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

那天回到宿舍,對你這張會說話的嘴,忘了飢餓地驚異了半天。我望着藍天,如果是在戀人面前,你該是多麼會說話的啊——這麼想着。過着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這麼下去,連靈魂也要變化石啦……可是,來看我一次吧!


蓉子


  克萊拉寶似的字在桃紅色的紙上嬉嬉地跳着迴旋舞,把我圍着——“糟糕哪”,我害怕起來啦。

  第一次瞧見她,我就覺得:“可真是危險的動物哪!”她有着一個蛇的身子,貓的腦袋,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穿着紅綢的長旗袍兒,站在輕風上似的,飄蕩着袍角。這腳一上眼就知道是一雙跳舞的腳,踐在海棠那麼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把腰肢當作花瓶的瓶頸,從這上面便開着一枝燦爛的牡丹花……一張會說謊的嘴,一雙會騙人的眼——貴品哪!

  曾經受過虧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對付姑娘們會說謊的嘴的。和她纔會面了三次,總是懷着“留神哪”的心情,聽着她麗麗拉拉地從嘴裏泛溢着蘇州味的話,一面就這麼想着。這張天真的嘴也是會說謊的嗎?也許會的——就在自己和她中問趕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牆。第一次她就毫沒遮攔地向我襲擊着。到了現在,這位危險的動物竟和我混得像十多年的朋友似的。“這回我可不會再上當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來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裏總躺在牀上這麼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險了!在戀愛上我本來是低能兒。就不假思索地,開頭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寫回信給她。其實我正空得想去洗澡。從學堂裏回來,梳着頭髮,猛的在桌子上發現了一隻青色的信封,剪開來時,是——

  “爲什麼不把來看我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裏面去呢!來看我一次吧!在校門口等着。”真沒法兒哪,這麼固執而孩子氣得可愛的話。穿上了外套,抽着強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門口,她已經在那兒了。這時候兒倒是很適宜於散步的悠長的煤屑路,長着麥穗的田野,幾座荒涼的墳,埋在麥裏的遠處的鄉村,天空中橫飛着一陣烏鴉……

  “你真愛抽菸。”

  “孤獨的男子是把菸捲兒當戀人的。它時常來拜訪我,在我寂寥的時候,在車上,在牀上,在默想着的時候,在疲倦中的時候……甚至在澡堂裏它也會來的。也許有人說它不懂禮貌,可是我們是老朋友……”

  “天天給啤酒似的男子們包圍着,碰到你這新鮮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當作辛辣的刺激物呢。

  “那麼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

  “那都是男子們害我的。他們的膽怯,他們的愚昧,他們那種老鼠似的眼光,他們那裝做悲哀的臉……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

  “這隻能怪姑娘們太喜歡吃小食。你們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給你們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裝做悲哀的臉嗎?”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刺激品對於消化不良症是不適宜的。”

  “可是,管它呢!”

  “給你排泄出來的人很多吧?”

  “我正患着便祕,想把他們排泄出來,他們卻不肯出來,真是爲難的事哪。他們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擺着捱打的小丑的臉……我只把他們當傻子罷哩。”

  “危險哪,我不會也給她當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來嗎?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樣爽直!我看着她那張紅菱似的嘴——這張嘴也會說謊話嗎?”這麼地懷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兒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給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嗎,這花的名兒?”

  “告訴我。”

  “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擔心着。已經在她嘴裏了,被當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連忙讓女性嫌惡病的病菌,在血脈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腦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樹,躺在柳條下,看着蓋在身上的細影。蓉子坐在那兒玩着草茨子。

  “女性嫌惡症患者啊,你是!”

  從吉士牌的煙霧中,我看見她那驕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訴我,你的病菌是那裏來的。”

  “一位會說謊的姑娘送給我的禮物。”

  “那麼你就在雜誌上散佈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討厭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們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單方。”

  “你真是不會叫姑娘們討厭的人呢!”

  “我念首詩你聽吧——”我是把Louise Gilmore的即席小詩念着:

假如我是一隻孔雀,


我要用一千隻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條娛蚣,


我要用一百隻腳


追蹤你。


假如我是一個章魚,


我要用八隻手臂


擁抱你。


假如我是一頭貓


我要用九條性命


戀愛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個身休


佔有你。


  她不做聲,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討厭的人呢!剛纔裝做不懂事,現在可又來了。

  “回去吧。”

  “怎麼要回去啦?”

