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鋪有小石頭子,兩邊種着橄欖樹和椰子樹的校道上,一邊在心裏揣想着自己所要會見的人--校長,是否還保持着十年前那個模樣。差不多以第三者的好奇和熱情,試給自己推定今後的職業和生活的內容。它是輕快的嗎?是很難說的。
當時他還在念書,和我的兄弟共住一間日式宿舍。我以一個偶然的機會去臺北,住到他們的宿舍裏。便這樣和他認識了。經過一番寒喧以後,他依舊退坐到他的書桌上去埋頭用功起來。據我兄弟說,那時他正在預備考醫科。
他那兩手支頰,像條石柱般宿着永恆的,深不可動和緘默的背影,給了我很深的感動。我在那陰影中,讀着一個正燃起向上的無限熱情的靈魂所應有的莊重、正直和感激。緊張在這裏,是得到了這樣恰切的表現。我相信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不但在學校裏是勤勉的好學生,而且當他離開書本走向社會時,便變成能夠拿出良心來處事接物的,一位善良的人物。
砂礫在腳底下發出沙沙地細脆的聲響。這聲音是頗悅耳的。它使我尚有餘情記起觀察周圍的風景。橄欖樹的葉子蒙着厚厚的灰塵,骯髒而且寒酸,無甚可觀。椰子卻有幾株大概被暴風從半腰掃折的,祇剩下二米來長的樹幹,頭部粗大,尾端尖細,就像被豎立在那裏的一枚炸彈,這倒有點意思。
到學校辦公室的門口了。
辦公室很大,但卻被排得不很有規則的古陋的桌椅、巨大的書櫥、教育儀器、茶几,和蠕動的人頭幾乎塞滿了。就在這些蕪雜的混沌中,在上首獨擁一桌的校長,正漫然地在翻閱類似公報的小冊子。
要想在一羣人中間找出他來,那是比什麼都容易的。
我簡單地把自己的身份和來意向他說明。
“哦,鍾先生麼,好極了!”
他把公報推向桌角,客氣地說:
“--我原就想請鍾先生早些日子搬來。學校的開學典禮,就在這月底舉行。”
在他說話中間,我並沒有忘記我的觀察。
他的方臉,和寬闊的顴骨,正向人們說明了他的個性是多麼的倔強。在額門下面的一對小眼睛,恍如想探求被慝藏在身邊哪個地方的真理,而不安定地轉動着。
他的結實而有些胖的身軀,緊緊地扣在開襟白襯衣,和白短褲裏面。那股可感的蓬勃的活動性,即由被繃成無發皺摺的縫隙間流露出來。那模樣,就像一位極有能耐的遠程賽選手。這是非常不調和的。它令人生起近似滑稽的奇異之感。
這時,他的左手肘在藤椅的靠手上,兩手緊緊地捏合起來。彷彿他的內部的力,都已被捏在這裏面了。
我的觀察,替自己證實了那希望原沒有落空:他--還是保持着昔日的模樣的!如果說這句話還需訂正,那就應該是這樣的:即那正直和純潔的靈魂,已經充實成長,而獲得某種力量了。這力量,即是沉穩,和堅定。一個人如果是單純的,那就必需有這種力量來作爲後盾的。不然,則他的單純不但將變成毫無可取,而且也許將成爲他的難堪的障礙。
“還有,鍾先生的宿舍--鍾先生是不是要看一看那宿舍。剛纔籌備處還提醒過這事情。”
他拍了拍手,好像那手裏是塵土,立起了身子。
宿舍是日式房子。有八疊,六疊,和三疊之間。紙門和窗格,沒有一塊是完好的。校長把玄關的紙窗打開,只見六疊那間的正中,堆了一堆土。整個房子呈現着一種久無人住的狼藉破敗。假使這要住人,那是得經過一番細心的打掃和修理才行的。
紙窗隨着校長的推動,黴味合着一股塵土飛揚起來。校長吃了一驚,嚷着說:
“嗨!這--”
他向我搓手,好像受了責備的孩子似的羞赧而且不安。
“孩子們是沒有辦法的!”
他說着,憂鬱地擰着眉毛。把兩手插進褲袋裏。
我立在時鐘瓜架下,已有很久的時間,視線被東面大武山的秀色給牢牢地吸住了。在碧悠悠的蒼穹之,它整個的袒露出它那莊穆、深邃、飄渺、幽遠的偉姿。這在平常日子,是很難得一見的。
校長覺察了這情形,也轉首向東看去。
“啊!多麼偉大的大武山--”
然而又回到現實的問題。
“那麼鍾先生決定後天搬來吧。今天我就叫校役把它打掃出來!”
