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下

  賴大卷着袖口露出兩條黃瘦的手臂。在他肩旁的老婆,也是兩手卷着袖口。都在慌慌忙忙的彎腰撲向牀裏去抓出一些東西,又蹲向牀下抓出一些東西,都丟在地上鋪着的一方藍色包袱布當中。四個小孩子圍在包袱布周圍,都圓睜着黑亮的大眼睛,盯住他們兩個,看他們一會兒把變黃了的白布臥單卷着一團丟下來了,一會兒把一大包米丟下來了,……滿屋子都騰起霧似的灰塵,在那薄暗的光中飛舞。靠在門框外邊的賴老太婆,右腋下夾住一個圓蓖簸箕,裏面裝着六七雙給孫兒們剪的黃色筍殼鞋底,底下是一些紅的布角,藍的布片,旁邊還有一把發了黃鏽的剪刀,裝滿針的針筒,纏滿線的線板……。她皺着一張風乾了的香橙似的臉,兩眼呆呆地向蓖簸箕看看——這些天天做慣了的小鞋底,在眼前閃着黃亮亮的光。她嘆一口氣,便又嘮叨起來:

  “又逃難,又逃難!我真活夠了!長毛那年,逃難,反正那年,又逃難!前四年鬧‘洪憲’,今年又鬧北洋兵。那些要死的光打仗,逼得我們不安生!逃,逃,逃得好,什麼東西都逃光!從前那死鬼就偏要逃,逃到山洞裏,七天七夜,餓得嘴青臉黑,等到回來,精打光,精打光。……”

  賴大嫂擡起一對陰悽悽的眼睛,又向老太婆瞪了一眼,蒼白的嘴脣顫顫地動了兩動,就小聲地咕嚕起來了:

  “你不逃,就不逃好了,老糊塗了,儘管嚕嚕囌囌。我來你家就是精打光的,難道把我陪嫁來的東西都要精打光!”

  “唉唉,你少跟她吵幾句好不好?”賴大忽然一挺地站直起來,看了老婆一眼。“快些收拾好,看看就要打到鎮上來了!”

  “唷唷,我哪裏是跟她吵?”賴大嫂說着,鼓起腮巴子,也一挺地站直起來,兩手叉腰。

  “好了好了,你對你對。——我去看看伯伯他們收拾好了沒有。”賴大避開老婆的眼光說着,便跨出房門,經過母親的肩旁,向外走去。賴老太婆也跟着他轉身,把右腋下的圓蓖簸箕移到左腋下夾住,右掌伸出去摸着牆壁,一雙小腳兒一拐一拐地跟着後面,說道:

  “我是不去的,我是不去的。……”

  賴大跨出那透着一片天光的大門,隨着他的腳後跟反手就把門關上。賴老太婆就在牆壁邊楞住了,蒼白着兩片薄嘴脣。

  “‘不去不去,’我們是要去的!”賴大嫂忽然從房裏送出來這一聲。

  賴老太婆把耳朵側過去聽了聽,立刻就轉過身,把左腋下的圓蓖簸箕又移到右腋下,拿左掌摸着牆壁,一拐一拐地迴轉來憤憤說道:

  “我跟他說話,沒有跟你說話,你——”她還沒說完,就見媳婦擎起一隻手掌,向那拖着她衣角的三兒腮巴子上拍的就是一個耳光,口裏罵道:

  “還要吃!還要吃!死活都不曉得!沒有你們我也清爽些!”

  三兒張開嘴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賴老太婆就一瞪地站住了,兩片蒼白的薄嘴脣抖了幾下,話還沒有說出,忽覺背後頭一亮,她掉過頭一看,見大門大開着,賴大蒼白着臉色,慌慌張張跑進來了。

  “打來了,打來了!快些快些!伯伯他們都收拾好要走了!”賴大跨進房門,便一面把一個大紅板箱背在背上,一面抱怨地說。“媽的!年年在我們身上逼了多少的捐稅去,就拿去打仗!打仗!”他一手抓起四兒,擱在老婆背上;老婆趕快拿一張布單把四兒的屁股一蓋,拉出兩條帶子來勒着兩肩在胸前架個叉形縛好。接着她一手提起一個大而圓的包袱,一手抱起了三兒。賴大隻把二兒抱起,跨出房門,一把抓住老太婆的手肘:

  “媽,走了!打來了!”