  “男子們都是傻子。”她氣惱地說。

  不像是張會說謊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鋪滿了黃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悉悉地。

  接連着幾天,從球場上回來,拿了網拍到飯店裏把Afternoon Tea裝滿了肚子,舒適地踱回宿舍去的時候,過了五分鐘,閒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飯吃的時候,從課堂裏挾了書本子走到運動上去溜蕩的時候,總看見她不是從宿舍往校門口的學校Bus那兒跑,就是從那兒回到宿舍去。見了我,只是隨便地招呼一下,也沒有信來。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圖書館去,來了一封信:

  “到我這兒來一次——知道嗎?”這麼命令似的話。又要去一次啦!就這麼算了不好嗎?我發覺自己是站在危險的深淵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來了,在那邊,在皇宮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緋色的,大得像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後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門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條路像流到地平線中去似的,猛的一輛汽車的燈光從地平線下鑽了出來,道旁廣告牌上的抽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燈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見啦。到一條橋旁,便靠了欄杆站着。我向月亮噴着煙。

  “近來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點兒,可是今兒又發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煙霧中的她的臉笑了。

  “我念首詩給你聽。”

  她對着月亮,腰靠在欄杆上。我看着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隻孔雀,


我要用一千隻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條蜈蚣,


我要用一百隻腳


追蹤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擡着腦袋,微微地閉着眼——銀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脣上,喝葡萄酒似地,輕輕地輕輕地嘗着醉人的酒味。一面卻——“我大概不會受虧了吧!”這麼地快樂着。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菸捲兒掉到水裏,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發現了一雙黑玉似的大眼珠兒。

  “我是一瞧見了你就愛上了你的!”她把可愛的腦袋埋在我懷裏,嬉嬉地笑着。“只有你纔是我在尋求着的哪!多麼可愛的一副男性的臉子,直線的,近代味的……溫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讓她那張會說謊的嘴,啤酒沫似的噴溢着快板的話。

  “這張嘴不是會說謊的吧。”到了宿舍裏,我又這麼地想着。樓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風吹到臉上來,捲起了我的領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覺得危險了。她是危險的動物,而我卻不是好獵手。現在算是捉到了嗎?還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隻少……我像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煩惱起來。到晚上她寫了封信來,天真地說:“真是討厭的人呢!以爲你今天一定要來看我的,那知道竟不來。已是我的獵獲物了,還這麼倔強嗎?……”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嗎?不能做她的獵獲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鑽到書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裏邊兒去躲着。

  可是糟糕哪!我覺得每一個○字都是她的脣印,牆上釘着的Vil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勁兒也像是她的,頂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長到Norme Shearer的臉上去了。末了這嘴脣的花在筆桿上開着,在托爾斯泰的禿腦袋上開着,在稿紙上開着……在繪有薔薇花的燈罩上開着……拿起信來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像別的男子那麼的膽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像披着一層霧似的蹣跚地走到那邊柳枝上面了。可是我愛瞧你那張臉哪——在平面的線條上,向空中突出一條直線來而構成了一張立體的寫生,是奇蹟呢!”這麼刺激的,新鮮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這麼可愛的句子呢。這些克萊拉寶似的字構成的新鮮的句子圍着我,手繫着手跳着黑底舞,把我拉到門宮去了——它們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兒去的。

  坐在石階上,手託着腮,歪着頭,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門燈的朦朧的光,在地上刻劃着她那鴿子似的影子,從黑暗裏踏到光霧中,她已經笑着跳過來了。

  “你不是想從我這兒逃開去嗎?怎麼又來啦?”

  “你不在等着我嗎?”

  “因爲無聊,才坐在這兒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嗎?”

  “討厭的人哪!”

  她已經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運動場中去了。從光中走到光和陰影的溶合線中,到了黑暗裏邊,也便站住了。像在說“你忘了啊”似的看着我。

  “蓉子,你是愛我的吧?”

  “是的。”

  這張“嘴”是不會說謊的,我就吻着這不說謊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麼啦?”

