一跳也跟着追出堂屋,口里直喊着:

  “你这败家子吓!你这……”

  他望着荀福全那长快的背影,两把抓不住,他简直气得小孩似的哭起来了,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又踉跄地向前追两步,追两步,又双脚在地上跳两下,口里带哭地嚷着:

  “你好,你好!我送你的忤逆!”

  荀福全的心卜卜卜地跳着,踉踉跄跄手摇脚踢地跑出大天井,及到发现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向他脸前迎了上来,异口同声地说道;“吓,来了!”他才张开嘴巴一楞地站住,知道自己已经跑出八字粉墙的大门外了,走在张得标前面冲上他鼻尖来的圆胖脸,一看就认得是黄三痞子,他今天的头上还包了一大圈青纱大包头,在左耳边还吊下一寸长的青纱头,随着田野送来的风飘动。但荀福全没有等他开口,就又眼光东闪西闪地匆忙的说了一声:

  “老头子进来了!”撒开腿便向墙左边的一道的竹篱笆侧面一株大树下跑去,脊梁软瘫地靠住树干,膝关节还在发抖,脑子里面就闪动着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

  “嗨,妈的!”黄长兴说着,两眼闪烁地向两边望望,同着张得标跑了过来,直直地站在荀福全的前面,两手叉着腰,没有钮扣的黑紧身就在胸前两边分开,现出裤腰上一段两寸宽的闪着光的黑丝板带,他鼻孔气呼呼地对着荀福全的鼻尖。但同时已听见老头子在大门口的骂声,三个都就在大树下默默地站住,互相看着别人的脸。等到骂声渐渐远进去了,黄长兴便闪烁着眼光掉头向背后看看,才微笑地向荀福全说道:

  “喂,把钱拿出来。”

  荀福全这才一惊地望着黄长兴那油光的圆脸,鼻孔气呼呼地苍白着脸子说道:

  “唉唉,你不看见我刚同老头子吵了么!”

  “什么?”黄长兴一下怒瞪着眼珠叫起来了,连唾沫星子都喷到荀福全的鼻尖,他一面伸手挽着捏着左拳的袖口,一面摇动着吊在耳边的青纱头喝道。“你要生老子的气么?老子饿着肚来等你这样久,还没地方出气呢!”他偏着头对着他的鼻尖。“哼,你想赖么?难道我输给别人的钱就不是钱么?唔?”他咬住牙关说着,挺出一对眼珠。荀福全气得发战,也瞪起一对眼珠,立刻看见张得标跳过来,一把抓着黄长兴的两手,说道:

  “喂,黄哥!”

  他于是离开树干,向前一步嘴唇乌白地说道:

  “怎么!你要打么!”

  “你!做啥!妈的,别在老子面前摆少爷架子!”黄长兴吼着,脱开张得标的两手,从丝板带里掏出一张一百吊钱的白纸据来,凑到荀福全的鼻尖说道。“哼,打你,污了我的手!还钱来!呵?天天推,你还硬!”

  荀福全的脸向后退一下呆着了,嘴唇颤抖地嗫嚅道:

  “我……”同时伸起一只手掌的五指抓着头上的乱发,懊恼地闪着眼光。

  “好的,不还好了!我去找你家老头子去!”黄长兴一歪嘴掉过头来向着张得标,“张哥,走!”他拿着那张白纸据在空中一扬,拔腿便走,同时又掉头来想看看荀福全的脸会惨白到怎样的程度。

  荀福全心一横,把牙关咬紧,看着黄长兴走去的背影——那被风吹到他腰后来的黑紧身两角和吊在耳边威武地飘动着的青纱头一闪,突然他脑子里一下闪出老头子摇着拳头的影子,和黄长兴怎样在老头子面前跳起来的景象,他立刻嘴唇发白了,看见黄长兴大踏步快要走到墙转角,便连忙微弯着腰,向他旁边含着笑的张得标一瞥,颤抖着嘴唇。张得标的嘴这才又向他笑一笑,跳过去,伸手拦住黄长兴说道:

  “喂,黄哥!你哥子等一等!都是自己人,好好说。”

  黄长兴眯斜着眼睛,向张得标做一个歪嘴,接着又用那嘴尖着向大门口那方呶一呶,同时故意粗声地说道:

  “你别拉着我!说什么,他们这种人!”