  他看見還夾着圓蓖簸箕的母親直瞪着一對吃驚的眼珠呆呆地看着他。他急得皺起雙眉,在地上頓了一腳,不由分說地向外就拉。

  “爹呀——”大兒卻在背後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賴大掉過臉去,見五歲的大兒伸着兩手向前撲來,一把抓住他屁股邊的衣角,打腿邊仰起臉來,哭喊:

  “抱,抱,爹!”

  賴大皺着眉頭,嘆一口氣:

  “走!走!這樣大了,還要抱!爹要攙奶奶!”

  賴老太婆忽然抽出自己的手肘:

  “我不去,我不去。你抱他去。……”

  但賴大又一把將她抓住了:

  “媽,嘖,打來了,嘖,走呵!”他喊着,又在地上頓了一腳,唉了兩聲,隨即把二兒送過去,放在老婆提包袱的一支手彎裏。轉過身來便把賴老太婆的圓蓖簸箕拖了下來。

  “嘖嘖,”賴大嫂忽然發出這麼兩聲。

  賴老太婆於是又把兩眼瞪起來了,搶回地下的圓蓖簸箕,闖進旁邊自己睡的一間黑暗的房裏去,把蓖簸箕放在牀頭,就一屁股坐在牀沿上。

  賴大着急得不知怎麼纔好。緊跟着追了進來,頓着腳,說道:

  “媽,嘖,打來了,嘖,走呵!”他聲音抖着,好像要哭出來。但忽然他一驚,臉色一變。把耳朵尖起來一聽,隱約地似乎有誰在遠處炒豆子似的噼噼聲。“媽,槍聲,你聽!”他於是又一把抓住母親的手肘,把她拉了起來。賴老太婆也只得走起來了,但走了兩步,她還轉身向牀去,在枕頭下摸出一串發綠的青銅大錢來,揣進胸前的衣懷裏,又把針筒和線板都拿了起來,揣進胸前的衣懷裏。

  “媽,走了!”

  她跟着走了兩步,立刻卻又站住了,掉過臉去向着那鋪有一片破席,掛有一頂四方形破蚊帳的牀深深地看一眼,搖搖頭,又嘆一口氣,眼眶邊瑩瑩地漲滿淚水。但賴大終於把她拉着走起來了。到了大兒的面前,賴大便把空着的一隻手抱起大兒。

  “天呵,菩薩呵!”賴老太婆一面跨出大門,一面悽然地說。“這一把老骨頭要丟在山洞裏的,要丟在山洞裏的,我六七十歲了,還要去拋屍露骨……”她走下階沿,掉過臉來,看見媳婦正在拉着門扣關大門,那熟悉的門額上貼的一條畫滿符咒的黃紙都隨着那關出來的風飄動起來。她的心一緊,那一飄一飄的黃紙,似乎在預告她這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很難再見了!那變成污黃的門額和門板在她眼前都忽然變成鮮明起來。她嘆一口氣,淚水簌簌的流了下來。但忽然她一驚,臉色變成蒼白了,只見遠遠的巷口正有五六個肩上掛槍,頭戴軍帽的老總,用繩子牽着兩三個穿藍布衣服的人走來。

  “呵呵!”她驚叫一聲,便抓住賴大的手拉了一把,爬上階沿,奪掉媳婦手上的門扣,一掌掀開門,便跌跌撞撞地走進門來了。

  賴大同老婆也慌張地走進大門,抓起一條門閂來,趕快用力地插在大門上,嚓噠一聲。

  “看嘛看嘛,盡挨盡挨,拉伕來了!”賴大嫂頓着腳抱怨地說。“你聽,槍聲也近了,要死要死!我家爹他們不曉得怎樣……”

  “真是不曉得伯伯他們怎樣了!”賴大皺着眉,轉過臉來也抱怨地說。“媽,你看嘛!拉伕來了!怎那麼!咹,真是!”