  “消遣品還不是消遣品罷哩。”

  “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說着愛他的話的嗎?”

  “這都因爲男子們太傻的緣故,如果不說,他們是會叫化似的跟着你裝着哀求的臉,卑鄙的臉,憎恨的臉,討好的臉,……碰到跟着你歪纏的化子們,不是也只能給一個銅子不是?”

  也許她也在把我當消遣品呢,我低着腦袋。

  “其實愛不愛是不用說的,只要知道對方的心就夠。我是愛你的。你相信嗎?是嗎?信嗎?說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着她那騙人的說謊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謊,可還是信了她的謊話。

  高速度的戀愛哪!我愛着她,可是她對於我卻是個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靈魂,趣味是我所不認識的東西。友誼的瞭解這基礎還沒造成,而戀愛己經憑空建築起來啦!

  每天晚上,我總在她窗前吹着口笛學布穀叫。她總是孩子似的跳了出來,嘴裏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到宿舍門口叫:“Alexy,”我再吹着口笛,她就過來了。從朦朧的光裏踏進了植物的陰影裏,她就攀着我Coat的領子,總是像在說“你又忘了啊”似的等着我的吻,我一個輕輕的吻,吻了她,就——“不會是在把我當消遣品吧”這麼地想着,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纏着她的,是她纏着我的啊。以後她就手杖似的掛在我胳膊上,飄蕩着裙角漫步着。我努力在戀愛下面,建築着友誼的基礎。

  “你讀過《茶花女》嗎?”

  “這應該是我們的祖母讀的。”

  “那麼你喜歡寫實主義的東西嗎?譬如說,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與罰》……”

  “想睡的時候拿來讀的。對於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劑。我喜歡讀保爾穆杭,橫光利一,崛口大學,劉易士——是的我頂愛劉易士。”

  “在本國呢?”

  “我喜歡劉吶鷗的新的話術,郭建英的漫畫,和你那種粗暴的文字,獷野的氣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機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國味,時代美……的產物的集合體。可是問題是在這兒……

  “你的女性嫌惡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爲了少吃小食。”

  “一九三一年的新發現哪:女性嫌惡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藥。”

  “可是,也許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惡症的注射劑呢呢?”

  對啦,問題是在這兒。換句話說,對於這位危險的動物,我是個好獵手,還是隻不幸的綿羊?

  真的,去看她這件事也成爲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時因爲懶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園裏池塘的邊上,聽着她說蘇州味的謊話,而我也相信了這謊話。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像在做夢。她像孩子似的數着天上的星,一顆,兩顆,三顆……我吻着它花朵似的嘴一次,二次,三次,……

  “人生有什麼寂寞呢?人生有什麼痛苦呢?”

  吉士牌的煙這麼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於是,去看她這會事,成爲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運動,讀書,睡覺,吃飯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構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隨便改變的。

  可是這戀愛的高度怎麼維持下去呢?用了這速度,是已經可以繞着地球三圈了。如果這高速度的戀愛失掉了她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麼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拋棄它了嗎?不是把和這刺激關聯着的我也要拋棄了嗎?又要擺佈着消遣品去過活了呢!就是現在還沒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乾淨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這麼個結論,真是悲劇哪——想出了這麼的事,也沒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寫了封信給她——

醫愈了我的女性嫌惡症,你又送了我神經衰弱症。碰到了你這麼快板的女性啊!這麼快的戀愛着,不會也用同樣的速度拋棄我的嗎?想着這麼的事,我真擔心。告訴我,蓉子,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想不到也會寫這麼的信了;我是她的捕獲物。我不是也成了纏着她的化子嗎?

  “危險啊!危險啊!”

