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 No. Ⅷ

第一章 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


  一之一 國際急行列車

  一九三二年,八月。——八月在北滿洲是長滿了大麥的,金黃色的深秋,陽光漫無節制地氾濫着,天空藍得像脫了底似的,就在這樣爽朗的原野上,一輛華麗的國際急行列車發了瘋似地奔馳着。

  車上有着不少闊綽的紳士和有趣的乘客,其中最受人注意的是一位穿黑洋服的某國紳士,和他對面三號房間裏的許尼德先生和他的珠光寶氣的夫人。

  許尼德先生是一個魁梧的中年人,一天到晚抽着雪茄,很有禮貌,很和藹而喜歡說話,可是談吐卻非常庸俗,裝滿在他腦袋裏邊的好像全是關於珠寶和體育的知識。他唯一的趣味就是裸體運動。據他自己說,他是一個德國籍的珠寶商,每年在中國住三個月,收集清宮的珠寶和古董,帶到巴黎,紐約這些大都市去出賣。

  許尼德夫人是一個和她的丈夫完全不同的,詭祕而沉默的女性,臉上時常罩着黑色的紗幕,看得見的只是一個精緻的下巴和一張永遠緊閉着的嘴。在車上,沒有一個人聽見她講過一句話,聽見她笑過一次,也沒有人看見過她的臉。那天,她默默地坐在餐車的窗前,望着窗外愉快的秋午,許尼德先生替她卸下了窗玻璃,陽光和季節風一同地吹進來,吹開了她的面紗的時候,每個人都爲了她的淡漠的笑容,和有着異樣的魅力的眸子的流光而從靈魂裏邊振盪起來。

  她和許尼德先生好像也不大說話的,他們的房間永遠靜寂得像是沒有人住在那裏似的。只有在黃昏的時候,在嘈雜的輪聲裏邊,一個悒鬱的女子的最高音會從三號房間裏悠悠地飄起來,唱着哀怨的舊俄的調子,和六絃琴一同地。

  那位穿黑洋服的矮紳士也是和她一樣沉默而有着明顯的特點的人。他有着塗了墨似的濃眉,戴着一副非常深的近視眼鏡,望上去只看見密密層層的一圈圈的玻片。他像是許尼德夫人的單戀者的樣子,在餐車裏邊,總是把一對差不多有了眸子的貓眼似的眼望着她,白癡似地。他的房門是時常開着的,坐在牀上的他不是手裏拿着一本日記冊在寫着,便是聽着貝多芬的月光曲似地繃着非常嚴肅的臉。這位某國紳士好像是爲了許尼德夫人才來搭這輛車的,在長春,他跟在許尼德先生後面走上車來,許尼德先生定了三號,他就住在他們對面,而且永遠開着門,坐在那裏凝視着對面那扇蚌殼似地緊閉着的門。許尼德先生那面稍微有一點動靜,他就獵犬似地豎起耳朵來。車開出瀋陽地三十里的時候,他忽然去敲了許尼德先生的臥室的門。

  “先生,我的名字是忠貞一,是駐防軍的特務員,很對不起,我想麻煩你一件事。”這樣說了,對拉開門來,出乎意外地看見了他而睜大着驚奇的眼的許尼德先生非常客氣地鞠了躬。

  “可是,先生,我不知你要我做些什麼事呀!”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想看一下你們的房間。”

  許尼德先生聳了聳肩膀,退回去坐在牀上,對他夫人說:“真是莫明其妙。”

  走到房間裏面來的忠貞一先生,雖然還是帶着漠然的眼鏡,卻顯得十分機警靈敏的樣子。他迅速地,詳細地察驗了這房間,掏出日記冊來,記下了一些什麼東西,然後說道:

  “對不起得很,請你把行李讓我看一下吧。”

  許尼德先生用德文對他的夫人說:“我真不知道這位有趣的某國紳士要幹一些什麼。”

  看見忠貞一進來便怕麻煩似地站到窗邊去的許尼德夫人這時連頭也不回過來,只聳了下肩膀。

  許尼德先生一點辦法也沒有似地說道:“可是,先生,我實在不明白你存着什麼心思。”

  忠貞一又鞠了一個躬道:“沒有什麼,只是想看一下你的行李;我們的法律允許我這樣做的。”

  “笑話得很。”這樣喃喃地說着,把鑰匙拿出來給了他。

  他打開了二隻小提箱,一隻大皮箱,鼻孔張開着,在解剖死屍的法醫似地,把一切頂瑣碎的東西,甚至於許尼德夫人的褻衣也拿了出來,精密地觀察了,量了尺寸,並且記到日記冊裏邊。像什麼也沒看出來,又像發現了很多的東西似地,得意地站了起來,向許尼德先生說了一長串道歉的話,退了出去。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敲了他們的門。開了門,看見了他的許尼德先生,不由笑了出來。

  “很好,很不差。這回又是什麼事?”

  “這回我想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許尼德先生。”一邊看了日記冊,一邊開始向他提出問題來,同時還留心着他的臉色。

  “是從哈爾濱來的麼?”

  “不錯。”

  “往哪裏去呢?”

  “上海。”

  “幹什麼?”

  “沒有什麼。”

  “那麼爲什麼不住在哈爾濱要到上海去呢?”

  “這不是我的自由麼?”

  “不行,要給與一個理由的。”

  許尼德先生搖了一下頭道:“如果要一個解釋的話,那我可以告訴你,哈爾濱是一個國際都市,上海也是一個國際都市,我到哈爾濱去,是爲了收集珠寶和出售珠寶,我到上海去,也是爲了收集和出售我的珠寶。”

  “爲什麼帶着你的夫人呢?”

  許尼德先生鬨然地笑了出來:“這也需要解釋麼?”

  “不行。”

  “因爲寂寞,因爲需要伴侶——這樣,充分不充分?”

  “你的夫人是不是德國籍的?”

  “道地的慕尼黑市民。”

  “在哈爾濱有沒有朋友?”

  “我麼?怕有一百個以上吧。”

  “請你舉一個最靠得住的,有固定職業的出來。”

  “皮萊,美孚油公司經理。”

  “夠了,多謝你。”

  這一次以後,他沒有再去敲過他們的門。車停在錦州的時候,他從車站上找了兩個拿着自動步槍的憲兵,四個和他同樣的,矮小而闊大的人,走上車來,闖進許尼德先生的臥室,要把地板都掘了起來似地搜遍了每一個角落,又搜查了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的身上的衣服,襪子和鞋子。等他們精疲力盡地走了出去,許尼德先生便砰上了門,說:

  “麗莎,瞧瞧這批傻子!”

  倒在牀上掩着嘴大笑起來。

  一之二 忠貞一的報告

  未來大戰的帝國動員計劃的滿洲部分竊盜案的嫌疑者,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在八月十二日搭了向中國出發的急行列車。他們住臥車三號房間,我住在他們對面。

  我很疑心許尼德夫人就是著名的國際職業間諜聯盟的G No.Ⅷ。可是在她和G No. Ⅷ的照片中間,我不能發現一點相似的地方,除了眸子的異樣的悒鬱味和魅力。

  她戴了黑色的面紗,左手的無名指上有一隻非常燦爛,大得和她的纖細的手指不相稱的,鑲白金的鑽戒。她的衣服的顏色時常是很沉靜的。最奇怪的是她的鞋子。她的鞋子有着非常高的鞋跟,走起路來卻輕逸得像一隻燕子,沒有一點聲息;可是在從臥車走到餐車去,踏在兩節車中間的鐵路過道上的時候,腳下卻古怪地發着清脆的金屬聲。她從來不說話,在餐車裏總是望着窗外的田園風景,在臥車裏總是關着房門。

  她的態度冷靜得像下着皚皚白雪的西伯利亞,她的白淨的近於透明的肌膚,卻告訴我她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

  觀察了她幾天,我還是一點結論也不能得到,她完全像一個普通的旅客,沒有慌張的樣子,也沒有犯罪者的神經過度緊張的現象。她是那麼的逍遙自在!

  車過了瀋陽的時候,我搜查了他們的房間。許尼德先生的演技很巧妙,裝得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被搜查的神情,許尼德夫人是不動聲色地站在窗前,避免麻煩似的。我詳細地察驗了他們的房間,連一枚鐵釘也沒有輕易地放過,可是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一點破綻也沒看出來。

  於是,我檢查了他們的行李,一個小提箱,一個大皮箱,底下是這些箱子裏邊的什物的記錄:

  提箱A:男子的睡衣一身,男子的襪子三雙,都是黑色的;塔牌,美國製的手帕半打,藍的,琥珀色的各兩條,灰色的,綠的各一條;男子的羊毛內衣兩身;領帶四條,襯衫兩件;體育雜誌五本;《裸體運動的理論與實踐》一冊。這提箱顯然是許尼德先生的。

  提箱B:四十三又五分之三英寸的胸罩二隻;凱旋牌八寸半絲襪十對,銀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琥珀色的,深灰色的各二對;四十六英寸腰身的褻褲五條;古龍水一瓶;茉莉味的香水一瓶;絲質的女子睡衣一件。許尼德夫人的提箱的內容比許尼德先生的還空虛。

  皮箱:男子的,用Shortex裁製的旅行裝一身;灰色的,單排鈕的秋裝一身;藏青的,雙排鈕的秋裝一身;棕色的皮鞋一對;十六寸的襯衫四件;浴衣一件;女子的大黑方格灰底的毛織物的旗袍一件;同料的西式上衣,裙各一件,和外套一件;皮鞋三雙,黑漆皮的一雙,深黃的下午鞋一雙,鏤空的,綠色的一雙——這些是和許尼德夫人一樣詭祕而成問題的鞋子。它們都有着二寸八以上的鞋跟和很輕的重量。一看見許尼德夫人,就注意了她的鞋子的,所以仔細地察驗了,很糟糕地,一點線索也找不出來。

  第二天,我用訪問的方式去向許尼德先生提出了幾個問題,想從他的解答中得到一些什麼東西。這個狡猾的傢伙裝得很傻的樣子,和他對話了以後,反而觀念更加模糊起來了。所得到的,唯一的,新的東西就是他們在哈爾濱有一個知友叫做皮萊——美孚公司的經理,——這樣一個事實。

  最後一次的檢查是在進山海關的前一天舉行的,我請了錦州憲兵隊的協助,搜查了全房間,和許尼德夫妻的身子,還是不能發現這張動員計劃。真不懂他們能把這樣大幅的動員計劃放在什麼地方!對於這兩個魔鬼不能不欽佩起來了。

  本來可以把他扣留起來的。放他們到上海去,也許可以因爲他們的引導,拿回了動員計劃,而且破獲這個國際的間諜集團,是抱着這樣的希望,所以還是繼續地監視着,讓他們安然渡過了山海關。

  在下關,許尼德先生下了車。我是堅決地相信着許尼德夫人一定是G No. Ⅷ的化身,所以寧願放棄了許尼德先生的。可是,車在上海北站停下來的時候,我發現許尼德夫人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飛去了,而我是在呆守着這個三號空房間。

  現在正在上海,聯絡了當地人員,搜尋着她的蹤跡。

  一之三 許尼德夫人的鞋跟

  午後三點鐘的霞飛路是瀰漫着爽朗的秋的氣息的街道。沿着清晰的陽光,在滿植着西洋梧桐的寬闊鋪道上,穿了寬大的方格圖案的外套,綽約地走着的許尼德夫人的瘦弱的鞋跟,顯着那樣飄然的丰姿。她沒有戴面紗,也沒有戴帽子。淡金色的頭髮,灰得透明的眸子,雅緻的嘴上的直鼻子,——真是很漂亮的少婦。就是眼裏邊,像忠貞一的報告裏邊所寫的,不知怎樣總有一點悒鬱的神情。

  她走進了呂班路那家公寓,一分鐘後,她的腳音便在六樓的水門汀甬道上響起來。在六百三十四號房間前面,她站了下來,敲了門。

  過了一回,有一個人從裏邊也敲了門。

  “尼古拉。”那個人的沉重的聲音在門裏邊說着。

  “希拉!丹密拉!G No. Ⅷ。”

  門像給風吹了開來似地悄然地開了,站在門裏邊的是一個高大的,松樹樣的人。

  “麗莎!”那個人像是在笑起來,陰沉地笑起來。

  許尼德夫人也陰沉地笑起來,跟了他走進房間裏邊去。

  是一間很大,裝飾得很富麗的一間書室。正面兩扇窗中間掛着尼古拉大帝的畫像。窗上掛着厚重的絲絨窗幃,屋子裏的光線黯淡得像地下室似的。正中那隻寫字檯上面放了很多文件,角上那隻銅鑄的檯燈開着,獨眼的魔鬼似的,放着瓦斯燈樣微青的光。通到臥室去的門開着,望到那邊從鏤花紗窗帷上漏進來的陽光真是親切而可愛。

  那個人從櫥裏拿了一瓶威斯忌出來,倒了一杯,遞給許尼德夫人,一邊說:“尼古拉保佑你,總算平安的回來了。”

  站在許尼德夫人前面,那個人顯得很龐大而遲鈍,頰上的骨拳似地突出着,散亂了頭髮,臉蒼白得可怕;和他的吸血鬼臉型相反的,他卻有着靈敏的薄嘴脣,閃着夢樣的光的,美麗的眼。

  喝了兩杯酒,他的臉色紅潤了一點,人也活潑了一點。他把手插在口袋裏,看着許尼德夫人道:

  “可是李維耶夫呢?”

