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重慶(五幕劇)

人物


  林卷妤——女性,二十四歲,北平C大學的學生,事變後逃到南方來的。

  沙大千——林卷妤的愛人,二十六歲,也是北平C大學的學生。

  老 艾——二十九歲,一個沒有名望的作家。

  徐 曼——即苔莉,二十三歲,老艾過去的愛人,林卷妤大學一年級的同學。

  萬世修——二十七歲,沙大千的同鄉,也是中學時代的同學。

  林家棣——十九歲,林卷妤的妹妹。

  袁慕容——三十六歲,一個官吏。

  趙 肅——四十五歲,難民。

  趙 氏——即二太太,四十一歲,趙肅妻。

  顧客甲

  顧客乙

  醫 生

  看 護

  男 僕

  送信人

第 一 幕


  時 間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

  布 景 在重慶,有許多房子的構造,因爲街道的坎坷,是頗爲別緻的。特別是沿馬路上,以爲是三層的樓房,其實三層樓底下,卻還有兩層。但又不是地下室,是由於山勢的高低建築的。

  現在在舞臺上的,就是這麼一間屋子。這屋子也算是二層樓,其實是和上海弄堂房子的閣樓差不多的。這二層樓和大街上的馬路平行,因之,有一小塊窗子是開在馬路邊上,不時有煤灰,甚至行路人的痰吐進來。透過那小窗,可以看見馬路上急遽的行人的腳。

  另外兩扇窗開在屋子的左角,向着弄堂的臺階。人們從那臺階上上下下,到馬路上去,或者到底下來。這臺階很狹,而且很暗。我們舞臺上這屋子,幾乎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陽光,倒是有時候,霧會從那兒輾轉地擁進來,使得本來已經陰暗的屋子裏,更顯得潮溼。——這屋子是陰暗而且潮溼的,甚至連牆上都大膽地滴着水。


  〔開幕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屋裏很靜,街上很雜。夜的重慶正在活躍。屋子裏沒點燈,只借了路燈的幽光顯出一點兒輪廓。臺階的窗子外面,兩個擡轎子的剛剛走過,一面嘴裏叨咕着他們的術語,像:“擡頭望”,“高山上”,“哦,滑的很哪”,“擡的穩嗎”,“左手,左手”,彷彿有一個人故意地走在右手,有了小小的爭執,而終於是在一句“先人啊!”的口頭語裏,各自走散了。

  〔一個人走進了這個黑暗而且孤寂的屋子,頭髮很長,有點蓬亂,戴一副近視眼鏡,穿的很壞,走路很遲緩,但卻並不萎縮,自然有一種神氣。他顯然是一位熟客,看見屋子裏沒有人,就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擦了一根洋火,借了火柴的光,他周圍看了一眼,便急忙地走到電燈開關的地方,扭亮了電燈。

  〔屋子裏空空落落的。

  〔沒有牀,鋪蓋就鋪在地上。一個皮箱躲在鋪蓋的後面,開了蓋,翻得亂七八糟的。唯一的點輟是一張竹製的方桌,卻只有一個矮腳的凳子,用麻繩綁了放在一端;另一端,一隻箱子豎在那裏,上面且鋪了點什麼,想來也是當凳子用的。

  〔桌子上有幾本破書,和碗、筷等堆在一起。

  〔一個女人跟了進來。

  趙 氏 (吃驚地)啊……你?

  老 艾 我姓艾,常常來的!

  趙 氏 我還以爲林小姐回來了呢!

  老 艾 我沒有想到他們全不在家。

  趙 氏 林小姐是下午纔出門的。(彷彿講着一件祕密似的)一位坐汽車的小姐來看過她呢!

  老 艾 坐汽車的?!(他略微想了一想)

  趙 氏 頂體面的小姐!

  老 艾 唔!

  趙 氏 (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這是林小姐的信。

  老 艾 請你放在桌子上吧!

  趙 氏(殷勤地)您要是渴了,樓下茶爐上有開水。

  老 艾 謝謝你。

〔趙氏把信放在桌子上,覺得無話可說,預備走了。林卷妤回來了。


  林卷妤 (顯然是跑了很多的路,興奮,卻不免有點兒疲乏)老艾!

  老 艾 回來了!

  趙 氏 (急忙地)林小姐,您的信!

  林卷妤 謝謝你,二太太。(把信拆開來讀,但是讀到中間,彷彿很不高興)真見他的鬼了……哦,二太太,坐吧!(依舊讀信)

  趙 氏 坐不住哇,裏裏外外,就有我一個人,哪兒還有坐的工夫呢!林小姐,是家信嗎?

  林卷妤 現在哪兒還有家信呢!(對老艾)家棣的信。(遞了一頁在老艾手裏)

  老 艾 唔!

  趙 氏(搭訕着)這年頭哇,真是作孽!像小少爺,活蹦亂跳的,說聲病,怎麼就死咧!

  林卷妤(隨口答應)死了倒好!

  趙 氏 你可不能這麼說,年輕輕的,心總要往開裏想。死了一個,就會生兩個的!

  林卷妤 再生嗎?我倒也不想了!

  趙 氏 嗐,總是前生欠了他的債,這輩子來討了!

  林卷妤 倒是虧了你們趙先生,也跟着忙了這兩天!

  趙 氏 快別這麼說,林小姐,都在逃難,難得碰見同鄉,又住在一塊兒,這也是緣分。要不是打仗,你們在北平念大學念得好好的,怕一輩子也碰不到呢!

  林卷妤 總以爲帶到四川,他這條小命可以保住了。誰曉得又水土不服,空氣也壞,住的地方又不乾淨——早曉得這樣,在退出南京的時候,也像別人似的,丟在大江裏倒乾淨。

  趙 氏 真是末腳年,在數的難逃了。林小姐,您前幾天說的那個小飯館,什麼時候開張啊?

  老 艾 (擡起頭來)要開張了嗎?

  林卷妤 哪兒能這麼快,房子還沒有看妥呢!(把最後一頁信也遞給老艾)

〔老艾讀信。


  林卷妤 你看大千這個人,可是該死!準又是他寫了信,跟妹妹發牢騷了!

  老 艾 她信上說要到四川來了呢!

  林卷妤 來受訓的。

  老 艾 這個小妹妹,比我們老大哥強多了!

  趙 氏 您要是真開小飯館,反正都得用人,我跟我那當家的,去給您跑堂,掌竈,倒剛好合適。

  林卷妤 哪裏,你二太太這麼好福氣!

  趙 氏 得了吧,林小姐,您東家子不知道西家的事,我這個罪可受夠了。說起來呢,我們先生是他親哥哥,我還算他的嫂子。可是您看我裏裏外外,忙的還像個人啊!洗衣服,燒飯,連尿罐都得我去倒哇!

  林卷妤 哪兒,到底是住在親弟兄的家裏!

  趙 氏 親弟兄,自個兒要沒本事,連親爹都靠不住的!

  林卷妤 趙先生爲什麼不找個事做呢?

  趙 氏 他呀,在家鄉辦教育,已經做了科長了,倒也滿走時的。誰知道逃到這兒來,東碰一鼻子灰。西碰一鼻子灰,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就這麼捱下了。所以我想,這種年月,有什麼法子呢,跑堂、掌竈也是人乾的,總比吃碗閒飯強。人哪,到了什麼地步、就得說什麼話!

〔樓下一個女人怪聲怪氣地叫:“二嫂,二嫂!”


  趙 氏 (沒好氣地)來了!您看這不是又吼叫了!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我。

〔趙肅急上。


  趙 肅 (向趙氏)叫你咧!

  趙 氏 耳朵倒尖!

  趙 肅 怎麼?

  趙 氏 不管是貓叫,還是狗叫,你總聽得見。耳朵那麼尖,有什麼用啊!

〔樓下又怪聲怪氣地喊:“二嫂,快來呀!”


  趙 氏 來咧!又不是催生,要這麼急幹嘛!(下)

  趙 肅 (目送趙氏下,搖頭)真是丟人現世!

〔趙氏突然上。


  趙 氏 我怎麼丟人現世?我怎麼丟人現世了?你說!你說!

  趙 肅 (瞠目半晌)你看你這個樣子吧!

  趙 氏 你的樣子好!你的樣子好!自個兒沒長本事,養不活老婆、孩子,倒說我丟人現世了!(氣嘟嘟地下。)

  趙 肅 (嘆了一口長氣)嗐!(坐下)

  林卷妤 (馬上警告)當心,那凳子腿是壞的!

  趙 肅 (站起來,端詳了一會)綁了麻繩,不要緊,不要緊!(又坐下)

  老 艾 大千呢?

  林卷妤 他……(看看有趙肅在坐,又把話嚥了下去)還不是那一套!

  趙 肅 這位是……

  林卷妤 艾先生!

  趙 肅 艾先生,久仰,久仰!

  林卷妤 (介紹着)這是同院的趙先生!

  趙 肅 (搭訕着)艾先生,看報沒有?

  老 艾 方纔站在街角,看了一下大標題。

  趙 肅 怎麼說?

  老 艾 也沒什麼,這些日子彷彿倒沉寂起來了。

  趙 肅 就是這沉寂裏頭,纔有文章呢!

  林卷妤 啊?!

  趙 肅 街上的謠言很多,聽說是英大使就要來了!

  老 艾 幹什麼?

  趙 肅 (用着講祕密的口氣)調解,說是要和呢!

  林卷妤 (嘲諷地)又是茶館裏聽來的嗎?

  趙 肅 茶館裏的消息,比報紙靈通多了!

  老 艾 (沒好臉色地)那纔怪呢!

  趙 肅 條件據說已相當接近了。東三省租借三十年,敵人無條件地退兵,雙方都不賠款。

  林卷妤 怕沒這麼方便吧!

  趙 肅 真的!是日本人提的條件。現在只差着一點,說是前方的軍事將領不答應,他們是想把日本人趕到海里去的!

  老 艾 唔!

  趙 肅 艾先生,你以爲怎麼樣?我看是和了也好。第一呢,武漢、廣州都失掉了,再打也沒有趣味;第二,憑良心講,條件也不算苛刻;第三……第三……

  老 艾 據我看,這都是夢想!

  趙 肅 怎麼夢想?千真萬確!鬼子也支持不了了。第一是游擊隊就叫他受不了,我們家鄉那小地方,也起了游擊隊了。上個月,家鄉的一個把兄弟寫信來,說他做了司令了。他希望我回去幫他的忙。那自然哪,我早先在地方上辦教育,很有點兒力量,我要是回去準保有辦法。可是第一,路途遙遠,這筆旅費難籌;第二,孩子、老婆丟在四川也不放心;第三……第三……

  林卷妤 第三又怕有危險,是不是?趙先生!

  趙 肅 哪裏,哪裏,哈哈哈!所以我想還是在四川找點小事將就將就算了。

〔樓下又是那女人怪聲怪氣地叫:“二伯,二伯!”


  趙 肅 (急站起)真是釘屁蟲,連一會兒都不放鬆的!來咧!來咧!(走到門口碰見了萬世修)

〔萬世修上。萬世修雖然也還年輕,可已經蓄了小胡,穿長袍馬褂,走起路來,像個小紳士似的。


  趙 肅 你找誰?

