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许地山先生

  先生!你去了,你永远不再回来了。

  先生!你去了。你去了以后,老年人失掉了快活的谈话伴侣,中年人失掉了热忱的、令人兴奋的同志,少年人失掉了关心的、亲热的先生,孩子们呢,他们失掉了他们好顽的、淘气的老伯伯了。先生!

  谁能相信这件事呢?谁能相信象青年人一样快活,一样新鲜生动的许地山,现在已经被埋葬在泥土下面了呢?先生!

  先生,无论我怎样去想像,单看你本人,我总不能够感觉到你是一位那样精勤、那样一丝不苟的学者,但是,当我看见你埋在书堆中间,埋在书目卡片和札记本中间,当我看见你把自己锁在书架中间低头抄录和写作的时候,我就不能不承认你是一位真实的学者了。真的,不读你的《缀网劳蛛》,不会知道你是一位能文艺的作家;不读你的《危巢坠简》,不会知道你是那忧深思远、抑郁愤恨的有心人;不和你在一起作事,不会知道你刻刻追求工作,刻刻不停地要做一个督正于人有益的实行者,不会知道你有那么广大的、不流于空泛的热情。因为你是个平凡人,你的言语、态度,你的笑,你动手动脚的样子,没有一点表示你和平常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然而你想想,你这个平常人,你死了,你带去了多少人心上的光亮。

  呵,一个真实的平常人也是不能够生活下去的吗?

  先生,你给我第一次印象,是在燕京大学的时候。你在课堂里讲玻璃是会透风的,我不信。我和你辩驳,我申明我要把所有的窗户缝隙都用厚纸封起来试一试。先生,你那时怎样?你看了我一下,你说:“好哇,好哇。”你又温和又自然的样子使我不能不惭愧了,我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小小的人。

  到了香港以后,我和你接触得更多了。无论什么时候,上午,下午,我走进你的书房里去,总看见你专心地在工作。但是,无论工作得怎样专心,看见人来了,你总是很高兴地放下你的事来和人谈话。讲你的所见所闻,讲你读的书、你研究中间的发现。你的谈话多少总令人对事、对物、对人多得到一些东西,使人愉快而满足。

  先生,你知道吗?你以平常人自处的平常作风,确实叫我惊奇过的。以你的地位,最初我不大敢请你替《文艺》写文章。在大学里面主持学院的院长、成名作家、学者,怎样能轻易给一个小小副刊写一二千字的小文呢?可是你不同。每次求到你,你总是千肯万肯,就是你推辞,我也知道你是故意,你要闹点小顽笑。你之所以愿意,第一,因为你有许多话要说,你有一般贫士和苦难者的不平;第二,你不能拒绝人的任何请求,所以,你虽然在非常忙碌时,人家要什么,你还是给什么。

  先生呵,你既然这样的愿意施予,为什么你要把你的生命切得这样短呢?

  你随意答应写文章,你却不随意对付你的文章。一千字的小文,你也要写了再改,改了再抄,才寄出去;并且抄的时候,你还可以再改一下。你对人是那样的宽,对自己却这样的严。先生,我是在故意说你的好话吗?为死者说上成山成海的好话,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抗战为中国开辟了新的光明,同时也暴露了中国隐藏的弱点。你生活在弱点的中间,但是你的心却无时不追求新鲜和光明。你在文字上的主张受人歧视,你对于社会习惯的不耐烦受人歧视,你对于弱点横行的愤慨受人歧视,你要求改革的热情和努力更为人所不满。你遭受了诽谤、讪笑、污辱,在有些地方你甚至于被人当作了异物看待。你是孤独的。你只是一个有良心的平常的人,你不会掩饰你自己,你更不会委屈你的良心以求容。

  先生,我听见过你一声叹息没有呢?看见你流露过一丝苦闷没有呢?没有的。但是,你是苦痛的呵。从你追求工作如醉如狂的状态中,谁能看不出你的苦痛?先生,你甚至于说过,你要去乡下去办农村教育,真正启导农民。你说,“事情真要从下层做起,要他们自己起来。”先生,你的事情还只在开始,你就走了。你带走的是痛苦还是安慰?

  人人都赞美你健康,谁知你身子里暗藏着致命的宿疾——心脏病?就是你自己,好象也忘记了你是有着这种危险症候的,你不要休息,不要安静,不要松懈。在屋子里你就埋头读和写,你的文章写成了,你又虚心和人讨论其中的要点。遇了值得注意的意见,你又不惜毁去你的原文,重新组织。在外面你就接洽事务,见人,走地方,谈话,想主意。你从来不曾推辞过一件事,就是最微小的你也从不推辞。这是我从香港文艺协会中你的表现上看出来的。你强烈的,大量的消耗你自己。人人都赞美你健康,富于生命力。你呢,你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呢?你想,危疾已入膏肓,你要从死亡多抢救一点工作吗?从许夫人、马先生和其他接近你的朋友们听来,你真的是象抢火一样的舍死忘生在工作。担任教师,你把在家、出外、宴会、工作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贪心的抓住,使它结出有益的果实。你上新界去,独居在尼庵里,是为了清静,为了全力工作;你下山来是为了要计划事务。我还记得一天你满面笑容的跑到我这里来,和我谈着你工作的计划,我们都非常之高兴。走出去的时候,下了楼梯,你又站住,掉转头来看我,说:“真的呀,现在非加紧干不可,不然不得了哇。从前我还有些不放心,现在我不怕了。”

  先生,你终于竭尽了你抢救的最大可能,就这样的撒手了。你的生命还在中途,中国的抗战还在中途,全世界反对强梁,反对侵略,争取平常人的生活权利还在中途。死亡的洪水正在泛滥着。回想你抢救下的那一点遗物,回想你焦头烂额地抢救它们的悲壮情况,先生,我能有什么话讲呢?

  先生呵,我不该为你伤悼,

  因为你深知了死亡,死亡,

  那是新生以前的洪流,

  你忙着去抢救,抢救,

  不顾是木板、布片和席篷,

  把它们累积、累积起来,

  到死亡抵住了以后;

  先生呵,你放心吧,

  放心,去永恒的休息,

  从死亡之卑怯的头顶上,

  你看我们,我们在累积你的抢救,

  建筑一只永恒的方舟。

  先生,你究竟是死去了没有呢?

  (载《追悼许地山先生纪念特刊》,一九四一年九月二十一日出版,全港文化界追悼许地山先生大会筹备会编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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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杨刚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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