  张得标也向他挤挤眼,做一个歪嘴,说道:

  “好了好了,你哥子等一等。”他于是一把抓着黄长兴的手拖他转来,就向着荀福全的鼻尖带着严厉的声音说道:

  “唉,荀少爷,你也真是!”他站在黄长兴的前面,一面说,一面向荀福全挤挤眼。“你不是说这几天等老头子一出去就可以拿钱么?你已经推了好几回了呵,不怪黄哥不顾面子!不是我说,你这些地方实在不够朋友!”他又向荀福全挤挤眼睛。

  荀福全勉强现出微笑来了,微弯着腰,先咳一声,向着张得标那微笑的嘴唇,说道:

  “唉,真的,我刚才因为给老头子吵昏了!”

  张得标抓着他的两肩一扳,使他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你不要向着我。”

  荀福全脸红一下,就又向着黄长兴勉强颤动着嘴角笑一笑,同时伸一只手掌去拍拍黄长兴两手叉腰的肩:

  “对不住,刚才冲撞了你哥子。真的,这两天老头子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你哥子怎么就认真起来了?”

  黄长兴的嘴忍不住,露出一点笑,但立刻又板着面孔,两手叉腰地从鼻孔冷笑一声说道:

  “我也不和你说那些,我们不像你‘少爷’,我们还等着钱拿去买米吃午饭呢!我们的老婆儿子还饿着肚皮呢!”

  “你不是说可以拿你老婆的首饰么?”张得标右掌拍着荀福全的肩头,偏着头问,张开嘴巴。

  “哼,他老婆的首饰!”黄长兴挺直地站着,从鼻孔笑出一声,说,“连他老婆都给他老头子受用了!”

  荀福全的嘴唇立刻发白,像死鲈鱼的嘴似地张开颤颤地说道:

  “喔喔!”

  “嗡嗡!”黄长兴带笑的圆脸向他瘦削的鼻尖冲去,盖过他的声音。“妈的,不是真的么!”

  荀福全向后退一步,背脊又靠着树干,向黄长兴投出一瞥眼色,嗫嚅地说道:

  “别乱说!”

  “什么乱说不乱说!”黄长兴又两手叉着腰,把头昂起来。“你简直傻瓜!要是我么,我就说,老头子,拿钱来!老婆么,就这么嚓的给她一刀!”他说完,把嘴尖用力的一撮,同时伸开右掌斜斜地在空中一劈,那黑袖子打着空气发出唬的一声。

  荀福全的瘦脸通红,闭着嘴,两眼向黄长兴腰上黑丝板带望望,立刻又掉开,盯住黄长兴肩头后面远山尖的顶。张得标的脸就在荀福全那红脸的后面左肩上向黄长兴做一个歪嘴,挤一挤眼睛,点点头。

  黄长兴立刻又把眼睛瞪起来了,摇动耳边的青纱头说:

  “喂,怎么样!钱?别装傻装呆的!”

  荀福全懊恼地皱着向下吊的眉毛,眼睛收回来又望着自己的两脚鞋尖,手指就掐着背后的树皮。张得标便一下跳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喂,荀少爷,来,我同你谈谈。”

  两个踏着草地走到竹篱笆尽头,站住。荀福全皱着向下吊的眉毛望着他的嘴巴。张得标站在他面前向远远的树下黄长兴闪烁地看一眼,才盯着荀福全的眼睛说道:

  “你再送我一个烟斗,我帮你想一个办法。”

  荀福全心一跳,但立刻镇静住,偏着头问:

  “什么办法?”