  萬世修 我找姓沙的。

  趙 肅 沙太太,朋友找!(下)

  林卷妤 (迎了兩步)啊,老萬!

  萬世修 (滿面春風)少見,少見!哈,老艾!(急忙跑上前握手)

  老 艾 (冷冷地望着趙肅下場的地方)真是個寶貝!

  萬世修 寶貝?

  林卷妤 他是講那個姓趙的,其實人倒還好的!

  老 艾 壞就壞在這“還好”上,不壞也不好;索性壞出個樣兒來,倒也容易甄別了!

  萬世修 (快活地笑)哈哈哈!老艾真行,不愧人家都管你叫艾撅子!這兩天看報沒有?

〔老艾不語。


  林卷妤 也在茶館裏聽到了什麼消息嗎?

  萬世修 我現在住在重慶大飯店,好久不坐茶館了。

  林卷妤 重慶大飯店?

  萬世修 三○三號!(從袖中拿出一卷報來)這是我登的廣告。

  林卷妤 幹嘛?

  萬世修 你看哪,這兒,這兒!

  林卷妤 (讀)“活神仙萬世修批命論相!”(奇怪地望着萬世修)

  萬世修 活神仙是我的別號!

  老 艾 你怎麼會是活神仙?

  萬世修 馬馬虎虎,認真幹嘛呢!

  林卷妤 (讀)“預告:敵機今日不來!”

  萬世修 這是我的一點小噱頭,顯點本領給人家看的;就像唱戲的似的,還沒亮相,老來句倒板,吊吊觀衆的胃口!

  林卷妤 (誠懇,卻不免有點憂傷)你怎麼想到了這一行呢?

  萬世修 一句話,要吃飯!

  林卷妤 難道我們爲了要吃飯才活着嗎?

  萬世修 可是不吃飯也活不了哇!小姐!

  老 艾 吃飯並不是目的!

  萬世修 我也曉得這不是目的。可是我文不能執筆,武不能端槍;抗日固然沒份,救國也需要才學,心裏一煩,得,給人看看相,吃碗現成飯得了,好在是大家還需要。

  老 艾 誰需要?

  萬世修 自然是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有人需要。比方想升官的,想發財的,想戀愛的,想謀事的,丟了錢的,丟了人的,想爹媽的,想子女的,想老婆的,想男人的,就都需要。逃難到重慶,想碰運氣的多得很呢!比方卷妤,不就計劃着開小飯館嗎?

  林卷妤 我是不想碰運氣的。我想,既然逃到重慶來了,就不能這麼白瞪着兩眼閒着,總要想法子活下去。要是生活不成問題,就該做點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的工作。

  萬世修 這是你的理想。我呢,頭腦簡單,也沒有什麼希望。既不像你似的,想做更有意義的工作;也比不得老艾,可以到前方去搜集材料,寫文章,我誠心誠意地敬祝你們成功!也誠心誠意地請你們兩位幫幫我的忙!

  林卷妤 我們能幫你什麼忙呢?

  萬世修 聽我說呀,我的看相,有個規矩。起課一元,看相三元,細批八字另議;每天上午九點至十一點,下午兩點至五點,五個鐘頭,只相二十號,多一個不相,過了鐘點不相。頭三天,我想請老同學們都去給我捧場!

  林卷妤 我是不要看命的,況且也沒有錢!

  萬世修 又不要你看相,也不要你花錢,只要你給我捧捧場。頭三天,二十號有多沒少,叫人家看看熱鬧。

  老 艾 這種騙人的事,我不幹!

  萬世修 又來了,老艾,這種年頭,何必認真呢!秦叔寶那麼英雄,困在濟南城裏,也不得不受店小二的欺負,何況我們!比方說徐曼吧……

  林卷妤 徐曼?

  萬世修 對咧,我們的老同學徐曼,現在改了名字,叫做苔莉小姐了。你想,她當初死了爹媽,要是像你這麼認真,這世界還有她的份?怕早就餓死了!

  老 艾 算了吧,算了吧!

  萬世修 幸虧她想的開,搖身一變,馬上就是上海的名舞女,四川的交際花。現在跟袁主任打的火熱,出入都是汽車呢!(看看情形不對)哦,對不起,提起徐曼,傷了你的心了。

  老 艾 (冷笑)哼!

  萬世修 那麼,一定捧場!我要走了,大千回來,替我約一下吧。再見,不送,不送!

  林卷妤 (送了兩步)再見!

〔萬世修下。


  林卷妤 (溫柔地)老艾,你——比方說,有時候也還想到徐曼嗎?

  老 艾 不,早忘了!

  林卷妤 (半晌)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老 艾 我?唔!

  林卷妤 我想她就不會。她要看見你病成這個樣子,不曉得會怎麼傷心呢!

  老 艾 卷妤!

〔林卷妤無語。


  老 艾 不提她吧,隔了這幾年,大家都變了。怎麼,大千還不回來?

  林卷妤 準又是去辦磕頭外交了!磕來磕去,結果是一個銅板也磕不來。他近來牢騷多的很,考空軍沒考上,孩子又死了,又沒有錢,又沒事情做……

〔沙大千上。


  林卷妤 嗬,外交家回來了,老萬剛剛走!

  沙大千 我在門口碰到了,這傢伙,又在搗鬼!

  林卷妤 怎麼樣?外交家?

  沙大千 (從懷裏掏出兩毛錢另十個銅板)兩毛錢另十個銅板!

〔譁啷一聲,拋在桌子上)


  林卷妤 (在沙大千一下子坐下去的時候,她警誡地喊)當心!椅子腿!

〔沙大千搖了幾搖,又站起來了。


  林卷妤 (埋怨地)你看,老是這麼大手大腳的!

  沙大千 (抓起桌子上的信)信?誰的?

  林卷妤 你還問呢!

  沙大千 哦,是家棣的!

  林卷妤 是家棣的!——大千,你寫信給她的時候,講了些什麼鬼話?

  沙大千 (忙着在讀信)沒什麼……沒什麼……

  林卷妤 沒什麼?不見得!準是又發牢騷,說是快活不下去了!

  沙大千 (隨口答着)我不過是告訴她,逃到後方來,倒更氣悶了!

  林卷妤 這已經夠了。你準是告訴她,我們住的怎麼壞,吃的怎麼壞,也沒有適宜的工作做,除了逛馬路,就在屋子裏嘆氣;老艾的身體一天天壞下去了,他沒有好的營養……

  沙大千 (擡起頭來)老嘀咕,老嘀咕,倒像你看過似的,你又犯了嘀咕的病了!

  林卷妤 (激動地)還有,在你寫信的時候,孩子不是好好的嗎?你怎麼倒咒他死了呢?

  沙大千 我,沒有!

  林卷妤 那家棣怎麼就曉得孩子會死呢?

  沙大千 (想了半天)哦,那是她把我的牢騷當成真話了。我寫到我們這窮困的生活,就信口寫了幾句,我說:“我的身體慢慢瘦下去了,卷妤也病得很嚴重。”——那時候你正傷風——“小孩子怕快死了!”

  林卷妤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沙大千 沒有意思,不過文章做到那裏,就不得不渲染一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誰叫她認真呢!

  林卷妤 你什麼不好說,怎麼咒孩子死?現在孩子當真死了,你總稱心如願了吧?

  老 艾 算了吧!卷妤,事情已經做了,說有什麼用呢!

  林卷妤 不,老艾,事是很小,可是影響很大。家棣那孩子不曉得怎麼想呢!看她來信的口氣,彷彿很悲觀。你想,她在前方,工作得好好的,我們留在後方,不能鼓勵她,幫助她,反而去向她澆冷水,這應該的嗎?

  沙大千 要是能夠,我很想給她澆盆熱水。我很想告訴她,我們生活的都很好,完全陶醉在抗戰的激流裏了,叫她高興高興。可是不能夠!事實不是那樣子,事實是我們在受苦!

  林卷妤 在當初喊打的時候,你就該準備吃苦的。

  沙大千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麼長遠!

  林卷妤 那你——你以爲我們只要隨隨便便地一打,就能夠勝利了嗎?當初喊打的時候,比誰都起勁,恨不得拿性命拚了;現在才一交手,才嚐到點苦頭,其實是也沒凍着,也沒餓着,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叫苦了!

  沙大千 好了,好了,好在家棣快來了,她這就可以看見,我是說了謊,事實上我們大家都很快樂。我們住着五層樓的洋房,夏天有電風扇,冬天有暖氣管,連隨便一條小凳子,都安了彈簧,一坐下去,顫兒顫兒,連牆壁上都開着自來水管,每天還可以洗沖水澡呢!

  老 艾 哈哈哈!

  林卷妤 (想講什麼,終於止住了)缺德!

  老 艾 (顯然是居於調解人地位)大千,告訴你一個消息,卷妤現在已經不是四行孤軍,有了幫手了!

  沙大千 什麼?

  老 艾 她那小飯館,居然有了同志了!

  沙大千 啊!

  老 艾 方纔你們那位二太太說,她願意掌竈,她的男人可以跑堂呢!

  沙大千 廢話!

  林卷妤 爲什麼是廢話?我方纔出去走了一趟,相準了一間門面,價錢很便宜。只要十五塊錢,擺三張檯面,還很寬綽的。附近有兩個機關,一個學校,將來主顧是少不了的!

  老 艾 (故意在鼓勵她)要幹就得快,要不,人家要搶先了!

  林卷妤 是呀!我順便又到舊貨店裏去走了走,問問動用傢俬的價錢,可貴的了不得,比戰前要高一倍。你們看……(從懷裏掏出一張單子來)

  老 艾 嚇,這麼一大堆!

  沙大千 你像真的似的!

  林卷妤 還會是假的?總要活下去呀。依你說,另外還有什麼法子?事情是很多,可沒有你我的份。擺香菸攤吧,沒什麼發展;街上去賣報呢,也養不活兩張嘴;去擡轎子吧,你又沒力氣,想來想去,只有開小飯館,倒還合適。我掌竈,你跑堂,老艾記賬。你這個跑堂的不曉得怎麼樣,我這個掌竈的,做點兒北方面食,倒有把握的!

  沙大千 得了吧,你……

  林卷妤 怎麼,是想着這跑堂的差使,侮辱了你那大學生的身份嗎?

  沙大千 好了,老艾,人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們是脫掉長衫,馬上發財了。恭喜,恭喜!發財,發財!

  林卷妤 (不滿地)無聊!

  老 艾 卷妤,你算的可真周密!

  林卷妤 想想看,還有什麼要添制的?本來呢,桌椅最好是藤製的,倒別緻;木質的也好,還大方,可是都很貴。竹子的雖然小氣點,價錢便宜多了,一張桌子,也只有一塊二毛錢,三張不過才三塊六。碟、碗這些東西,細花的頂好,金邊的次一點,藍邊的更次一點,我選了藍邊的。

  沙大千 你忘了,還有四川本地貨,頂便宜咧!

  林卷妤 去你的吧!

  沙大千 你這計劃,樣樣都好,就只一樣,還差着一點!