  賴老太婆只是嚇得張開嘴脣望着他,急得眼眶裏也漲滿了淚水。心裏非常難過地想,“早該讓他們走了的!”但她卻抖着嘴脣說道:

  “我早就是說不去不去,你們要自己盡挨!我又走不動,我原說不拖累你們,你們把孫兒們照顧着走就是。我又不怕人來拉我的伕,又不怕人來奸我,我是老……骨……頭……了……”她說不下去了,眼角就又滾出一串淚水珠,向着顴骨邊畫了一條水線,滾了下去。

  “大兒他爹,她不去就算了,快些,趁早後門還走得脫!”賴大嫂烏白着嘴脣,抓住賴大的手;“反正她也走不動,我們又不能揹她。走了走了!我家爹他們不曉得怎麼樣呢,我們還要趕快追他們去!”她抱起大兒來,放在賴大的左手彎裏,又抱起二兒來放在賴大的右手彎裏。自己便把三兒抱在提了一個大包袱的左手上,伸出右手去拉賴大。賴大隻是看着母親,自己的眼眶也漲着瑩瑩的淚水,心裏決不定是走的好,還是不走的好。

  突然——

  砰…砰…砰…砰……砰…砰…

  三個都一下子臉色變白,把耳朵尖了起來;很清楚地聽見是幾個拳頭捶着隔壁一家的門板的聲音。賴老太婆的膝蓋發抖了,立刻伸手推着賴大的肩頭,顫聲地說:

  “去吧,去吧,你們去吧,快去逃你們的命!去,去!”

  賴大也抖着膝蓋:

  “去,去。”他無可奈何地嘆一口氣,就跟着老婆經過睡房旁邊的一條小巷,走到竈間,拉開了後門出去。賴老太婆一手摸着牆壁,一雙小腳兒一拐一拐地跟到後門口,靠着門框,看他倆走過去。賴大走在前面,背上是紅木板箱,兩肩現出兩個孫兒的頭,賴大嫂走在他的旁邊,背上是一個孫兒,右肩上也現出一個孫兒的頭。賴大走幾步又掉回臉來一下,走幾步又掉回臉來一下。他倆走過前面的一坪草地,綠草在他倆腳下現出一塊一塊的腳印。他們已走到那一株大樹的田房邊的黃土大路了。那大樹的綠葉好像張開的一把傘。他倆都被遮了進去,但立刻又現出來。忽然外面捶門板的聲音很大了,顯然是捶到自己的大門。賴老太婆的膝蓋又加緊發抖起來。“但願他倆快走到看不見了吧!”她想。呵,走到那一塊白色的牆邊了,差不多隻能看得見兩個蠕動的黑點。兩個黑點繞過那白粉牆的拐角,不見了。她還用一手掌搭涼篷似的擱在額上,兩眼一地還望着牆拐角那兒好一會,才深深地噓一口氣。她尖起耳朵聽那捶門板的聲音,那聲音卻又遠了,槍聲卻噼吧噼吧地密了起來,似乎就在前面那一個白色牆角邊發響。“他們要不遇着老總纔好呢!但願他們幾步就轉出那有着茂密森林的沙灣,趲進那兩崖夾成斜谷的小路纔好呢!天!菩薩!保佑他們吧!”她想。

  轟隆!!!

  忽然一個龐大的聲音,雷似地好像從空虛裏迸了出來,應山應水嗬嗬嗬地發響,把那青色的天空和地皮都震動得發抖起來。賴老太婆一驚,伸出發抖的露骨五指一把就抓住身邊的門框。她臉色頓時慘白,兩片薄嘴脣都顫抖了,兩腳膝蓋直髮抖,好像要跪下去。接着卻又是第二聲:

  轟隆!!!

