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火的喜爱几乎也成为自己的癖好,虽然时常为父母警诫着,说那是最无情的之一呵,会把什么都毁掉的。但是每次看到了那跳动着红红的火焰,还有那圆圆的火晕,好像那点温暖舐着我的心,就不自主地忘记了一切别人告诉我的它的可怕了。

  记得幼小的时节,常常喜欢把纸捻浸了油来点燃,把灯烛都熄灭,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火亮。那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若是有别人在我的面前,定然会看到在闪闪火亮的后面有一张多么充满喜悦的脸呵!可是一个闯入者走了进来,是会惊倒我的,便向地下一掷,急急地用脚踏灭了。也许有斥责的声音在黑暗中起来,我听得出那是父亲或是母亲,要不就是其他的人说着要去告诉我的父母的话。

  真就有一次,惹出过一场灾害来,那还有小我两岁的弟弟。我们又是在一间房里点起一些柴草来,点着了,又扑灭它,然后再点起来。我们怕它,我们又爱它,看它燃起来,我们就高兴起来,随后就怀着一点恐惧来扑灭它,到它熄止了的时候,心上就又浮起了一层快乐。渐渐地胆子大起来了,每次要更费力才扑灭它。终于,我们是再也不能扑灭它了,它还燃着了这空屋里堆积着的书纸,弟弟吓得慌了,我的心却没有什么扰动。我领了他的手走出来,同时那扑上窗纸的火焰也为仆人看见了。惊慌的叫喊,引出了其余的仆人们,还有我的父亲;这时牵在我手中的弟弟哭出来了。我就站在那里望着,看着父亲和仆人们手忙脚乱地把水泼上去,连屋顶也不曾烧穿就熄止了,我还好像有点遗憾似地呆呆注视。私衷里原是漾着快活的,火熄了,心中像突然失去些什么,一直到父亲的铁一样的手掌打到身上,才因为疼痛哭了出来。一面哭着一面应着,这一次母亲也不来说情,也不给我抚慰,一任我哭得疲乏了独自悄悄地睡到床上。

  在这一点,我对他们确是违拗的,因为我对于火的喜爱一直也不曾减少。即是才被责打后的几天,也要偷偷地跑到厨中,带了女佣来烧火煮饭。那也是颇费了一番唇舌,因为她们怕被申斥,总是好好劝我离开。我记得我像是用着哀求的调子和她们商量,还说是决不说出来也决不会惹出祸来。终于得到她们的应允,我就坐到灶口的小凳上,听着嘶嘶的木柴上水气蒸发的声音,望着灶中渐渐大起来的火,我的手也正把木柴放进去。有的时候我还要故意使它熄止,看它冒着烟,然后又插入红烬中,使火苗重复伸了起来。为了一阵自己的高兴,我会把柴架空,使火大大地燃烧,那么女佣一定会抢过来,抽出几根柴,浸到水中,还要叨唠着说这一下就要把饭烧焦了。于是她们又用哀求的调子请我走开了。

  “你饶了我们吧,太太说起来我们可吃不住。”

  看了那一次大火,自己心中早就高兴了,就是她们不来说,也想到离开了。

  “这总不是好习性呵,——”

  记得父亲私下里曾和母亲说过,还很严重似地。

  “——是学来的还是生来的呢?那一回幸而没有成灾,再晚一点,怕就来不及了!想法子改正一下才好。”

  “他只是爱火,平时他又是那么静,他又总不快活。”

  父亲于是就感叹似的结束了:

  “古怪的孩子呵,一个和一个都不同!”

  这是说到我和我的弟弟们。

  当着孩子的我被投到陌生的孩子群中,我已经是十三岁了。我沉默,欢喜独自消磨自己的时间,被所有的人都目为乖僻的家伙。只是到了假日露营,许多人都住到帐篷里,才引起我的兴致。我早就焦灼地盼望着太阳沉到地下去,我们把用剩的柴草捡在一起,大家团团地坐了,由一个人把火点起来。原野中不辨一物的黑夜为火的光亮漾开了,我们和着流水声,虫声和风的声音歌唱,我们笑,把林中的鸟也惊动了。我更是热心地望着那堆火,还有那一些黑暗中为火亮照着红煦煦的小圆脸,每张脸上的乌黑的眸子也闪映着火的光亮。我那时候变成多话的了,我们把存在手中的燃料投下去,还有的人把山芋也丢到火的里面,看着火势小一些下去了,我们会不顾路的高低远近去寻找更多的柴草,我们愿意看它燃烧,它使我们忘记了夜,忘记了黑暗,也还忘记了孩子与孩子之间的一点怨恨。我们都很好,我们只愿意它永远烧下去,永远能使我们快活下去。