  “在南京下車的。今天晚上也許可以回來吧。”

  “爲了分散偵探的注意力嗎?”

  他並不等許尼德夫人回答他,又接去說道:

  “麗莎,擔心得很呢。接到你們七月二日寄出的那一次報告以後,就得不到一點的消息——可是,很好,你們回來了!把情形講一講吧。”

  許尼德夫人望着桌上的那隻檯燈,像在思索着什麼似的,用冷漠的聲音說起來了:

  “我們差不多走遍了××,寄出最後一次的報告的時候,是在瀋陽,這時候,一切東西都已經弄好了,駐防軍在××的軍額和配置已經調查完畢,而且還意外地偷到了他們參謀部的未來大戰的動員計劃的××部分——不是很有趣味麼?”她忽然高興地笑起來。“本來李維耶夫化裝着德國珠寶商,隨便叫個許尼德那樣的名字,我算是他的夫人,在瀋陽,他依舊是珠寶商,我卻變了一個妖冶的茀羅麗達舞場的舞女。”她向那個人做了個媚眼道:“這樣!瑪耶,他們差一點把我捧上天去呢!李維耶夫帶了很多軍官來,可是那些××士兵……呵……唧……唧……糟糕得很!於是,我跟這個談戀愛,又跟那個談戀愛;於是,你明白的,有一天晚上,動員計劃的副本被我塞到襪統裏,那個替我把這副本偷出來的一位年紀很青的××士官給李維耶夫勒死在舞女的牀上,而那個舞女卻跟了李維耶夫去做許尼德夫人了。”

  瑪耶調笑似地看着她道:“很漂亮!這位年青士官能死在你牀上也很幸福了。”

  “以後,李維耶夫把這副本和我們的調查書在一方尺大小的紙上面,抄了八張,封在蠟丸裏邊交給我。我把這蠟丸放在鞋跟裏邊——你知道的,我的鞋跟都是鋁製的,空的,像掛在腳下的一隻保險箱。瀋陽城裏搜查得很利害,他們疑心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是間諜,每天有四五個密探跟着我們,可是我們還是安然坐上了到上海來的急行列車。在車上,一位戴近視眼鏡的密探跟着我們,搜查了我們三次。他一直跟了我們進山海關。李維耶夫在南京下了車,他並不跟他下車,只是把我當戀人似地追逐着。車剛開出南翔站,我便把行李拋了出去,開了車門,跳在鐵軌旁的田裏了。等到我再到上海時——她望着臥室那邊的陽光,太息起來道:“瑪耶!浸在秋天裏邊的上海真是可愛得很!”

  瑪耶像很興奮的樣子,搓着手道:“很好!很好!我爲了你們已經有兩天沒有好好的睡了。可是,尼古拉保佑你,你們拿了這樣寶貴的東西回來。這蠟丸裏邊的八張紙總能賣二十多萬美金吧。”他喝了酒,吻了麗莎的頭髮道:“麗沙,親愛的!我們應該多弄一點錢,應該好好的替尼古拉皇室十字軍做一點工作,把我們的土地從布爾希維克手中搶回來。麗莎,你瞧,我們是皇裔,我們的血管裏邊是流着尊貴的血液的,可是,麗莎,現在我們不是沒有國籍的白俄麼?我,瑪耶,雪利金親王,和你,葉甫琳娜公主,還有別的許多王子和公主不是在異鄉過着那樣恥辱的生活麼?麗莎!麗莎!”

  他突然跪在麗莎前面,把腦袋擱在麗莎的腿上孩子似地抽咽起來。

  麗莎撫摸着他的頭髮,說道:“瑪耶,不要這樣。你看,這樣大的一個人。讓我們把該死的布爾希維克驅逐出去。我們可以回到莫斯科去的。”——可是憂鬱的陰影馬上遮蔽了她的臉:“瑪耶!記得莫斯科的白雪,銀狐,和月色麼?”

  眸子慢慢地濡溼起來。

第二章 Night Lady


  二之一 那個金頭髮的女人

  窗紗上是那樣燦爛的暮靄,坐在沙發上望着在黃昏的微光裏邊默默地消褪起來的白瓷瓶的色澤的樑銘先生覺得自己的情緒,忽然毫無理由地浪漫起來。

  愉快呵……愉快啊!正在漂亮的臉上浮起笑容來時,在那邊桌上的電話討厭地,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

  “又是誰呢?”剛有一點青春的幻想在心裏燃燒起來,馬上就被這庸俗的電話打斷了的樑銘先生懊喪得差不多要哭了出來。

  “誰呀?”用着想把不知在哪裏打着電話的人的臉撕破似的氣焰,那樣地喝問了。

  在那邊嗡嗡地講着話的正是聽厭了的,他的部下馬四榮的,敲着破鑼樣的聲音,氣急敗壞地說着:“樑科長麼?那個,那個金頭髮的女人又來了!”

  “什麼金頭髮的女人?”

  “那個……你知道的,那個狐狸精樣的女人……”

  “狐狸精樣的女人!”樑銘震了一下:“莫非是她!”那樣地想了一下,便急急地問道:“是G No. Ⅷ?”

  “對了,就是她?”

  “你怎麼知道她又來了?”

  “那個時常和她在一起的,那個很高的羅宋人,李維耶夫,就是現在拿了行李從北站跑出來……”

  “你在哪裏打電話?”

  “在北站。”

  他非常迅速地,差不多每個字全連在一起似地說了:“那個金頭髮的女人有沒有和他在一起?”

  “沒有。”

  “你們有幾個人?”

  “我和老譚,還有那個……”

  “別講廢話,快!去跟住李維耶夫,看他到哪裏去。明天早上來報告我。清楚了沒有?”

  “是。”在電話那邊的馬四榮像是很匆忙地掛斷了電話,橫衝直撞地逃出了電話間,去追蹤李維耶夫的樣子。

  他恨恨地扔下電話,發起氣來。

  又來了G No. Ⅷ,這個只有號碼,沒有名字,連影子也捉摸不到的,狐狸精樣的女人!沒有現實感的女人!“一·二八”的時候,偷竊了許多軍事祕密的不就是她和川島芳子麼?好幾次破壞了他們搜捕××黨員的計劃的不是她麼?

  “魔鬼!”

  這樣的女人真是魔鬼。她永遠站在他前面,捉弄着他,破壞他的計劃,而他卻連看到她一次的機會也找不到,也不知道她的國籍,也不知道她生得怎麼樣子。在他的印象裏邊,這女人真是一個透明的,沒有形體,虛無飄渺的魔鬼,把他,××指定的××××的特務科長威脅得氣都喘不過來。

  “該死!”

  拿拳頭捶着自己的手掌,一點辦法也沒有似地逃進了浴室。

  等他淋淋漓漓地在胸脯上淌着還沒有抹乾的水珠跳出浴缸來時,他的歇斯底里像已經在冷水裏邊溶化了似地,又爽朗地笑起來了,吹着約瑟芬蔻的《兩個戀人》,拿起剃刀來,嗖嗖地颳着下巴:

  “咪咪麼?看見她的圓臉就不耐煩了。瑪琳妮妲麼?開門見山,吃飯大便那樣的傢伙。Ma'mi ma'mi滾你的吧。佐千子還可以。可是櫻花式的柔情不也太麻煩了麼?找找小美蓉老九吧……可惜鰻魚樣的女人今天實在沒有這許多精力。誰呢?誰呢?”

  窗外已經是綿延的燈火。梳了頭髮,刮淨了臉到外面來穿衣服,一面在心裏焦急着的他,開了電燈,忽然,扔在臺上,翻也沒有翻過的《泰晤士報》角上那三行文字的小廣告跳了上來:

  “徵求職業: Cornelia一個富於野心的,什麼都乾的波蘭女子,說英語,法語,具備一切女性的條件,徵求晚間工作。合意者請打電話至八一三六七號或駕臨環龍路一七二號二七二號房間接洽。”

  領帶也來不及打好地。

  “天哪!新大陸!”

  跳了出去。

  二之二 一七二號

  吃飽了晚飯的環龍路懶懶地躺在那裏。街燈把西洋梧桐的影子閒靜地投到鋪道上;怕踏碎了這些樹葉的影子似地,一些流浪人似的男女們悄悄地散着步,一面吐着太息似的語句。

  蚌珠似地掛在空間的街燈裏邊的一隻不知什麼時候壞了的,二十號左右的這一段街道便浸在夢裏似的,被兩旁屋子裏透出來的紗燈的光濛濛朧朧地照明着。一七二號就是在這段街道上的一座四層樓的,英國風的,古舊的屋子。推開了那扇連綠漆也剝落了的鐵門,當面便是一段很短的水門汀甬道,一個算是園子的園子。靠園子的那個房間裏邊沒有一點燈光,二樓,三樓全不像有人在裏邊,只有四樓像是開着窗,一些黯淡的燈從那裏黴雨似的灑下來,迷迷濛濛地籠罩着園子中間那棵婆娑的菩提樹。樹下有一隻藤椅,一隻手風琴,半杯喝剩的啤酒,像剛纔還有人坐在這裏似的。這樣的屋子真是從這個明朗的都市切開來的,氤氳着中世紀的羅曼史和感傷主義的城堡。所以走上了石階,按着門鈴的樑銘會懷着戀愛着什麼人似地感情了。

  門鈴啞了似的沒一點聲息,整個屋子老是那麼沉寂地。按了回門鈴,沒有人來開門,伸手去敲門時,卻把門推了開來。走廊裏邊黑漆漆地只有那隻掛衣帽的木衣架上面的一面鏡子,鬼眼似地閃耀着。樑銘站在走廊裏拍着門喊起來:

  “喂,有人麼?”

  一個北方人模樣的傢伙從黑暗裏被浮出在他前面,用着奉天音的上海話,粗聲粗氣地,像在井底說着話似地說道:

  “先生,你嘩啦嘩啦,一天星斗的找誰呀?”

  “請問你,老鄉,二百七十二號房間在那裏?”

  “四樓,儘管自己上去。”

  “有一個叫Cornelia的女子可是住在這裏的?”