  林卷妤 怎麼?

  沙大千 差着點錢,沒錢,中什麼用?

  林卷妤 唔!

  沙大千 多少偉大的計劃,都爲了這個錢,辦不成功,只好拉倒了!

  林卷妤 你呀,專門給人家澆冷水!

  沙大千 我不過是喜歡說老實話罷了!

  林卷妤 可惜這次卻澆錯地方了!

  沙大千 但願澆錯了地方。那麼現在是兩毛錢另十個銅板,大計劃擱在一邊,先想法餵飽肚子再說吧。

  林卷妤 老艾,這兩毛錢給你!

  老 艾 怎麼?

  林卷妤 你是病人,應該吃好的。對門那個小飯館,牛肉麪一毛錢一碗,吃兩碗,不給小賬,兩毛錢剛剛合適。

  老 艾 可是你們呢?

  沙大千 大概要等着她那小飯館開張了!

  林卷妤 別瞎扯!我們十個銅板買幾個燒餅,也將就了!

〔沙大千話衝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老 艾 不,卷妤,還是大家一起吃吧。我這兩天胃口不好,也怕油膩。

  林卷妤 客氣什麼呀!你這傻瓜,真以爲他會餓着嗎?我們這位少爺呀,少吃一口,就要吵翻天的!

  沙大千 問題倒不在少吃一口,或者兩口,是在乎明天怎麼辦!明天,大家研究研究吧!

  林卷妤 明天自然有明天的法子!

  沙大千 什麼法子!我是已經山窮水盡了。方纔到老沈那兒去,以爲總可以對付三塊四塊的,誰曉得他見面先哭窮,也就堵住我的嘴了。上午碰到——碰到一個人,看樣子倒許有點油水,可是跟她那種人開口,我自己先就害臊!

  林卷妤 什麼人?

  沙大千 倒也是一個熟人,——我以後再告訴你吧。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唔!

  林卷妤 到我們的鋪上去,枕頭底下,一個小花布包,包裏面,有我一件白小褂,在白小褂的口袋裏……

  沙大千 (急忙地)什麼?!

  林卷妤 你去看哪!

  沙大千 (急跑去,蹲下,半天,吃驚地)什麼……什麼……

  林卷妤 怎麼樣?

  沙大千 錢!五十塊呀!(興奮地)老艾,我們發財了!

〔老艾不語。


  林卷妤 (向老艾)現在你總放心了吧?

  沙大千 (興奮以後,漸歸平靜,有不愉之色)哪兒來的?

  林卷妤 天上掉下來的!

  沙大千 我們天天啃大餅,像《水滸傳》上的李逵似的,嘴裏很快淡出鳥來了,你卻偷偷地留下五十塊!我曉都不曉得,還沒命地磕頭,看臉子,心裏打鼓,你……

  林卷妤 得了吧!我又沒比你多吃半顆米粒!要不是我一路上積下來,由着你的性子花光,你心裏的鼓,怕打的更響了!我這個錢是留下開小飯館的!

  沙大千 開小飯館,再說吧!老艾,先提出一塊來,作爲罰金,我跟你喝酒去,怎麼樣?

  老 艾 我還有什麼說的!

  林卷妤 又來了!

  沙大千 老艾也贊成的!

  林卷妤 別又拿着老艾做招牌,你說自己是個饞貓,倒乾脆點!

  沙大千 其實開小飯館,你這點錢還是不夠的!我看你方纔開的那個單子,就得二三十塊;再加上房租,油、鹽、醬、醋、茶、米、菜、洋白麪,總得個百兒八十的;況且你那單子上,還漏掉很多,比方茶壺、茶碗,你就沒打在裏面。客人來了,等菜就得先喝茶,沒茶喝,我這個堂倌——四川館子叫做麼師的,準得捱揍!別看我不贊成你這個大事業,我可是到處留心。

  林卷妤 (沒奈何地)死鬼!

  沙大千 如何?這盆冷水澆的是地方?

  林卷妤 看你有了錢,話也多起來了!什麼事情要都已經舒舒貼貼的,還用得着什麼努力呀!我們要在困難裏面求生存,在沒有辦法裏想辦法!

  沙大千 我的辦法就是去喝酒!

  林卷妤 不,大千,講正經話,老這麼坐吃山空,怎麼得了呢!不說是餓肚子吧,閒也要閒出毛病來了。我想你、我、老艾,都不是沒用的人,要是不愁生活,還怕沒工作做嗎?既然不到前方去,在後方也要對抗戰盡點力量。像目前這個樣子,不曉得你怎麼樣,我是覺得害臊的。我早就想到兒童保育會或者傷兵醫院去服務。要是小飯館開了張,只要夠吃的,我們不是還有許多時間,去替國家出力嗎?

  沙大千 話是不錯,可是開小飯館,也要內行啊。老艾沒學過會計,你也沒學過烹飪,至於我,從小是人伺候我,我就沒伺候過人!當茶房,也要有訓練的!

  林卷妤 又沒有了不得的排場,這點兒事我們都對付不了嗎?重慶的人,一天多一天,主顧是少不了的,我擔保一定會賺錢!

  沙大千 那麼,你的意思……

  林卷妤 馬上着手進行!

  老 艾 我想也不妨試試,賠是不會賠的,萬一賺了錢……

  林卷妤 起碼老艾的身體可以保養保養!

  老 艾 哈哈哈!不過有一點,是要特別注意的,萬一要賺了錢,不要爲了錢,忘了工作就好了!

  林卷妤 這是你的過慮,難道我們畢生都要開小飯館嗎?

  沙大千 好了,就這樣辦。爲了預祝我們的成功,提一塊錢去買酒,先來一個慶功宴,如何?

  老 艾 我去!

  沙大千 自然是我去!

  林卷妤 我贊成老艾去,要是你去,又要被人家捉大頭了!

  沙大千 好了,兩毛錢的酒,一毛錢的花生米,兩毛錢的醬牛肉,三碗麪,剩下買大餅好了。

  老 艾 好吧。(下)

〔兩個人都很興奮,林卷妤開始快活地哼着一個流行的救亡歌曲,沙大千和着她。


  沙大千 卷妤,鞋子破了!

  林卷妤 賺了錢,就可以買新的!

  沙大千 什麼?

  林卷妤 我說是賺了錢……

〔兩人都不免相視着,大笑起來了。


  林卷妤 呵,大千你方纔講了半句話,到底碰見誰了?

  沙大千 碰見了鬼!

  林卷妤 誰?

  沙大千 徐曼,你說怪不怪?

  林卷妤 倒巧得很。

  沙大千 方纔因爲老艾在這兒,我沒好意思講。她神氣得很,打扮得妖形怪狀的,問我住的地方,我告訴了她,現在想想倒後悔了。

  林卷妤 爲什麼?

  沙大千 自從她悄悄地退了學以後,這幾年,我倒常常想着她。我一向不知道她做些什麼,問老艾,老艾也不肯講。卷妤,你猜怎麼樣?

  林卷妤 怎麼?

  沙大千 她原來做了野雞了!

  林卷妤 老愛這麼刻薄人!

  沙大千 真的!方纔在老沈那兒,我才知道的。這幾年她生活很墮落,想不到一個人,說變就變得這個樣子!

  林卷妤 其實徐曼也可憐得很!

  沙大千 可憐?得了吧!一個人要不長進,是用不着可憐的!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唔!

  林卷妤 你真以爲是這樣嗎?

  沙大千 我是嫉惡如仇的!

  林卷妤 我覺得什麼事情都有個原因。徐曼要不是死了爹媽,生活沒辦法,現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在大學裏唸書,擺架子,裝小姐嗎?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在這種情形下,有什麼法子呢?況且徐曼,弟弟、妹妹們一大堆,都要她負擔的!

  沙大千 曉得了,你是她的好朋友,自然會爲她辯護的。

  林卷妤 你難道……

  沙大千 我只覺得肉麻!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唔!

  林卷妤 (半晌)沒什麼!

  沙大千 老這麼吞吞吐吐的!

〔門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卷妤姐姐!”


  林卷妤 (驚惶地)誰呀?

〔徐曼——即苔莉,一個裝扮入時的女性上。


  苔 莉 我!

  林卷妤 徐——曼——

  苔 莉 卷妤姐姐,我又來了,你不奇怪嗎?

  林卷妤 我……

  沙大千 你已經來過了?

  苔 莉 大千,你不曉得,碰見了你,我真高興死了!和你分手以後,我馬上就跑來了,那時候你還沒回來呢!

  沙大千 (責難地)怎麼,你來過一趟了?卷妤……

〔林卷妤無語。


  苔 莉 卷妤姐姐,我只能耽擱一會兒,我旁的地方還有應酬,方纔因爲身上不方便,我很難過,我特別叫車子彎了一彎,又給你帶來……

  林卷妤 (急忙地)大千,你看樓下有開水沒有?

  苔 莉 不,卷妤,你倒跟我客氣了,我現在又帶來了五十塊。

  林卷妤 (無力地)徐曼……

  苔 莉 要是這還不夠,我再去想法子。這兩天我可巧也很緊,等開了張,我一定……

  沙大千 (嚴肅地)苔莉小姐!

  苔 莉 怎麼?

  沙大千 你是不是說,你方纔已經借了五十塊錢給卷妤了?

  苔 莉 不,大千,不是借,怎麼還要用這個“借”字呢?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無語。


  沙大千 原來你辛辛苦苦一路上積下的錢,倒存在苔莉小姐的皮包裏嗎?

  苔 莉 怎麼?大千!

  沙大千 這是你的五十塊,拿去!我沙大千現在雖然落魄了,可無論如何,也不要這不清不白的錢!

  林卷妤 大千!

〔苔莉無語。


  沙大千 我並且希望我們以後少見面。我方纔正在說,把地址告訴你,我非常後悔。

  林卷妤 大千你難道忘了……

  沙大千 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我心裏是有數目的!

  林卷妤 大千,那已經少……

  苔 莉 (低頭無語,但無意中卻發現了那疊鈔票少了一塊)沙先生,你錯了,這不是五十塊,這是四十九塊!

  沙大千 啊——這是……

  苔 莉 準是我方纔一時粗心,少放了一塊,我現在補上這一塊,一共一百元放在這兒。我叫你知道,我這個不清不白的人,有時候也還需要朋友的!卷妤姐姐,再見!(下)

  沙大千 (半晌)走了,她走了,就這麼走了……

〔林卷妤無語。


  沙大千 卷妤,你做的是什麼事啊!

  林卷妤 問你,我們是人,徐曼也是人。徐曼的錢上沒有血,她沒有殺過人,你這種樣子擺給誰看呢?

  沙大千 (反譏地)還她!

  林卷妤 (軟弱地)還她!

  沙大千 (堅決地)還她!

〔老艾持酒、肉、面等物品上,看見兩個人都噘着嘴不覺吃了一驚。


  老 艾 (半晌)方纔我看見一個女人,從我們這兒出去了,看樣子像……那是誰?