  终于还是要熄止了,只留下了青烟和红烬。别的人用树枝拨寻着投进去的山芋,我则不胜哀伤似地独自躲到一旁,他们的笑语声都成空洞的了。我自己就钻进了帐篷。我睡下去,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强烈地为我嗅到,远地的更柝和犬吠又传到我的耳中,我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怕起来了。

  即是那一点小小的欢快也不能永有的,因为岁月不曾忘记我,把我从幼年带到成人,我走了一个城又是一个城,永远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对别人是陌生的,别人对我也是陌生的,只有火,对我还是那么亲切熟稔。

  记得有一次,只是在一个友人的家中我消磨了大半夜,那就是因为我自如地坐在壁炉的前面,我像是呆了,望着友人把树枝投进去,看着火烧得旺起来,烤热了我的脸我的心,带走了我的疲劳和寂寞。作为主人的友人夫妇也尽自默默地坐在一旁,他们曾为了我孤苦的日子说了不知多少话,都没有说动我,他们不忍惊走了我的一点向往,也许是看出来从这里面我得到了些快乐。到我为一声小小的爆裂震动了,把头转向友人,他才说:

  “你很喜欢壁炉吧?”

  “不,不,我是爱火的。”

  “从前我在欧洲北部的时候,天气多雨多雾,就是在夏天里,他们也要生起壁炉来的,——”

  “那为什么呢?”

  “——只是为使人快活一点。”

  “对了,火就是能使我快活一点的。”

  我说完了,便又把头移向着炉火,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友人,只是为那一点快活在胸中荡漾着,好像早已想到,若是失去了,就绝也不能寻回来的。可是一声钟,敲醒了我,看看友人们,都已偎在椅子里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取了大衣,涂写了一张告别的纸条,放在桌上,就轻轻地拉开门,又轻轻地关上,街上已人静路寂,夜寒如水,但是想起了熊熊的烧着的火,就觉得温暖宜人,踏着大步子走着了。

  是的,我爱火,我爱火的燃烧。三年前还住在家中,邻右的屋宇失火了,我们都跑出去望着,有人担心着火的延烧,有人发着同情的叹息;我可是大声地笑着,为什么不笑呢,火已经抓住了梁柱,器具,疯狂般地吼着,在一场火之后,有形的将成为无形的了,什么都要换个样子,旧的早已厌了,为什么不来些新的呢?一个像是比我还世故的弟弟拉着我的衣襟低低说:

  “哥哥,不要这样笑,别人多难受呢!”

  我还是笑着,他又说:

  “——一场火就毁了别人的家,不要再笑吧。”

  他像是哀恳似地说,我就停住了,告诉他:

  “要烧得大,要烧得大,把什么都烧掉……”

  可是当我说话的时节,那边的火已经小下来了,我像是十分懊丧似地,嗒然地走回去。

  此后我的家冷落了,一个人独居在旧城的一个小小院落里,灰暗的心情与灰暗的遭遇,把我投向更深的幽寂中。我成为更沉默的了,只有每当夜晚的时候,自己把酒倾在圆铁盒里,用火柴点燃了,放在面前的桌上,熄了灯火,凝望着这荧荧的绿的火焰,心才感到一点鼓舞和温煦。随着火的跳动,我的眼睛也在闪着,像是为了过于疲乏,才蒙上了一层清泪。

  突然一个黑的影子闪进来了,随手开了灯用责备的语气向我说:

  “你这是做什么?”

  强烈的光刺着我,我闭了一下眼才回答他:

  “我看看火,你不知道我爱火么?”

  “好,我领你去,如果你真是爱火的话。”

  他领了我的手,我就随他跋涉。我越过山渡过水,在疲困的时候,我从也不曾休息。我只是问他:“火在哪里呢?”他不回答我,只是把脚步更紧了。

  “我将献身在火的怀抱中……”

  我自许着,可是我还望不到火的影子;可是我却知道了,在不知名的地方,有冲天的火在燃烧,我将用尽了我的力量,淌着最后的一滴汗,奔向那里。

  因为我,我原是爱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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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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