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涯琐记

  所谓海,是什刹海,俗或叫作十家海的。

  为什么要写这《海涯琐记》呢?

  日昨,可以君到小庵来,说是《红蓝白》将出版了,要我写点什么文章之类。这颇使我有点窘。近年来,每逢假期,总要写出一两篇东西来。而今年暑假不知是为了天气热,抑是身体坏,或兴致欠佳,总之,是任什么也没有写。那么,就向可以君交白卷也没什么不可以。但一看他那浮着朝气的,对于前途抱着无限希望的眼神同脸色,我却没有交白卷的勇气了。挤一篇吧。一说到“挤”,就想到鲁迅先生所谓疲牛,自己不免先要笑。

  挤一篇吧。题目在哪里呢?据说天才的即兴之作,倒是先写得了作品而后加上题目。至于我,则既不是天才,而此刻又非即兴。于是就非先有题目,无从下笔的了。英国一位散文家,有一回非交稿不可,又无文章可写的时候,就顺手翻开字典,把首先跳到眼里的一个字当作题目;他的散文集中那篇《金鱼》,就是这么写出来的一篇作品。我想那是他的文学修养已到炉火纯青之候,所以能够如此之应手得心。而我可不能效颦,因为我这位东施,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的。

  挤一篇吧。未曾挤文先挤题。挤之又挤,也许就是所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吧。有了:海涯琐记。

  老实说,什刹海或十家海之同我熟识,是近四五年中的事。民十以前,我在北平读过三年书,压根儿就不晓得什刹海在什么地方,或者简直可以说不知道有所谓什刹海。以后离开北平有四五年。直到民国十五年的冬季,抱着游子还乡的心情,我才从天津一个学校里告了假回到这古老的城市里玩了两天。有一夜,许是同着敷之君喝了一点酒之后吧,两个人步行走出了地安门,穿过了什刹海中间的长堤,一直走到了后海。边走边谈,也并不管旧历十五前后天上的月是怎样的光明,北国的十二月底的北风是怎样地寒冷。至于前后二海的景物,则一任它同两岸的人家沉沉睡去,看也不看它一眼的。谈些个什么呢,现在虽大都忘却,但仿佛都是白日间所做的梦。

  我是这样的同什刹海发生了关系的,虽然严格地讲起来,它并不曾给予我以什么好或不好的印象。

  岁月如流,的确是河水一般的流去了。一晃便是十年,我的弟弟进了辅仁大学的美术科肄业了。那时我们住在东城,每天上下班,什刹海是他的必经之路。但关于什刹海,却不曾提过一字,虽然他也许在海边写过生。待到学校快要放暑假了,他忽然向我说什刹海有豆腐脑、苏造肉之类可吃了,而且还有莲子粥。“啊!”我想,“这样的粥,人只有在什刹海才可以出卖,才可以买吃的,就譬如二十年前北海漪澜堂茶社之出售莲子糕一样。”但懒惯了的我,也终于没有跑去一尝。不过这又加深了我对于什刹海的憧憬了。这憧憬,假使以数学的公式列出,即是什刹海等于白日的梦加上莲子粥。

  事变——不,应该说是沦陷——后的第四年,我搬在什刹海附近来住。走出寓所,向右转,再穿过一条小巷,说起来颇曲曲折折似的,其实只不过是四五十步的路程,便走进了两行老柳树荫着的什刹海长堤。左顾右盼,什刹海的全景就一览无馀。左边水浅,是稻田,傍岸则遍植些豆麻之类。右边水较宽而且深,池田的莲叶中,夹杂着芦苇、慈姑和菱角。这景色实无甚奇特,但在生长在北国的人的心目中,已经可以感到一点滋润而不复是素常那么枯燥了。待到立在堤中间先向东复向北巡视开去,于是首先看见的是露出于绿荫里的朱楼;次是古庙,小桥,和掩映在垂杨间临水人家的门和窗;最后是东北角上矗立着的金碧辉煌的鼓楼,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水彩画啊。我后悔当日不曾教我弟弟给画下来,现在是弟弟有四年不动他的画笔了。

  然而我心目中的这幅画,即使弟弟还继续着学画,怕也未必能画得出。在晴朗的天气中,这画是立体的雕刻似的和空气清楚地划开而又调和地搭配。在阴雨中,它同空气混织得几乎要消失;在朝霞中,它给我以希望;在夕阳中,它使我体会到成熟。唉,唉,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啊!

  虽然小巷及水涯常常陈列着不少的“人中黄”,虽然临水时时有人“悠然地在小便”(芥川龙之介曾如是说),四年以来我一日间常三番五次地从寓所走出去立在老柳树下贪婪地欣赏这幅水彩画。

  岁月如流,现在我写着这篇小文,掐指一算,上距我同敷之冬夜散散步,一晃便是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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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顾随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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