  沙大千 一個不相干的女人……


  ——幕落——

第 二 幕


  時 間 第一幕後五個月,初春。

  布 景 七七小飯館的一個角落,雖然是個角落,可是竈披間和飯座都可以看見。舞臺被隔成兩部。右後部是竈披間,可見鍋竈,生着旺盛的煤火,有蔬菜、肉類掛在鍋竈的頂空。有門通飯座,中間隔了一層板牆,牆上掛了一副對聯:是“吃飯不忘救國”,“飲酒常思殺敵!”上款:“七七小飯館開幕志禧”,下款:“同學弟萬世脩敬賀”。牆下是賬桌,上有算盤、筆、墨、賬簿之類。臺上只看得到一張飯桌,其餘的飯桌都隱在臺後。左側,有樓梯,從那兒上樓,是雅座。


〔開幕的時候正是一點鐘左右,小飯店裏非常擁擠。林卷妤青布包頭,白布圍裙,親自當爐。趙氏在一旁做她的助手。老艾在賬桌上忙着寫賬。沙大千、趙肅跑上跑下忙成一團。人語嘈雜,鍋勺亂響,顧客甲、乙以筷子敲碗,在哼着什麼歌曲。


〔沙大千端着一盤菜登樓。


  趙 肅 (直着脖子喊)榨菜炒肉絲,菠菜豆腐湯,吃快呀!

〔老艾打着算盤珠。


〔林卷妤正把鍋裏的菜盛入盤裏。


〔臺後的聲音:“堂倌,算賬!”


  趙 肅 (急忙地)來咧,來咧!(端起那盤菜下)

  顧客甲 (在趙肅的背後)菜快點!現在的重慶,真是不得了,就以這個小飯館來說吧,天天擠得水泄不通!

  顧客乙 聽說這幾個月,也很賺了幾個錢呢!

  顧客甲 賺錢,當然,困難期間,只要肯賣力氣,昧良心,發財還不容易嗎?你瞧那女的——(指林卷妤)

  林卷妤 (又一個菜下鍋了)二太太,醋!

  趙 氏 哎呀,醋殺鍋了,放點糖吧!

〔林卷妤無語。


  趙 肅 (直奔賬桌)一塊二毛四,小賬三毛哇!

  趙 氏 謝謝!

〔老艾記賬。


〔沙大千自樓上下。


  顧客乙 (呆了一會)倒還體面!

  顧客甲 聽說還是個大學生呢!

〔顧客乙搖頭。


  顧客甲 茶房,報紙拿來!

  沙大千 (至竈披間)家常餅快點!

  林卷妤 去買醋吧!

  沙大千 飯座誰招呼?

  顧客乙 (生氣地)茶房,報紙!報紙!

  趙 肅 (急忙地)來咧,來咧!

〔顧客甲、乙看報紙。


  沙大千 (回到賬桌上來)老艾,賬結清了沒有?

  老 艾 差不多了,一共是四千七百左右。

  沙大千 有這麼多!

  老 艾 你看怪不怪!

  沙大千 (翻賬簿)才五個月,真不得了,怪不得人人都想改行做生意了!

〔趙肅端菜過。


  顧客甲 (拍桌子)他媽的汪精衛居然到東京去了——喂,菜!——真不要臉!

  趙 肅 (回過頭來)先生,要菜可以,別罵人哪!

  顧客乙 (沒好氣地)菜快點,等了快一個鐘頭了!

  趙 肅 那也用不着罵呀!大家都是文明人!

  顧客甲 (把報紙一摔)你是他媽的汪精衛嗎?

  趙 肅 你纔是呢!

  顧客甲 (吵起來)什麼,你說!

  趙 肅 第一,你罵人不應帶髒字;第二,大家都是知識分子,都在逃難,就有個照應不到,也用不着罵;第三,……

  顧客乙 什麼第三?

  沙大千 (趕過來)什麼,老趙?

  趙 肅 (理直氣壯地)他罵我是汪精衛,我又沒到汽油庫去放火,也沒替日本人打信號槍,我怎麼是汪精衛了?

  顧客甲 (不服軟地)罵你?又怎麼樣?

  沙大千 得咧,得咧,先生!何必跟下人治氣呢!

  趙 肅 (火咧)我是下人?

  顧客乙 再講話——

  顧客甲 揍你!

  趙 肅 你揍個樣看看,你揍個樣看看!

〔顧客甲伸過手來,但卻被沙大千按下了。


  沙大千 你想幹嘛?

  顧客甲 你想幹嘛?

〔兩人瞪眼。


  林卷妤 (急跑出)怎麼咧?王先生,有話好講,怎麼動起手來咧!

  顧客乙 (顯然是一個喜歡講理的人)我們已經等了這半天了,到現在飯還沒影子。大家都是有公事的,要是誤了公事,誰負責任?

  沙大千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真要認真辦公,也不會到飯館來放賴了!

  林卷妤 大千!

  顧客甲 你講話,還是放屁!

  沙大千 我要打人!

  顧客乙 揍!

  老 艾 (不便勸阻,也並未助威)這何必呢,這何必呢!

〔兩人方欲交手,苔莉和袁慕容上。


〔袁慕容,儀表堂堂,有紳士的風度,慣常有一種微笑,但是自然的,有着一種傲凌一切的氣概。


  苔 莉 怎麼着,交起手咧!

  袁慕容 (點點頭,微笑着)那不是俊卿嗎?

  顧客乙 (恭敬地)袁主任!

〔戰局自然而然地鬆懈了。


  袁慕容 (用着和解的口吻)怎麼,吃飯倒打起仗來了!真是“飲酒不忘殺敵”了!

  林卷妤 袁先生給勸勸吧,總是我們沒招呼到!

  袁慕容 用不着勸,都是熟人,真要打到警察局去,三頭對案,都不好看!

  顧客乙 是,主任!

  袁慕容 那麼,大家握握手,交個朋友吧!

  沙大千 (生氣地)我不握手!(走開幾步)

  林卷妤 老是這種鬼相!

  袁慕容 (細聲地一笑)哈哈!

  顧客乙 用不着了,主任,坐坐吧!(和顧客甲相率下)

〔戰事結束,又趨平靜。


  林卷妤 叫袁先生看着笑話!

  袁慕容 沒什麼,人都是勇於私憤的。坐車子,吃飯,住旅館,總愛找岔吵架,恨不得拚了性命;輪到和外國人打,就都躲的不見面了!

  林卷妤 苔莉,陪袁先生樓上坐吧,等一會清靜了……

  袁慕容 (用一種親切的開玩笑的口吻)沒關係,您請公忙吧!

〔林卷妤笑着跑入竈披間。一切恢復常態。


〔趙肅和沙大千又忙着跑上跑下。


  苔 莉 老艾!

〔老艾有意地不理。


  苔 莉 老艾!你瞧一個蒼蠅!

〔老艾擡起頭來。


  苔 莉 飛啦——(跑入竈間)卷妤姐姐!

  袁慕容 (和老艾攀談)艾先生,最近有什麼大作沒有?

  老 艾 (苦笑)還作呢,頭都快要炸開了!

  袁慕容 哦!我倒忘了,前幾天我介紹的那位醫生,來過沒有?

  老 艾 來是來過了。

  袁慕容 怎麼說?這醫生倒是全重慶有名的。

  老 艾 說要到院裏去照愛克斯光,我還沒有去。

〔有客人下樓。


〔趙肅至賬桌前算賬。


  苔 莉 怎麼就吵起來了?

  林卷妤 (一面工作着)這還不是家常便飯嗎?

  苔 莉 卷妤姐姐,我告訴你一件事。

  林卷妤 哦!

  苔 莉 我偶然和老袁談到你們的情形,他非常同情。他說他在交通界有朋友,大成運輸公司的總經理就是他的老表,要是你們願意作運輸生意,他可以無條件地幫忙。

  林卷妤 (冷冷地)再說吧。

  苔 莉 (性急地)怎麼再說!貨從香港運到重慶,起碼一倍以上的利息……

  林卷妤 苔莉,我原來並沒有意思作生意的。這小飯館,過兩天,我都想停掉了!

  苔 莉 怎麼?

  林卷妤 吃苦受氣倒沒什麼,這樣下去,我人都要變成殭屍了。原來本打算藉此維持生活,不錯,生活是維持住了,可是一點時間也沒有,連書都沒工夫讀了,並且——你看,菜炒焦了!

  趙 肅 (直着脖子喊)小賬一毛!

  苔 莉 (正在出神,不免吃了一驚)死人!

  袁慕容 卷妤可真是個奇怪的人!

  老 艾 唔!

  袁慕容 你們都是老同學吧?

  老 艾 從小就同學。

  袁慕容 難得。我很討厭現在這些青年,在大學裏唸了幾天書,就像世界上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了,一點能力也沒有,卻什麼都瞧不起,彷彿國民政府的主席,都得請他去做似的!

  老 艾 其實這樣的青年,也很少了!

  袁慕容 不,很多!理想太高,不務實際,像卷妤這樣子,袖子一挽,說幹就幹,實在是很難得的!

  老 艾 (搖頭)也總要乾的有點道理……

〔沙大千從樓上下來,至賬桌交賬。


  苔 莉 卷妤姐姐,家棣從到重慶以後,怎麼老不見面哪?

  林卷妤 她在受訓呢!

  苔 莉 受什麼訓啦?

  林卷妤 關於婦女工作的——啊呀,小姐,你先陪袁先生樓上坐吧,我馬上就來。(專心一意地工作)

〔苔莉無聊地走出來。


  沙大千 你們說什麼道理?

  袁慕容 我們說老兄這種苦幹的精神很有道理!

  苔 莉 別的不說,看老艾吧,往賬桌上那麼一坐,像尊菩薩似的,勁大啦!可惜瘦了點!

〔袁慕容和沙大千笑,老艾不響。


  苔 莉 老艾,怎麼老是皺着眉毛繃着臉,倒像誰得罪了你似的!(向袁慕容)走,跟我樓上坐,人家忙着呢!

〔苔莉登樓,袁慕容隨後。


  沙大千 (目送苔莉登樓後)老艾,你這個人真固執!

  老 艾 怎麼?

  沙大千 彷彿現在你和苔莉,心上還有什麼放不下似的!

  老 艾 倒也沒什麼,不過總是看着不順眼!

  沙大千 何必呢!苔莉跟我才見面的時候,也吵過的。後來大家談談,我覺得她還痛快,人也很熱心。老艾,這幾個月我可學了不少的乖呢!

  老 艾 怎麼?

  沙大千 一個人不能夠盡由着自己的性子幹,有時候,一般的社會習慣,是得服從的。要是我們老走大路,你準能保證通過嗎?抄小路,就近多了!

  老 艾 怪不得卷妤……

  沙大千 卷妤怎麼說?

  老 艾 她……沒什麼!

  沙大千 老艾!

  老 艾 唔!

  沙大千 我很羨慕我們那些啃大餅的日子!

  老 艾 怎麼?

  沙大千 那時候大家在一起,心直口快,有話就說;現在纔有了點辦法,大家就猜忌起來了。心裏有話,嘴上不說,朋友們反倒生疏了!

  老 艾 (誠懇地)大千!

〔沙大千無語。


  老 艾 在這個小飯館還沒開張的時候,我就說過,大家不要爲了生活,忘了工作!