  我真的患了神經衰弱症。可是,她的覆信來了:“明兒晚上來,我告訴你。”是我從前對她說話的口氣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這些東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這些事,不知怎麼的憂鬱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經出去啦。十萬噸重量壓到我心上。竟會這麼關心着她了!回到宿舍裏,房裏邊沒一個人,窗外運動場上一隻狗寂寞地躺在那兒,呢帽跟我飛着俏媚眼。戴上了它,沿着××路向一個俄羅斯人開的花園走。我發覺少了件東西,少了個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當手杖帶着,至少走路也方便點兒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陰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個管村的俄國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強烈的俄國煙,望着我。河裏有兩隻白鵝,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圓的水圈兒。水裏面有樹,有藍的天,白的雲,猛的又來了一隻山羊。我回頭一瞧,原來它正在岸旁吃草。劃到荒野裏,就把槳擱在船板上,平躺着,一隻手放在水裏,望着天。讓那隻船順着水淌下去,像流到天邊去似的。

  有可愛的歌聲來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 in G的調子,像是從水上來的,又依依地息在煙水間。可是我認識那歌聲,是那張會說謊的嘴裏唱出來的。慢慢兒的近了,聽得見划槳的聲音。我坐了起來——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別的一個男子肩上,那男子睜着做夢的眼,望着這邊兒。近啦,近啦,擦着過去啦!

  “Alexy”

  這麼叫了我一聲,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圍着白的絲手帕,風吹着它往後飄,在這飄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覺得女性嫌惡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脈裏活動啦。拼命搖着槳,不願意回過腦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沒有說謊的嘴的地方兒去,流到沒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兒去,流到沒有騙人的嘴的地方兒去,啊!流吧,流到天邊去,流到沒有人的地方去,流到夢的王國裏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後邊兒有布穀鳥的叫聲哪!白雲中間現出了一顆貓的腦袋,一張笑着的溫柔的臉,白的絲手帕在音樂似的頭髮上飄。

  我剛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紅緞高跟兒鞋已經從我身上跨了過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鳥似的掛在我肩膊肘上。坐起來時,看見那隻船上那男子的驚異的臉,這臉慢慢兒的失了笑勁兒,變了張頹喪的臉。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會兒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漸漸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 belong to girl who belongs to the somebody else的憂鬱的嗓子,從水波上輕輕地飄過來。

  “傻子呢!”

  “…………”

  “怎麼啦?”

  “…………”

  她猛的抖動着銀鈴似的笑聲。

  “怎麼啦?”

  “瞧瞧水裏的你的臉哪——一副生氣的臉子!”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麼的人,真沒法兒。

  “蓉子,你不是愛着我一個人呢!”

  “我沒愛着你嗎?”

  “剛纔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嗎?”

  想着她肯從他的船裏跳到我的船裏,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似的臉……

  “可是,蓉子,你會有不愛我的一天嗎?”

  她把腦袋擱在我肩上,太息似的說:

  “會有不愛你的一天嗎?”

  擡起腦袋來,撫摸着我的頭髮,於是我又信了她的謊話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樂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過了三天,新的慾望在我心裏發芽了。醫愈了她的便祕吧。我不願意她在滓前面,也說着愛他們的話。如果她不聽我的話,就不是愛我一個人,那麼還是算了的好;再這麼下去,我的神經衰弱症怕會更害得厲害了吧!這麼決定了,那天晚上就對蓉子說:

  “排泄了那些滓吧!”

  “還有呢?”

  “別時常出去!”

  “還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麼啦?”

  “你也變了傻子哪!”

  聽了這笑聲,猛的惱了起來。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決心走了。簡直把我當孩子!她趕上來,攔着我,微微地擡着腦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長眼毛……攀住了我的領子:

  “恨我嗎?”

  盡瞧着我,怕失掉什麼東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着腳尖。像抱着只貓,那種Touch。她的話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謊話,又使你相信了這謊話。在她前面我像被射中了的靶子似地,僵直地躺着。有什麼法子抵抗她啊!可是,從表面上看起來,還是被我克服着呢,這危險而可愛的動物。爲了自以爲是好獵手的驕傲而快樂着。

  蓉子有兩個多禮拜沒出去。在我前面,她貓似的蜷伏着,像冬天蹲在壁爐前的地氈上似的。我驚異着她的柔順。Week end也只在學校的四周,帶着留聲機,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軟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風裏唱着,在長着麥的田野裏孩子似地跑着,在墳墓的頂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線下去的太陽,聽着田野裏的布穀鳥的叫聲,笑着,指着遠處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愛着她,用溫柔的手,聰明的笑,二十歲的青春的整個的心。

  可是好獵手被野獸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禮拜六下午她來了一封信:

今兒得去參加一個Party。你別出去;我晚上回來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話,準是到舞場裏去,可是我不願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別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學着布穀鳥的叫聲。鬨笑騎在緋色的燈光上從窗簾的縫裏逃出來,等了半點鐘還沒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聲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臉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覺。走到校門口那座橋上,想等她回來,瞧瞧那送她回來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車裏的男子的大膽,我是很明白的。

  橋上的四支燈,昏黃的燈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兒上一輛輛的汽車駛過,車燈照出了街樹的影,又過去了,沒一輛是拐了彎到學校裏來的,末了,在校門外夜色裏走着的戀人們都進來了;他們是認識我的驚奇的眼,四隻四隻的在我前面閃爍着。宿舍的窗口那兒一隻Saxophone衝着我——

  “可以愛的時候愛着吧!女人的心,黴雨的天氣,不可測的——”張着大嘴嗚嗚地嚷着。想着在別人懷裏的蓉子,真像挖了心臟似的。直到學校裏的燈全熄了,踏着荒涼的月色,秋風中的秋葉似的悉悉地,獨自個兒走回去,像往墓地走去那麼憂鬱……

  禮拜日早上我吃了早點,拿了《申報》的畫報坐在草地上坐着看時,一位沒睡夠的朋友,從校外進來,睜着那喝多了Cocktail的眼,用那雙還纏着華爾茲的腿站着,對我笑着道:

  “蓉子昨兒在巴黎哪,發了瘋似的舞着——Oh, Sorry,她四周浮動着水草似的這許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上呢!”

  到四五點鐘,蓉子的信又來啦。把命運放在手上,讀着:

  “沒法兒的事,昨兒晚上Party過了後,太晚了,不能回來。今兒是一定回來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門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進了校門,還是沒有她。我便跟朋友們到上海去。崎嶇的馬路把汽車顛簸着,汽車把我的身子像行李似的搖着,身子把我的神經擾着,想着也許會在舞場中碰到她的這回事,我覺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經衰弱症。

  先到巴黎,沒有她,從Jazz風,舞腿林裏,從笑浪中舉行了一個舞場巡禮,還是沒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點多,瞧見蓉子,異常地盛裝着的蓉子帶了許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們進來了。

  於是我的腳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夠,還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頹喪地坐在那兒,思量着應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離我們不遠兒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覺。我跳着頂快的步趾,在她前面親熱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紅了我的眼,我是沒了神經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來了一張紙,上面壓着一隻蘋果:

何苦這麼呢?真是傻子啊!吃了這隻蘋果,把神經冷靜一下吧。瞧着你那瘋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過腦袋去,那雙黑玉似的大眼珠兒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腦袋伏在酒杯中間,想痛快地罵她一頓。Fox-trot的旋律在發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來。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騙人的嘴,說謊的嘴!”

  “朋友,這不像是Gentleman的態度呀。瞧瞧你自己,像一隻生氣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裝着嘲笑我的鬼臉。

  “滾你的,小兔崽子,沒你的份兒。”

  “Yuh”拍!我腮兒上響着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 Alexy Say no, by 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驚惶着。我推開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見了爲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動情的撲克臉,坐在桌旁。朋友們把我拉了出去,說着“I'm through”時,我所感覺到的卻是犯了罪似的自慚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連三天在家裏,在牀旁,寫着史脫林堡的話,讀着譏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張着父系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會忘了這會說謊的蓉子嗎?如果蓉子是不會說謊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學校裏,每天免不了總要看見這會說謊的嘴的。對於我,她的臉上長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禮拜不理我。可是還是踐在海棠那麼可愛的紅緞的高跟兒鞋上,那雙跳舞的腳;飄蕩着袍角,站在輕風上似的,穿着紅綢的長旗袍兒;溫柔和危險的混合物,有着一個貓的腦袋,蛇的身子……

  禮拜一上紀念週,我站在禮堂的頂後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着她。她也來了,也站在頂後面,沒什麼事似的,嬉嬉地笑着。我擺着張捱打的臉,求恕地望着她。那雙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經攀過我的領子的。回過頭來瞧了我的臉,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學們看着我,問我,又跑過去看她,問她,許多人瞧着我,紀念週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課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邊。這位戴了眼睛,聳着左肩的講師,是以研究產業革命著名的,那天剛講到這一章。鉛筆在紙上的磨擦用講師噴唾沫的速度節奏地進行着。我只在紙上——“騙人的嘴啊,騙人的嘴啊……”寫着。

  她笑啦。

  “蓉子!”