  “不知道,請你上去問吧。”關上了門,向黑暗中走了去,一回兒便不知道消逝在哪裏了。

  上面一點光也沒有,扶梯的盡頭也看不見。他伸着兩隻手,跌跌沖沖地摸索了上去。第一條扶梯很深,老走不完似的,第二條扶梯簡直是伸展到地獄裏去的,暗到連自己的腳踐在那裏也看不出來。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二樓還是在三樓,扶梯無窮盡地永遠伸展在他前面;一級級地爬上去,爬得他的神經獵犬似地敏銳起來,緊張起來。

  “是在天魔女的家裏麼?住在這樣地方……那個Cornelia……”怪誕的幻象在他意識上面奔馳着的時候,忽然,一陣輕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屬聲的腳聲,那樣急促地從上面直衝下來。他摸出打火機來,在這空漠的扶梯上點起火來時,只見在打火機的微光裏邊,一個異樣俏麗的少女的臉看也看不清楚地閃了一下,打火機便給風撲的吹熄了。等他把打火機再點起時,那個人已經擦過了他的身邊,掠了下去。

  “這樣的地方……像是跑進了陳查禮偵探案裏邊似的。”驚呆在扶梯上重又笑了起來的樑銘,一隻手護着打火機上的細小的火焰跟着這微弱的光圈一步步地走上去,一面在記憶裏聽到了溫柔的綢裙的磨擦聲,嗅到了那樣飄渺的,淡淡的水仙味:“也許就是Cornelia。”這樣地想着。

  沒走了幾級扶梯,一些黝黃的燈光從他頭上照了下來。已經走到三樓四樓中間那個轉彎的地方了!像一步跨過了午夜和黎明的界線似地高興起來,一口氣跑上了四樓。

  走上扶梯一擡頭就是二七二號,燈光就是從那扇門上面的氣窗那裏漏出來的。把滿懷幽會的心情放在手指上,輕輕地敲了門。

  “誰呀?”不知在哪裏有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在問着。

  “這樣的聲音就是有着康妮麗這樣可愛的小姐的名字的人麼?”那樣想着,惴惴地,只怕找到了一個老婦人似地,在門外高聲地問了:“康妮麗小姐在家麼?”

  沉重的,穿着皮鞋似的腳聲從別的房間裏跑過來似的,跑到門前。門開了,門裏的那個披着毛圍巾的,臃腫的老婦人,把他當做很熟悉的客人似地,看也沒有看他一眼,開了門:

  “是找康妮麗的麼?”這樣地說着,就讓他站在門口,也不邀他到裏邊坐,便鵝樣地,一邊咕噥着走到裏邊那間房間裏邊去了。

  是一間很普通的起居室,右手那面有一排窗,在咖啡色的綿綢的窗帷前斜放着一隻鋼琴,琴蓋還開着,譜架上擱着一本亡國歌者蕭邦的曲譜。鋼琴上面的一瓶康耐馨闌珊地泛溢出來,披斜到琴上。正面的壁爐架上掛着尼古拉大帝畫像,旁邊是兩隻壁燈——房間裏只有這兩隻壁燈亮着,在扶梯上照了他的黝黃的燈光就是這兩隻壁燈的光。通到裏邊那間臥室去的門不知什麼時候給那個老婦人關上了,在那裏繃着褐色的,鈍感的臉。

  那個老婦人不知在那裏煎着牛排,整個的房間塞滿了濃烈的炙味和洋蔥的焦香。正在打量着這間房間的樑銘從骨髓裏飢餓起來。點了支菸,他坐到沙發上想:

  “今天真是一個有趣的日子……”

  忽然,那個老婦人在裏邊喊起來:

  “康妮麗!康妮麗!”

  通到臥室去的那扇門碰的開着,那個老婦人急促地,蹣跚地跑出來,跑到扶梯那裏彎着身子喊:

  “康妮麗!”

  樑銘興奮得發起抖來。

  “天哪!終於來了麼?”

  一陣踐在地氈上似的,輕軟的腳聲,悉悉地走上樓來。

  “康妮麗!有人拜訪你呢。”那個老婦人像在看着她跑上來似的,蹲在扶梯口上,這樣地喊着。

  一個冷漠的女子的聲音在底下說着:“怎樣的一個人?”

  “一個漂亮的中國紳士。”

  “就是他麼?我知道的。”那聲音像溫暖了一點,腳聲急驟地走了上來。

  “糟糕透了!”坐也坐不住的樑銘,狠狠地抽着煙,拼命想裝做鎮靜的樣子,站了起來。

  蹲在地上的那個老婦人站了起來的時候,透過了扶梯旁的欄杆,一個女子的殘缺的側影在黯黑的扶梯口那裏浮現了出來。

  “就是她,就是剛纔在扶梯上從身邊擦過去的那個人!”不知怎樣纔好,覺得手指真的在顫抖起來,抖得菸捲也拿不定的他,正在冥想着剛纔的,綢裙的磨擦聲和淡淡的水仙香味時,那個女人,那個康妮麗已經悄然地從背後來了。

  二之三 Blonde

  璀璨的白金色的頭髮。璀璨的……呵,那樣璀璨的,天青色的眸子!“眼是心之窗”,有着天青色的眸子的康妮麗也有着天青色的心臟的麼?可是,在燈光下的她的眸子是淺灰色的,那樣冷漠得透明的,淺灰色的。那麼她也是有着冷漠的心臟的麼?

  她這個有着康妮麗那樣的名字,爲樑銘所搜尋的女人,娉婷地站在那裏,穿着黑鑲邊的,白綢的Pyjama,赤裸的腳踐在嵌水鑽的鞋跟上面,白金色的頭髮蓬散到眉梢,像是剛起來的樣子。把手裏拿着的麥酒和一大包菸捲交給跟在她後面的那個老婦人時,左手的無名指上閃爍着鑽石的光。

  對着這位從胸襟裸散發着性感的芳香的女神,樑銘慌慌張張地說起話來了:“就是康妮麗小姐麼?”

  她有兩張很薄的嘴脣,緊閉着的,很不容易對付的,老練的嘴脣。她雖然是瞧着他的臉,卻並不像注意着他的話,眼光茫然地像在眺望着一些遼遠的地方似的。

  樑銘忽然怕羞起來,看着桌上的那隻菸灰缸,從袋裏摸出那張報紙來,喃喃地說道:“從報上,我知道你需要一點工作,所以特地——不是麼?”擡起頭來卻見她在笑起來,笑着的她簡直光豔得像鑽石,而且從貝樣的牙齒裏邊,用不純粹的英文說起話來。

  “是的。”

  “所以特地找了來。”

  “需要怎樣的一個僱員呢?”

  “我麼?你明白的,我是一個人住在公園裏。我說……你看,我是這樣……我說,你的專長是什麼呢?”

  “我的專長麼?沒有。”

  “那麼,我能叫你做些什麼工作呢?”

  “我不知道。”

  “那麼……”樑銘給窘得話也講不出來。他覺得她是有一點在存心捉弄他。站起來就走麼?看看她吧,那樣璀璨的眸子呵!點了菸捲,一口口地把煙噴在自己前面,想把自己和她隔離開似地,沒有辦法,講:“那麼你不是在報上登了徵求職業的廣告麼?”

  “是的。”

  “那麼,我的意思是你能做一些什麼工作呢?”

  “不是說得很清楚麼?‘一個富於野心的,什麼都乾的波蘭女子,說英語,法語,具備一切女性的條件,徵求晚間工作。’”

  “這些我都知道的。可是——”

  “可是,你還要我講些什麼話呢!”

  樑銘像被狐狸迷了似的,越來越糊塗,索性望着她說不出話來了。

  “那麼,你究竟爲了什麼會找到這裏來的?”

  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你知道的,我是獨身漢,晚上一點事情也沒有,寂寞得很……你不是說什麼都幹,而且是徵求晚上工作麼?”

  “可是,先生,這樣吞吞吐吐的說話不太麻煩了麼?請你一加一等於二數學地說出來吧。”

  他抹了抹額上的汗道:“還是先讓我喝杯冷水吧。”

  “講得很疲倦麼?我也餓得很利害——你怕還沒有吃飯吧?讓我們在這裏先吃一點東西再講吧。”說着便“呂申加!呂申加!”地喊起那個老婦人來。

  二之四 女子職業之一

  他的晚餐是從她的一份裏邊分出來的:很淺的一盆菜湯,半塊牛排,一小碗雞羹,和一杯麥酒。吃着晚飯的時候,他覺得好笑起來,怎樣也想不到會坐在這裏,對着一個不認識的blonde吃了晚飯的。

  喝了半杯麥酒,精力像馬上恢復了過來;吃完了菜湯的時候,那個陌生的康妮麗也像一點點的親暱起來了。於是,他抹了下嘴,勇敢地說起來:

  “現在,康妮麗小姐,我明明白白的說出來吧,我……我需要——怎麼說呢?”

  她吃東西的樣子一點不庸俗,完全像是個有教養的女子;吃得很多,可是把湯匙拿到嘴旁去的姿態很優雅,很精緻。她從湯盆上擡起頭來說:

  “明明白白的說下去吧。”

  她的璀璨的眸子對於他時常是一種威脅。她擡起頭來,他便低下了眼皮,又懦怯地吞吞吐吐起來了:

  “明明白白的說麼?那麼,你知道的,我是一個獨身漢,我需要妻子——”

  她搖起頭來道:“這工作我不幹。”

  “可是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需要一個替我生孩子,替我料理家務的妻子。妻子,你懂得這兩個字的意義的。我需要一個妻子在原始人的意義上的妻子,可是我卻不需要結婚……其實……老實說吧,需要一個短期的妻子……”

  她忽然很有心得地喊起來道:“對了,你的意思是說需要一個Night Lady——這倒是很理想的女子職業。那麼,你就是爲這樣的目的找到這裏來的麼?”

  拿刀叉和牛排遮着自己的臉,聲音細小到連自己也聽不清楚地說:“正是。”

  “如果是爲這樣的目的,那麼,我想,我們這裏終不至於使你失望吧。”機械得像是百貨店的女職員的聲音。

  聽了這樣的聲音,他差不多哭出來似地說道:“可是你的聲音,你聽聽你自己的聲音!”

  “我的聲音太冷淡麼?”她笑了出來。“可是我們不是在談買賣麼?而且我們還是第一次見面呢,先生。”

  “是的。是的。我想以後也許你的聲音可以好一些吧,我的意思是:也許可以熱情一點吧。”

  “也許是吧。”

  “這是小問題,總之,你這整個的人我是很滿足的。”

  “先生,別講廢話,我們應該談得實際一點。請你先把自己介紹一下吧。”

  “我麼?我的名字是方衡之,是一個國際匯兌商人,經濟能力大概可以說是在水平線以上的,今年三十二歲——這樣可以夠了嗎?”

  她狡獪地笑了起來道:“方先生,你沒有說謊嗎?”

  樑銘在心裏嚇了一跳:“難道她是知道我的麼?”那樣地想着,連忙很尖銳地看了她一眼,一面不動聲色地說道:“康妮麗小姐,一個商人在對於他的貿易有利的時候是不肯說謊的。”

  “很好。你看,我們一點點接觸到實際問題了。”她像只是跟他開一下玩笑,並沒有不信任他的樣子。“工作時間怎樣呢?”

  樑銘一面暗笑着自己的過於敏銳的神經,一面一點不肯讓步地說道:“當然是每天十二小時,從晚上八點起到明天早上八點,工作是陪我上一切消費的場所和那個——你明白的。”

  “每天麼?不行的。”

  “那麼你意思怎樣呢?”他放下了刀叉,着急起來。

  “每星期最多三天。三天已經是三十六小時了呢!”她也放下了刀叉,一點不肯讓步地,把頭伸了過來爭論着。

  “也好。每星期二,四,六,行不行。”

  “行。可是你預備出多少酬報呢?”

  “三十六小時,每月三百元錢吧?”

  “不太少麼?”

  “少麼?差不多十元錢一小時了。”

  “也罷。如果我的工作能使你滿意的話,還希望你加一點。”

  “這以後再講吧。”

  “那一天開始呢?”

  “今天不是星期二麼?就從本星期開始吧。”

  “現在就開始嗎?”

  “你看九點半了。我已經吃虧了一個半小時了。”

  “那你在這裏坐一回,我馬上就去換件衣服來吧。”

  她剛站起來,他忽然想起什麼來似地:

  “可是,不在工作時間的時候我來找了你,又怎麼辦呢?”