  沙大千 你的意思……

  老 艾 現在工作在哪兒呢?壞就壞在這個抄小路,我爲這個很苦惱,卷妤也爲這個很苦惱,你倒一點也不覺得。苔莉是什麼,我們都很清楚,她不過是在生活上幫了一點小忙,你居然就感激了!

  沙大千 (不痛快地)笑話,我感激!哼!

〔老艾不語。


  沙大千 北方有句土話,叫做騎毛驢看唱本,我們走着瞧吧。

〔林卷妤炒完了最後一盤菜,趙肅端走,林卷妤洗手,出來了。


  林卷妤 苔莉呢?

  老 艾 樓上。

〔林卷妤登樓。


  趙 肅 (至賬桌算賬)兩塊二毛四,五塊找!

  沙大千 (在找錢的時候)老趙,你這幾天犯了什麼病了,怎麼老跟人吵嘴?

  趙 肅 怎麼我吵嘴,人家逼上門來,我有什麼法子!

  沙大千 你就不能少說一句,你要知道你是七七小飯館的跑堂……

  趙 肅 我跑堂也不比誰低一頭哇!

〔臺後顧客聲:“快點,快點!”


  趙 肅 來咧!(送錢下,又上)你方纔什麼態度,說我下人?

  沙大千 你倒問我的態度?先想想你自己是什麼態度?

  趙 肅 第一……

  沙大千 用不着什麼第一,我花錢僱人,是爲了跑堂,不是爲了吵架!

  趙 肅 第一,我不是下人;第二,我到你這兒來,是先講好的,大家幫忙;第三……

  沙大千 滾你的第三吧!

  趙 氏 (也洗了手,趕出來)怎麼了?

  趙 肅 我有我的身份,大家都是逃難來的,沒法子!要是在我的家鄉,八擡大轎都擡不動我!

  林卷妤 (在樓梯邊上側着半身)大千,你來!(隱去)

  沙大千 就來!趙先生,我得關照你,這兒不是你的家,這兒是重慶,心裏放明白點!(登樓)

  趙 氏 (驚慌地)到底爲什麼呀?

  趙 肅 (氣青了臉)艾先生,你給我算賬吧!

  老 艾 怎麼?

  趙 肅 這氣我受不了,不幹咧!

  老 艾 老趙,要是你有好地界去,我也不攔你;不然還是幹下去吧。沙先生嘴是臭點,心裏滿好的。

  趙 氏 不看先生,也得看太太呀。人家林小姐,總沒錯待了我們,老那麼客人似的,一點也不擺小姐架子!

  趙 肅 林小姐待我好,我姓趙的心裏明白。這位先生的脾氣,我一天也受不了!吃酒使氣不說,居然拿我當下人待了!我姓趙的旁的不說,也是個幹教育的!——我幹不了!

  趙 氏 你不幹,去喝西北風啊?

  趙 肅 前幾天碰到兩個同鄉,他在內江縣裏做小學校長,我可以找他去教小學。

  趙 氏 得了吧,他那個校長,一個月才二十六塊錢,還吃自己的,七折八扣地算起來,連這兒的小賬還不如呢!教員,更不用說了!

  趙 肅 不管怎麼樣,也是先生,總比當下人,給人家當下菜碟子強!

  趙 氏 你要去,你去!我不走!

〔林家棣穿軍裝上。


  林家棣 喂,老艾!

  老 艾 哈哈,家棣,今天怎麼出來了?

  林家棣 今天禮拜,訓練班放半天假。

  老 艾 難得,難得!

  林家棣 姐姐呢?

  老 艾 在樓上陪客人談話呢!

  林家棣 誰?

  老 艾 苔莉和一位袁主任。

〔林家棣伸舌頭。


  趙 肅 那麼,艾先生,你另外找人吧!(下)

  趙 氏 死人,你到哪兒去?——家棣小姐,您請坐!我真是打心眼兒裏往外喜歡你,恨不得把你吞了——你哪兒去呀?(追下)

  林家棣 怎麼啦?

  老 艾 要辭職呢!

  林家棣 倒好聽!

  老 艾 樓上坐吧!

  林家棣 我討厭那個鬼!

  老 艾 怎麼?

  林家棣 苔莉倒沒什麼,那個什麼袁主任,有點裝模做樣!(至樓梯邊)姐姐!

  林卷妤 (在樓上)妹妹,上來!

  林家棣 不,你不來!老艾,我看你們真是無聊!

  老 艾 說到底,還是爲了生活。

  林家棣 要是我呀,一天也受不了!我不懂,你們怎麼會不膩呢?到了後方,真看不慣。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難怪你們的小飯館要發大財了!

  老 艾 後方的抗戰空氣,是差了點!

  林家棣 豈止一點!我纔來的時候,穿了軍裝在街上走,人們都奇怪呢!

  老 艾 唔!

〔林卷妤下樓,已經換了衣服,去了圍裙,但是——很樸素。


  林家棣 姐姐!

  林卷妤 方纔苔莉還問你呢!

  林家棣 誰要她問!

  林卷妤 惦記你不好嗎?

  林家棣 我不要她惦記!

  林卷妤 在前方呆久了,把人都呆野了!

  林家棣 苔莉倒溫柔,寄生蟲!

  林卷妤 這孩子!

  林家棣 姐姐,你一天到晚忙些什麼?

  林卷妤 我也不曉得忙些什麼。自從開了這個倒黴的飯館,把我磨的一點時間也沒有,我自己覺着,都快變成傻瓜了。

  林家棣 我今天是特別來約你的。兩點半鐘婦女界有一個會,請一個剛從華北游擊區來的人,報告那邊的婦女運動……

  林卷妤 兩點半鐘?

  林家棣 他還到過北平邊上呢,順便也可以打聽家鄉的情形,我們一起去吧?

  林卷妤 (猶疑地)現在?

  林家棣 自然是現在咧!

  林卷妤 我……

  林家棣 (瞪大了眼睛)怎麼?

  林卷妤 你把開會的結果告訴我,也是一樣的。

  林家棣 你自己不去?

  林卷妤 你想我怎麼能去呢?早上才完,馬上就是晚上了!

  林家棣 (責備地)姐姐!

  林卷妤 (溫柔地)眼睛瞪那麼大,也沒有用,我現在是關在廚房裏了。

  林家棣 (噘嘴)廚房,哼!

  林卷妤 而且是自己下的鎖!

  林家棣 (不滿地)你看你吧,東也沒時間,西也沒時間,倒像了不起似的!其實呢,不過是在廚房裏兜圈子。早曉得這樣,呆在北平做大小姐不是好,何必跑到重慶來開倒黴飯館呢!

  林卷妤 家棣,用不着你教訓我,我心裏全明白的,誰還想開小飯館養老呢!這幾個月,我就像過了幾十年似的,把心都過老了,眼看着自己的計劃都不能實現,整天是素炒菠菜、榨菜肉絲,你想煩不煩呢?老艾,我想,這小飯館索性停掉吧!

  老 艾 停掉?

  林卷妤 停掉以後,再想法子。像目前這個樣子,把自己都賠在裏面,實在合不來!

  老 艾 我倒沒什麼,就怕大千……

  林卷妤 你怕他不肯嗎?他正計劃着飛香港呢!

  老 艾 他要飛香港?

  林卷妤 是苔莉出的主意!

  老 艾 她還有什麼好主意?

  林卷妤 別這麼說,老艾,苔莉也是有淚往肚子裏流,怪可憐的!

  老 艾 (冷笑)哼!

  林家棣 又是什麼花頭啊!

  林卷妤 因爲有一個交通上的關係,大千想要到香港去做運輸生意。

  林家棣 又是生意,害了做生意的病了!

  老 艾 這就叫吃一行,務一行,既然開了小飯館,就不能不在生意經上打算盤了!

  林家棣 記得我在前方的時候,大千寫信給我發牢騷,埋怨沒有工作,說了很多傷心的話。現在倒好,用不着傷心,也有了很好的工作了!

  林卷妤 家棣,我始終沒有把做生意當做工作的!

  林家棣 有什麼用呢?再說得好聽點,不去做,還不是廢話!

  林卷妤 我是要做的,我正想去學習一點必要的知識……

  林家棣 那就學救護好不好?現在正有一個救護訓練班,把戰地知識,跟救護技術配合起來教,教授們都是頂有經驗的!

  林卷妤 不曉得什麼時間上課?

  林家棣 每天下午七點到九點,學校離這兒很近,你要去,倒方便的。

  林卷妤 每天七點……

  老 艾 正是上座的時候!

  林卷妤 (猶疑地)怎麼好呢?

  林家棣 人家一個學校,也不能爲你一個人,就開一班哪!

  林卷妤 可是我的時間……

  林家棣 又是時間,在後方,倒像時間是特別寶貴似的!

  林卷妤 家棣,你真以爲我甘心墮落嗎?

  林家棣 那是你自己心裏有病,我並沒有這麼講!

  林卷妤 我不過是想,要是我們的事業基礎穩固了,就會更有力量了!

  林家棣 我不懂!

  林卷妤 據苔莉和袁主任他們說,貨從香港運到重慶,起碼一本一利,要是有眼光,還不止的。假如能夠賺個三萬五萬的——

  老 艾 好大的胃口!

  林卷妤 其實也不難。要是有了錢,不僅是我們的生活有了保障,工作更有力量,連苔莉都可以重新做人了!

  林家棣 你真這樣相信嗎?

  林卷妤 怎麼?自然!這樣好的機會,我們再不去利用,那不是傻瓜嗎?反正我們不做,別人也還是要做的。別人賺了錢,是爲了私人享受,我們卻爲了自己的工作。要是成了功,我馬上去開一個傷兵醫院,你跟苔莉,也許還能夠結婚呢!

  老 艾 瞎扯!

  林家棣 大千怎麼樣?恐怕就不會考空軍了。

  林卷妤 那……隨他去吧。反正他對於空軍,也沒有興趣了。

〔苔莉、沙大千、袁慕容上。


  苔 莉 卷妤姐姐,怎麼正談到勁頭兒上,你倒躲起來了!呵喲,家棣,原來是你呀!

  林家棣 好久不見了!

  苔 莉 可不是嗎?卷妤姐姐,原來那個大成運輸公司的總經理,這兩天正在重慶,你瞧夠多巧哇!老艾,要是發了財,你的憂鬱病也就要好了!

  老 艾 我根本不想發財,也沒有憂鬱病!

  苔 莉 幹嘛呀!誰又沒得罪你!

  林卷妤 (調解地)又是老套子,你們二位先生,真像結下了什麼冤似的。

  苔 莉 你瞧他那眼睛,骨碌骨碌的,都像要吃人了!

  老 艾 笑話!

  沙大千 家棣,我今天請你去看電影。

  林家棣 誰要你請!

  沙大千 怎麼?現在已經不比從前,看看電影,我倒不在乎了。

  林家棣 我不要看!

  沙大千 頂好的片子,弗力特尼瑪主演,你最喜歡的。

  林家棣 什麼喜歡,滾他的蛋吧!