  “你,不管嘛。先答应我,我包你弄好。”张得标微笑的说着,就在自己的胸膛上拍了一掌。

  荀福全立刻又皱起两弯向下吊的眉毛,伸起右掌的黑指抓着头上的乱发,那些可爱的扁圆的烟斗子就在他脑里一闪,并且幻想着它们都一跳地躲进一个小皮箱里,藏在床下。但他终于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是!”张得标说着,嘴一扁,撒开腿便走。

  荀福全赶忙转身来,伸出五指一把将他拉着,颤声道:

  “好好,送你,你说嘛。咹!”

  张得标于是嘴角笑嘻嘻说道:

  “你是不是真心送?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

  “真的真的。”荀福全连连的说。

  “那,好。我告诉你:你家佃户刘大回来了,他有十块钱。只要你答应,我们去帮你收。因为这两天你实在没有办法,我才帮你想出这条路子。我们都不是外人,其余的我同黄哥说,你慢慢还他。刘大的钱趁你家老头子还不晓得。”

  荀福全的五指一下子在乱发上停住,眉毛更皱得往下吊,嘴巴张开,好一会都没有动。同时脑子里面又在演电影似的,闪出老牛在烟榻面前的话,又闪出老头子躺在床上喷出的话,最后就看见老头子挥着拳头的影子。他望望张得标,又看看自己的两脚尖。

  张得标一直站住;鉴赏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终于看见荀福全张开苍白的嘴唇叹一口气,他立刻觉得:对了!等他答了话,点点头的时候,他便拉着他向大树下走去,老远就高张着嘴巴向黄长兴喊道:

  “黄哥!好了!就是那样了!”

  但他们三个从大树下正要向粉墙那面走去的时候,忽然看见荀老太爷脚步踏得很沉重地从大门出来,顺着那边的粉墙边,踏着田边的草地走去,风吹过去,他那下巴下的胡须尖都跷了起来。黄长兴一下站住了,脸色一沉,说道:

  “不行不行,你看老头子哪里去的?”

  荀福全也张开嘴巴楞住,脸色变成苍白。

  张得标的脸也沉一下,眼,望望荀福全,但他立刻微笑起来,伸一只手掌摇着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去我们的,试试看。”

  荀老太爷的脚下是一条凸凸凹凹的石子路,路两旁一方一方的田满是荒草;一阵风吹过来,那些荒草便簌簌地波浪似地摇动,蹲在草中的一支乌鸦朴的一声惊飞起来,“哇哇”地扇动两翅掠过浓绿的树梢,向着前面一座凉亭的宝顶尖飞过去;荀老太爷似乎就觉得眼皮一跳,便瞪着眼珠向着那飞去的乌鸦咒道:

  “哇哇,寡你妈妈吊起打!”

  他张开嘴叹一口气,脑子里立刻又闪出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一个儿子也……”

  他突然吃惊地一跳,身子向前倾,几乎仆下地去,脚尖似乎痛了一下。他赶快站定转过身来,右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摇着头,定睛一看,横在他脚边的凸石上是一筒碗口那么粗的劈柴,他立刻恨恨地瞪了一眼,提起右脚尖就要跌它一脚。

  “不;这东西拿回去可以烧……”脑子里面这么一闪,他那三须胡当中的嘴角便微笑了。伸着五指弯身就去拾那劈柴。他抬起脸来,眼睛向前面一闪,忽然觉得两颊热起来了;前面正走来两个汉子,那包一大圈大包头的一个的黑紧身在胸前两边敞开,风正翻着那衣角。他便装着没有看见似的,把劈柴向田里的荒草上抛去,拍拍手,自言自语地骂道:

  “哪些短命鬼,摆些柴在路上来绊我的脚!哼!”脚提起来在地上一顿,转身就要走,但那汉子已出现在面前了。

  “老太爷,哪去?”那两个异口同声地问着,就站在他面前。

  荀老太爷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一看,是黄三痞子和张得标。便慢吞吞地答道:

  “出来随便走走。”同时跨开脚步走去。

  张得标向黄长兴挤了挤眼睛,碰碰他的手拐子,悄悄说道:

  “如何?”