  紅嘴脣像閉着的蚌蛤。我在紙片上寫着:“說謊的嘴啊,可是願意信你的謊話呢!可以再使我聽一聽你的可愛的謊話嗎?”遞給她。

  “下了課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記着她的札記,不再理我了。

  一下課我便到那兒去等着。已經是夏天啦,麥長到腰,金黃色的。草很深。廣闊的田野裏全是太陽光。不知那兒有布穀鳥的叫聲,叫出了四月的農村。等判決書的殺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着。時間凝住啦。好久她還沒來。學校裏的鐘聲又飄着來了,在麥田中徘徊着,又溶化到農家的炊煙中。於是,飛着的鴿子似地來了蓉子,穿着白綢的Pyjama,發兒在白綢結下跳着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蓮的。

  “那天你是不願意我和那個男子跳舞不是?”

  劈頭便這麼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狀,叫我除了認罪以外是沒有別的辯訴的可能了。我擡起腦袋望着這亭亭地站着的審判官,用着要求從輕處分的眼光。

  “可是這些事你能管嗎?爲什麼用那麼傻的方法呢。你的話,我愛聽的自然聽你,不愛聽你是不能強我服從的。知道嗎?前幾天因爲你太傻,所以不來理你,今兒瞧你像聰明點兒——記着……”她朗誦着刑法的條例,我是隻能躺在地下吻着她的腳啦。

  她也坐了下來,把我的腦袋擱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亂的頭髮往後扔,輕輕地說道:“記着,我是愛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動。”又輕輕地吻着我。閉上了眼,我微微地笑着,——“蓉子”這麼叫着,覺得幸福——可是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究竟是她的捕獲物啊!

  “難道你還以爲女子只能被一個人崇拜着嗎?愛是隻能愛一個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許多的。你的口袋裏怕不會沒有女子們的照片吧。”

  “啊,蓉子。”

  從那天起,她就讓許多人崇拜着,而我是享受着被獅子愛着的一隻綿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數,就是出去了,晚上九點鐘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學着布穀鳥叫聲報到的——我不願意有這種限制嗎?不,就是在八點半坐了每點鐘四十英哩的車趕回學校來,到她窗前去報到,也是引着我這種fidelity以爲快樂的。可是……甚至限制着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獅子前面的綿羊,對於這種事有什麼法子想呢,雖然我願意拿一滴血來換一朵花似的吻。

  記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來,紫色的毛織物的單旗袍,——在裝飾上她是進步的專家。在人家只知道穿絲織品,使男子們覺得像鰻魚的時候,她卻能從衣服的質料上給你一種溫柔的感覺。還是唱着小夜曲,雲似地走着的蓉子。在銀色的月光下面,像一隻有銀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着地疏懶地動着翼翅,帶來四月的氣息,戀的香味,金色的夢。拉住了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紅的Tangee的嘴。把髮際的紫羅蘭插在我嘴裏,這大夜蝶從我的胳膊裏飛去了。嘴裏含着花,看着翩翩地飛去的她,兩隻高跟兒鞋的樣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着,在夜色中還顫動着她的笑聲。再捉住了她時,她便躲在我懷裏笑着,真沒法兒吻她啊。

  “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

  “紫色的吻,是不給貪饞的孩子的。”

  我騙她,逼她,求她,誘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懷裏。比老鼠還機警哪。在我懷裏而不讓我耍嘴兒,不是容易的事。時間就這麼過去了。

  “蓉子,如果我騙到了一個吻,這禮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

  “可以的,可是在這禮拜你騙不到,在放假以前不準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說一百句恭維我的話,要新鮮的,每天都不同的。”

  比歐洲大戰還劇烈的戰爭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維話,新鮮的,每天不同的。還沒決定戰略,我就冒昧地宣戰了。她去了以後,留下一種優柔的溫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圍流着,這是我們的愛撫所生的微妙的有機體。在這戀的香味氤氳着的地方,我等着新的夜來把她運送到我的懷裏。可是新的夜來了,我卻不說起這話。再接連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着她的手,裝着哀愁的臉,滴了硫酸的眼裏,流下兩顆大淚珠來。

  “蓉子!”我覺得是在做戲了。

  “今天怎麼啦?像是很憂鬱地?”