  林卷妤 真是死冤家碰見了活對頭,今天怎麼着,都喝多了醬油,把胃口倒了嗎?

  袁慕容 哈哈哈!

  林卷妤 袁先生,你不曉得,老艾、苔莉、大千跟我,四個在北平唸書的時候,在一塊兒用功,在一起玩,有時候大家吵了架,吵過了就算了,大不了是背地裏哭上一場。哭過以後,反而更快活了,更親密了——那些日子,想想心還會跳呢!

  沙大千 (不愉快地)這些過去的日子,還說它幹嘛?

  袁慕容 (突然想起了什麼)哦,大千兄……

  沙大千 怎麼?

  袁慕容 還有一點小節目,我們再談談吧。

  沙大千 好!(與袁慕容步出臺後)

  林卷妤 既然是在逃難的時候,大家又碰見了,老艾,我們難道不能重新再作朋友嗎?

  老 艾 算了吧,卷妤,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過去是不會再來的了。我們大家都已經變了,心境不那麼單純,人也不那麼簡單了!

  苔 莉 不,老艾,你錯了,就在當時,心又何嘗單純,人又何嘗簡單呢!

  老 艾 當時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苔 莉 (尖酸地)而且是場惡夢,很惡很惡的惡夢!

  林卷妤 (吃驚地)苔莉!

  苔 莉 卷妤,不是我誇嘴,我們大家,只有我一個人,是努力地想把過去的日子忘掉的!這些年,我沒有向一個人談過我的過去,也沒有懷憶過一個朋友。我不願意爲了我自己,責備朋友,我自己有淚往我自己的肚子裏流。要不是很偶然地碰見你們,我的這種努力,差不多已經快成功了。

〔林卷妤無語。


  苔 莉 卷妤姐姐,要是大千,一個你所愛的人,當時處在我的環境,從溫暖的家庭裏,一下子變成孤苦無依了,他沒有能力,沒有親戚,他找到你了,要是你,你怎麼辦呢?

  林卷妤 我,去給人家洗衣服,做孃姨!

  苔 莉 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肯幫助我。我找過老艾,老艾,謝謝你,你爲我流了很多的淚,你用了很多的話安慰我,可是你的憐憫對我有什麼用呢!你要繼續求學,你的前程遠大。你沒有錢,你一再地說,你要留下我,你就要被迫放棄那張大學文憑了。你顧慮的很周到,我的心碎了!

  林家棣 (出神地)老艾——他——

  苔 莉 (嘶啞地)我怎麼辦呢?我怎麼辦呢?我不能死,我的弟弟妹妹們不准我死,我離開了!我墮落了!我也許是該被輕視的,可是那不應該是你老艾,不應該是你——當時的那一場戲,你現在居然靦着臉子,說是忘了!(眼淚像斷線珍珠似的滾下來,但卻是無聲的)

〔沙大千陪袁慕容上。


  沙大千 苔莉,袁先生要走了!

  袁慕容 林小姐,一切我都跟大千談好了,要是你們決定幹,我一定幫忙。大千兄什麼時候去香港,三天前通知我,飛機票也可以由我去訂。香港跟海防,我都有可靠的朋友。怎麼,苔莉,你怎麼了?!

  苔 莉 沒有什麼!

  袁慕容 眼睛還紅着呢!

  苔 莉 那是——方纔卷妤封火,煤灰迷的!

  林卷妤 (困窘地)是的。

  苔 莉 一迷眼,就愛淌眼淚,真是討厭,——我跟你一起走吧!

  袁慕容 也好。(偕苔莉下)

  林家棣 我不懂,姐姐,爲什麼她一定要依賴別人,才能活着呢?

  老 艾 (振振有辭地)因爲這是最容易活的方法!

  林家棣 連小孩子失掉了爹媽,都可以擦皮鞋自力更生的,她爲什麼不可以!

  老 艾 那不是要吃苦嗎?吃苦她受不了的,她要走捷徑!

  林家棣 你也是個寶貝!

  老 艾 啊!

  林家棣 自私自利!

  林卷妤 (有所悟地)家棣,那救護訓練班,我決定去!你給我報名吧!

  林家棣 真的?

  林卷妤 自然是真的!

  林家棣 (高興地)姐姐!

  林卷妤 苔莉的話不錯,這些日子,我被煤灰迷了眼了!

〔趙氏扯趙肅上。


  趙 肅 不行,我不幹!艾先生,我的賬結清了沒有?

  趙 氏 死人,真是痰迷了心了!

  趙 肅 我不幹,我不幹!

  林卷妤 怎麼?

  趙 氏 問他呀,死人,想不幹了!

  沙大千 那正好,小飯館明天就關門了!

  趙 氏 啊?

  沙大千 明天關門!

〔大家望着沙大千,趙氏失望地坐在椅子上。



  ——幕落——

第 三 幕


  時 間 第二幕後六個月,秋天。

  布 景 重慶郊外一所別墅式的樓房。樓房的外院,臨嘉陵江,江水蜿蜒,峯巒起伏。樓房只見一角,燈光閃爍。舞臺大部是在別墅的花圃裏。花圃依山勢而成,花木繁茂。

  雖然時間只有六個月,但我們的主人翁們卻已經有了一點兒變動。變動得最厲害的是沙大千,他剛剛從香港回到了重慶,生意的得手,使得他的生活也奢豪起來了。六個月的香港生活,給了他一種新的資養,他懂了很多事情,很多禮貌,很多處世的方法。對待太太們已經曉得了殷勤,走起路來也比較穩重。嘴下蓄了一種紳士型的小須,講話自然而然地浮着一種謙虛的微笑。約莫八點鐘左右,月光盪漾着嘉陵江的碧波。樹影婆娑,江水激湍。遠處有鑿防空洞的擊石聲,忽強忽弱,是一個人間天上的點綴。


  〔趙氏和一個男僕擡了一張茶几出來,鋪上了白色布單,收拾着茶具,擺着水果。

  趙 氏 快散席了!

  男 僕 噯,再喝下去,把賣酒的都喝下肚去了!

  趙 氏 免不了要有一場吵鬧呢!

  男 僕 什麼?

  趙 氏 免不了要有一場吵鬧,免不了的!沙先生剛剛從香港回來,又是頭一次請客……你想想看,沙先生是要面子的人!

  男 僕 林小姐不是說要趕回來嗎?

  趙 氏 誰曉得!準是什麼事耽誤下了。

  男 僕 嘿!

  趙 氏 大家都等得不耐煩,沙先生臉都青了,到末了,只好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擺吧”,場面真是僵透了。我有經驗的,男人們要用鼻子講話,那就快了!

  男 僕 你說沙先生會跟林小姐吵嗎?

  趙 氏 我打包票。前兩天,已經拌了幾句嘴了,我還看見林小姐掉眼淚呢!那麼剛強的一個人,會掉了淚,你想想看吧,今天這個岔怎麼也捱不過去了!

  男 僕 (嘆了口氣)嗐,人一輩子都不會滿足的,年輕輕的就發了這麼大的財,還吵什麼呢!

〔樓內有熱烈的猜拳聲及醉笑聲。


〔苔莉從樓內逃席跑出,萬世修拿着酒杯跟在後面。


〔江水的急流伴了擊石聲在太空浮漾。


  苔 莉 (渴得喉內出火,而忽然意外地得到了一瓶冷開水似的,舒展着四肢,驚異而幸福地)啊!

  萬世修 (大叫)苔莉,苔莉,你怎麼躲起來了?難得今天老同學聚會,大千又剛從香港回來,來吧,再乾一杯——(他自己先喝了)

  苔 莉 我要醉了!

  萬世修 還遠的很呢!我曉得你的酒量!

  苔 莉 在坐的有酒量比我好的,你爲什麼……

  萬世修 你是說大千?

  苔 莉 他只喝了幾杯白開水!

  萬世修 他有胃病。

  苔 莉 (有深意地)怕是這幾個月,在香港把胃口吃壞了!

  萬世修 哈哈哈!你真是……

〔樓內有人喊:“老萬,活神仙,你哪兒去了!”


  萬世修 來了,來了,記住,一杯酒。(急下)

〔男僕隨下。


  趙 氏 小姐,喝點什麼呀?汽水呢,還是……

  苔 莉 有汽水嗎?

  趙 氏 怎麼少的了呢!大熱的天,是要喝汽水,才解渴的!(她爲苔莉斟滿了一杯)

〔樓內傳出萬世修猜拳的聲音。


  苔 莉 你們先生近來有信嗎?

  趙 氏 (從衣襟底下掏出一封信來)他這個死人啊,信倒滿勤的,您看——這不是——賺的錢還不夠寫信的呢,好在是公家的信紙信封。還問候艾先生跟您呢!

  苔 莉 (把信還給趙氏)他要接你去呢!

  趙 氏 我纔不去呢,叫他死了心吧!什麼妻呀妻呀的,真是夠封建的!

  苔 莉 艾先生近來來過沒有?

  趙 氏 從害了病住了醫院,這有些日子不來了,其實呢,不來也好!

  苔 莉 怎麼?

  趙 氏 叫化子似的,連我都看不上眼!

  苔 莉 你去告訴袁先生,說我在這兒。

  趙 氏 要他來嗎?

  苔 莉 你只要告訴他,他就會曉得的。

  趙 氏 袁先生這個人,可真體面,怪不得人家做大官!(下)

〔林家棣上。


  苔 莉 家棣,你哪兒去?

  林家棣 原來是你?

  苔 莉 (上下端詳了幾眼)你臉上抹了些什麼,東一塊西一塊的!

  林家棣 紅藥水。白天太陽曬,夜裏蚊子咬,臉上難過的很!

  苔 莉 就這樣滿街跑嗎?

  林家棣 怕什麼!

  苔 莉 還穿了草鞋呢!

  林家棣 舒服極了!

  苔 莉 不,家棣,這不像樣子,有身份的人,會笑話你的。

  林家棣 汪精衛倒有身份,可做了漢奸了!

  苔 莉 (半晌)卷妤怎麼還不回來?

  林家棣 她忙得很。婦女慰勞總會裏的許多事,都要她動手幹。

  苔 莉 倒好興致!

  林家棣 什麼興致,這是責任!

  苔 莉 大千彷彿很生氣呢!

  林家棣 不要鼻子!在香港呆了半年,倒學會裝模做樣了!

〔趙氏上。


  趙 氏 (向苔莉)我跟袁先生講過了。

  苔 莉 他怎麼說?

  趙 氏 他沒作聲。

  林家棣 這位袁先生,也是個沒事忙。大千到香港去,都是他教壞的。人家的事,要他這麼熱心幹嘛!倒像有了幾十年的交情似的。老實說,他這麼熱心,我真有點懷疑!

  趙 氏 還不是苔莉小姐的面子大嗎!要是我們,人家正眼還不瞧呢!

  苔 莉 (觸動心思)這話也難說,當初倒許是的;現在……

  趙 氏 現在可更火熱咧,苔莉小姐,什麼時候吃您的喜酒啊?

〔苔莉搖頭不語。


  林家棣 苔莉,你別理他得咧!我聽說,他壞得很,仗着自己的勢力,拚命做買賣,人家還說他在香港買外匯呢!