  黄长兴也做一个歪嘴,嘴角笑一笑,也跟着走。

  “你老人家不是很少出来么?”张得标微笑地说。

  “有时候出来,有时候又不出来。”荀老太爷慢吞吞地说,眼睛直望着前面。路旁的一些树就在他身边向后退去。

  黄长兴向荀老太爷横横地掠一眼,说道:

  “大前天我还看见老太爷出来过。”

  “讨厌!”荀老太爷想,眼睛横横地向左肩旁边走着的两个汉子扫一眼,“哼,公然同我并肩走起来了!”他便把步子跨大一点,想走在他们的前面,鼻尖冲着吹来的风紧走几步;偏着头一看,那两个汉子仍然在他旁边。他的鼻孔里便气粗起来了。他想:“要不,你们就前面走去。”于是把脚步放缓下来,一面问道:

  “你们有没有事?”

  “没有事,”张得标答道。“我们也随便走走。”

  黄长兴的嘴有些忍不住了,碰碰张得标的手拐子便高声问道:

  “喂,老太爷,你是去收租的吧?”

  荀老太爷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沉着脸说道:

  “你怎么知道?”但他立刻又把脚步加快起来了。

  “因为——”张得标在他背后抢着说,但他立刻把下面的话收住。

  荀老太爷想,“他们已经走在落后了。”偏着头一看,这两个家伙的头又在自己左肩的旁边。他于是一下子站定,面向着黄长兴说道:

  “喂,我家阿福,请你们不叫他赌钱,好不好!”

  黄长兴脸胀红起来,立刻把一对眼珠挺出,喷着唾沫答道:

  “什么?怎么说我们‘叫’他赌钱的?唔?”

  荀老太爷张开嘴巴楞了一下,立刻把眼珠怒挺来吼道:

  “你还吼!不是你们,他怎会赌钱?唔?唔!”

  “喝喝!”黄长兴冷笑一声。“自己的儿子管不住,倒来奈何我们!”

  “做啥!”荀老太爷挺前一步,偏着头问。“唔?”

  黄长兴也挺前一步,嘴唇颤抖着,白得纸一般,耳朵边吊着的青纱头随着摇动一下。张得标赶快一跳插在中间,两手抓着黄长兴的肩头,说道:

  “喂,黄哥,干不得!”

  “哼,你们!”荀老太爷说。

  张得标一下掉过脸来,说道:

  “喂,老太爷,请你不要‘你们’‘你们’的!”

  荀老太爷脸青了起来,两只手指尖一冷,白得发战。

  “张哥,”黄长兴挺着胸脯喊。“不要拖着我,看他把我怎样!”

  “算了算了!”张得标仍然两手抓着他的两肩,向后面把他送回一步,转过身来,伸开手向荀老太爷一拦,说道:

  “老太爷,算了,请前一步,看在我的面子上。”

  “哼,你配,流氓!”荀老太爷脑子里面这么一闪,身上立刻轻松许多了,挺出着眼珠瞪了黄长兴一下,撒开脚步便走。

  黄长兴也向他瞪一眼,冲着肩头还要追上去。

  “算了算了,‘山不转路转’,‘船头不遇,转角相逢’,他老太爷,就让他这一遭吧。”张得标拉着他的手。他把“老太爷”三个字说得特别响亮,同时望望前面,看是否这声音达得到。

  “张哥,今天是你哥子的面子,要不然,我……”黄长兴捏着拳头向空中一劈地说,他的身上也轻松许多了。“妈的,他,算什么东西!色鬼,他那两个死鬼老婆的冤魂还缠住他呢!他还‘扒灰’!呸!”他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

  荀老太爷在一株柳树旁边,喷着鼻孔一下子又站住了,嘴唇发白,五指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但终于也向地上吐出一口唾沫,穿过柳林走去。

  “唉唉,世道真坏透了!”他摇摇头喃喃地说。“儿子又不争气,都是他祖父把他惯坏的,说是抽上瘾就会守家……”