  她像是揹着出租章程施行細則似地,說道:“額外時間,每一單位十元,照此推算。”很賣力地,不肯浪廢僱主的時間的職業女子似地,急急地跑進去了。

第三章 中世紀的感情


  三之一 憂鬱夫人

  女子是變形動物,是流質,是沒有固定的胴體和固定的靈魂的人類,每一件新的衣服,在她們身上是一個新的人格,而不同的眉的描法可以改換她們的臉型和內容。甚至她們的聲音和眸子的顏色也會變化的!

  不是麼?穿了在肩上有着蓬鬆的,夢樣的紗結的,綴着銀色的金屬片,直拖到地上的黑色的晚服,康妮麗已經不是穿着Pyjama的掘金者,而是畫了淡淡的斜眉,塗了睫毛,搽了暗紅的脣膏,連眸子也矇矓起來,臉色也蒼白起來,一箇中世紀的——所以是二十世紀的憂鬱夫人的姿態了。

  性的對象麼?獵奇的對象麼?不是的。詩的對象,戀的對象,靈魂的對象……呵!呵!

  她沉默地在那裏,坐在樑銘的Renault裏邊,坐在樑銘的身邊。他聞得到她的身上的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茉莉味,可以看到她的腳,和她的鞋同樣精緻的腳,露出在裙子外面,踐在那塊傾斜的踏板上,他一伸身就可以碰到她的身子,可是總覺得她一點現實感也沒有的樣子,非常遙遠的樣子。

  本來她是一個庸俗的商品,是在他的經驗裏邊的,現在她忽然跑到他的經驗外面去了,成爲一個陌生的,飄渺的,好像一打開車窗便會漸漸地溶化到夜色裏去似的戀人了。

  想到這樣的人今天晚上就要成爲自己的Night Lady時,他也莫明其妙地驚異起來。

  坐在他旁邊的正是一個和使他提心吊膽G No. Ⅷ一樣的,有着璀璨的淡金色的頭髮的女子,可是——淡金色的頭髮麼?G No. Ⅷ麼?特務科長麼?李維耶夫麼?馬四榮麼?陰謀和野心,暗殺和追尋,搜捕和偵察……這些他早已忘了。

  現在他是坐在有着蒼白的臉和矇矓的眸子的康妮麗身邊,那樣瀟灑地抽着香菸,捏着回爾盤,得意地笑着。也許,再過一分鐘,他會高興地吹起口笛來吧?像他在大學裏邊,第一次和一位小姐在黃昏的田野中漫步着,聽見了燕子的呢喃的語聲而在心裏微微地感到初戀的蜜味的時候一樣。

  車是在往海格路駛去,在海格路有一家叫做Del Monte的舞場;樑銘喜歡Del Monte的日本燈籠,桌子上的紗制的小宮燈,吹Saxophone的那個能夠把眼睛在眼眶裏兜圈子的大黑人,和他們的金酒。

  很細很細的水珠零落地滴到前面的擋風玻璃上。

  “下雨了嗎?”他低下頭來,望了望天。天上是很濃的,一堆一堆的黑雲。

  她像沒有聽清楚似地望了他一眼。是在思索着什麼似的眼色!

  快到金神父路的時候,秋天的寒冷的小雨屑屑地打到玻璃上來定了。

  夜風吹着雨珠從開着一半的車窗裏飄進來,飄在她的頭髮上,飄在她的白淨的鬢角上,瘦削的肩上,飄在她的單薄的綢披角和晚服上。她抖了一下,怕冷似地往樑銘這邊靠緊了一點。

  整天在口袋裏放着手槍,過着不是殺人便是被殺的粗野的生活的特務科長樑銘,這時忽然有了生怕她在細雨斜風裏邊消瘦了下去似地,想掏出手帕來,輕輕地替她抹去臉上的雨珠,那樣的細膩的心境。

  “讓我們把車窗搖上來吧。”這樣地說着把車開到行人道旁邊停下來了。

  他把她那邊的車窗搖上了,便來不及似地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來道:“你看,你的頭髮全溼了!”

  她的睫毛上面,頭髮上面,沾着一顆顆晶瑩的水珠;那水珠輕盈得像只要稍會碰一下就會掉下來的樣子。

  他捧住了她的臉,怕碰破了她的皮膚似地,一點也不敢用力地,輕輕地替她抹去了臉上的水珠。她的臉是那樣纖弱而婉約,不但捧着她的臉的他的手顯得太粗魯,就是他的麻紗的手帕也像太粗魯了。

  替她抹肩上的水珠的時候,他捏了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和她的臉色一樣冷。

  “你瞧,你受冷了。把我的上衣披起來吧?”

  她不作聲,靜靜地望着他。一絲感激的神色,從她的淡漠的眸子上面,雲影似地掠了過去。於是他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給她披在肩上,一面撳着發動引擎的電紐,一面說道:

  “你穿得那樣單薄!”

  她把他的左手拿上來圍住了自己的肩,把鬢角貼住了他的下巴:

  “你是很愛着我吧?”

  “真是很奇怪的事。”

  她像忽然感傷起來的樣子,悄聲地說:“是的,是很奇怪的事。”

  雨來得很急;屑屑地,玻璃上全是蒙糊的水珠了。透過了水珠,街燈和街旁的霓虹燈全像透過了薄霧似的,有着柔軟的光罩。

  他覺得她好像也有了柔軟的眼色的樣子。

  “你在想什麼?”

  她沉默着,望着窗外;像在望着窗外的細雨,也像是在望着街燈的蒙朧的光罩,又像是在思索着什麼,而從她的優雅的,暗紅色的嘴脣裏,像在窗外飄着的細雨似地,Rose Mable,那個低迴的,懷戀的,使人思念起遼遠的往日來的調子,屑屑地,悄悄地漏了出來。

  “把那樣的憂鬱夫人帶進狂亂的Del Monte去麼?”

  他有一個慾望;他想把車在迷濛的細雨裏邊,沿着那條悠長的路直開過去,開到沒有人的地方去,開到中世紀裏邊去。

  可是,在他的手掌底下,隔着一層薄綢,可以感覺到一個清涼的,凝滑的肩頭,忽然想了起來:

  “她那樣的人很像沒有愛慾的樣子。”

  “把那個給她吃吧。”像有人在他耳朵旁邊悄聲地說。

  他想起了背心口袋裏那兩顆用剩下來的,沒有臭味,也沒有顏色,溶度極高的,女用的Drycol來。

  “是的,給她一顆Drycol吧。”

  三之二 午夜三點鐘

  好像一切都矇矓起來的樣子:外面有着蒙朧的雨聲,桌子上的燈光濾過了一層宮紗,蒙朧到像遼遠的舊夢,而那有着矇矓的眸子的康妮麗也像會在這蒙朧的燈光裏邊慢慢地隱了去似的。

  樑銘覺得今天像是昏昏沉沉地做了一整天的夢。不是麼?正像所有的夢一樣美麗而不可信。也許這夢會像肥皂泡似地,一下子破裂了起來吧?所以,雖然是在霧樣的,當作戀語的裝飾品而存在的紗燈的燈光下,他還是用注視着在地下層裏活動着共產黨人樣的,機警而銳利的眼光穿透她的骨髓似地看着她。

  這時他纔看清楚她耳下還垂着一對珠耳墜了。她完全不像他第一次在環龍路那間古怪屋子裏看見的,那個和他一同吃着一塊排骨的,鑽石似的璀璨的婦人,而是一個珠子那樣蒼白的女子。他完全不知道她的眸子是黑色的還是灰色的;那眸子跟着燈光的明暗而明暗,跟着她說話時的情感的變動而變換它的顏色的深淺,跟着她的笑而笑,跟着她的太息而太息。她的眸子永遠使他想起外面的秋雨來。只有她的嘴脣纔像是現實的,他能把握得住的東西。緊緊地閉着,那樣柔軟而新鮮的樣子!

  她已經把她的Peppermint喝了大半杯,還是擺着那樣冷漠的臉色,一點也沒有覺得這裏邊溶化了兩顆強烈的Drycol似的。

  “十二點,一點,二點,三點,……午夜三點鐘,正是全上海都睡熟了的時候!”想着四小時後被愛慾燒焦了的,康妮麗的眸子和嘴脣,他暗暗地高興着,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已經喝完了兩杯金酒,現在是在聞着第三杯的金酒的香水味了。

  康妮麗是酒越喝得多越沉默起來的人,樑銘卻是酒越喝得多越會說謊話的人。他從金酒和別種飲料的配合法說到他有一次喝得大醉以後打倒了三個路劫強盜的故事,從Del Monle說到美國的鐵路,從火柴說到他的初戀。他說他是在美國生長並受教育的華僑,說他每年夏天要到夏威夷去避暑。”

  “呵!康妮麗,你想一想!海岸,椰子樹,大月亮,還有六絃琴!每年到了那面我總不想回來的。你知道,在夏威夷我自己有一所別墅,有一輛汽車,是一輛漂亮的Buick呵!中國女人,夏威夷女人,美國女人,西班牙女人,菲律濱女人,……我有的又是錢,你說我怎麼肯回來呢?可是我拋不開上海,在這裏我每月有三百萬元生意進出——把生意交給那些年青的,什麼事也不懂的夥計麼?不行的!無論如何不行的。可是去還是得每年去,夏威夷,那地方太好了。康妮麗,今年夏天我一定帶你去。在那面我還有一艘遊艇呢,挺漂亮的。你到過香港麼?我們先在香港玩半個月,再到夏威夷去……”

  康妮麗像在笑起來的樣子:“和小孩子一樣!”

  “你說我像小孩子麼?你不知道,在我的那些可憐的收帳員,書記,打字生,女速記跟前,我是多麼尊嚴而偉大呢!就像這樣:挺起了胸脯,皺着眉毛,下巴往前突出一點,嘴角稍微往下彎一點。你瞧這模樣還不夠高傲麼?”

  康妮麗真的笑了起來。“親愛的,你還是安靜一點吧。剛纔在車裏,倒像是一個體貼的丈夫,現在!”

  “你說我現在和小孩子一樣麼?這完全是因爲在你的前面呵!在我的夥計前,我是個不笑的人。”

  “很好!我看你倒很可以寫幾首戀詩。”

  “諷刺我麼?好,等着吧,在三點鐘的時候。”——那樣地想着的樑銘便不再說話,輕薄地笑起來了。

  輕薄麼?對着這樣一個飄忽的女子,就是輕薄的樑銘也不會有輕薄的思想的;雖然上海是一個輕薄的都市,可是Del Honle紗宮燈,金酒,都沒有輕薄的氣味,僅僅有着淫逸的氣味。而且對於康妮麗,樑銘不是懷着纖弱的初戀樣的感情麼?可是,想一想吧,在三點鐘的時候,坐在他身邊的那個有着淡漠而詭祕的笑容的女人便會把她的靈魂赤裸裸地陳列在他前面,正像她把她的肉體赤裸裸地陳列在他前面一樣!幻想着她的被愛慾熬煎得痛苦地扭動着的胴體,樑銘不能不高興得輕薄地笑起來。

  現在她是和他距離得很遠的樣子,然而在那時候,她便會把整個的自己交給他——

  呵!