  苔 莉 你聽誰說的?

  林家棣 我們軍部裏有一個人,是他的學生。

  苔 莉 哦!聽說你就要回前線了?

  林家棣 我在等我們軍長的電報。

  苔 莉 家棣,我跟你一道到前方去好不好?

  林家棣 好哇!我們的工作團正物色人呢!

  苔 莉 聽說前方很苦的,是嗎?

  林家棣 其實也沒什麼,慢慢地就會習慣的。大家要都看着旗袍不順眼,高跟鞋還有什麼用呢!

  苔 莉 你們都穿什麼?

  林家棣 我們都穿短衣服,軍裝。

  苔 莉 倒神氣。

  林家棣 (熱心地)怎麼樣?我替你介紹!

  苔 莉 你看我有資格嗎?

  林家棣 我們只求能力,不問資格的。

  苔 莉 怕我不配!

  林家棣 什麼?只要肯吃苦,肯離開那個袁什麼東西,肯死心塌地地工作,沒有不配的話。依你說,誰配呢?要是人人都不配、中國早亡了!

〔苔莉無語。


〔袁慕容上。


  袁慕容 苔莉,你找我嗎?

  林家棣 (向苔莉)你要是決定了,只要一句話好了。(轉入花園小徑)

  袁慕容 怎麼看見我來了,她就走了?

〔苔莉無語。


  趙 氏 沒什麼吩咐吧,小姐?

  苔 莉 沒什麼。

〔趙氏下。


  袁慕容 家棣要你決定什麼?

  苔 莉 你猜!

  袁慕容 我猜——小姐們的決定,我只有遵守,怎麼還敢亂猜呢!

  苔 莉 你的俏皮話,總是笨透了的!

  袁慕容 可是這心,卻是赤誠的!

  苔 莉 她勸我加入她們的工作團呢!

  袁慕容 那不是要到前方去嗎?

  苔 莉 是的!

  袁慕容 (鄭重地)你覺得怎麼樣?

  苔 莉 (鄭重地)你覺得怎麼樣?

  袁慕容 我方纔已經講過了,你的決定,我只有遵守。

  苔 莉 我現在請你……

  袁慕容 要是你允許——我是很希望你離開重慶的!

  苔 莉 哦?

  袁慕容 短時期的離開重慶!

  苔 莉 (憤怒得近於輕蔑)我遲早料定你會講這句話的,想不到卻在今天!

  袁慕容 你又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苔 莉 呵!

  袁慕容 一個戰地工作者,是到處受人歡迎的。你將來要以這種資格,出現在重慶,對我們,是方便多了!

  苔 莉 我根本不在乎!

  袁慕容 什麼意思?

  苔 莉 問你呀!

  袁慕容 我不懂!

  苔 莉 要離開,還不是一句話嗎?

  袁慕容 你又把我的意思誤會了!

  苔 莉 我怎麼敢誤會你!你又——我不過是一個沒地位、沒資格的女人罷了。你放心吧,我還知道自愛,請不必繞這麼大彎子吧!

  袁慕容 苔莉!

〔苔莉無語。


  袁慕容 外面近來很有些閒話,說我的行爲不檢。

  苔 莉 得了吧!

  袁慕容 我的政敵只怕社會上不曉得我跟你的關係,他們以爲用這種卑劣的手段,就可以把我打倒了!

  苔 莉 哼!

  袁慕容 自然我是不怕的,我敢做敢當!

〔苔莉無語。


  袁慕容 你想,我們現在既然不能夠結婚……

  苔 莉 算了吧,慕容,我並沒向你要求這個!

  袁慕容 那麼暫時離開一下,又有什麼要緊呢?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名譽是很要緊的。既然還有法子挽救,爲什麼要留給人家一個污點呢!你要是愛我,也一定會像我一樣的愛我的名譽……

  苔 莉 你的名譽倒在我身上嗎?你未免找錯地方了!

  袁慕容 苔莉,你要爲我們——請特別注意我們未來的幸福!

  苔 莉 夠了,慕容,夠了!我沒有名譽,也不要幸福,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還會有幸福嗎?哈哈哈!

  袁慕容 你看你——你看你——哦,大千來了!

〔沙大千上。


  沙大千 (站在樓梯上,用一種較有威儀的聲音)把煙拿來,沏茶!(下樓)請坐,請坐!

〔男僕沏茶。


  沙大千 我要白開水,關照過已經不止一次咧,這些用人,不是白癡,就是小腦裏短一根筋!

〔男僕慌惑地換水。


  沙大千 怎麼,苔莉,生氣了嗎?

〔苔莉苦笑。


  沙大千 菜太壞了,我都受不了,別說客人了。重慶僱不着好廚子,也沒有材料,勉強地用飛機從香港運一點米,也都被人搶光了。

  苔 莉 哪裏,你太多心了!

  袁慕容 卷妤還沒回來嗎?

  沙大千 方纔來了電話,說是在開什麼慰勞會,我也沒問清楚。倒要客人等主人,真太不像話了!

  袁慕容 大概又是爲了捐款。前個月給了我一小本,說是請我幫忙。請問我這個忙怎麼幫法,真要一張一張地向朋友化緣,豈不成了馬路上的小學生了嗎?沒法子,只好裝大爺,咬咬牙,舍了一千塊。這個月要再來一次,我的牙可不能再咬,再咬就要掉了!

  沙大千 請吃煙!這牌子還地道,煙味也還好。

  袁慕容 香港貨?

  沙大千 像這樣的煙,本來是極普通的,到重慶可就成了稀罕寶貝了!苔莉……

  苔 莉 謝謝,我不吸。

  沙大千 這幾個月,我在香港,卷妤彷彿變了。我聽說五三、五四大轟炸的時候,她在死人堆裏鑽來鑽去的,大賣力氣。自然,這是國民應盡的責任,我們應該鼓勵的。可是像我們這種人,何必自己下手呢?花幾個錢,還怕沒人擡死屍嗎?要得了傳染病,那才糟呢!

  袁慕容 卷妤很有勇氣,許多朋友,都很佩服她。

  沙大千 什麼勇氣,追時髦罷了!就像許多人似的,明明是腰纏百萬,偏要做出寒酸樣子,這全是害的時髦病。我倒寧肯落伍一點,講究實際。

  袁慕容 卷妤做事,是很認真的。

  沙大千 匹夫之勇,有什麼用呢!把精力浪費在那些細微末節上,卻只有把自己埋沒了。對於我們的事業,我是有着野心的。我將來很想在民族工業上盡點力,她看不到這個,害了眼光如豆的病了。

  苔 莉 人家卻說你唯利是圖呢!

  沙大千 誰?

  袁慕容 卷妤也講過這話,我敢保證——是沒有惡意的!

  沙大千 哼!

  袁慕容 卷妤爲了抗戰,你爲了建國,大家都有面子。將來你們的結晶品,現成的名字,就是“抗建”,哈哈哈!(卻只有他一個人欣賞着自己的笑話)

〔萬世修上。


  萬世修 (恭敬地)袁主任,你的電話!

  袁慕容 哦,大概是……大千,也許是那件生意有了成功的希望了。(下)

  苔 莉 什麼生意?

  沙大千 我跟慕容合資經營的。

  萬世修 (把一個高腳玻璃杯放在苔莉面前)小姐,這杯酒怎麼樣?

〔苔莉望了一眼,不理。


  萬世修 (不免有點窘)怎麼樣?

  苔 莉 我不會喝酒!

  萬世修 只會戀愛!

  苔 莉 (豎目)老萬!

  沙大千 老萬,別鬧吧,苔莉心裏不舒服!

  萬世修 心裏有病,要不要請醫生?

  苔 莉 謝謝你!

  萬世修 要是心病,你瞞不了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什麼人?

  苔 莉 一個著名的騙子!

  萬世修 (解嘲地)專騙女人的心!

〔苔莉撇嘴。


  萬世修 能騙就能醫。醫心病,我是一等一的老手,要不要我給你起一課?

  沙大千 老萬的神課,倒是有名的。

  萬世修 怎麼樣?有人主持公道了。大千去香港,我算定了他要發財,卷妤不信,大千也不信,得,我的話到底應驗了!

  苔 莉 (無可無不可地)那就試試看吧!

  萬世修 好,我的老爺子,試試看吧,倒容易。有病,你不能瞞醫生;打官司,你不能騙律師;要算命我就是你的心腹!

  苔 莉 我一句話也不說!

  萬世修 我一切都曉得了!

  苔 莉 你……

  萬世修 心裏有數。你隨手取一件東西!

  苔 莉 (隨手在石縫裏掐了一枝花)就是這枝花,好不好?(又隨手插在花瓶裏)

  萬世修 這是一枝野菊花,算數嗎?

〔苔莉點頭。


  萬世修 花就是你,你就是花!這花雖然小,志氣卻大!

  沙大千 何以見得?

  萬世修 因爲她生在石頭上。可惜是生在秋天,秋主殺,一落草,就已見肅殺之相;加以這花又四無依靠,孤零寂寞!

  沙大千 倒像真的似的!

  萬世修 苔莉,怎麼樣呢?

  苔 莉 你說怎麼樣呢?

  萬世修 這花,你取之於土,卻插之於瓶,那麼,目的已經很簡單,不過是爲了有心人的欣賞。苔莉,你大概是想結婚吧?

  沙大千 哈哈哈,真有你的!

〔苔莉無語。


  萬世修 可是,花離本土,究竟不是好現象。苔莉,記住我的話,人的欣賞有限度,花的壽命有期限,你要提防着水枯花謝……

  沙大千 老萬!

  苔 莉 啊!

  萬世修 那就是你的大限到了!

  沙大千 別講了!

  萬世修 況且這花雖名之爲菊,其實是耐不得風霜!

  苔 莉 怎麼?

  萬世修 因爲它是野種,假的!

〔苔莉忿然地向萬世修一掌。


〔萬世修因爲沒有防備,不免一怔。


〔苔莉一口氣把面前的酒喝乾,把杯子摔在岩石上。


  沙大千 老萬,你一定是喝醉了!

  萬世修 (憤恨地)我喝醉了!得,算我喝醉了!哼!(下)

  沙大千 苔莉,我希望你不必介意!明天酒醒了,他會後悔的。

〔苔莉無語。


  沙大千 要是他明天再敢——苔莉,用不着你動手,我是曉得怎樣教訓他的!

  苔 莉 大千……

  沙大千 我曉得,我曉得!這其實算不得侮辱,這只是酒後的戲言罷了!

  苔 莉 你以爲他侮辱了我嗎?

  沙大千 怎麼?

  苔 莉 你錯了,大千,他實在講的是老實話啊!

  沙大千 你的意思是……

  苔 莉 我想你可以想到的。

  沙大千 苔莉!

  苔 莉 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萬一要是水枯花謝……

  沙大千 萬一要是——這不過是你的過慮罷了!

  苔 莉 我是有根據的。

  沙大千 要是真有那一天,苔莉,我希望你信賴我的友誼。我想我現在講這句話,是有點斤兩的!

  苔 莉 (感動地)謝謝你,大千!