  一株三个人才可以合抱的树干已经逼到他的鼻尖,他才“呵呵”地惊叫一声,跳在一旁,鼻尖已吓出了汗珠。他仔细端详一会这曾经让过几回价的灰黑粗皮的大树,又走起来,想:“唉,这树还是早一天买下来吧,‘寿木’应该早点准备着……”但他身上一冷,“唉唉,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有鬼!”他于是假咳两声:“喀喀。”镇定着自己。前面的路似乎要转弯,再转弯,他又转弯,突然一条黄狗“汪”的一声向他跳来,他才一惊地“看出去”,知道已到刘大的草房外了。黄狗的嘴一张一张地叫,前两脚离地一跳扑来,他便蹲下地想拾一块石头;但地面上是一片灰尘,他于是只得在地上挥掌拍了两拍,黄狗被吓得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跳起前两脚冲上来。终于他直身站起,向上举着拳头,好像甩石头似地向前一挥,黄狗又夹着尾巴向后退一下,但立刻又跳起前脚冲上来了:

  “汪汪汪……”

  “汪汪汪……”草房四面远近的狗也都响应地狂叫。

  他于是只得挺着眼珠大声地喊道:

  “喂,刘大!”

  刘二正搬出半糠半麦粉的午餐来,那面团的热气冲上他的鼻尖,从门缝一瞥见荀老太爷,他脸子刷白了,嘴唇也颤抖起,两眼急促地左看右看,放下装面团的土盆,正要喊“大哥”,刘大也已从房后跑了出来。

  “喂,大哥大哥,”刘二竭力压低声音,轻轻点着脚尖,肩头一耸一耸走到门后,从门缝望出去。

  “你看,那老头子来了!这回一定又来再弄我们的,你看他背后还带来两个人,穿黑紧身的,喏,你看!”

  刘大的脸色也变白,慌忙跑到他弟弟的身边,从门缝望出去,只见离门外空地外七八丈远光景,那条黄狗正在向荀老太爷举起前两脚扑去,荀老太爷就右拳举起来一挥一挥地向着狗的鼻尖。离他背后十几步的柳树背后就站着那两个穿黑紧身的汉子,那包一大圈大包头的一个,胸前的衣角在随风飘动。他想看清他们是哪两个,但那垂下的绿柳条恰恰遮住那两个脸。他的腿子抖了起来,赶快碰碰刘二手拐子,轻声说道:

  “喂,赶快躲进去!”他一跳就向旁边一间暗黑的小屋一闪的跳进去;刘二也像被他吸住了似的,跟着也掉过头来一步跳进去。刘大顺手就把门关了起来,并且插上一条门闩。只听见外面的狗声和荀老太爷愤怒的喊声跟骂声。刘二忽然在刘大的面前挺然地站住了,说道:

  “大哥,我们出去,我们躲在这里不行的。他会打开门。他如果再是来弄我,我就和他不客气。前天我在村公所真气极了,我出去了!”

  刘大嗄声地愤愤地说:

  “不行,你这冒失鬼,会闯出祸来的,不能出去!”

  “刘大吓!”

  “汪汪汪……”

  接着是一块石头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砰!

  刘二从一个小缝望出去,看见荀老太爷抖着三须胡一下又蹲下去,一下又站起来,那黄狗也就一进一退地四脚跳着。但那两个汉子却仍然在柳树背后不动。他忽然面皮松了下来,说道:

  “大哥大哥,那大概不是带来的人吧。”

  刘大贴着小缝看了一下,于是站起来说道:

  “那好,你就躲在这里,我一个人出去,看看怎样。”

  刘二张着嘴巴站一下,点点头,但他忽然想起面团,说道:

  “那面团?”

  “呵呵!”刘大忽然醒悟起来似地睁开眼睛,一下开了门,出去,把装面团的土盆隔门递给刘二,才跑去喀啦一声抽下门闩,开开大门,喝道:

  “进财!不准叫!”

