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女朋友都在東京。
有時候他弄得着寫些小說的時間,在這時候他仍要在想念他給女朋友的通信材料。
他孤坐在他的奇怪的斗室,一天到夜在念他小說,此刻想着的是一張信債,所以他就寫:
初見你那天的印象,我真不能忘了。你的鋼琴,你的歌聲,要混着這兒的玄洋的海風在我耳鼓振動。我此刻坐在海岸的斗室裏,在這市外松林中的醫科大學裏,只有向都市的憧憬與祈願。從此我得你做朋友,那是我從來沒有的幸福。
那天你給我的好意,我該怎麼樣解釋呢?我原來是輕蔑我國女子的,只是從逢你以後那是冰消了。我能夠同你做朋友,那麼,我另外的慾望將要一個都沒有了。
他如此收尾,一星期以來的信債總算是趕完了。然後照他的日課,到一個月付四毫五分會費的漁夫澡堂去。在清淨的浴池裏,好好想着那女士。社交各方面都會美好的××女士,她會寄什麼回信來呢!他一面在想他今春的上東京。
住在寄宿舍的×女士放她的鋼琴在一位大學生那裏;他一天去看這大學生,出來的是×女士,他們是初見面。
不過她招待他好像逢舊知,她的嬌態必須是一個公使的姑娘。
被她的流暢的談話席捲了,他的蘇州話和普通話都哽在喉頭。
女性的誇張把她的聲音給他聽,又把日本人特有的害羞拒他的鋼琴的要求,這動作很趁了他的心。
四鋪半席的小室中,身材高大像Populus似的他和不及他胸的矮小的女士的氣息在飽和着。
他們心裏發出了一個妄想,他前一步,她也前一步,好像跳舞時候的動作,她就要他的嘴了。
他沒有再訪她的工夫而回來了,如今追他的信又來,剛纔他寫的信債就是。
浴池是足尖也可以看得見的清水,他搬到那斗室以後,他天天要來這裏,他常常要說——
“不解浮游浴池趣味的是——”
(過了幾天)
K子的信在他手裏,無意之間開了封:
我不久要出寄宿舍了,母親逝了以來已經過半年了。昨天×女士(你曉得×女士的愛人是誰,是你的朋友,下一回見面的時候我告你)——(無量獨語:來玩弄別人的戀愛,太過分自他混淆了——)
×女士給我看你給她的信,中國文雖然我不會懂,內有“你的印象很深”,那麼哥哥,你要把我怎麼樣辦呢?我和你的話我都講給×女士聽了,所以我替你可惜——
“哼哼,——吻,——”無量提起筆了。
K姑娘,
我沒有給癡文於×女士,因爲她給我寫信,我不得已寫一封回信去罷了,你要講你自己的戀愛給她聽,那是錯了,那×女士……
無量哥哥,
你說那×女士……是什麼?你如說×女士的什麼貞操,那是沒有的話……
下次上東京的時候,×女士的事情,事實給K看到,她也只可以不開口聽他說了。
“她在男人間有許多話柄,說是她要找留學帝大的學生,但是帝大的學生大抵有女人了,有時候,她今天同一個大學生在帝國飯店吃飯,明天要在別個大學生面前撕破昨天的大學生的照相給他看。”
但是對於K,無量便是×女士了。
他就回福岡,十七元賣去了他的斗室,向一切朋友都不告知他的去處,一直到了仙台。
在仙台,他接着兩封福岡轉來的信,一封是K的哀的美敦,一封是×女士的,那兒出來的就是他自己的筆跡,K子的所謂給×女士的情書。
他好好唸了一下。
那常常接着男子的情書的她,此刻看他的信也不得不歸納它爲情書了,那的確是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