  呵……

  樑銘正像看見該死的布爾希維克一步步地踏進他預先佈置好的陷阱裏邊來似地感到勝利的歡喜。

  在音樂臺上Rumba忽然劇烈地,雜亂地響起來。在樑銘的幻想裏邊的那個被愛慾熬煎得痛苦地扭動着胴體的康妮麗被這一陣Rumba搖碎了,顛簸得一片片地墜下地來。樑銘憤怒到差不多要跳起來,一拳打破那個黑人樂師的臉似地,連手也顫抖起來了。

  他拿起他的金酒來,可是他的顫抖的手卻把酒潑在桌子上。

  “看你像是一個健康的男子的樣子,不料是一個神經衰弱症的患者!”她輕蔑地說起來了。

  “一個神經衰弱症的患者?我麼?我想你在不久的將來總會知道我是一隻強悍的雄牛吧。”

  她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來似地看了他。

  於是她淫蕩地笑起來。“我希望是這樣,親愛的。”

  他從丹田裏邊震盪了起來。

  “是那兩顆Drycol已經滲透在她的血液裏邊了麼?”——這樣地想着,一邊說:“你等着吧,親愛的,”一邊像要捉住她的淫蕩的笑意似地去捉住她的手的時候,她的臉上忽然又遮上了一層冷漠的臉色。

  聽了他的話,她只是淡淡地笑着。

  “天哪,我今天是碰見了怎麼的一個人呵!”看見了狐狸精似地惶惑起來;她永遠像是馬上就會從他手裏逃了出去似地把握不住!

  “不是一個很平庸的人麼?一個波蘭女子講英語和法語。她知道你是在愛着她希望自己將來也能同樣地愛着你。”

  樑銘覺得她簡直是在捉弄他了,他有一個慾望,他想把她壓碎在自己的身子下面,便一句話也不說地拖了她向舞女中走去。

  抱住了她,踏着四分之四的拍子的One Step,《在一座西班牙小鎮裏》,狂暴地走開去的時候,她軟軟地笑着道:

  “親愛的,你瞧,差不多把我的腰肢也要扭斷了!”而且,她的是那樣發膩的,裸露的聲音!

  “該死的小東西!”

  “小東西麼?不是的。你瞧,我的鬢角不是剛貼住你的眉麼?”

  是的,她的鬢角正貼在他的眉上,而在他的嘴脣前面正是她的蒼白的臉和精緻的鼻子。

  他挺直了身子看她。在他眼前的那個女人,雖然喝了不少酒,而且從嘴裏噴溢着有了酒意的,挑撥的話,卻依舊在眸子上塗着矇矓的,淡漠的筆觸。那不就是他自己的眸子麼?在機關槍前面,在匕首前面,在屍首前面,在他的部下前面,他不是也同樣地有着淡漠的,毫無表情的眼麼?這女人正像蘇聯的印花布一樣,剛一鋪開來,只見各種樣式和顏色一時都映到眼膜上來,像是非常輝煌而多彩的樣子,仔細看了一下,便覺得什麼印象都捕捉不到,只留着一對淡漠的眸子了。

  “爲什麼我不早些碰到你呢?”他說。

  她默着。

  “你在想什麼呀?”

  “我在看那個黑人樂師的眼珠子。”

  她是一個優秀的舞侶,輕盈得像一隻鴿子。可是樑銘卻並沒有好好地跳一次舞的心情,他想早一點回去,把所有的窗子全關起來。

  “我們早一些回去吧?”

  “你瞧,他的眼珠子轉得多有趣!”

  “可是,親愛的康妮麗,讓我們早一些回去吧!”

  她不說話,擡起臉來看了他一眼,便像已經看透了他的心思似地笑起來。

  “不是應該回去的時候了嗎?”

  “回去吧,親愛的,”把她的臉熱烘烘地貼到他臉上來。

  是兩點鐘左右吧,場子裏一點點的熱鬧了起來。燈亮起來的時候,每一桌子的紗宮燈下全是從別的舞場散下來的,酡然的臉。

  只隔着一層玻璃門,可是從門裏邊走到門外面來的樑銘卻像是從滿地開着小野花的,芬芳的暮春走到蕭條的秋天裏邊來似地,覺得有一點寒冷。

  雨還在下着,檐溜滴到階石上來,嗒嗒地,那樣悽清地響着。

  他把她抱了起來,向他的Renault前面走去。

  “這樣潮溼的鋪道是不適宜於你的瘦弱的鞋跟的。”

  “是麼,親愛的?”

  “你瞧,你的臉是這樣的冷!”

  “是麼,親愛的?”

  “我有一間很溫暖的臥室,一間很溫暖的浴室。”

  “是麼,親愛的?”

  “我還有一張溫暖的牀。”

  “是麼,親愛的?”

  說着這樣的對話,他們坐上了車,把車開出了Delmonte的大門。

  上海是睡熟了。在他們的車前街,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霓虹燈沒有人力車,也沒有巡捕,顯得那樣空曠的樣子,只有雨珠斷續地打到玻璃上來。昏黃的街燈在夜雨裏寂寞地映着疲倦的眼。

  他住的那家Apartment冷冷地站在那裏,沒有一點燈光。開電梯的擺着瞌睡的臉把他們運送到五樓,吐出在甬道的口上。甬道像凍住了的樣子,只有他們的靜悄的腳聲在牆壁和牆壁中間撞擊着。

  “親愛的,在那邊,在那隻奶黃色的燈下的那扇門裏邊有着一間溫暖的房,那是屬於我的,也是屬於你的。”

  “是麼,親愛的?”

  “但我們像是剛從禮拜堂結了婚回到家來的樣子。”

  剛在那樣地說着時,不知在一間房裏,電話急促地響了起來。

  “世界真是這樣煩忙麼?午夜兩點鐘,電話……”

  可是這電話正是他的,正是想把房間裏的窗全關起來,把這個煩雜的世界關在窗外的他的。電話就在他房裏響着。

  “多半又是馬四榮的。這混蛋,一點決絕力也沒有,什麼事都要打一個電話來!”匆匆地打開房門,衝到桌子前面拿起電話來:“誰!”

  “樑科長嗎?”

  在電話那邊講着話的正是馬四榮。

  “媽的!又是什麼事呀?”

  “那個金怡給人打了。”老是那樣氣急敗壞的聲音。

  “什麼?”這一次樑銘是真的跳起來了。

  共產黨的特務隊的一個幹部分子金怡的歸順是他這半年來最得意的一件事。在金怡的身上,他寄託了很大的希望;他想借他這條線索來一網打盡敵人。金怡的也會被暗殺,是早就在他的意料裏邊的,可是這樣快,一點工作還沒有做,而且是在他的周密的保護底下,馬上就給人家打了,卻不能不使他跳起來。

  他來不及等對面回答,就接下去問道:“厲害不厲害?”

  “打了兩槍……”

  “打在哪裏?”

  “一槍在右肩上,一槍在肺裏。”

  “有沒有生命危險?”

  “不知道。”

  “混蛋!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要過幾天看。”

  “怎樣打的?”

  “今天下午我們不是在北站碰到了李維耶夫麼?”

  “混蛋!你不能講得簡單一點麼?”

  “李維耶夫的車在呂班路的一家公寓前面停了下來,他走進門去的時候,在門口碰見了那個白金頭髮的女子,她穿着方格的外套,他們講了幾句話就一同走進去了。我叫老譚坐了汽車去找金怡來,叫他認一下是不是就是那個G No. Ⅷ。我和老宋,許癩子,楊麻皮三個人守在對面……”

  “我知道了。別那麼嚕嗦!金怡來了,後來怎麼呢?”

  “他剛下車就給打了。我們只聽見一聲槍,不知道他怎麼命中了兩顆子彈。”

  “兇手捉住了沒有?”

  “這時候是五點不到,街上車輛和行人很多,也看不清楚子彈是哪裏來的……

  “混蛋!只會吃飯,一點用也沒有!”

  “我們怎麼也料不到會有人打他的——”

  “不用多講。現在進了什麼醫院?”

  “寶隆醫院二樓一百五十二號。”

  “混蛋,爲什麼住在二樓,應該搬到上面去,越高越好。你不知道嗎?也許他們還會跑到醫院裏來打死他的。”

  “可是……”

  “你叫兩個人看住他的房門。明天下午兩點鐘你在那邊等我,我來看他。聽見了沒有?”

  “是。”

  他掛了電話,在克羅明制的軟椅上坐了下來,點上了駱駝牌。

  “一出汽車門,就給人家打了,連子彈是哪裏來的也不知道。混蛋!全是混蛋!”

  忽然一個思想在他的神經上一閃:不會是從那家公寓的樓窗上打下來的麼?他馬上拿起電話筒來,撥了幾個號碼,可是對於自己的職務的厭倦卻迅速地在他身體裏邊伸展開來了。

  “明天去看了再說。這午夜三點鐘還是保留起來爲了個人的利益而使用吧。”那樣地想着,擱下了電話筒,回過身去找康妮麗時,卻聽見一個顫抖的聲音在浴室裏喊:

  “親愛的!”

  他推開了浴室的門走進去。

  在蒸騰着水氣的浴缸旁邊,站着被愛慾熬煎得痛苦地扭動着的,康妮麗的豐腴的裸體,和她的燃燒着的眸子,乾枯的嘴脣一同地。而她的蒼白的臉是閃爍着異樣的色澤和容光!

  她說:“流氓!你給我吃了什麼呢?”

  他笑起來。他走到她前面,他的手指齧緊着她的白晳的肌膚。

  她悄聲地說,“你說呀,流氓!給我吃了什麼呢?”

  他不說話,低下頭去,咬住了她的燒焦了的嘴脣。

  三之三 太悠長的時間

  金怡萎靡地躺在白牀巾上,腮陷了下去,眼皮也陷了下去,像已經連氣息也沒有了似地。

  從他的創口上,樑銘突然擡起頭來道:“很明顯地,這子彈是從上面打下來的。”

  屏着氣站在他旁邊的馬四榮給嚇得連呼吸也斷了似地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聽清楚沒有?這子彈是從上面打下來的。”

  馬四榮的嘴動着,想說什麼話似地。

  “這子彈是從上面打下來的!”樑銘像在生他的氣似地,又大聲地說了一遍。

  “是麼?”

  “有什麼不是的?”他瞪了他一眼,走到窗前去了,靜靜地站在那裏望底下的街景。

  馬四榮連大氣也不敢透,他知道樑銘在思索着什麼的時候,總是靜靜地站在窗邊,望着底下的街的。是的,樑銘是在想一些什麼東西;可是他苦苦地在思索着的,卻並不是怎樣搜尋兇手的計劃,也不是那個鬼怪樣的白金頭髮的G No. Ⅷ,而是昨天晚上的那兩顆Drycol和康妮麗。

  今天早上十點鐘的時候,樑銘正睡熟在牀上;在睡夢裏他忽然記起了康妮麗。於是他睜開眼來。他的手碰到了一個溫暖的,赤裸的胴體。康妮麗還在他的牀上。晨陽照在紫色的窗幃上面,房間裏塞滿了暗暗的光線。他撫摸着她的手臂。她一點知覺也沒有地睡在那裏。

  “睡得這樣熟麼?”

  一個輕薄的幻想蟲似地,癢暗暗地在他的神經上面爬走着在牀上坐了起來的時候,卻見她把眼晴睜得像一朵剛在開放的黑牡丹似地望着天花板。

  “壞東西!裝睡?”他輕輕地吹了她的鬢腳。

  她像沒有聽見他的話,也沒有看見他似地。

  “爲什麼這樣早就醒了?”

  他把她的臉捧向自己這一邊。

  她把她的睜得很大的眼睛看了他。是那樣冷靜而淡漠的眼色!像已經忘了昨晚上的風狂的三點鐘,像已經完全不認識他是什麼人似地。

  “早安,親愛的。”她說。

  雖然臉上還留着酡然的酒的顏色,聲音裏邊卻積滿了皚皚白雪。

  樑銘覺得好像一切都完了的樣子,懊喪地躺了下去,真想把被掩着臉哭起來了。

  “幾點鐘了,親愛的?”

  “十點了。”

  “應該起來了。”

  於是她跳下牀來洗了澡,吃了早飯,讓他吻了她的嘴脣,在房門口跟他說了再會,並且向他投出了一個淡漠的,太息似的眼光。

  太息似的眼光呵!這太息似的眼光遺留了下來,在他的浴室裏邊的修容鏡上盪漾着,在他的臥室的牆壁上盪漾着,在他吃午飯時的食巾上盪漾着,在他的汽車的遮風玻璃上盪漾着,而現在又在他前面的窗上盪漾着。

  他忽然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又忽然停住了,回過頭來叫道:“四榮。”

  他覺得他應該吩咐他一些話。譬如告訴他這子彈是從上面打下來的,譬如叫他小心守護金怡,或是給他一個偵查兇手的路線。可是子彈是從上面打下來的,他已經告訴過他三次,守護金怡他也已經關照過他,而偵查兇手的路線卻連他自己也還沒有知道。吩咐他一些什麼話呢?

