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黄昏了,我从外面回来,身子感觉得一些疲倦。很匆匆地走进自己的房里,脱掉外衣,伸了个懒腰即刻就躺在床上去了。
同屋的那女人尖唳的咆哮是那么有力量地窜入脑袋,很快的,没有头绪的烦闷在混乱地动摇了。“这男人是只怕再找不出的老实……”脑袋中浮起了一个懦怯的中年人的影子——蓬着的头,黄瘦的脸,两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来回地拖着颓唐的脚步,沉默着,犹如他的喉咙给软木塞塞住了似的。
“没用的东西,原来你们的性根就是如此的,哼……”这泼辣的教训,谁不相信是责骂着他的儿子?这女人的生疏的中国话的声音是那么做着的勉强,听着时正如听齿子磨着齿子地令人难过。
独自埋身在寂寞里,思想无涯岸地展开着。
忽然亚丽的影子闪入眼中,我惊奇地跳了起来。
亚丽——老实的中年人的女儿,一个谧静美的可爱的姑娘,两块醉人的红色的面颊,常常是带着不可捉摸的神秘的感伤,低着头,美丽的眼睛常常呆呆凝视着地上的灰尘。
亚丽站在我的面前犹如古庙的神女的塑像,她的脸上挂上泪珠,这美感悲哀折毁我忐忑的心灵破破碎碎。
“什么事,亚丽,不是……”我战颤地问她。
她的手冰冷,她的脸渐变为苍白。她呆痴地如给魔鬼抓着了喉咙,然而,很机警地望望门外,她想走可又站住了,像在思索……
“我们明天搬家……”声音如钢锯的颤动。
这消息毁坏了我的脑袋,我木鸡似的呆住。
那泼悍的声音呼唤着亚丽,她犹豫地不安地站着,突然地,如猛醒过来惊慌地跑出去了。
亚丽他们搬出去了整整的有一个星期。星期六的傍晚,亚丽来拜访我了,那力量给与了我生活的安慰,并不是一种普通的诱惑。
阳光忧郁地懒懒地射进窗子,清凉的微风殷殷地带来了黄昏的悲哀的暮气。
亚丽默默地低着头,几天来她的脸毕竟给与苍白毁灭了。然而,这愈增加了她的美丽——她动人心的感伤。虽然,我与她仅只同屋二月,平时极少交谈,也许正因此我们心里的感触是那老练的透明。
我爱亚丽的天赋的感伤,我爱她温柔的沉默;我们静静地默坐,犹如我们在欣赏几首悲哀的豪雄的大力的生活之赞美诗,我们中间永不会给与寂寞来进攻。
一只鸟在窗前掠过去,风飘着一片落叶。
夜幕慢慢伸展开来。
“飞鸟的生涯是美丽的,落叶又为什么给风飘着呢?”亚丽望着窗外缓缓地说,这是感伤的季节哟!
“我们为什么不是飞鸟呢?……”我感动地说着。
“精神在灵魂内会掘发出世界窄隘,简陋,寥寂,悲感。精神内才会埋伏着愤怒与力量;人生……”她的声音如同祈祷,如同背诵着美丽的诗句。
“亚丽!……”我疑惑着那泼辣的异国女人会生出亚丽,我失声地叫了出来,接着很犹豫地问:
“你的故乡是什么地方呢?……”
亚丽失常地凝视着我,她没有回答,慢慢地她掉下泪来,她面上的伤感简直将我撕成碎片。
“亚丽!……你太伤感了!你要知道眼泪与悲哀毫无裨益,于生活是一种可恶的障碍……”
黑暗薄薄地笼罩了大地,夜已拖着轻快的步履。
亚丽走啦!我第一次握着她的手,我的心如同受伤的小兔在喘息与惊恐。
因为住在这房子里有种种不方便,我终久是搬了家。
虽然我已经找人暗暗地将我的新住址通知了亚丽,然而她已有一月未曾到我这里来!
每天的黄昏,我痛苦地等待着;焦灼,烦闷,恐惧,怀念,照例地来将我残酷的袭击;我费了极大的力量来抑制一切;这样,我的脑袋里才慢慢地淡了下来。
然而,一个美丽的影子在某时仍旧有大的魔力。
一个星期日的中午,我正在甜蜜的午睡,突然给肥胖的房东叫醒——她有极小的脚,走起路来好像一只母鸭。
我擦着惺忪的睡眼,跑出去接见来访客人,这给与我可怕的惊异——天知道!美丽的亚丽瘦得几乎使我都不认识了,她的面色苍白得如一张白纸,眼睛红红地肿了起来,黑色的头发在秋风里非常零乱,态度颓唐,而悲哀正如一只在战场受了伤的骏马!我几乎感动得流下泪来。
“你怎样呀,亚丽!”
“这没有什么的,请你不要担心,同时这与我毫无关系,因为我的心始终如一……”她咳嗽了几声,泪水很明显地在眼眶内打转。
“我极纯洁地爱着你,然而我更爱着我的前途的光明,我为了要追求生活的力量。为了精神的美丽与安宁,为了所有的我的可怜的人们,我得张开我的翅膀,我得牺牲我的私见,请你不要怀疑,我以灵魂保护着你,爱护着你,我要去了!……请你将那信接着。”她的声音悲痛地颤栗着,然而她的灵魂表现得很安定,精神犹如战场的勇土,热血在她细微的血管中将膨胀得破裂而流出……
亚丽果然地去了,我木鸡似地立在门口好半天。
一叶信纸里几十个有力的字使得我流泪了,我坚硬的黑发……
信上是:“好朋友,请不要惊奇,我的故乡是可怜的朝鲜,我的慈母如今仍旧住在那里;我的父亲是最激烈的×××,他被强迫与这凶狠的女人结了婚,又被逐在中国。现在他已由这毒恶的妇人宣布了秘密被捉而不知生死,然而他的灵魂是高超的。我费尽了力气逃出了黑暗的地狱,无论如何我的血要在我自己的国土上去洒泼……”
(本篇署名萧红,创作日期不详,首刊于1936年11月16日上海《大沪联报》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