  沙大千 其實人總不會十全十美的。我們大家都免不了有點痛苦,你看看卷妤吧!

  苔 莉 卷妤怎麼樣?

  沙大千 這個家像不是她的,常常深夜不歸,要是我嫉妒的話……

  苔 莉 你嫉妒她愛國嗎?

  沙大千 鬼曉得她幹什麼去了!

  苔 莉 別這麼昧良心講話吧!

  沙大千 我老實告訴你吧,我們是越離越遠了!

〔苔莉憂鬱地望着沙大千。


〔林卷妤偕袁慕容上。


  林卷妤 對不起,苔莉,我來遲了!

  袁慕容 你看,多輕便,“我來遲了!”不行,我們要處罰你的。

  林卷妤 (微笑着)怎麼?

  袁慕容 大家公決,看看應受什麼處分?

〔無人答應。


  袁慕容 對於我的提議,二位的意思怎麼樣?

〔還是沒人答腔。


  袁慕容 (不覺有點窘)倒是我做了傻瓜了,一個是好朋友,一個是——算我沒說。

  沙大千 (冷冷地)你到哪兒去了?

  林卷妤 真問的怪!

  沙大千 客人都走完了!

  林卷妤 你沒替我道歉嗎?

  沙大千 哼!

  林卷妤 不過,大千,我今天雖然慢怠了朋友,可還是很開心。

  袁慕容 有什麼新聞嗎?

  林卷妤 你們聽了一定都會高興的!

  苔 莉 是不是要和平了?

  林卷妤 別瞎說,苔莉!

  袁慕容 準是米跟菜油都漲價了,大千,這次你囤了多少?

  沙大千 有限的很。

〔林卷妤無語。


〔半天,大家都望着林卷妤。


  林卷妤 家棣走了嗎?

  袁慕容 怎麼扯起家棣來了,不是在談好消息嗎?

  林卷妤 你們不是談和平,就是做生意,我的興致早就煙消雲散了!

  沙大千 倒像你有多清高似的!

  袁慕容 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比方說你們的生意——對不起,我又談起生意來了——你們的生意,所以有現在的發展,還不虧你拿的穩,看的準嗎?要不是你左一個電報,右一個電報,從重慶打到香港,告訴大千重慶什麼貨缺,什麼貨的利息頂大,你們就有今天嗎?

  林卷妤 可是我們總要做點更有意義的事的!

  袁慕容 這恐怕是很難兩全的。

  林卷妤 爲什麼!你要曉得我們寒衣捐的成績,你怕不再這麼講了!

  袁慕容 多少?

  林卷妤 十萬塊!

  袁慕容 嘿!

  林卷妤 本來只有八萬幾,我興奮極了,我當場就對大家說,我的力量,諸位是曉得的,我現在願意再捐五千,湊個整數,諸位以爲怎樣?你猜怎麼着,一會兒工夫,就湊成十萬了!

  沙大千 開始的時候,你不是已經捐了五千嗎?

  林卷妤 一共不過才一萬!

  沙大千 “才”一萬!嘿。妙在這個“才”字!

  林卷妤 你不開心嗎?

  沙大千 我怎麼敢!老實說,我覺得有點冤枉!

  林卷妤 冤枉?!

  沙大千 要等到你們這寒衣捐,找好裁縫,製成衣服,打了包裹,送到前線,兵大爺早就凍死了!況且能不能送到前線,還是問題呢!

  林卷妤 這一着我們也想到了,我要自己親自送去呢!

  沙大千 更妙了!

  林卷妤 我準備親自跑一趟!

  沙大千 金聖嘆的批語:“妙絕!”

  袁慕容 據我的經驗,這未免太理想了。你們能夠捐款,卻不能自由處置,這是不合法定手續的。況且前方軍隊這麼多,也應該有個公平的分配,要不然你送給哪一個部隊好呢?

  林卷妤 就送給老打勝仗的第二集團軍!

  袁慕容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吧?

  林卷妤 (堅決地)我一定要達到我的目的!

〔林家棣上。


  沙大千 好了,有了對兒了!

  林家棣 (發覺大家看着自己,不免有點驚異)怎麼回事,姐姐?

  林卷妤 我要到前方去!

  林家棣 (立刻興高采烈地)好哇,姐姐,我們可以一塊走!

  沙大千 (嘲笑地)你看是不是?

  林卷妤 我的手續還沒辦好呢。

  林家棣 我也正等司令部的電報。

  林卷妤 要能夠一塊兒走,自然是好的!

  林家棣 真巧啦,姐姐,你想不到吧,苔莉也要去呢!

  林卷妤 苔莉?!

〔沙大千呆呆地看着苔莉。


  袁慕容 苔莉要去,倒是真的。她因爲後方太寂寞了,想到前方呼吸點新鮮空氣!

  林卷妤 真的?

  林家棣 怎麼不真!方纔我們已經講好了。

  袁慕容 講好了嗎?好極了,好極了!

  沙大千 好極了?

  袁慕容 這在苔莉是絕對必要的!

  苔 莉 (冷冷地)我倒沒有感到。

  袁慕容 苔莉!

  林家棣 (差不多同時地)怎麼,苔莉!

  苔 莉 我的事情,用不着別人管!

  袁慕容 我的意思……

  苔 莉 我已經曉得了!

  袁慕容 那你還……

  苔 莉 不去,對咧!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重慶!

  袁慕容 我想不到……

  苔 莉 那隻怪你自己!重慶就是我的家,我已經過慣了。

  袁慕容 豈有此理!

  林家棣 苔莉,你怎麼又變卦了?

〔苔莉無語。


  沙大千 (語義雙關地)要是我們用腦子,不是用腳底皮去思想的話,那就難怪的。

  林卷妤 你是說我沒有思想過嗎?你錯了,我想的實在太多了!

  沙大千 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是指的苔莉……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我是講究實際的。追時髦,我永遠反對!

  林卷妤 你以爲我是追時髦嗎?

  沙大千 我並沒有說你……

  林卷妤 你這是什麼態度?我不懂!

  沙大千 請先考慮一下自己的態度吧!

  林卷妤 我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

  沙大千 我?——反正我的存在,是早就不關痛癢了!

  林卷妤 也許我沒有事前徵求你的意見,這是錯的!

  沙大千 豈敢,豈敢!

  林卷妤 但是你很可以用另一種態度講話!

  沙大千 那我就不准你去!

  林卷妤 (反譏地)你不準嗎?

  沙大千 這就是我的意見!

  林卷妤 什麼道理?

  沙大千 沒有道理!

  林卷妤 那我就一定去!

  沙大千 你一定?——

  林卷妤 我已經說過了!

  沙大千 (恨恨地)好了,我們看吧!

  林卷妤 什麼意思?

  沙大千 沒有意思!(怒下)

  苔 莉 (着急地)大千,大千,你幹嘛?你……(追下)

  林家棣 我不懂!這兒的一切,我都不懂!

  林卷妤 (傷心地)你還是不要懂的好!

  林家棣 姐姐,我要走了,我怕的很!我彷彿到了另一個世界了!

  林卷妤 好,再見吧!

〔林家棣猶疑地望了林卷妤一眼,下。


  袁慕容 (溫柔得聲音有點變態了)也許我不該揀這個時候來插嘴,但是,卷妤,我非常同情你。

〔林卷妤垂首無語。


  袁慕容 方纔大千的態度是有點兒豈有此理!簡直是放肆,應該受嚴厲的教訓的!

  林卷妤 太遲了!

  袁慕容 不,還不算遲!

  林卷妤 我想不到他會這樣,我真後悔!我後悔我不該開那個小飯館,不該慫恿他到香港去,更不該賺了這麼多的錢!生活一安定,特別是有了錢,人就慢慢地變壞了,變傻了!

  袁慕容 這倒也不見得。

  林卷妤 其實自從他到了香港以後,我就怕有這種變化的。這幾個月,我老是在兩個極端裏摸索,心裏一陣兒風,一陣兒雨,不曉得怎麼樣纔好。我鄙夷我這種生活,卻無力自救;我爲我自己掘了一個坑,這坑到底把我埋起來了!我自己看得很明白,痛苦得很,這痛苦不能不求安慰,找寄託。五三、五四大轟炸的時候,我冒了大火去救人,犧牲了許多精力爲着難民和傷兵服務,我爲了前線的弟兄募集了點錢,可是結果怎樣,我又騙了我自己。我的過失是沒法補償的,我怕我快被生活的壓力壓碎了!

  袁慕容 卷妤,我非常爲你難過,要是你有什麼事情需要我,我是萬死不辭的!

〔林卷妤無語。


  袁慕容 我希望你不要因此就挫折了銳氣。做忠臣的往往不能做孝子,做孝子的常常就不能做忠臣,這是難以兩全的。其實人生在世,不免都有些痛苦。我自問我自己,對朋友還算得上熱心的,可是我卻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就像大海里的一根朽木一樣,左右都是大風浪,一點兒安慰也沒有。

  林卷妤 你到底還有一個苔莉……

  袁慕容 你以爲苔莉……

  林卷妤 怎麼?

  袁慕容 卷妤,社交界的情形,你還不大熟悉。苔莉不過是我一個極普通的朋友罷了,這顆心是沒有主的!

  林卷妤 (吃驚地怔望着袁慕容)啊?

  袁慕容 要是你曾聽說過什麼話,那完全是謠言。自然,我並不是說苔莉……

〔苔莉同沙大千上。


〔袁慕容急忙住口,不再講了。


  沙大千 (靜默了一兩秒鐘以後)卷妤!

〔林卷妤無語。


  沙大千 我們方纔發生了一點爭執,大家都動了感情!

〔林卷妤沉默不語。


  沙大千 這是很奇怪的,我們成了功,卻不免常常要生氣。在我們流亡的時候,我們相互之間非常瞭解,生活也很快樂。

〔林卷妤還是不語。


  沙大千 爲什麼現在我們倒吵鬧起來了,爲什麼?!

〔林卷妤仍然不語。


  沙大千 我方纔想了一下,我很難過……

〔林卷妤無言而泣。


  沙大千 我現在願意當苔莉、慕容的面,向你道歉,方纔是我錯了!

  林卷妤 大千!(痛定思痛,不免悲從中來)

  沙大千 我不該惹你生氣,我求你原諒我!

  苔 莉 別講了,大千,卷妤已經原諒你了!

  袁慕容 (冷冷地)苔莉,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沙大千 我的意思,方纔沒說清楚,這也許是惹你生氣的原因。因爲我想,我們的事業既然已經有了一點基礎,爲什麼要放棄呢!固然,你很有勇氣,很可佩服,但有人爲了抗戰努力,也就應該有人爲了建國工作,建國倒是更重要的。我們假如再發展下去,將來很可能在民族工業方面盡點力的。

  袁慕容 對啦,大千,我還忘了告訴你,我們的生意已經成功了!

  沙大千 成功了?

  袁慕容 貨已經從香港運出了!

  林卷妤 大千,我想我要病了!

  沙大千 怎麼?

  林卷妤 我燒得很!(失聲而泣)


  ——幕落——
Previous
Author:宋之的
Type:短篇
Total Words:2.57萬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