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


  春被关在城外了。

  只有时候,从野外吹来的风,使你嗅到一点春的气息,很细微,很新鲜,很温暖,并且很有生气。在这种感觉里,你可以想到,河许已解冻了,草已经发芽了,桃花也在吐蕊了吧!

  但我却出不了城。

  一整天,我所看见的,是灰色的墙,灰色的土,和穿着灰色衣裳在街头守望的兵。

  我气闷而且窒息。连行动也被强度的限制着了。出城,要通行证;到街上去,要好人证。并且七点钟已经开始戒严了。为了免掉那些灰色同志对你取攻击式,端起枪来,并且对准你的脑袋,我只好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而我的屋子,又恰巧临着街。一整夜,我全听见扳枪机和喊“口令”的声音,这在深夜里,特别加重了恐怖的氛围。


  同事间已经有人戴着“好人证”来上课了。

  他们,多半用别针把那证别在前胸上,很像一块招牌。因之休息的时候,大家就开着玩笑:

  “禁止招贴!”老吴指着老孙的前胸说。

  “零整批发!”老孙回答一句。

  “大减价三十天!”

  “此处禁止小便!”

  大家全哄笑起来。


  “好人证”分五类,像花生、鸭梨、瓜子那样的把人也当货色般鉴别。譬如我,因为没铺保,虽说有职业,有乡友保,也只得一个三等货,椭圆形的,勉强允许居留。

  至于我的厨子,却是道地的一等货,把正方形的牌子悬在胸前,对我也骄傲起来了。

  我和我的厨子,竟差了两等。比起他来,我是次一等又次一等的好人——我气闷……


  他在厨房里又唱起来了。

  “桃花江是美人窝,美人窝里没有我!”

  像说话似的,——这一等好人!

  我听见他唱这歌,已经不止一次了。但这次,却异样的刺耳。在那声音里,我辨别出一种对我示威的意味。我应该更正他这坏习惯,一定要。


  新闻剪集:


〔本报特讯〕昨日下午,有一小贩,行经南门大街,形色张皇,经巡行之警士检查,于帽沿内得铜元一小枚,查系匪探标记,乃送军法会审处严惩云。



  这几天,检查行人似乎特别严了。那检查方法不免使我们时刻担着心。帽子里夹着纸,或是口袋里放一个铜元的全是匪的标记。这结果,是使人无论什么也要留点神。


  太原的事,是素有“不彻底”的称谓的。譬如禁烟吧,不准吸鸦片,却准卖药饼。禁与不禁,只在一个名称。鸦片一名之曰药饼,就可以公开发售。被视为良丹妙药了。

  但这次的禁书,却似乎是非常彻底的。在公安局公布的禁书目录中,不仅仅是张××章××那些三角形的五等货遭了殃,就连李阿毛博士也凑了数。凡白纸上写黑字的,大概是全有些危险的嫌疑吧!


  我的厨子在他那好人证上,又有了新的花样子。

  把四方形的好人证镶了边,且蒙了一层绿色玻璃纸悬在胸前,就更显得与众不同。因之,在把饭端给我的时候,就特别在我面前停留了一小会,那意思,我很知道的。


  新闻剪集:


〔本报特讯〕我军第×十×团,约一千五百人,于十九日夜,在灵石山侧驻扎。深夜中突闻集合号声,呜咽响起,军士不察,乃往吹号地点作紧忽集合,不意竟被匪军包围,全部缴械。我团长×××,见事不妙,遂自决身死。匪约一二百人,吹我军之集合号,预设狡计。其狡诈恶毒,有如此者。



  我特别怀念着春。倒也想去领通行证了。我需要疏散,整天关在屋子里,望着院内扬着沙尘,所有的思想和情感全麻木了。

  今天下课,我便把好人证仔细的别在左衣角上,用上衣的口袋作掩护,朝柳巷出发了。我预备去拍一个二寸照片,缴到区里转公安局去领通行证。

  但那结果却不大好。才走到路口,一个灰衣的同志便截住了我,并且端着枪,像就要射击似的。

  “站住!”

  “怎么?”

  “好人证呢?”

  我默默的把那椭圆形的牌子从口袋里请出来,他便沉下了脸:

  “以后不准放在衣袋里!”

  染着一种浓烈的受了侮辱的感情,我却默默的走开了。

  “天光”“科达”,所有照像馆的门前,全拖了一长串的人,拥挤着,像等候着买火车票似的,一个挨一个。以致我却不能挤进照像馆的门。

  原来这些人也全是领“通行证”的。因为是公费照像,所以就特别拥挤。甚至有的人情愿在门前停留一整天,并且受着照像师的叱骂,也很高兴。

  但我却被摒弃了。

  路口的纸烟店虽然也竖着一块“领通行证登记处”的红纸招牌,像本店代理发行那样的,我却没有去登记。我是——只在街上徘徊。

  非常的疲倦,非常非常的疲倦……


  新闻剪集:


〔本报特讯〕汾阳来客谈,汾阳西郊××村,有娶亲者,当花轿进门时,迎亲亲友,均拥集呼唱,并大放爆竹,恰有一飞往前方之飞机由此经过,居高临下,窥望不真,以为有匪来扰,乃掷炸弹数枚,结果伤亡数十口,状甚凄凉云。



  好几天没开展览会了。

  我的厨子突然跑来告诉我——他知道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今天又要杀人了。一共九个,其中四个是女学生。

  不一会,他就跑得无影无踪了。那时间,正是下午一点钟,我想他大概是凭了他那一等好人的资格,到街道上去探望去了吧!