這縣立初中,是光復後由原有的農校改設的。然而僅有的二間教室,爲了要能完全容納在被解除限制後,一時怒潮洶涌的學生的壓倒的數目,那是還嫌太少的。於是像爲了適應某種緊急的生理需要,而自呈充血一樣,人類的那最值得讚歎的意志,便自動的在這裏集中起來了。就這樣增建教室與招生,同時舉行。鋸鑿的震耳聲,配合着學生們明朗的歡笑,由早到晚,在這裏壓倒和領有了一切。透過了這些具體的表現之間,那種最富鼓勵的性質的東西,在激盪着每一個人的內心。建設、創造、成長、覺悟,就是這些象徵着人類社會的進步和希望的東西,像一隻爬蟲,在匍匐,而且翻騰。
縣長在開學典禮致辭中說的最團結,最蓬勃的話,似乎並不祇是完全的讚詞,也觸到了某種程度的真實。而作成這真實的,固然一部份也起於人們的那歷史的感激,可是大部份應歸功於領導者的熱忱和人格的感化的力量。
我們的校長懷着不減於理想主義者的熱烈的憧憬和願心,想有效地把他手裏的這學校,照自己的意志培育起來。當然他的年輕,也是主要推動力之一。他一開口,便總是伊頓呀,哈呀,要教員和學生們,都能拿英國的這兩所據說給全世界培出最多偉人的中學作模範。其實,他的野心是更大的,他甚至想超而越之,把這兩所中學拋在腦後。這種野心表現於實際行動時,那好比是一隻最強壯的牛和一輛古陋的牛車。牛的過剩的精力,時時都有把這輛牛車破毀的可能。
在開學的同時,作爲員生們的課外活動,他創設了什麼國語周間、偉人傳、音樂同好會、歷史研讀會、由各教員輪流講演的朝會。即算沒有這些,只國語學習和蒐集、補充,與製作教材,就夠教員們焦頭爛額的了。更何況幾乎爲定例的每日開會,又還沒有算在裏面呢!
擔任地理的陳先生,第一個先呻吟起來。
他把大軸的“大日本地圖”攤伏地上,用它的背面在製作大中華民國全圖。突然,他把水彩畫筆拋下,就在圖旁席地坐起。
“啊!受不了。”
他嚷着說,一邊舉起右手背,在額門上不停地擦起來。
“頭一個我會先死在校長手裏!”
然而,我馬上便看出了這竟是一個善良的人表現出來的可愛的幽默。在他的臉上,透過疲倦的背後,毫無掩飾地呈示着人們對於自己工作,滿足時的那種愉快而恍惚的神情。常時看到這種形情,總是令人感到興奮的。就在這上面,也莫不能感到校長的那人格的感化力。
先說說學習國語,並且最好拿“以身作則”的校長爲例。我說“以身作則”,卻並不是指意識的,而是--也許可稱之爲生理的吧。因爲它是出於最自然的行爲。光復後,本省籍教員,可說在這上面吃盡了苦頭。一時流行於民間的“上午批來下午賣”,這句挖苦的刻薄諺語,十足的道出當時的真象。唯其是得批來賣。故販賣者所付出的心血和勞力,是不知比學生要多出多少倍的。
校長對於每一個可能的機會,都不讓空過而善加利用。國文的每一節時間,祇要是可能,他便坐在教室的最後邊,和學生們一起哼哼哈哈的學習,此學生更緊張,聆聽國文教師的講說。他有不恥下問和大膽學習的美德。他借用自己所有的日文知識的幫助,把一句話,一節短文準確的分解開,或組織起來。逢有發表的機會--這機會是很多的--便不怕用僵硬的舌頭,坦率地發表出來。
有一日,他向我搖頭嘆息地說;
“自己相信是用盡全能力了,可是還無法跟上學生。在這方面,孩子是天生的天才。--真傷腦筋。”
然而二三個月過去,參加學生們的國語文考試時,校長卻居然考在最高之列。
校長把身子擲在椅背上,兩手垂直,閉起小眼睛,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我這腦袋是完了!”