  “怎麼說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愛你了!給我一個吻吧,最後的吻!”我的心跳着,勝敗在這剎那間可以決定咧。

  她的胳臂圍上我的脖子,吻着;猛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閃,她笑啦。踮起腳尖來,吻着我,一次,兩次,三次。

  “聰明的孩子!”

  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着紫色的Tangee而滿足地過活着。可是她的脣一天比一天冷了,雖然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的熱起來。快放假啦,我的心臟因大考表的貼在註冊處佈告板上而收縮着。

  “蓉子,你慢慢兒的不愛我了吧?”

  “傻子哪!”

  這種事是用不到問的,老練家是不會希望女人們講真話的。就是問了她們會告訴你的嗎?傻子哪!我不會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着的啊。

  她要參加的Party愈來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漸漸地減少啦。我憂鬱着。我時常聽到人家報告我說她和誰在這兒玩,和誰在那兒玩。繃長了臉,人家以爲我是急大考,誰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長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這件事,我是連讀書的能力都給剝奪了的。

  “就因爲生在有錢人家才受着許多苦痛呢。什麼都不能由我啊,連一個愛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親派來的人監視着的,像監視他自己的財產和門第一樣。天哪!他忙着找人替我做媒。每禮拜總有兩三張梳光了頭髮,在闊領帶上面微笑着的男子的照片寄來的,在房裏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妝品還多的照片來給你看的,我有兩個哥哥,見了我總是帶一位博士碩士來的。都是刮鬍髭刮青了臉的中年人。都是生着輕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廳去聽音樂,卻不刮鬍髭,‘還等你化裝的時候兒又長出來的’這麼嘲笑着我。”

  “那麼你怎麼還不訂婚呢?博士,碩士,教授,機會不是很多嗎?”

  “就因爲我只願意把他們當消遣品。近來可不對了,爹急着要把我出嫁,像要出清底貨似的。他不是很愛我的嗎?我真不懂爲什麼要把自己心愛的女兒嫁人。伴他一輩子不好嗎?我頂怕結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斷送了。爲什麼要結婚呢?可是現在也沒法子了,爹逼着我,說不聽他的話,下學期就不讓我到上海來讀書。要結婚,我得挑一個頂醜頂笨的人做丈夫,聰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擺佈的。我高興愛他時就愛他,不高興就不准他碰我。”

  “一個可愛的戀人,一個醜丈夫,和不討厭的消遣品——這麼安排着的生活不是不會感到寂寞了嗎?……”

  “你想訂婚嗎?”

  蓉子不說了,咬着下嘴脣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淚啦,珍珠似的,一顆,兩顆,……

  “不是嗎?”

  我追問着。

  “是的,和一位銀行家的兒子:崇拜得我什麼似的。像只要捧着我的腳做丈夫便滿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們的訂婚式,你預備送什麼?”

  說話的線索在這兒斷了。憂慮和懷疑,思索和悲哀……被搖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腦子裏邊竄着。

  蓉子站在月光中。

  “剛纔說的話都是騙你的。我早就訂了婚。未婚夫在美洲,這夏天要回來了;他是個很強壯的人,在國內時足球是學校代表,那當兒,他時常撫着我的頭,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來了,我替你介紹吧。”

  “早就訂了婚了?”

  “怎麼啦?嚇壞了嗎!騙你的啊,沒訂過婚,也不想訂婚。瞧你自己的驚惶的臉哪!如果把女子一剎那所想出來的話都當了真,你得變成了瘋子呢?”

