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一张长桌,不能肯定是书桌,或饭台,或洗脸架。桌上散铺一堆文稿,横七竖八躺着几支秃头木笔、旧钢笔和开着的红墨水罐。桌旁围坐的四个人,似乎目神都集中在这堆文稿上。有一位横担起一支蘸了红墨水的木笔,另一只手按着张写下几行题目的稿纸,似乎要写下去,但他的眼却注意看着坐在他两旁的那三个人。少时,桌左方那位举着一张文稿在指指点点的姑娘,忽然住了兴奋的嘴,指着坐在对面床头的一位说:“老李怎么回事?他老是心不在焉似的。”

  这一声唤起的许多注意和自己的觉醒,使老李红色的双颊象更红了一些。他歪一歪头,把长的眼角挤了一挤,匆忙把支着下巴的手拿开,结结巴巴的说:“嗯,精神……不好的样子,嗯,是不是?”他的嗓音生硬,一贯的高亢无平仄,老是利用一些重复口语,免得在一组字眼说出了之后,再来拼凑第二组的时间,会惹出一场无味而窘人的沉默。

  这几篇文章,在一二天内要发出去。今天审查中,发现许多关于理论和文字上的问题,几个人就在红头涨脸用压沉了的声音争论。争论中,老李用了全力来歪起耳朵听人家的话,把这些话捡入脑中,同时又从脑里搜出有意义的东西来讲。平时他这样努力,必有许多东西说出来,使人忽略了他的结巴、重复与生硬,而不住的点头,眼睛盯在他身上,眨也不会眨一下。今天可不。他越努力,脑里越乱。他费力要把别人的话捡入脑中,半路上这些话总是被自己的心事挤掉,闯到他眼前来的总是他太太出医院的问题。这样弄得他头痛燥热,耳朵发喊;他只好靠在窗上,眼望别处。他那不安的沉默与失神,惹起了抗议,谁又能以为奇怪?

  散会后,各人照例要带一两篇文章回去修改,明天早上交齐。对于这任务,老李不能,也不愿推脱。他拿了自己的一份走出屋子,就听见房东家的钟叮的敲了一点。这骨突的一下钟,登时象电流打中了他的腿,他立刻变计不回家,奔去左近给太太买了二十子一把的花,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去医院。跑进去见挂钟还只一点半,才放心领了牌号,在该站的地方站住了。

  肚子饿是可以忍的,唯有如何把与医院服务机关交涉的经过告诉太太,如何去说令她失望痛苦的问题,实在熬煎他。他太太的肺病已近第三期,医院要他弄她出去休养,三等病房是不能给人养病的,和他太太说了,又给他的间接通讯地点去了几封信,叫他来搬她出院;而太太也正愿意这样。因为丈夫没有直接通讯处,因为他既有不属于东洋人的黄色皮肤和面孔,却又不通中国语言,也没有中国声调,而同时她却偏要说自己是中国人,遂使她从看护听差病人等等受了不少的揶揄,冷落,怀疑和粗糙无礼。究竟他们把她当作什么?由那些挂下嘴角的狡笑,横过来的怒目,作手势的侮辱之类,她只晓得自己是落在另一种人类中,这种人的奸毒残酷,正不下于他们的宗主,那些有权威的黄种人。处在这类习于把人当罪犯或丧家狗的人们中间,她的病是只有更深下去的了。

  出院,这无上命令所要的就是钱。家里凡应该拿去换钱,也可以换点钱的东西,都已去净。一位同志叫他去找服务机关请求免费出院,结果也没希望。太太进院时,他为了自己的国籍和无正当职业的情形,怕惹起有危险性的怀疑,就填了一大篇谎。他万万料不到这些服务机关的尖鼻子先生们会去调查的。对于老李的请求,昨天和他接头的那位先生闭起嘴唇,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似的。老李亢起嗓子苦苦解释,用许多重词重字,结巴得脸上红了又红。那人却只管翻阅面前的文件,理也不大一理。最后他把椅子一推,站起来说:

  “先生,你不用净问我‘是不是’了。你说话象外国人,我很难懂。我们没法子。又找不出你的实际情形。有人要免费住院,你想我们能依他们么?对不住,我还有事呢。”说完他狡猾而抱歉的笑着,敲起皮鞋出去了。

  两点钟已到,老李疾步跑上他所熟习的病房去。他的太太那猪肠似的灰白面皮,松软得皱成几叠了。她支在枕上,正是直勾勾的朝门那儿望着。等他一到跟前,她就抓住他的两手,问服务机关交涉如何。又告诉他这几天更不能吃,耳朵又发聋,不回去真不成。老李摸摸她的耳朵,又看了一看,皱着眉苦笑着说:“别着急呵,一两天总有办法的。”这话马上招起她用眼泪鼻涕和咒骂来反抗,说老李没心肝,自己在家拉四弦琴,舒服,竟不肯想象一下她在院中所受的孤独和迫害。“你难道忍心动那四弦琴。你受得了那自拉自唱的感觉么?”但是后来她又痛苦地抚着老李,说自己害了他。临走的时候,她呜呜咽咽的叮嘱他,三天之内定要设法弄她出去。“再不出去,我怕没有出院的日子了呵!”他走到过道上,还听见她这样呜咽着,夹着看护的责骂声,他只得皱起浓眉,挂着长眼角走出来。

  四弦琴,四弦琴。这动心的东西被太太提出来,十分的打动了老李。他由医院走回来之后,发愣的朝那琴望着,以后郑郑重重由墙上把它取下,用一块绒布将琴周身细细的擦拭。擦完了,又用手慢慢抹去绒布屑,再用绒布蘸了一点白凡士林细细匀匀的抹上琴去,玛瑙色的琴身,就如少女的面颊似的鲜润起来,似乎要对他笑。他理了一下琴弓,把琴搁上肩头,动手要拉,但立时一种复杂的念头使他放下手,抱着琴又用绒布抹了几下,将它搁回琴匣去,推在一旁。自己咬着嘴唇,从口袋里把文章拿出来打开,抱着头用很小的声音来念它;他以为这样可以使自己的精神集中到文章上去,但是结果他只有站起来在满屋里走圈子。他不是不知道他还有这最后的一件宝贝可以救自己的妻出院,可是这架琴呀……这架琴!因为某种关系,他被做地主的父母驱逐出来,流到哈尔滨,在一家俄国酒店当了侍者。仗聪明,仗特殊嗜好,他学会了这琴。以后他回了K地。当他的妻带着医学博士头衔第一次和他同居时,她特地把自己的医生文凭卖了,替他买了这架四弦琴。若问十几年中在这琴里沁入了两人多少的悲欢苦乐,这张琴陪伴安慰了两人多少的孤寂和担虑,鼓励坚定了他两人多少的勇气和意志,即使那身受者也道不清楚。现在他似乎要这琴尽它最后的劳役了。为了妻出院的几十元钱,他借了钱往K地她母家打电报。没有回信,又给自己家里打,也没消息。他从同乡朋友转托人借,他登小广告要教书,几番几次他为自己一切所有的破书、破衣服估价,最后他跑去服务机关碰钉子。在这期间,他不是没想到这四弦琴过,然而他下不了那狠心。这东西是他们全生命的一部分呢。可是此刻他实在想不出窟眼去钻。一个人已经为了理想的缘故,向一切现社会关系告了别,对一切有权力有金钱的宣了战。到了这一定需要现社会关系,需要权力或金钱赏脸时,自然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连自己的妻尚不知那天就要失掉,怎样能保全得了四弦琴!

  老李提着四弦琴在街上彷徨着。他碰了几个钉子。首先他跑去外国木器店。人家听说他要押琴,那高贵的西洋老板连撇嘴都不屑于撇,就打发他走了。他只好跑到寒酸些的中国店来。伙计们看见一位红红面孔、浓眉毛长眼的音乐家提的四弦琴走进来,很文雅而有礼的招待。他却红起脸,把眼角挤一下,不自然的笑着将琴一举说:

  “押这个,是不是,……”

  伙计们对看着笑了一笑,一个人把琴接去,打开,一面看一面问:“是押是卖,你说!”