  馬四榮已經擺着非常忠誠而嚴重的臉色走過來。

  樑銘擺了擺手道:“再說吧。”便把給弄得茫無頭緒的馬四榮扔在那裏,匆匆地向電梯走去。走進了電梯,忽然又回了出來,走到房門口,喊道:“四榮,你來。”

  馬四榮走了過來,鄭重地望着他的臉。

  “還有誰在這裏?”

  “楊麻皮在這裏。”

  “在哪裏?”

  “站在走廊裏。”

  “好,讓他守在這裏吧。你跟我來。”

  他像有一件機密得了不得的事要去幹似地,緊張地,沉默地,也不坐電梯,從扶梯上走了下去。

  他是在等待着什麼東西。是的,他是在等待新的夜再把康妮麗運送到他的房間裏邊來。康妮麗這個有着百種姿態的女人,開始是掘金者,後來是憂鬱夫人在禮拜×晚上又將以新姿態出現在他的房門口吧。禮拜×,禮拜×,離開現在還有六十小時——真是太悠長的時間呵!

  可是現在他必須跟馬四榮講一些話,爲了維持他對他的信仰。馬四榮是一步不離地跟在他後面,用非常小心而謙抑的腳步走着。他跟他坐上汽車,就坐在昨天晚上康妮麗坐的地方,那樣謹慎地準備諦聽他的機密的樣子。

  “討厭的傢伙!”他那樣地想。

  他憎惡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現在必須跟這個討厭的傢伙說一些話。於是他說:

  “四榮,這子彈是上面打下來的。”

  他是說了怎樣愚蠢的話呵;已經把這句同樣的話向他說了三次了。他恨恨地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覺得坐在他旁邊的馬四榮真是一個一點好處也沒有的傢伙。

  “對了,這子彈一定是從上面打下來的。不是你說,我們簡直不知道子彈是哪裏來的。”馬四榮輕輕地說,像害怕誰,偷聽了去似的。

  他覺得他是一個在鼻子上搽了粉的小丑;他不懂自己爲什麼要跟他說話,不懂爲什麼要用這樣一個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人。

  “問題是在這裏,這槍是共產黨打的,還是G No. Ⅷ那方面的人打的?”

  “是呀!這的確成問題。”

  “還有G No. Ⅷ的背景怎麼樣?是不是共產黨?如果不是,那她跟共產黨有什麼關係?這些都是問題。”

  “對啦。都是問題,都是問題。”

  “而且,我們的舉動,他們都很清楚。我們還沒有做,他們早就知道了。譬如這次金怡被打的事。這一點也很可疑。”

  馬四榮拍起手來道。你不說倒想不到。你這一說,這一點倒的確是很可疑。

  樑銘不由生起氣來。簡直像在跟他演雙簧!這傢伙連吹牛也不會。

  “你有什麼意見沒有?”

  “意見……意見是有一點。不過!”

  樑銘在暗地裏罵:“混蛋,滾你的吧!”

  他說:“還是好好地守護着金怡,等他好起來再說吧。”

  在路上兜了個圈子,又開回寶隆醫院,把馬四榮扔在行人道上,他像患了好幾天便祕,忽然肚子瀉了起來似地痛快起來。

  這時正是五點左右,黃昏已經開始浸潤着這騷亂的都市的街頭了。

  “禮拜,還有三天,真是太悠長的時間呵!”

  忽然他想起了環龍路一百七十二號那間英國風的,古舊的屋子,那扇連綠漆也剝落了的門,從四樓的窗口黴雨似地灑下來的黯淡的燈光,那黑暗的扶梯,輕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屬聲的腳聲,在打火機的微光裏邊的,異樣俏麗的女臉,飄渺的,淡淡的水仙味,燒焦了的眸子和嘴脣……

  戀愛?對於樑銘那樣煩忙的人,這感情也是可能的麼?可是,在一個很實際很能幹的人的腦經裏邊,也時常會有極幼稚,極無聊的思想的存在的。讓康妮麗小姐唱起凱歌來吧,機警的,獷野的特務科長一點沒有辦法地,給打中了紅心的靶子似地,僵直地躺在地上了。

  他的車向着環龍路駛去

第四章 沒有影子的人們


  四之一 康妮麗在哪裏

  走完了第八條樓梯,從二七二號房間的那扇門七面的氣窗那裏漏出來的,黝黃的燈光灑落到臉上來時,樑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於站到她的臥室的門外了!一秒鐘後他將站在他的night lady——不,不是night lady,實在是戀女呵。一秒鐘後,他將站在他的戀女的前面,把手槍,暗殺,醫院,馬四榮扔在腦袋後面,默默地瞧着康妮麗,在臉上堆着傻子樣的笑,而且告訴她說:“你瞧我又來了。”這樣地想着,心臟瘋了似地,鬧鐘的錘似地,在胸腔裏撲撲地撞擊着,用顫抖的手指敲了門。

  那個沉重的,和昨天晚上一樣的,穿着皮靴似的腳聲,從別的房間裏跑過來似的,在裏邊走了半天,纔在門裏邊停住了。

  “誰呀?”是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怕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老婦人吧?”於是他很謙虛地,怕得罪她似地說:“是我,就是昨天晚上來過的那個中國紳士。”

  門開了,站在門裏的正是那個披着毛圍巾的,臃腫的老婦人,她像怕人家闖進去似的一隻手推着門,一隻手擱在門框上,攔在門口,她打量了他一下,便想了什麼來似地說道:

  “是你麼?我知道你是找康妮麗來的。”

  “康妮麗小姐在家麼?”

  “不在家。”

  樑銘還想說話時,她忽然砰的推上了門,差一點把他的整個的臉打爛了。他聽見她在房間裏蹣跚的走着,一邊咕噥着向着不知哪裏走了去。雖然是差一點給碰爛了臉,他卻一點沒有生氣的意,只是着急起來。他隔着房門大聲地喊道:

  “去找一找她吧?告訴她我來了。”

  在房裏,那老婦人的腳聲又蹣跚地走回門邊來,她隔着門說了些不知什麼話,於是又突然打開了門,道:

  “我告訴你不在家。不信,你自己到裏邊來找吧。”

  房間裏壁爐熊熊地燃燒着,鋼琴的蓋還是開着,譜架上那冊亡國歌者蕭邦的曲譜還放在那裏,就像從昨天到今天還沒有人動過一樣,通到裏邊那間臥室去的門也開着,他可以看到放在角隅上的那隻桃木的梳裝臺,從那隻梳裝臺的立地鏡上他可以看見一隻凌亂地放着錦被的精緻的牀,和一間糊了青色花紙的小巧的臥室。映在那面立地鏡上的牀是一隻空去了人的牀,那間臥室也是一間空去了人的臥室。康妮麗是真的不在家!剛纔還在撲撲地跳着的心臟立刻沉了下去,快從褲管裏掉下來了。猜疑和幻想機關槍槍口上的火花似地迸射起來。

  (穿了在肩上有着夢樣的紗結的,搽了暗紅的脣膏,連臉色也蒼白起來,眸子也蒙朧起來的康妮麗,他的戀人,掛在一個喝得爛醉的紳士的手臂上,走上汽車去,向着不知什麼地方駛了去。

  (在八層的高樓上,望着窗下,溶化在迷濛的夜空下的,暗暗的萬家燈光,裸着腳,穿Pyjama,用璀璨的眸子望着站在旁邊的那個蓄着可爾門型的小鬍髭的男子說:“親愛的,你給我吃了什麼?”)

  (呵,drycol drycol不是每個男子都知道使用女用的dynol的麼,四小時以後,四小時以後……)

  這樣地想了起來真是糟透了的事。樑銘的小指古怪地抽搐起來,這個鎮靜的中年人十年來第一次重又爲了戀人而痛苦着了,他威嚇似地瞧着那個老婦人的眼,像是她把康妮麗藏了起來,要逼她招出來似地說道:

  “她幾點鐘回來?”

  那個老婦人卻一點也沒有看懂他的臉色,看了他一眼,漠然地——“不知道,”那樣地說着,管自己向臥室那面跑去。

  “她說了到哪裏去了沒有?”

  “不知道!”她頭也不回,怕麻煩似地盡向臥室那面,搖擺着她的怕有五十磅重的腰身,鵝樣地走去,在臥室的門口,她忽然回過身來,擺着想告訴他康妮麗在那裏似的神色,望着他道:“我告訴你,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麼,我什麼都不知道。”說着,像做完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似的擺了擺手,聳了聳肩膀,逃似地跑到臥室裏邊去了。

  再追問下去也沒有什麼用,所以樑銘便頹喪地向樓梯那兒走去,懷着:“康妮麗也許會像昨天一樣,在黑暗裏邊響着輕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屬聲的鞋跟,從不知什麼地方急促地跑了出來吧,”那樣的希望,在樓梯上像沉到地獄裏去似地,一級級地摸索着走下去。

  那個老婦人像生他的氣似地,在房間裏用一種陌生的外國語大聲地詛咒着,把地板踐得咯噔咯噔的,砰的碰上了門。

  在二樓和三樓中間,他停了一分鐘,他是在期待一些什麼東西,可是在他腳下的只是伸展到黑暗裏邊去的,無窮盡的樓梯,除了他自己的步聲在走廊裏空洞地響着,什麼聲音也沒有,於是他絕望地想:

  “康妮麗,你在那兒呵!”

  康妮麗是在五點鐘左右,正在樑銘和馬四榮繃着嚴重的臉,坐在車裏在路上兜圈子的時候,從她的黝暗的臥室裏走到晴朗的秋街上來的。她頭髮上打了一個青色的綢結,蘋果綠的襯衫,草綠的短裙,纖細的鞋跟和穿了淺灰的網襪的,出色的瘦腳露出在裙外,完全像一個剛懂風情的少年的樣子。她的眸子正像街頭的陽光一樣而璀璨,可是她的不修邊幅的,淘氣的長髮卻還發散着昨晚上的Dynol的淫逸的氣息。一走出她的家的那扇連綠漆也剝落了的鐵門,走到在菩提樹的樹蔭下的鋪道上,聽到不知在那一家窗口盪漾着的嘹亮的鋼琴聲,她便像一個剛睜開眼來的嬰孩似地,對着攤開在眼前的,五光十色的生活,歡喜地微笑起來。

  “李維耶夫,我們就像在莫斯科過着太平日子的樣子!”她親暱地掛在一個魁梧的中年人的手臂上,小鳥似地跳躍着,橫過了那條不十分寬的街。

  在康妮麗旁邊走着的那個李維耶夫鬍髭颳得很乾淨,嘴上叼着一隻菸斗和一堆和藹的笑,襯衫的領子很潔白,領帶也打得很齊整,像是一個很有教養的紳士的模樣。他只是擡起頭來看一看天,沒有說什麼話,他又低下頭來看一看康妮麗,她嬌小得像一個絹制的玩偶,於是他笑起來。

  “李維耶夫,你還想得起我們怎樣在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上騎馬麼?望過去只見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這裏,那裏,是螞蟻似的,揹着鐮刀的農夫們,在那面,在遼遠的天邊是白樺林和你的父親的靜穆的田莊,那時你還年青得很,漂亮得像《天方夜譚》裏跳出來的皇子……”康妮麗今天話很多很愉快的樣子。

  “那時你還是小孩子呢,麗莎,”他太息似地說感傷地望着前面,可是從他的嘴裏忽然漏出一些用緊張的聲音低低地說着的,和他的臉色不相稱的話來:“麗莎,好像有人在後面跟着。”

  “哪,我的鞋跟給Chewing Qum的膠粘着了!”康妮麗沒有聽見他的話似地,管自己說。

  她站了下來,蹺起了左腳,回過頭去瞧自己的鞋跟,就在這時候,她機警地向後面瞥了一眼。

  “沒有人在跟着我們。”迅速地吐出了這一句。

  於是馬上完全忘了這一回事似的,用閒暇而瀟灑的步子,轉了彎,向霞飛路走去,一面繼續着剛纔的對話。

  “可是,李維耶夫,別說我是小孩子吧,那時你不是已經爲了我而瘋狂了麼?”