  黄狗看见它主人喊它,便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在他的脚边举着前两脚跳。

  荀老太爷冲着刘大的脸喝道:

  “你们死啦!唔?哼!”于是伸起一只手掌揩着额上的汗水。

  “汪汪汪!”黄狗又向他跳起来,但刘大在它屁股上一掌,它才夹着尾巴跑开了。

  刘大请荀老太爷跨进门槛里,端过一条凳来。凳上满是灰尘。刘大便抓起自己扁扎在腰上的破前襟去揩凳上的灰尘,弯腰地说道:

  “老太爷,请坐。”

  荀老太爷蹲下屁股就要坐上去,但他立刻又站起来,俯头望一望凳子,凳子是一片脏,有许多黑点,他尖着嘴吹了两吹,还是许多黑点,他于是只好站着。

  刘大又从屋后端出一土碗开水来了,那动荡着的开水里浮沉着三根茶梗子,他双手捧着送到荀老太爷胸前。荀老太爷对着碗皱皱眉,便尖着嘴尖指指凳上。刘大便把它放在凳上。站起来弯着腰试探地说道:

  “老太爷带来的两个人也请他们进来?”

  荀老太爷立刻觉得身上冷了一下,冷到指尖,汗毛都竖了起来。立刻感到背后就好像站着两个伸出三寸长红舌头的绿脸,手上还拿着铁链。他楞了一下终于鼓着勇气,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从眼角梢悄悄望出去,眼光一射到那柳树旁边,他立刻明白了,身上的热汗才冒出来,一见刘大那仓惶的脸色,他便含糊地说道:

  “唔唔,随他们吧。”

  刘大的心立刻卜卜卜地跳起来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又深深地皱起,嘴边的一圈胡子也抖动了。

  “嘿,你终于也回来了!”荀老太爷向他脸上一瞥,瞪着眼发话了。“我看你躲得过初一究竟也躲不过十五!”

  “老太爷,我并没有躲,我是……”刘大皱着额上的五条深皱纹,两手的十指合拢,在胸前扭动。

  “你家老二也出来了!”

  “……”

  “听说你也发财了!”荀老太爷动着眼光盯着他的眼睛,五指扯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好像要把它们拔下。

  “老太爷,这是哪里的话?”刘大慢慢沉重地仰起头来,一望见荀老太爷那深沉的黑色的两眼,自己又赶快俯下头去。

  “哼,哪里来的话!你家阿毛弄了十块钱!”

  “天呵!这是哪个嚼舌根的!要嚼烂他的牙巴的!”刘大忽然抬起脸来,喷着唾沫星子说。“我们的阿毛,我们是把他送进城里王举人家帮工的,如今世道,有饭吃就要好了,哪还有钱!”

  “你说谎!”荀老太爷手一指,挺前一步说。“把钱拿出来!你的欠租,赖是赖不了的!”

  “真的,老太爷,你老人家……”刘大在胸前拱着手,腿关节和膝关节一闪一闪地,似乎就要跪下去。“没有钱,真的!”

  “那好!没有钱,就同我到公所里说去!”荀老太爷厉声地喷着口沫说,伸着右手一挥地指着门外;同时从眼角梢望望那柳树边,看是否那两个家伙看见自己这样一挥手的姿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那两个影子就不见了,只是空荡荡的柳树垂条在随风飘荡。

  “那好,去就去!”随着这声音,刘二一闪地从屋里跳了出来,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在荀老太爷的前面。其时,刘大忽然腿一弯跪下去了;刘二一把拖着他的肩头说道:

  “大哥,还跪什么?”

  刘大的脸变成刷白,蹲似地张着白嘴唇,扭转头看着提着他肩头的刘二。

  “好,你好!”荀老太爷厉声地,颤动着三须胡一下跳了起来,一手指着刘二的鼻尖,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我叫你知道!我只问村长要人去!”他说着,转身就撒开脚步走。刘大冲着肩头追出去,刘二的五指一把又将他拉住了。

  “唉唉,怎么好!怎么好!你这冒失鬼!”刘大嘟着嘴说,眼睛直盯住荀老爷远去的背影,挣扎着刘二的手掌,还要追出去。

  “大哥,你这人真是!横直……”