  “我早就瘋了。你瞧,這麼地……”

  我猛的跑了開去,頭也不回地。

  考完了書,她病啦。

  醫生說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騎着腳踏車在六月的太陽下跑十里路到××大學去把她的閨友找來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買了一大束唐納生替她放在牀旁。吃了飯,我到她的宿舍前站着,光着腦袋,我不敢說一聲話。瞧着太陽站在我腦袋上面,瞧着太陽照在我臉上面,瞧着太陽移到牆根去,瞧着太陽躲到屋脊後面,瞧着太陽沉到割了麥的田野下面。望着在白紗帳裏邊平靜地睡着的蓉子,把浸在鹽水裏邊兒的自家兒的身子也忘了。

  在夢中我也記掛着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裏的同學已經走完啦。牀上的被褥凌亂着,白色的唐納生垂倒了腦袋,寂寞地萎謝了。可是找不到那對熟悉的大眼珠兒,和那叫我Alexy的可愛的聲音。問了阿媽,才知道是她爹來領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蕭蕭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葉的蛩音似地,我踱了回去。裝滿了行李的汽車,把行李和人一同顛簸着,接連着往校門外駛。在荒涼的運動場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條悠長的悠長的煤屑路,那古銅色的路燈,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廣闊的田野,這兒埋葬着我的戀,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纔回來。

  “明兒就要回家去了,特地來整行李的。”

  我沒話說。默默地對坐着,到她們的宿舍鎖了門,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裏。她真的瘦了,那對大眼珠兒憂鬱着。

  “蓉子爲什麼憂鬱着?”

  “你問它幹嗎兒呢?”

  “告訴我,蓉子,我覺得你近來不愛我了,究竟還愛着我嗎?”

  “可是你問它幹嗎兒呢?”

  隔了一回。

  “你是愛着我的吧?永遠愛着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個的心。”

  她隔着窗上的鐵柵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麼永遠地愛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腦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覺給雨打溼了的背脊,沒吃晚飯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課堂的石階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會吧!”

  “再會吧!”

  她便去了,像秋天的落葉似的,在斜風細雨中,蔚藍色的油紙傘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雙可愛的紅緞高跟鞋。回過腦袋來,拋了一個像要告訴我什麼似的眼光,於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調子,走進柳條中去了。

  我站在那兒,細雨給我帶來了哀愁。

  過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們宿舍裏的人已經走完了。房裏是空的牀,空的桌子。牆上釘着的克萊拉寶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康納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麥的田野裏來了布穀鳥的叫聲。我也學着它,這孤獨的叫聲在房間裏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細雨下的煤屑路悉悉地走出來,回過腦袋去,柳條已經和暮色混在一塊兒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調子,我搭了最後一班Bus到上海。

  寫了八封信,沒一封回信來。在馬路上,張着瘋狂的眼,瞧見每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便心臟要從嘴裏跳出來似地趕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場裏,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腳,想找到那雙踏在樣子很好的紅緞高跟鞋兒上面的,可愛的腳,見了每一雙腳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麗娃慄妲村,在河上,慢慢地划着船,聽着每一聲從水面上飄起來的歌,想聽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調子。可是,沒有她!沒有她啊!在宴會上,看着每一隻眼珠子,想找到那對熟悉的,藏着東方的祕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隻眼,棕色的眼,有長睫毛的眼,會說話的眼,都在我搜尋的眼光下驚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裏,每隔一點鐘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擔憂着,想找到那跳着迴旋舞的克萊拉寶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聽見每一個叫我名字的聲音,便狼似地豎起了耳朵,想聽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聲。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處尋求說着花似的謊話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經告訴我,說也許住在姑母家裏,而且告訴我姑母是在靜安寺路,還告訴了我門牌。末了,我便決定去找了,也許我會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於攆出來,可是我只想見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陽,我從靜安寺走着,走到跑馬廳,再走回去,再走到這邊兒來,再走到那邊兒去。壓根兒就沒這門牌。六月的太陽,接連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許她不在上海吧。”——這麼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畢了業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兒晚上我瞧見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聽到腦裏的微細組織一時崩潰下來的聲兒。往後,又來一個送行的朋友,又說了一次這樣的話。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他們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 it's regret! ”

  聽了這麼地勸着我的話,我笑了個給排泄出來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彈着Guitar,黃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魚鱗。我沉默着。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來時,用我二十歲的年輕的整個的心悲哀着。

  “孤獨的男子還是買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買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煙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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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時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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