  “瘋狂的不是我,是密哈萊維支呢。”

  “密哈萊維支!”她太息了一下,一個痛苦的陰影在她臉上浮了過去。

  “你還記得這個黑頭髮的高加索麼,麗莎?”

  “熊樣的,有一點孩氣的眼,笑起來很漂亮,看去像一匹神駿的馬,卻老是坐在會客室的角隅上,懦怯地微笑着,靜靜地聽着我談論普希金和蕭邦……”

  “正是這個樣子,麗莎,密哈萊維支大佐正和你所說的一樣。在你的會客室裏,他像是很快樂地微笑着坐在那裏,可是在他自己的營房裏,他是時常動也不動地,痛苦地在窗邊望着你那面的天空坐到天亮的,麗莎,尼古拉保佑他的靈魂,他是深深地在愛着你啊!”

  “可是,李維耶夫,那時我很年青,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哪。”

  “麗莎,你知道嗎?密哈萊維支大佐是在一個西伯利亞的小村裏給布爾希維克釘死在門板上的。當我們攻進那個小村的時候,在一間燃燒着的田主的邸宅的大門上,我們發現了他,手上和腳上敲了八枚長鐵釘,襯衫和褲子都浸透了從他身上流出來的血。他身上什麼也沒有,可是在他的襯衫的口袋裏,我們搜出了一張你的照片來。”

  “尼古拉保佑他的善良的靈魂,讓他平平靜靜地躺在地下吧。”她垂倒了頭,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他們走到霞飛路上來了,鋪道上的行人擁擠得很,好像是每一間房屋裏邊蟄伏着的人們一下全跑到街上來似的。人們穿着假日穿的衣服,臉上是一派安息日的氣象。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向哪裏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幹些什麼事。這正是暗暗的生活的流啊!

  在金神父路和霞飛路的轉角處,一家鞋鋪前面,站着一個襤褸的老人,胸前掛着尼古拉皇室的,金光輝煌的勳章,也許他是一個親王或是一個王子吧?現在他是拿着一大疊報,看着來往的人們,喃喃地說着一些報上的名字。

  在他前面走過的時候,李維耶夫停了下來道:

  “大美晚報。”

  那個老人的枯瘠的手把報拿出來,李維耶夫從口袋裏拿出一角錢塞到他手裏去的時候,悄聲地說:

  “尼古拉。”

  “希拉!”那老人說。

  “丹密拉!”

  於是那老人向四面望了一下,低低地說道:“小巴黎人咖啡座。”

  李維耶夫便拿起報來,一面看着報上的廣告,向前面走去。

  “哪,你瞧,堪慶訶舞廳多好的表演節目!”康妮麗要喊出聲來似的說,這時她的飄然地在平滑的地瀝青鋪道上浮動着的鞋跟不知踐在什麼地方,錚的響着銀鈴樣的聲音。她看了一下地下,把腳想抖去什麼似地微微地踢了一下,又說下去道。“李維耶夫,你今天晚上請我去,好麼?”

  “那正是我不敢說出口來的事!”李維耶夫俏皮地,開玩笑似地說。

  可是,站在一家珠寶鋪前面的一位結實的日本紳士卻忽然回過身來,警犬似地扇動着鼻孔,打量了他們一眼,又瞥了一下康妮麗的鞋跟,便又回過身去,用鑑賞的眼光看着櫥窗裏邊的一串鑲白金的鑽項圈。他穿着一套整潔的黑洋服,有着塗了墨似的濃眉,戴着一副非常深的近視眼鏡,望下去只看見密密層層的一圈圈的玻片。這位可尊敬的矮紳士手裏拿着一條粗大很沉重的手杖,肩膀很闊,像是很有力氣的樣子。

  讀者們大概還沒有忘記關東軍的特務員,忠貞一先生吧?這位靈敏的矮紳士就是從滿洲追蹤着日本帝國動員計劃竊盜案的嫌疑者,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直跟到上海的忠貞一先生。爲了搜尋許尼德夫人,這一星期來,他差不多走遍了全上海的街道,今天忽然給他無意間聽到了那和許尼德夫人一樣的,有着清脆的金屬聲的鞋跟,不怪他要得意地笑起來了。

  “終於給我找到了!”他正在這樣地想。

  康妮麗卻完全不知道她的鞋跟偶然撞在什麼東西上面發出來的,銀鈴樣的聲音會給與一個不相干的路,人這樣大的快樂。雖然是已經閱歷了不少人生的憂患,被鍛鍊成不可捉摸的,詭祕的魔女,但究竟還只是一個二十四歲的人啊;二十四歲的人在這樣陽光灑滿了鋪道的安息的午後的街上,而且正在講着戀愛與過去,深埋在心底的,十八歲時的羅曼諦克的不經的心情是不能不洪水似地氾濫起來的。在這樣的時候還會留心到自己已經被別人當作獵物嗎?所以她一點沒有覺察到那個站在珠寶鋪的前面的不相干的日本紳士的臉色的變化,而麗麗拉拉他:

  “李維耶夫,我真高興。我們不是很久不跳舞了麼?在滿洲我們一對夫妻似地舞着,今天晚上,讓我們一對戀人地似舞着吧。我並不缺少職業上的戀人,可是我是怎樣地在渴望着一個靈魂上的戀人呵!你瞧,李維耶夫,我的生活,除了緊張以外,不是隻有空洞麼?”——這樣地說着,高興得像回到八年前坐着四輪馬車在莫斯科街頭駛走着的時候去了似的。

  他們走過了五六家鋪面的時候,忠貞一便突然回過身來,拖着他那條沉重的手杖,躲躲閃閃地,遠遠地跟上來了。

  康妮麗腳上的那雙鏤空的,綠色的鞋正是他在列車上搜檢她的臥室時詳細端詳過的,而且曾在報告書上這樣地描寫過:“是和許尼德夫人一樣詭祕而成問題的鞋子。”

  “四十三又五分之三英寸的胸罩,四十六英寸腰身的褻褲,”在前面十多碼路地方綽約地走着的背影正是這樣的背影呵。許尼德夫人!那不正是許尼德夫人麼?在她旁邊那個拿報紙遮蓋着不安的臉色的也正是許尼德先生。

  其實李維耶夫雖然是把臉埋在報紙後面,卻並沒有不安的臉色,他完全不知道忠貞一先生正跟在他們後面,而且認出了他就是那個德國籍的珠寶商許尼德先生。他被身邊的那位少婦的熱烘烘的胴體烘得有些迷亂起來。他想:

  “真是快得很,康妮麗,也長成一朵爛熟的櫻花了,從退出莫斯科到現在,差不多二十年已經悄悄地溜了過去——那一天才能把那些該死的布爾什維克趕出露西亞呢?尼古拉保佑我們!”

  小巴黎人咖啡座的大玻璃窗的後面遮着奶黃色的窗幃,推開那扇畫着一個裸女的玻璃門的時候,可以聽到裏面一隻話匣子正在奏着華美的“國民黨的公主”的探戈舞曲。

  康妮麗在前面,李維耶夫在後面,被那扇畫着裸女的玻璃門吞了進去,隱沒在奶黃色的窗幃的後面。

  忠貞一在街對面的人行道上站了下來。

  “跟着進去吧?怕打草驚蛇,也許在沒有尋獲他們的住所的時候,就給他們逃走了。不進去吧?難道站在這裏等他們慢慢地呷完兩壺咖啡麼?”

  但他還是用驚人的忍耐性,站在對面,望着這一面的門,守候起來了。

  他站了一小時三刻鐘,終於失掉了他的忍耐性,而忿忿地跨過了街,推開了那扇好像只會把人吞進去而不會把人吐出來的,小巴黎人咖啡座的門。可是:

  “是鬼麼?”

  可尊敬的忠貞一先生不能不吃了一驚似地跳起來了。在小巴黎人咖啡座的那些克羅敏的桌子旁,在忠貞一先生所看得到的地方,並沒有許尼德先生的影子,也沒有許尼德夫人的影子!

  四之二 “你知道你的僱主是誰麼?”

  李維耶夫和康妮麗走進了那扇畫着裸女的玻璃門,坐在電櫃後面的那個頭髮完全脫光了的,滿臉笑容和油光的老闆馬上站了起來。

  “哈,你是來拜訪你的老朋友的麼?”這樣地嚷着,張開了兩手臂,搖擺着大包袱樣的肚子和兩條滑稽的短腿,很費力地跑過來。

  “你還是豬玀一樣的胖!”李維耶夫擁抱了他,吻了他的臉,微笑着說。

  “你們今天給什麼風吹了來的?”他歡喜得快淌下眼淚似地。

  “你瞧,我也來了。”康妮麗笑着說,把手伸給他。

  “啊,小姐,真是無上的光榮!”他深深地鞠下躬去,正像一個有禮貌的巴黎人一樣,吻了她的手。

  “你應該怎麼款待我們呢?”

  “快到我的臥室裏去頂香的咖啡頂嫩的童子雞,香賓,還有……還有雞心,方塊,梅花,和黑桃!”說着,他便搶在前面帶着他們向樓上走去。

  在三層樓一間房間前,他站住了,從褲帶上解下一大串鑰匙來,走到樓梯那兒的一盞桃紅玻璃的路燈下摸了半天,找到了他的臥室鑰匙,再走回來打開了門,讓他們走了進去,便一句話不說地碰上了門上的彈簧鎖,管自己跑下樓去了。

  是一間不十分大的房間,窗幃拉得很密,光線黯淡得厲害。東面的牆上放着一隻很大的衣櫥。李維耶夫打開了櫥門,捺開了掛滿在裏邊的衣服,輕輕地敲了櫥後的板。在櫥的那邊,像是在隔壁的屋子裏拿鐵錘敲着牆上的釘似地,也輕輕地,悶鬱地敲擊起來。

  李維耶夫再敲了一下,停了一秒鐘,又敲了四下。於是在那面忽然有人說起話來。

  “尼古拉。”

  “希拉。丹密拉。”李維耶夫悄聲地說。

  櫥壁,一點聲息也沒有地,門似地開了。在那面是漆黑的一片,在黑暗裏有一個高大的人站着。

  李維耶夫沉默着,拉了康妮麗的手,從櫥裏走了過去。櫥壁在他們後面悄然地關上了。他們像是站在一間沒有窗也沒有燈的屋子裏,什麼都看不見,也看不見那個高大的人現在是站在那裏,只聽見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說:

  “麗莎,你踏在我腳上了。”

  “踏在你腳上了麼?”康妮麗笑起道:“我的眼睛像紮上了一條布一樣!”

  李維耶夫打開了一扇門,拉着康妮麗走出去,門外是一條和屋子裏一樣暗黑的走廊,曲曲折折地不知伸展到哪裏去,他們摸着牆壁往前走,轉了七八個彎,在一道門前面停了下來。還沒有敲門,裏邊的像已經聽見了他們的腳聲似地,說起話來:

  “尼古拉。”

  “希拉,丹密拉,D No.Ⅴ, G No. Ⅷ”

  門然地開了;門裏邊是一間很大的房間,什麼傢俱也沒有,只鋪了一條很大的地氈,上面雜亂地坐着年老的和年青的,穿得很好的和穿得很襤褸的,各種各樣的男女們。窗上遮着厚厚的絲絨窗幃。正對着門放着一架五尺高的龐大得可怕的尼古拉大帝油畫像,像前燃燒着兩枝巨大的白燭照明着整間的屋子。

  李維耶夫和康妮麗的臉色馬上像屋子裏其餘的人們一樣,嚴肅起來,陰沉起來。他們走到尼古拉大帝的畫像前面,低着頭,在胸前劃了個十字,於是找了一個空的地方坐了下去。

  很多人都在這裏,差不多尼古拉皇室十字軍在上海方面的重要人物全齊了。瑪耶,或者說瑪耶,雪利金親王正和一個有堅強的下巴的,蓄着很威武的短鬚的人在說話。康妮麗認識這個人,在哈爾濱碰見過他,是謝米諾夫的親信的部下。大慨是有什麼重要的會議了吧?