  我奇怪着这风俗,同时想起了旧小说里一些劫杀场的描写。

  正是那里的描写,现在又复活在太原市上。

  一说杀人,很多老太婆,小孩子,年轻的媳妇,以及有闲的男人,便从早晨起,守在街头了。人很多,有的且特别穿了新衣服,打扮得花团锦簇,像参与盛会那样的,等待着囚车。除了这些特定的守候人以外,囚车后面,随了军号的嘀嗒声,还拥挤着很多人。

  英雄们劫夺杀场能够改装为变戏法的、卖艺的等等,停留在人丛中,据此看来,倒有些逼真了。

  这杀人展览的风气,是颇使人感到一种狰狞的恐怖味道的。

  和这“杀人展览”相对照的,还有一种奖励告发的条例,也是很容易激动存心厚道的人的悲愤的。

  凡告发者,立赏法币一百元。一百元且是法币,自可诱导许多人来上钩。但钩来钩去却发现了如下的一则新闻:


〔本报特讯〕山大被传学生×××等七人,已于昨日讯明释放。缘山大有校役刘×者,惑于赏洋之厚,遂诬栽该生等有××嫌疑,因以被传,经军法会审处严厉审讯之下,知刘×告发之情形,全属子虚,该生等已于昨日出狱云。



  接着这新闻,是在临时公布的死刑十二条之外,又添了一条:“告发人倘有诬栽等情事者,立即枪毙。”

  但我想这已经迟了。在许多杀的展览会下,就难免没有个把冤枉吧!至少,那七个学生的被毒打,是很使我们毛骨悚然了!


  但今天我的厨子却空跑了一趟,那有几个女学生要被杀头等等原来全是谣言,他仿佛是十分气愤的又在厨房里自言自语了。


  新闻剪集:


〔本报特讯〕昨日距城三十里之西山土窑内,发生一大惨剧。缘近日流言所播,草木皆兵,西山居民,恐遭匪扰,均避于一土窑内,该窑年久失修,忽然坍毁,当场压死百姓七人,伤十一人,厥状极惨。



  “流言所播,草木皆兵”,这实在是太原市上最真实的写照,报纸上即天天在吹散着触人心魄的新闻,人嘴里又传说着一些怪奇,但多半是恐怖的消息。在这样的时候,也难怪正太车站上有人满之患,有钱的人纷纷离省了。

  不过倘把这般消息,和娶亲被炸那一段对照起来,就难免要使人发生一种猜想。土窑既可避难,想来也就有些坚实,断不会刹那间就突然坍毁;其所以突然坍毁的原因,也说不定又是“窥望不真”之所赐了。

  可是城里这几天的恐怖空气,却也真使人嗅到死味了。谣言像火一样燃烧着,人们全彼此警戒着躲起来了。

  时夜六点钟就戒了严。不仅是路上断绝了行人,并且有大批军警出动,据说是飞机场那儿出了事,有十几个带手枪的探子被擒获了。

  这消息使得全城都颤栗着,连太阳似乎也变了颜色了。

  幸亏这样,我的厨子算是一天没出门,只寂寞的在厨房里唱他那“美人窝里没有我”,不然,他也许又顺脚去到海子边,炫耀他那一等好人证去了。


  今天到学校里去,才听说那在飞机场被擒获的十几个人,原来却是到陕西去的教育考察团团员。这才大家全放了心。

  但我的厨子,却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出走了。吃早饭,没回来,晚上下了课,还没有回来。

  我带着极度的诅咒和憎嫌,下了最后的决心,心里想:“还是让他滚蛋吧,带着他的一等好人证!”


  非常的意外,意外得使我惊愕了。

  那厨子,到今天早晨我才知道,被抓到公安局去了。并且还——罚了五块钱。

  为了说明这事,我特别剪下一段报,贴在下面:

  “……绥署昨日公布:配带好人证,一、不准污毁,二、不准罩以任何布面或纸面,三、不得遗失,四、不得私授匪类。倘犯一二两款,处百元以下罚金,犯三四两款,处五百元以上罚金或死刑……”

  我的厨子就在这条例下被捉将进去,回来的时候,好人证上已没有玻璃纸,并且背又佝偻起来了。

  ——我是多么的怀念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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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宋之的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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