  “押的样子,不是吗?”老李有些高兴。

  “押?没那规矩。你哪儿人?”

  “云南人,不是规矩?……”正在窘的当儿,掌柜的走了过来。他把琴翻来覆去的看,又敲又摸。然后抬头问:

  “你押多少?”

  “一百块的样子,嗯?”

  “哼,卖一百块行了,你为什么不卖?”老李把头一歪,浓眉皱了一下。他有许多理由决定不卖,但不愿和这人讲。“那么,押罢,二十元,三个月。”掌柜的又简短的说。老李瞪起大眼,看着那人笑了笑,低下头轻轻摇了一下,就收起琴又走出去,朝别的地方跑。一直跑到晚上,他才知道说二十元的那家,还算最好的。

  第二天早上,老李从恶梦中被惊醒了。院子里有人叫。听声音是昨天会议席上那横担木笔的老张。老李把眼一擦,才想起昨晚一整夜没睡觉,约定的文稿没给人送去。他起来开了门,老张进来就收起摊放在桌上的文章说:“好,你不送去,还要我来取。”

  “不好交的,不是改好的样子,嗯,是不是?”老李说着从一个钉头上拉下一条黑毛巾,使劲在脸上擦了一阵。对于老张问为什么还没改的问题,他只能偏着头,用一只手搔头发,半晌把头一摇说:“嗯……写不出……嗯……”

  老张放下文章,看了老李好一会,带着有表情的样子说:“你太太究竟几时出院?你的情形怎么了?”

  老李扶着床沿坐下,低头不答。一会他拾起头望着老张笑一笑,说:“没有钱,嗯……”于是他红起脸结结巴巴的把服务机关的回话,把押琴的经过都告诉了老张。老张留心听着。听完,他尽管直起眼望着窗外,不讲什么。等老李打了脸水进来时,他一把抓住他的臂说:“你把琴交给我,我去走一趟,成不成,下午回你信。”他于是夹了琴,老李送他到院中,眼望着他把那十几年来从没离过身旁的四弦琴拿走了。

  下午两点多钟,老张喜孜孜的走来,手上空了。老李心中一喜,但马上又一阵酸痛,几乎掉下眼泪,老张掏给他一张纸条说:“这是人家的收据。说好了,五十元,一年为期。这是取钱的条子。明天上午九点拿这两张纸条去取钱,带个图章。”他刚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事,就说:“那篇文章你能改好么?明天早上,或者晚上。好,晚上罢,给我送去行不行?”老李给了肯定答复,他就走了。

  这时老李真顾不及酸甜苦辣。他一口气奔到医院去。由特别许可见他太太,把这重要消息告诉她,叫她准备明天十点钟出院。那可怜的女人被这太好的消息,弄得几乎又发起歇斯底里来。她立刻叽叽呱呱的交代老李许多事,如何收拾屋子,如何叠床,如何她真高兴,如何她会快好起来。最后她又告诉他出院的手续是如何如何,她可以在十点钟之前就准备好,等他一来就走。又千叮嘱万叮嘱叫他千万别慢了一秒钟,她会眼巴巴盼着的。……十分钟真不够说许多高兴的话,老李又被看护赶走了。倒也不要紧,好在是明天就回家。

  第二天,老李带了条子出门,又带了那改好的文章,取了钱,要顺道把文章送去,不要再耽搁发稿的时间。他到那家乐器店接过那艰难的钱时,很希望最后一次能见着那琴,但是没有。从那儿出来才九点半,他就走上老张家去。这平常颇热闹的杂院现在空空静静,一个人没有。他走到老张窗外,轻轻叫“老张!”一声没完,就听见后面一阵飞快的脚步声。他来不及掉头,一只手已经被人抓着,随着绳子就反绑过来。同时老张的屋门一开,几个宪兵站在门口,用枪口对着他。一会儿,老李被两名宪兵押出门,正听得房东的钟叮……叮……叮……敲了十下。

(载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国闻周报》第十二卷第二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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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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