  “横直不横直,你又要拖累我!”刘大在地上顿了两顿脚,长长地叹一口气。

  “你怯什么?”刘二也嘟着嘴瞪着眼珠说,两手向两边一分。

  “怯什么不怯什么!你弄得好,你去受!你不想想我卖儿卖女为哪个?把你想法弄出来,可见村长还没有把事情敷好,你又这样!”刘大气得眼珠发红,离开地双脚跳起来。

  “谁叫你要弄我的?”刘二也气得眼珠发红,对着刘大的脸也双脚跳了起来。

  刘大嫂在房后躲着听了好一会,现在拐着一双小脚儿走出来了。她也嘟着苍白的嘴唇说道:

  “二叔,你也真是!”

  “真是什么!我就不相信!”刘二把眼珠瞪着他嫂嫂的鼻尖,很感到:“你也来管我了么!”

  “不信就去你的!”刘大喷着唾沫说。

  “我去就去!”刘二铁青着脸,眼珠不转地跨开脚步一直昂着头向外走,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刘大嫂的黄脸忽然楞住了,嘴唇乌白地,向外伸着一只手喊道:

  “喊着他!”

  “让他去!”刘大也在胸前交叉着两手,一屁股就坐在门槛上。

  荀老太爷鼻孔气呼呼地走着,脸色发青,眼珠挺出闪着恨恨的光,嘴唇喃喃着,下巴下的胡须尖随着风翘了起来。

  “哼,非把他……”他想,脚步就在那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跨大起来。“哼,村长就这样么!他一定得了刘大的……”他一想到这里,脚步又放缓慢了,在一条小溪流边站一下,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眼睛一地,“不,不能再便宜了他,我得还是转去先把他的钱拿下来再说……”他于是悄悄回一下头向后面看看,只见老远一丛柳林旁边正有一个人跑来了,两只手肢飞似地在前后摆动,口里在喊什么。

  “哼,一定是刘大追来了!你来吗?那好,我给你看看!”他于是把步子加大起来走,头昂着,从鼻孔里响出特别大的声音:

  “哼!哼!”

  “老老老太爷!等等……!”声音从背后渐渐进来了。他仍然不理,昂头前进。他想:等他跑拢来,就这么把头一扭,呸的一口唾沫就吐在他的鼻尖上。但背后跑来的那人已出现在他肩旁了:

  “老老老老太爷!少少少爷……”

  他扭转头来一看,一下吃惊地张开嘴巴了。面前站的却是老牛,汗珠滚滚地已钉满他的麻脸。但荀老太爷立刻气得扬着右手咆哮起来:

  “你在讲什么!你?你……”

  老牛吓得倒退一步,楞了一下,又才动着厚嘴唇急促地说道:

  “少少爷,门扭开了!少少少奶奶出来了,他们就就就打打打……”

  “什么?”荀老太爷一手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偏着头怒瞪着两眼问,但他立刻明白了,不等老牛再开口,撒开腿就向着回家的路上开跑。好容易跑到八字粉墙的大门外的时候,忽然看见两个穿黑紧身的人影很快躲进旁边的一个墙角。想进去,但他已鼻孔和嘴都张得大大地喘不过气来了。楞了一下,终于向大门跑去。跑到自己的已经开了的房门的时候,就听见后面媳妇的哭声传了出来震动了屋梁,刺进他的心。他咬着牙,鼻孔里喷着气。那一袋一袋的铜圆和银圆在他脑子里一闪,他便跑进自己的房里去,爬到床后面,心跳地伸手去摸着夹壁的方洞门,门依然紧紧地关住,他才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赶快爬出来,关好房门,就向媳妇的房门踢踢撞撞地跑去。

  荀福全的脸发青,鼻孔气呼呼地,两手叉腰站在床旁边,两眼圆睁他盯住站在门口边哭着的老婆。她头发散乱地披到肩上和背上,肩头在抽搐,两手蒙着眼睛在呜呜呜。当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进来,她便忽然号啕起来了: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呕呕呕!……”

