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長騎着高大壯健的白馬,這白馬是比他自己還要驕傲得多的,它迅急地奔馳着,蹄梢在堅實的馬路上發出“啪噠”的聲音,散亂地遍佈在馬路上的兵士們一聽見這聲音,遠遠地就讓開了一條寬闊的路,隨即在兩邊立定了,空氣突然的嚴肅起來,大家一齊對着他們的上官致敬禮;他們的上官的臉孔是有着怎樣的一種“風采”呢?當他們在致敬禮的時候,沒有一個不對着他“注目”,然而,他們的眼睛爲一種尊嚴的幛翳所矇蔽,不,他們的眼睛都失卻了視覺,——他們的眼睛不都是凝固不動的麼!在上官的面前,據說連呼吸也還要停止的呢!忽然,旅長勒住了馬,從馬上跳將下來,他的馬弁本來因爲馬跑得快,七八個人都落了後,現在才趕上了,依然“前呼後擁”的護衛着。這些馬弁不知憑什麼去辨別他們的上官所走的方向,那是比馬聽受馬靴後跟上的馬刺的命令還要聰明得多的;他們都跟隨着他們的上官走,從馬路口走過一所曠場,那是市民們倒積垃圾的地方,稀稀疏疏的草叢裏撒上了狗屎,有一個黃臉婆在那裏用糟糠喂飼一羣雞,幾個骯髒的小孩子在那裏戲玩着,四面交流着臭穢的氣味。在靠着那崩頹下來的短牆那邊,躺着一個病兵,全身捲縮得有如頭腳屈摺起來的一般,他穿着一付死灰色的單薄而且破爛的軍服,頭上給一頂破舊的銅盆帽遮蓋着,看不清楚,只露出兩條黃蠟似的浮腫而且透明的腳,彷彿從一種動物的排泄器官所遺留下來的一般,一羣蒼蠅在上面舞動着,——旅長在那病兵的旁邊靜默地站立了好一會,用那擦得潔淨光亮的馬靴去觸一觸他的背脊,並且俯下了上身,親手去揭開那一頂破舊的銅盆帽,在旁的馬弁以及在馬路上的兵士們都看得清楚,只有那飼雞的黃臉婆和小孩子們因爲害怕着什麼,不知躲進那裏去,不曾看到這麼的令人感動的一回事。那病兵把身子翻轉過來,雙手揉着一付紅腫的眼睛,又打了一個噴嚏,鼻涕和唾沫都飛濺起來,他似乎不知道在旁邊站着的正是他們的上官,他的臉孔帶着大大的傷疤,鼻子向左邊歪下去,上脣的正中開了一個缺口,一個人的表情是完全破壞了,只剩着一付黃澄澄的眼睛,對旅長呆望着,一點不能表現出一個兵士對上官的尊敬。但是旅長卻憐憫地詢問着他,並且親手把他攙了起來,幫助他踏着步子試一試行走,最後是遞給他一張十塊錢的鈔票,關切地吩咐着他說:“你好好的回到你的家鄉去吧!我允許你的長假,——我是立即允許你的……”
這就是那個病兵的幸運,這樣的幸運是在一個所謂“行高德厚”的上官底下的兵士所常有的;不過,從這上官手裏所付給的卻不一定是幸運,因爲所付給的即使不是幸運,那也不失爲他的所謂“行高德厚”!……
在另一條街道上,是鎮上的商業的中心區,商店的生意原來很旺盛,只因爲這幾天來鎮上駐紮了兵隊,不免要變得冷淡,——即使是最有紀律的兵隊也要令人膽寒的吧!在一間雜貨店裏,忽然走來了一個兵士,據他自己說是一個馬伕,拿着一個大布袋裝了滿滿的一袋豆子,要去喂他的馬;雜貨店裏的人向他討豆子的價錢,他一個個的把他們踢倒了,沒有一個是他的敵手;正在爭執的當兒,那“啪噠—啪噠”的聲音自遠而近,街道上堆着在看熱鬧的人們散開了,隨又分成兩邊,旅長騎着他的白馬氣凜凜地出現在人們的眼前——當他聽見了有那麼的一個馬伕的時候,他立即喝令馬弁把那馬伕抓到面前,自己拔起了左輪,“砰”的一響,就地處決了他。
對於一個所謂“行高德厚”的上官,這樣的尊貴的行爲是決不可少的,——當然,從他的手裏所付給的卻不一定是幸運或是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