  瑪耶站了起來,枯瘦而高大,像一個殭屍,靜靜地看着前面,用低沉而暗啞的聲音說:

  “尼古拉皇室十字軍的弟兄們,今天我們應該感謝尼古拉大帝的在天上的英靈,他把法蘭狄米爾·尼訶萊維支·潘興同志送到我們這裏來了。潘興同志是時常和一些好消息,一些值得我們去貢獻我們的身心的,偉大的使命一同來的。不久以後,我們便將爲這些好消息和偉大的使命而歡喜。

  “在聆聽潘興同志的報告以前,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李維耶夫伯爵和葉甫琳娜公主已經用許尼德先生和許尼德夫人的名字,不但完成了他們調查駐滿日本軍隊的任務,而且意外地獲得了未來大戰日本動員計劃的滿洲部分。這兩件祕密文件賣了四十七萬美金。我們是一天天地接近我們復興皇室的目的了!”

  一陣騷動的聲音從人羣裏邊升了起來,很多人擺着感激的臉色。在胸前划着十字,有人在輕輕地喊:

  “尼古拉降福你們,李維耶夫伯爵!”

  “尼古拉降福你們,葉甫琳娜公主!”

  李維耶夫和康妮麗站了起來,微笑着,向他們的姑母,侄子,叔父,表姊們鞠了躬。

  “現在我們聽謝米諾夫將軍的代表,法蘭狄米爾·尼訶萊維支·潘興同志的報告和訓話。”瑪耶·雪利金親王這樣地說了,便坐了下去。

  潘興站了起來;他先向尼古拉大帝的畫像劃了一個十字,然後站定在那裏,直得像一棵白樺樹。他的手貼着褲子,動也不動;口氣很簡短,發命令似地說着話。他說:

  “在滿州的國境邊,我們已經集中了四萬人。那些都是受過嚴格的訓練的,忠實可靠的同志,都是謝米諾夫將軍的部下。我們的行動得到關東軍的允許和援助,所以只要時機成熟,我們隨時可以進攻西伯利亞。在歐洲,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只要有一顆子彈向蘇維埃射出,便會有千萬顆子彈馬上把莫斯科當作靶子的。現在最困難的還是在蘇維埃領土裏邊進行着的反布爾希維克的工作。去年十月,我們曾經發動了一次暗殺。在列寧廣場上,在幾十萬紅軍裏邊,我們的忠勇的同志們把手槍和炸彈瞄準了史太林,可是,可惜的是我們只打死了十多個衛兵和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史太林把他的衛兵當作自己的盾牌以後,便安全地溜走了。這一次我們的同志犧牲了一百多人,在蘇維埃領域內的尼古拉皇室十字軍的國部差不多全部被破壞被消滅。到今年三月,我們才能重新再組織起來,最近正在籌備農民暴動和第二次暗殺。”

  坐在窗下的那個穿着舊俄的襯衫和皮靴的老人,費陀·伊凡涅支·拉夫萊茨基將軍,在胸前接連地劃了好幾個十字,喃喃地說起來道:

  “尼古拉保佑我們,尼古拉保佑我們,讓我們早些回到故鄉去吧!”

  剛纔在街上,在陽光裏邊,洪水似地氾濫起來的,羅曼諦克的,不經的心情全消失了,望着那些陰沉的,抑鬱的臉色,聽着那些焦急的話語,一種異樣的悲痛使康妮麗差一點歇斯底里地哭起來。白燭的火焰的光影在她臉上跳動着,她的臉色看上去蒼白得像被拋在路旁的玉蓮的花瓣。她竭力抑制着在胸中洶涌着的感情;她知道只要有一滴眼淚從她臉上流下來,所有的人們便會像一羣沒有理性的孩子們似地跟着她痛哭起來的。他們會捶着胸,坤咽得透不過氣來,女人們會尖聲地喊叫着暈了過去,在她四周的原是一些被憂患奪去了人性的,一半瘋狂了的人們呵。

  “我們的生活真是太壞了?”李維耶夫囁嚅地說。

  “是在懷念和渴望裏邊過着日子呵!”康妮麗窒息似地說。

  李維耶夫瞧了瞧她的臉,便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勇敢些吧,孩子。”

  是一個遼遠而熟悉的聲音,正是父親樣的聲音呵!十多年前給布爾什維克縊死在樹上的父親的影子模糊地在眼前晃搖起來了。康妮麗直想倒在他的懷裏,讓自己的眼淚任性地掛下來;她覺得自己忽然變得那麼軟弱,像一塊棉花。

  這時,潘興捻了下自己的鬍髭,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下去道:“謝米諾夫將軍派我到上海來,除了感謝諸位的勤勞外,同時還希望諸位能夠更加努力,因爲這裏是我們的最大的經濟來源,而我們在蘇維埃的同志們正十分迫切地需要金錢。可是,我們在蘇維埃的同志們不但需要經濟的接濟,而且比經濟的接濟更迫切地還需要工作人員。在滿洲我們已經選拔了七個人,還缺少三個,我們預備在上海方面徵求。要年青,勇敢,並且具備情願爲尼古拉皇室,爲我們的故鄉而犧牲他的生命的決心。願意參加者請站起來!”

  死樣的靜寂頓時充滿了整個的房間,只聽見不知是誰在大聲地呼吸着。

  “尼古拉保佑我們,尼古拉保佑我們,讓我們早些回到故鄉去吧!”——費陀·伊凡涅支·拉夫萊茨基將軍的話在康妮麗的記憶裏輕輕地迴盪起來。一顆很大很大的,溫暖的淚珠從她的頰上,沿着鼻準掛下來,停止在嘴角那裏。於是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的臉上閃着殉教者的光輝。她說:“弟兄們,讓我去吧。”

  潘興擺了擺手道:“不!不!不是女子。”

  一個頭發很長的人站起來,微笑着站在那裏,也不說一句話。他完全是一個孩子的模樣,連鬍髭也還沒有。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漂亮的青年霍地跳了起來。他推着那個孩子想叫他坐下去。他說:

  “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吧,孩子。應該把性命貢獻給尼古拉皇室,貢獻給我們的故鄉的是我們哪。”

  康妮麗差一點叫起來。那不是伊凡·配曲羅維支麼?這個漂亮的伊凡·配曲羅維支去年曾經在她的臥室裏跪在她前面向她苦苦地求過婚的,雖然並不是不愛他,卻不知怎麼的竟會一點理由也沒有地拒絕了他。也許就是爲了這緣因,所以在今天毅然地站了起來,而且痛苦地看了她一眼吧。可是,難道每一個她的戀人卻註定了死在布爾什維克的手裏麼?

  “不!不!”那個孩子喊道,倔強地推開了伊凡·配曲羅維支的手。

  這時,從人堆裏已經陸續地站起了五六個人來。

  “夠了!夠了!”潘興手忙腳亂地喊道;他指着伊凡·配曲羅維支和另外兩個闊肩膀的男子,說:“你們三個。其餘的人請坐下去。”

  屋子裏馬上又死樣地靜寂起來。

  潘興和這三個彼得大帝的子孫握了手,他說:“請你再預備一下,我們一星期裏邊動身。”

  瑪耶站了起來:“現在沒有事了。”

  屋了裏的人們一個個地站了起來,緘默着,低倒了頭,像送喪者一樣,緩緩地走到那三個決定把鮮血去塗布爾什維克的臉的人的前面,默默地吻了他們的臉,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又緩緩地向門外走去。

  走到伊凡·配曲羅維支的前面的時候,康妮麗擡起頭來。她有着潮潤的眸子。她看着他的臉說:

  “尼古拉保佑你吧,伊凡·配曲羅維支!”

  他伸出顫抖的手來捧住了她的臉。他的臉慢慢的低下來,他把他的嘴脣沉重地壓到她的嘴脣上面。於是,眼淚便珠子似地,一顆顆地從她的長睫毛底下跳出來了。

  一分鐘後,他的頭擡了起來,他說:“麗莎,只要一個字!一個字!”

  “是的,伊凡·配曲羅維支,我是愛着你的。”

  他微微地笑起來,放下了他的手,說:“麗莎,也許這次去了,我們不能再見面,可是,麗莎,請你記着,有一個叫做伊凡·配曲羅維支的男子是永遠在憶念着你的,就是在遼遠的莫斯科或是在地獄裏邊也還是在憶念着你的。”

  康妮麗沒有說話,她劃了個十字,緩緩地向門邊走去,可是,在門邊,卻給瑪耶的扇子似的大手拖住了。

  “麗莎,跟我來。”

  他一句話不說地把她拉到裏邊,把她推在牆上,用兩隻手捉住了她的肩膀,然後看着她的臉道:

  “麗莎,你知道你的僱主是誰麼?”

  “瑪耶,你的臉色可怕得很!是什麼事哪?”

  “你知道你的僱主是誰麼?”

  “什麼僱主哪,瑪耶?”

  “就是昨天晚上跑到你家裏來,自己說是國際匯兌商的方衡之的那個用每小時十文錢的薪水,僱傭你做他的nightlady的那個人。”

  康妮麗不由吃了驚道:“這個,你也已經知道了麼?”

  “他自己有一輛汽車是不是?”

  “是的。”

  “住着很漂亮的公寓,是不是?”

  “是的。”

  “昨天晚上你們還到Del Monte去了,是不是?”

  “是的。”

  “可是你覺得你吃了什麼異樣的東西下去麼?”

  “是呀,我正在這樣地疑心着。”

  “他在你的Peppermint裏邊放了Dynol。”

  連她沒有知道的事情他也已經知道了!康妮麗打了一個冷噤,她覺得在她四面正有許多看不見的,沒有影子的人們睜着的眼在看着她。她自己是一個沒有影子的人,可是在她身邊卻一樣有着沒有影子的人。

  “瑪耶!”她失措地喊了起來。

  瑪耶笑也不笑地說下去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

  “他是××指定的××××的特務科長樑銘。”

  康妮麗這一次真的嚇得跳了起來。她完全沒有想到昨晚上那個不知死活,有點傻氣的男子就是曾經好幾次被自己在暗中捉弄着的特務科長樑銘,而且是和自己睡在一張牀上。

  “真的麼?”

  “你要留心這個人,麗莎。他懂得我們的文字,他本來也是一個布爾什維克,是莫斯科中山大學訓練出來的。他手槍打得很準,很有脅力。”

  “我完全不知道。”

  “他會自己找了一個陷阱而又自己跳了下去,真是幸運得很。你要緊緊地捉住他,麗莎,你要使他戀愛你。這對於我們很有幫助。”

  康妮麗點了點頭。

  他放了手,笑起來道:“去吧,麗莎,好好地媚住他吧。”

  她走出了那間房,在黑暗的走廊裏邊走着。她覺得有一點冷。黑暗裏邊像有一百隻眼睛在看着她。

  跨出了那扇櫥門,走到了小巴黎人咖啡座的老闆的臥室裏邊時,她像做完了一個惡夢似地嘆了一口氣。她迅速地跑下樓去。

  在克羅敏制的沙發上,李維耶夫正坐在那裏等她,一面和那個滿臉油光的老闆說着話。

  她很疲倦似地坐了下來,喊着:“咖啡!咖啡!”

  看了輝煌的燈光,她放心了一點,好像是些沒有形體的眼睛已經給燈光掃除了似的。

  可是,就在這時候,一位在旁桌上背向着他們坐着的,把一條沉重的手杖擱在桌旁的日本紳士正在把耳朵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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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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