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讲私仇

  这次抗战,我们出了许多大英雄,也出了不少的汉奸。用不着掩饰,在我们这以家族主义支撑着社会组织的老文化里,“因私可以废公”不仅时时的表现在行为上,而且是一个普遍心理,到处可以讲得通,这就无怪乎可以随机应变的作作汉奸了。试看今日的汉奸,小一点的呢,心口一致,你问他,他便指指肚子。肚子饿,没办法,虽也许是事实,但设若没有那个因私废公的心理打底子,大概他多少总会红一红脸的。至于那大号的汉奸呢,你若问他,他倒颇有些话等着你。他说:既不为钱,也不为地位,而是为出口气,——报复一下。私仇高于一切,有机会就得还砍一刀。他果然不为金钱和地位吗?谁也不敢相信。不过,既为私利,而又以“出口气”来掩饰一下,可就里外夹攻,双重的证明他是完全有私无公。

  最可怕的倒还不是现有的这一批大小汉奸,而是这种汉奸心理的普遍。这个普遍的心理会教人虽不同情于汉奸,可也不便怨恨。这个,使汉奸就为所欲为,逍遥自在了。这个,再往坏处说一说,就是大家虽不肯轻易去作汉奸,可是满有作顺民的准备:对国事概不热心,万一敌人来到呢,就俯首投降。这可是真可怕!

  好吧,针对着这种心理,我们暂且不用提“公”,而专就“私”的来说,看看日本是我们的仇敌不是。就拿我个人来说罢,当我实活了二年而号称三岁的时候,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我一家所在的地方划归日本管守。因为缺粮,小鬼子们挨家按户的搜寻可以吃的东西。名为搜粮,事实上可就是明抢,值得拿走的东西全毫不客气的拿了走。有一天,进来三名小鬼,我家的大黄狗一叫,马上挨了一刺刀,它流着血倒在我的母亲身旁。然后,他们三个到四处去找,看看有鸡没有;这才真是鸡犬不留啊!他们没找到鸡,便进了屋中,我正在炕上睡觉。炕上有两只破皮箱,他们不肯放过;打开箱子,一看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便把箱子扣在我的身上,想把我闷死,也多少解点气。幸而箱子太破,空气还可以流通,我算是没有窒死。是的,我和日本是有私仇的!

  还以这回事来说,那年日本在北方杀了多少人,抢去多少东西,谁能计算得出呢?那么,他们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仇敌了,为何大家不想和他们算账呢?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不是我们所相信的公道办法吗?

  不错,有的人不生长在平津,没有受过庚子年的苦处。可是请问,庚子赔款,我们赔给日本的是三千四百万多两银子,这一笔巨款出自谁的身上呢?还不是你我忍饥受冻的去赔上吗?夺去你我的金钱的还不就是你我的仇人吗?就是你生在云南、贵州,也逃不了这份债务呀!

  况且,咱们的钱还不仅被夺过一回。你看,卅年来,我们打过多少次的内战,哪一次不是日本在背后捣鬼,借给军阀金钱,供给军火?单说九一八的参战借款吧,一下子就是一万万!这些钱都干什么用了?天知道!可是你我得还这笔债——这样的债还有许多笔呢!日本真狠,他借给咱们钱,教咱们自己彼此乱打:咱们死了不知多少人,伤害了不知多少东西,毁坏了不知多少买卖!所以,到而今咱们才这么穷,这么弱。

  这还不算数,日本还抢咱们的土地呢。拿前六年的事来说吧,日本硬把我们的东三省抢去。抢去之后,把我们的宝物取出,把我们的人民杀死,而且不许咱们再到东北去谋生挣钱。这不就是与咱们为仇作对么?北方如是,南方也如是,一·二八在上海,日本毁坏了我们多少财产,杀死多少人民,而且硬在上海修起来最坚固的大炮台。想想看吧,日本侵占了咱们的土地就是不教咱们活着,赔款借款就是加了咱们的债务;此外,日本还用劣货吸收我们的金钱,用吗啡白面毒死我们的人民,用走私的方法挤倒我们的买卖。这还不够,他还时常抓个岔儿来炮轰我们的城池,屠杀我们的老百姓。你算算看吧,你的贫困是日本给造成的,你的亲戚朋友是被日本杀害死的。虽然你没被日本扣在箱子底下,可是也差不多了。

  现在就更好了,日本居然由天津打到上海,论万的杀人,整个的屠城,难道咱们还是大气不出的等着吗?已经受了几十年的欺负,而今眼看着就打到你的门前,你还等着什么呢?假如你今天还不动手,你自己,你的父母妻子都保不住命。就是幸而没被杀头,你的子子孙孙也得变为奴隶;这还不是切身之痛么?所以,咱们先不必提国家大事,只提你我私事,为你我的自己,为你我的子孙,咱们都得报这个私仇。

  咱们一向的错误是在不关心国事,不肯为国家出力,到而今可应当明白过来了:日本打中国就是打你我!没看见吗,现在到处是难民,到处煤米都涨了价,而且在天津,保定,上海,芜湖等处,房子烧完,买卖毁尽,都是谁闹的?还不是日本小鬼?保住国家,才能保住自己,这回事儿是公私分不开的!起来吧,同胞们!就是你始终不肯谈国事,为你自己你也得打个主意!你不杀他,他可杀你,日本鬼子并不讲什么情理!

原载1938年1月20、21日重庆《新民报·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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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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