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也沒有。身上的汗水,卻不住地需要揩拭着。
沉悶中,在樓下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問答着:
“你從那兒來的?”
“從緬甸。”
“緬甸?——”
“從緬甸——我們從國外來的。 ”
“噢——緬甸,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走了很久了吧?”
“三個多月了。”
“現在呢?——”
“還要到合川去——”
…………
他們的話,我一句一句都聽見了。我真不能爲這個女人計算着:
從緬甸回國,來到了這裏,究竟有多少路程呢?
越過了山山水水……究竟費了多少時日和辛苦呢?
像她這樣被敵人的炮火,被侵略者的狂潮所趕逐或摧殘的人們,生長在自己祖國裏的,乃至僑居於異域的同胞們,究竟有着多麼大的一個數目呢?
戰爭是什麼呢?
爲清算我們的怨仇和血債的戰爭,我們所付出的和我們還要繼續付出的,是不是累累地而難於再計呢?
爭取正義和真理的代價中,是不是包括着無限的犧牲?而無限犧牲的總和便是正義和公理的本身呢?
…………
我忍耐不住,便停止了手頭的工作也走出來了。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坐在一張矮板凳上。她的眼睛深陷,眉毛濃黑,從口音中也可以辨別出她是屬於兩廣或沿海一帶的人氏。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綢質的單旗袍,上面濺着許多泥漿,蒙着很厚的灰塵;(我不知道這些灰塵和泥漿是從多麼遙遠的地方帶來的!)露在外邊的膚色;兩臂,和兩隻什麼也沒有穿的光腳,都是棕黑的;(我不知道它們到底經過了多少風吹,日曬和雨淋了!)她的頭髮相當的長, 只是用一根細繩子將它扎攏着。
從這一個女人的身上,我好像已經看見了一幅整個的災害,整個的逃亡,整個的流離的圖畫來。
當她的身子轉過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的懷裏原來還躺着一個小孩子,在安詳地睡着。
這時,圍攏着她的人已有了五六個。每個人都要問問她的來歷,同情的或是好奇的;每個人都在打量着她,想發現她的隱衷,或是想追尋出一點祕密。
她說一會,歇歇;歇一歇又說。
“爲着生活……爲了過生活……”在她敘說一段事情的前後和中間,她常常摻雜着這樣的話語。
“你的孃家呢?”有人問。
“還在緬甸沒有跑出來。”
“你的男人呢?”
“在河邊,在河邊洗澡哩。他見不得人,他一件衣服也沒有了。”
“他是川省人嗎?”有人問。
“是的,他是銅梁人,我們就要去到他的家裏。”
“這個孩子真是不錯哇!長得蠻結實的。”有人憐惜着說。
“是的——是的,要不是他這樣,再有幾個也死掉了……是的,爲了這個孩子——”
她哽咽着說不下去了。兩道帶光的小水流,急速地掛在她的眼珠的底下。
停了一會,又有人問:
“你不會去幫幫人家嗎?”
她沒有回答。
“有錢的人家裏並沒有什麼事的。倒倒茶,端端菜,遞遞煙。”問的人又解釋介紹了一番,好像說明在這種年頭爲着“過生活”並不困難。
她也沒有回答。
如此提議及勸告她的人,看她不做聲,就以爲她聽不懂四川話了。於是有人又低了聲氣說:
“她說的話我們懂,我們說的話她就不大懂了。是的,帶着一個孩子,她就不能去幫工了。”
這個女人忽然站了起來,想把她懷中睡着的孩子找一個地方暫放一下。
談說的人們還是談說着;那是關於她們將要如何回去的一條路線問題:
“這裏到合川一天,合川到大河壩七十里,到銅梁還要兩天……一起二百四十多里路,要走三四天。”
有的人就急忙問她: “今天夜晚你們怎樣安歇啊?”
“啊?”她好像沒有聽懂,又不甚關心似的。
“今天夜晚,你們到底在那裏休息休息呢?”另外的一個人,儘量說得很慢,用普通的話語,再說了一遍。
“噢,今天夜晚呀?”她回答着,不知怎麼聲音反擡高了一點起來,“我們還是要跑路,我們早就沒有一個錢搭車子趕船了。我們要從天黑跑到天明,跑一個整夜!日裏跑路,曬都要曬死。”她的話已經說完了,但又重複了這麼一句:
“我們就是要從天黑跑到天明啊!”
她的話,不知爲什麼比重重鞭打了我一次還有力量還使我痛苦似的。
——“爲了生活”,只是“爲了生活”嗎?她的話語裏雖然一再地說了“爲了生活,爲着過生活……”人家不是告訴了她,“生活”並不是困難的事,而她並沒有說出什麼意見地似乎默認了嗎?
可是,她寧願意作着流民。
這樣的流民——所有的流民,這樣的犧牲者,這樣的聖潔而勇往的犧牲者,他們正是爲着“爲了生活”的萬萬千千的人們做了一個榜樣:
爲了生活,而生活可不是任意被凌辱被屈服被奴役的!倘使被凌辱被屈服被奴役地生活着,誰還看得見流民?誰還能聽得到有誰說“從天黑要跑到天明”的話語呢?
一九四二,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