  應山應水地又發出嗬嗬的回聲。只見前面發現許多人亂跑。賴老太婆嚇得趕快轉身,兩隻發抖的手撲着牆壁,向着竈頭腳邊走去。一路發昏地喊:

  “天呵!菩薩呵!……你這些挨刀的!打!打!……天呵!”

  一個大銅鑼似的篩灰蓖篩在她兩腳前一絆,她一突坐便跌了下去,屁股擊着地面砰的一聲。她失神地張開烏白的薄嘴脣坐在地上很久。她伸出兩隻發抖的手撐着地面,想站起來,但腳膝一抖,撐不住,又坐下去了。“唉,我怎麼要讓他們走呵,連拉我一把都沒有一個人!”

  轟隆!!!即刻就聽見這龐大的聲音把天空劃得呼呼呼地發響,最後似乎就落在牆外,牆壁都震動得簌簌發抖,沙沙地落下灰塵來。坐在地上全身發抖的賴老太婆,趕快兩手抓起那一個大銅鑼似的蓖篩,遮在頭上。蓖篩在兩手上直髮抖,許多灰就從篩眼漏了下來。“我怎麼要讓他們走呵!一家人團團圓圓……”她正在這麼發抖的想的時候,忽然又是一聲:

  轟隆!!!划着空氣呼呼呼價響,接着房頂上嘩啦一聲,落下幾片瓦來,一朵紅光在面前閃了一下;賴老太婆的右腳一抖,眼前一黑,兩耳嗡的一聲,立刻就失了知覺。不知多少時候,漸漸地,漸漸地,眼前又纔開始模糊起來,在混沌的黑暗中,似乎透着一線模糊的灰色,灰色漸漸擴大,面前就現出揹着紅木板箱的兒子,他兩隻手上抱着兩個孫兒;兒子旁邊站住的是媳婦,她背上背一個孫兒,手上抱一個孫兒。卻又好像隔住一層青煙一般,似乎近,又似乎遠。兒子頓着一隻腳,皺着兩眉說道:

  “媽,嘖,打來了,嘖,走呵!”

  賴老太婆兩手去圈着兒子的兩腿一抱,同時大喊一聲:

  “呵,我的兒!”

  可是抱一個空。她全身一抖,睜開眼睛,面前卻只是一間空蕩蕩的竈屋,後門的門口空洞地透進來一片灰白的光。大炮聲已沒有了,遠遠卻還有着斷斷續續的槍聲。但兒子的影子就似乎剛在她睜開眼睛時曾把那灰白的光遮了一下走了出去。她於是大聲地喊道:

  “老大呀,老大,你別走,來,來,你看娘只有這一把老骨頭了!來,一家人團團圓圓……”同時她把手撐着背後的牆壁,身體向上一掙,但她的腿子好像被誰砍了一板斧似的;她痛得呵呀一聲,趕快又坐了下去。俯着臉一看,她的臉色立刻變成慘白,嘴巴張得大大的了,眼前的這景象簡直晴天霹靂似的幾乎把她嚇昏過去。但她咬牙鎮靜着,仔細一看,自己右腳的褲子從膝關節那兒燒斷了,斫成殘缺的破布;破布分開,現出斷了的膝關節,血紅的碎骨和碎肉,膝管骨在那血紅中透出一點白色,血水從那碎肉與碎骨那兒汩汩地流了出來,好像涌泉,流在泥地上,匯成紅紅的一灘;在一灘血水中就有兩塊煤球似的有棱角的鐵塊,賴老太婆立刻明白這大概就是軋斷腿子的東西。那斷了去的小腿,血肉模糊地,橫躺在自己左腳的旁邊,纏在那小腿上的裹腳布已燒成破片,亂七八糟地翻着。她一把抓了過來,捧在眼前,驚叫起來了:

  “呵呀,我的媽!”她簡直髮昏了,幾乎忘了疼痛似的,癡癡地盯着這小腿好久。小腿的膝關節的一頭固然是流着血,現出碎肉和碎骨;而尖尖腳的一頭的腳尖也沒有了,現出那白色的腳掌骨,骨的周圍是破了的皮和肉,血膩膩的。她腦子裏面簡直不能想什麼了,捧着那小腿,把那膝關節的一頭對準自己大腿的膝關節一湊只想把它接上去,但她立刻渾身一抖,呵呀一聲,趕快就把捧着的小腿離開大腿。這一下,她才知道完全絕望了,扁着嘴放聲地哭了起來。淚水瑩瑩地從她兩眼流出來,滴在大腿上,變成紅色。

  “菩薩,菩薩,嘔嘔嘔……我的兒呀!我怎麼不同你們一塊走呵!母子們團團圓圓的喲……兒呀!兒呀,我的孫兒呀……”

  她一面哭,一面把小腿上面裹着的破布一片片地扯下來,現出一條兩頭血紅中間黃色粗皮的肉棒,好像颳了毛的豬蹄子。她把小腿緊緊地抱在自己的胸前,手指摸撫着那皮子,號哭了一陣,終於把胸口僕在地上,兩手向前爬動起來,她的那支斷了的大腿流出來的血水就在地上畫了一條紅色。她爬到後門口,先把空着的左手抓着門檻邊緣,再把拿着兩頭血紅小腿的右手伸出門檻去,頭翹起來,兩眼向前面一望,忽見遠遠的那一個白粉牆面前,現出幾個黑點子似的人影在蠕動。

  “兒呀!兒呀!我的兒呀!”賴老太婆對着那黑點子大聲叫喊,把抓住門檻邊緣的左手伸出去,胸口擱在門檻上,兩手便臨空高高伸出,好像要擁抱什麼似的,那兩頭血紅的黃皮小腿還搖動兩動。“來,來,娘要同你一塊呵!”

  那些黑點子轉過那白粉牆的拐角,就不見了。她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兩眼的淚水不斷地滴落在門檻外邊的地上,粘住塵土,珠子似的滾了開去。她什麼都忘卻了,槍聲也不理了,唯一的想頭就是追上去。她咬住牙把兩手向前爬,終於爬過門檻,那斷了的膝關節在門檻上颳了一下,她呵呀一聲,全身都痛得抽緊起來。流着淚水。臉枕在右手上躺了一下。

  “兒呀!我的孫兒呀!”她又咬住牙把臉擡起來了。可是就在這同時她面前正出現一羣成千的黑色大螞蟻,在向着她手上的血紅小腿奔來,在小腿的腳管骨邊,正有兩個大黑螞蟻在那兒凸出的一塊碎肉邊轉圈子。那碎肉周圍的血水還是溼膩膩的,兩個螞蟻的細腳便洗澡似地在裏面亂動,染成亮亮的紅色。前面的一個就用它頭上兩條粘血觸鬚夾着碎肉的下面,碎肉一動卻把頭壓住了,於是所有細絲似的腳都在淺淺的血水裏亂動起來。後面的一個螞蟻伸出頭上的兩條粘血觸鬚去推那碎肉,前面的螞蟻才拉出它染紅的頭來,於是繞着碎肉又轉了一圈。在腳管骨那面又爬來一個,接着又來一個,接着又是排着的三個,都用頭上的兩條觸鬚划着血,夾着肉,在那碎肉周圍轉動。賴老太婆一看,忽然楞住了,她痛苦地感到:自己被打成這樣,連螞蟻都敢來相欺了,她伸出五指就把七個螞蟻都抹下地去;七個螞蟻便在地上畫了七條紅絲,混進那成千的黑蟻隊裏去。她把小腿翻轉來一看,立刻兩頰痙攣,全身都覺得癢痛起來了。在這一面膝關節的腳管骨邊,正爬着成百的大黑螞蟻,幾百只腳和幾百條觸鬚在一個肉窪的血水中翻騰。有一半螞蟻的背染成了紅色,血亮亮地爬動。她立刻覺得這小腿的肉簡直痛得要命。伸手又去抹,痛得很厲害,就像幾百針尖似的刺進心裏;立刻她也就明白這痛的不是手上拿的小腿,而是大腿的膝關節。她便把頭彎到背後:皺着臉,一看,那褲子的破布片露出來的一角肉紅的膝關節,似乎也有許多黑東西在那兒爬動。她把小腿移到左手裏緊緊捏住,剛伸出右手到大腿那兒去的時候,左手裏的小腿忽然很兇的跳動起來了,在向外面抽。她趕快掉過臉來,就看見一條光着一對圓眼睛的黃毛狗在啃那小腿。同時斜刺裏又有一條白毛狗和一條黑毛狗追來了。