  荀福全一楞,他两弯眉毛更向下吊,两眼慌乱了,心卜卜卜地跳。他两步跳出房门,就向外跑。

  “吓唉!你这杂种!”荀老太爷跳起来,已两手抓着荀福全的左手,张着口就在他的左肩上轧着上下两排牙齿咬一口。荀福全“呵呀!”一声,眼泪都迸了出来,猛力地向前挣扎,但牙齿好像陷进肉里去一般。他咬着牙扭身一奔,终于挣脱肩头和手肢,又跑回房去,抓着门扣就要拉过来关门。但老婆却死死地靠着门板。见他父亲已一跳地向门口冲来了,他便慌忙抓着老婆的两肩向门口一送:荀老太爷举着拳一下就在门槛外站住了,媳妇的后背就正逼着他的鼻尖。他于是气得一步跳开,跑去抓了一条四尺长的圆木门闩又赶了来,向门口冲去。一抬头,却见老牛正在那门边张着麻鼻下的嘴巴。他于是只得远远地跳着双脚吼道:

  “杂种!今天打死你!不打死你不算人!”他的眼泪从眼眶滚了出来,声音夹杂着惨伤。

  荀福全正伸起手摸着左肩的牙齿印,也流着泪,跳起来隔住号哭的老婆说道:

  “你打!”

  老婆一闪的就把门口让开了。

  “唉唉,狗东西!你吓!”荀老太爷咬着牙,大声地喊,圆木门闩就杵在地,橐橐橐地响着。

  “你出来!”

  “你进来!”荀福全也在门里喊。

  “你出来!”

  “你进来!”

  荀老太爷跳两跳,终于两手抡着门闩向房门口冲去。老牛吓得伸手去一拦;老太爷冲得太急,胸口被撞得卜的一声,门闩都从他手上弹得飞了开去,哐啷啷一声落在地上。

  荀福全觑得清切,跳出房门一溜跑出去了。

  “让开!我叫你让开呵!”荀老太爷手掌推开老牛,抓起门闩,就追出去,但追到堂屋时已不见了荀福全的影子。

  “唉唉,狗东西!”他又双脚跳两跳,丢下门闩,倒在一张椅子上哭了起来,头靠在椅背上摇两摇,泪水泉一般从眼眶涌出,头好像发昏地要爆开来。他向着椅旁边的茶几上咚的捶下一拳,灰尘都跳了起来。他决定:“非送他的忤逆不可!”他两眼泪莹莹地,头在椅背上靠一会。他摸着下巴下的胡须尖掉过去看见当中神龛上“天地君亲师位”的“位”字旁边两列用玻璃长方匣装的祖先牌位,他脑子里面忽然闪出他将来的灵位的景象:许多穿缎光马褂的人向着他的灵位磕头,灵旁边连披麻跪着还礼的儿子都没有,于是许多指头就指着灵牌冷笑。他身上都一冷,腿子战栗起来。他又望着那“天地君亲师位”,忽然觉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眼眶涌着热泪摇晃着头这么默念了一遍,脸上就起着痉挛,终于深长地叹出一口气。最后他看见对面壁上一方他父亲的炭精画像,虽然那罩上的一片玻璃已积着黄黄的灰尘,但那闪光的两眼和络腮白胡子却还非常明显,而且那白胡子当中的嘴唇似乎就在向着他微笑。这使他忆起他在的时候,热天,就在这风凉的堂屋,就在那靠壁地上的一方黄席上的烟盘边,就是那样的微笑望着他五岁的赤着膊圆胖胖的孙儿说道:

  “来,我再给你一口烟,你再打一个跟斗。”

  “唉唉!”荀老太爷向他父亲的画像瞪一眼,摇摇头,赶忙把眼睛避开。但他忽然听见媳妇隐约的哭声,他于是站起来了。见老牛已张着麻鼻下的嘴巴站在大天井边,他便猛力地关了堂屋的两扇大门,砰的一声,天花板上的蛛网都被震得一抖,无声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

  “嘿!”他顿了一脚,终于经过自己的房门外,向后面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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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文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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