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隱伏着恐怖和危機,誰也料不到將來要發生怎樣的悲劇,在這充滿神祕黑暗的夜裏。寄宿的學生都紛紛向親友家避難去了,剩下這寂寞空曠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現露一種說不出來的冷靜和戰慄。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檐上,樹梢頭,細碎的花影下掩映着異樣的慘淡。仰頭見灰暗的天空鐫着三五小屋,模糊微耀的光輝,像一雙雙含涕的淚眼。
靜悄悄沒有一點兒人聲,只聽見中海連續不斷的蛙聲,和驚人的汽車笛嗚,遠遠依稀隱約有深巷野犬的吠聲。平常不注意的聲音,如今都分明呈於耳底。輕輕揭簾走到院裏,月光下只看見靜悄悄竹簾低垂,樹影蔭翳,清風徐來,花枝散亂。緣廊走到夢蘇的窗下,隔着玻璃映着燈光,她正在案上寫信。我偷眼看她,冷靜莊嚴,凜然坦然,一點兒也不露驚惶疑慮;真幫助鼓舞我不少勇氣,在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裏。
順着花畦。繞過了竹籬,由一個小月亮門,來到了花神殿前。巍然莊嚴的大殿;蔭深如雲的古鬆,屹立的大理石日規,和那風風雨雨剝蝕已久的鐵香爐,都在淡淡月光下籠罩着,不禁脫口讚道:“真美妙的夜景呵!”
倚着老槐樹呆望了一會,走到井口旁邊的木欄上坐下,仔細欣賞這古殿荒園,淒涼月色下,零亂闌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畫,恍惚若夢,偏是在這鼙鼓驚人,戰氛瀰漫,荒涼冷靜的深夜裏發現;我不知道該贊成美欣賞呢!還是詛恨這危殆的命運?
來到這裏已經三月了。爲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來,簡直沒有一個閒暇時候令我鑑賞這古殿花窖的風景。只在初搬來的一夜,風聲中搖撼着陌生斗室,像瀚海煙艇時:依稀想到彷彿“梅窠”。
有時歸來,不是事務羈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間自己不曾出來過一次。白天呢!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潑的少女佔領着,花蔭樹底,鶯聲燕語,嫣然巧笑,翩躚如仙。我常和慧泉說:“這是現實世界中的花神呢!”
因此,我似乎不願去雜入間津,分她們的享受,身體雖在此停棲了三月之久,而認識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還是這沉默恐怖的今夜。
不過,我很侮,今夜的發現太晚了,明夜我將離開這裏。
對着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覺着萬分傷感。回想這幾年漂泊生涯,懊惱心情,永遠在我生命史上深映着。誰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於長安道上,在這紅塵人寰,金迷紙醉的繁華場所,扮演着我心認爲最難受最悲慘的滑稽趣劇。忘記了過去,毀滅了前塵,固無是件痛快的事;不過連自己的努力,生活的進程都漠然不顧問時,這也是生的頹廢的苦痛呢!那敢說是遊嬉人間。
呵!讓我低低喊一聲母親吧!我的足跡下浸着淚痕。三月前我由蔭護五年的穆宅搬出來,默嚥了多少感激致謝的熱淚。五年中待遇我的高義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圖報萬一,我常爲這件事難受。假使我還是棲息在這高義厚恩之中時,恐怕我的不安,作愧,更是加增無已。因此才含涕拜別,像一個無家而不得不歸去的小燕子,飛到這荒涼蕪廢的花神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着蔥蘢的樹枝發了芽,鮮豔的紅花含着苞蕾;如今眼前這些奼紫嫣紅,翠碧青森,都是一個冬夢後的覺醒,剎那間的繁華!往日荒涼固堪悲,但此後零落又那能設想呢!
我偶然來到這裏的,我將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着幻變難測的時局,倏忽轉換的人事;行裝甫卸,又須結束;伴我流浪半生的這幾本破書殘簡,也許有怨意吧!對於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尋訪古剎松林,清泉幽巖,和些漁父牧童談談心;我不需要人間充塞滿的這些物質供養我的心身。不過總是掙脫不出這塵網,輾轉因人,顰笑皆難。咳!人生真是萬劫的苦海呵!誰能拯我出此呢?
忽然一陣狂風飛沙走石,滿天星月也被黑雲遮翳;不能久留了,我心想明日此後茫茫前途,其黑暗驚怖也許就是此時象徵吧!人生如果真是這樣幻變不測的活動着,有時也覺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來向前摸索,看着荊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膚,血淋淋下滴時雖然痛苦,不過也有一種新經驗能令我興奮。走吧!留戀的地方固多,然留戀又何能禁止人生活動的進展呢!
走到房裏燈光下堆集着零亂的衣服和書籍,表現出多少顛頓狼狽的樣子;我沒奈何的去整理它們。在一本書內,忽然飄落下一片楓葉,上面寫着:
“風中柳絮水中萍,飄泊兩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