  “呵呀……”賴老太婆怪叫一聲,把小腿拖了回來,只見那血紅的腳掌那一頭已被咬去了一角皮子。她立刻扁着嘴放聲地哭起來了。趕快把小腿緊緊地按在自己的胸前壓在地上。三條狗的眼睛都在狠狠地對着她,嘴裏發出呼呼的聲音。黃狗還在咂嘴,伸出紅舌條舐着嘴邊的紅血。黑狗和白狗就把舌條長長地拖在嘴脣外,出着熱氣,一抖一抖地。賴老太婆舉起右手來一揮,喊道:

  “噓!”

  三條狗只把頭動一下,依然又抖着舌條望着她。忽然黃狗走到她背後去了,黑狗和白狗也尾在它那尾巴後。賴老太婆跟着掉過臉來,就看見那黃狗伸出舌頭來舐她大腿膝關節的血。黑狗和白狗也伸着舌條插嘴過來了。她痛得叫了起來,右手舉起來揮了幾下。狗們卻依然伸出舌條舐着大腿,發出很有味的聲音。她一看,幾十步以外卻纔有一堆斷磚。她便右手緊捏着兩頭血紅的黃皮小腿,向那斷磚開始爬動。她爬一步,狗們也跟着追一步;仍然用舌條舐着膝關節。黃狗追了兩步,索性咬住膝關節上一塊翹起的皮子。賴老太婆呵呀一聲,渾身都發抖了,發昏地舉起兩頭血紅的黃皮小腿便向着那狗頭打去;三條狗都夾着尾巴向後退一下,但一看清是肉,黃狗便張開口撲上來了,‘啊唔’一聲,一口咬定小腿的腳掌。賴老太婆兩眼充滿恐怖的光了,伸出左手去幫助右手,緊緊抓住小腿的膝關節向後拖;黃狗咬住不放,也斜撐着四腳向後拖。黑狗和白狗張開都大口向中咬來了。賴老太婆被咬得呵呀一聲便放了手。黑狗嘴乘勢便一口咬定小腿的膝關節。於是黃狗和黑狗嘴對嘴地咬住那一條黃皮小腿,都不放。黑狗嘴把小腿向地上一按,黃狗嘴也把小腿向地上一按。賴老太婆鼓起全身的力,翹起頭,舉起兩隻手爪向前撲去。白狗卻正向那兩個狗嘴之間插下嘴去,一口咬住小腿的中部,向旁一拖,便含住跑了。黃狗和黑狗都叫了起來,向着白狗追去。

  “我的腿……腿……腿……”賴老太婆兩眼發熱地翹起頭來。把兩隻手爪高高地伸出。“腿……腿……腿……”但那三條狗互相咬着搶着,在一株大樹旁邊轉彎,尾巴一掃就不見了。賴老太婆的兩耳嗡的一聲,牙齒一咬,眼前頓時變成黑暗,高高伸出去的兩手向地上一搭,慘白的臉便慢慢地慢慢地擱在地面,鼻尖埋在土裏。

  這時候遠遠的槍聲又逼進來了,而且中間還夾着“轟隆”的大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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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文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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