很稀罕的,在他再度張開的小眼睛裏,卻有一抹悲哀的神色。
假如有人以爲校長在追求沽名釣譽之徒式的,雖輝煌但卻膚淺的成功,那是大錯而特錯的。與此相反,他並不知名譽爲何物,而只在企求人們都能夠在最崇美的東西里,把自己真正地充實起來。如何達成這理想呢?那解答卻很簡單。以自動作爲出發點,以科學作爲行爲的準繩,如此而已。
自動,是的,必須自動!作起來纔是最美的,而且最確實的。如果是被迫,或者那裏面雜有一些不純的成分,那是任什麼事都不會作的很好的了。
有一個星期日,他和我兩個人坐在我家玄關的地板上聊天。突然他要我給他做一個標語,內容是在希望學生們對自己行爲的反省。
“勿自欺,勿欺人!”
我毫未思索,祗撿現成的說。
“勿?不行!這是被動的,那還成什麼體統!必須是出自自由意志的方可。”
“那麼--”稍停頓一下,我又說
“不自欺,不欺人,如何?”
“不?像女人似的,柔弱而且曖昧。我所要的並不是這樣消極的,必須是建設性的。”
他連連搖着腦袋,聲氣和臉孔同時明白的對我表示不滿。在他的小眼睛中,含着那種貫徹的堅決和守正的執拗。
我看他那寬闊的顴骨的倔強面孔,忽然前些時那非常奇特的,非常感動的場面,又浮上了心頭。現在,他穿的又是頭一次我會見他時,那體育家的緊身的裝束。很使我感到不和諧。然而這不和諧,如今又在另一面,裏外的對照下表現出來。我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個魁梧偉岸的身軀裏面,是寄着那小孩子的天真和單純的靈魂。在他,似乎這樣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了,那最優美和最堅強同時並存,不,融成一體!這多奇異、多矛盾。
我說的場面是這樣的。
那是國語周間將完,我們全校員生聚在禮堂,突然,在臺上講完話的校長,舉手指着禮堂的一角。大家都莫明其妙的回首轉向他所指的地方觀看。不知是那個典禮遺下幾張萬國旗和一段彩繩,在壁角上靜垂着,蜘蛛已在那裏織好幾張網兒了。
“那是好久就掛在那裏了,從來就沒有人想到把它掃下。”他把手放下,環視臺下的學生:“我並不指定要誰來擔任這工作,可是我希望那天有人會自動的把它掃下來。”
到了下次我們再重集禮堂時,那被關心的一角,已不知在什麼時候被打掃得乾乾淨淨了。
校長的臉上展現着無比的明朗,十分興奮地說:
“誰把它掃下來的,我並不知道,但也不打算問是誰。只是我要他明白,他已獲得最大可能的稱讚了。”
當下,這種撲朔迷離玄妙的事情,很使我驚訝並且費心思,我很難理解如何像這樣淺顯易懂的事情,必須如此反乎常情地被兩方面做了出來。我雖然可以尋出這教育方式的來源,但我很懷疑一個人是否可以隨便利用和依靠人那種極脆弱的善性,而不會有所差失。
就是想起了這些,而今再看着他那執拗的眼色,自己好像已更多地認識了一個人的內涵。因此,自己覺得再也不便虛與委蛇了。
“讓我想想看吧!”我說。
“自由意志--這纔是最有價值的。失去它,人類社會能夠做出什麼來?”這時一隻黃母雞領着幾隻小雞,由什麼地方走了出來,正預備走向對面那有茂密的灌木叢的小土墩上去。
“你看,”校長用眼睛做着指示,“小雞在成長着。誰能說那裏面會沒有自由意志呢!”
大體說來,他是很少說話的。說時則是非常的沉着而且鎮靜。在他那從容不迫的聲調裏面,卻有着非吃進人心深處去不可的某種東西。這日,他話說得很多。
學校遠離村鎮的喧囂和雜沓,獨處田野之中。環校種了許多植物,在蔚然成林的繁茂的樹木中掩映着,瀟灑而幽靜。深幽的樹蔭間,藏着無邊的星期日應有的那闃寂與柔和。就連自樹那邊傳過來斧鑿聲,都失去了金屬性的尖銳而得到了調和的感覺。太陽沒有遮攔的照下來,在密密層層的樹葉上,閃爍地發着綠色的,柔軟的光輝。
“這環境,靜復好。我那裏就不行了。戲院裏的鑼鼓聲,迫使人像螞蟻,一刻也靜不下來。--假使我也搬到這裏來住………”
他的鼻翼子神經質地輕聳了聳,視線越過稍微顫動着的樹梢,看到更遠的空間。彷彿他要用鼻子嗅出這裏的靜和好。
“可是,大體說來,日式房子好看不好住。塌塌米易於藏垢納污。日本女人每天就不知道得爲它耗去多少有用的精力,這是一宗從來沒有被人好好地計算過的損失--今天,雲多,看不見大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