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這在生活的傳記上,很可以劃一個時期。”式君坐在矮小的鋪蓋上,眼睜睜地,望着室中捆紮了的許多箱件,什器,不由得長吁地自語了一聲。於是他埋下頭來,地板上散着幾封昔時戀人的來信,在那種細纖的筆致裏,似乎對他作冷笑。他無意識地拾了起來,折放在旁邊的箱籠裏。眼前一種陰沉而嚴酷的氣味,接觸他的感性,使他不得不愴懷身世。他想:十二歲離去嬌養慣的家庭,其間經過了大都會的中學,專門學校。又離去相習有素的故國,到外國的大學裏。屈指算來,也正十二年了。這十二年中,家裏按月有錢寄來,也得自由使用,仍然不失他的餘裕華美的生活。尤其爲了幾個女子,揮金如土,嚐遍了豪貴的滋味,然而爲了這一點,在家庭裏失了信用,在朋友地方,也漸次失去信用的了。如今他在一個大學裏當教授,就是那些微薄不足數的薪水,也爲了江浙戰爭的餘波,領不到手。他一步一步走入貧困的境地了。他想到這裏,倏忽直起腰來,沙沙地發出驚惶而沉痛的聲息,對自己咒詛道:

  “以後的生涯,還是這樣往黑暗的地層裏走嗎?”他的頭部搖顫了一回,眼淚一絲絲的流下來了。

  “壯士莫哭!”他一面又安慰自己,鼓起了雄心,把眼淚收住;摸出表來一看,他才覺得表的機件壞了多時,天天想送去修理,延擱到今天,仍是廢棄的東西。他把這表兒放在耳邊聽了一下:“沒有希望了,沒有希望了!我那有閒錢來修你呢?你這蠢東西,你要等我有錢之時纔會司管你的職務嗎?”

  他憤恨地說了,把這表兒望地板上一擲,一點沒有可惜的心情。於是他踱來踱去,地板上的筆管和玻璃片等,在砓啦砓啦地發出被踐踏的呼聲。

  這時一位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輕輕地推進門來,他止住了足步問道:“謙田,有了嗎?”謙田把右手撫住胸坎,靠在門柱上,不住的作長呼吸;他逼近謙田,重複問了一聲;謙田慢慢地望沒有被褥的牀簟上坐下,靜靜的回答:“跑了一個空!他們都說今天月底,沒有閒錢可借貸了。”

  “那怎樣辦呢?”

  “除非等介南來不行。”

  “這時有幾點鐘了?”

  “四點過了。”

  “呀,介南還不來,怕也無望的了!”

  “房主人地方,約他幾點鐘付錢呢?”

  “五點鐘!火車三點鐘到,介南怎樣還不來呢?”

  “聽,聽……”謙田說了,二人都靜默了;樓梯上有皮鞋的聲音。

  “房主人來討房錢了!”謙田低聲的說了,式君忙的輕輕地逃到壁角里。在許多箱件的中間蹲下去,隨手拾了一張污穢的報紙,遮蓋身體。謙田一面寒顫,一面格格地笑個不止;於是式君伸出頭來一望,沒一點兒聲息;隨後跨出來,也彎着腰兒笑了一陣,做了手勢說:“我並不是怕他,不過他的一副鬼臉,我實在不願意看見。他的一雙烏黑瞳子,陷在深而濃的眉毛裏,像是黑夜裏施威的梟鳥。這一雙瞳子轉一轉,幾乎把人家的靈魂逐出竅門呢。”

  “可不是呢,他也是天生就的一個星宿,否則像我們那樣的人,也會怕他嗎?”

  “不要說了,怕他嗎?真談不上哩!有了錢,他就要對我們膜拜了。”

  “我定要爭一口氣,有了錢,教他替我倒夜壺。”

  他們談談笑笑,越發起勁了。介南輕輕地闖進來,掩住式君的嘴巴說:“你還好笑,我跑得兩條腿痠痛極了。”

  介南隨後放手,並坐在謙田的右面,式君搖搖頭,做出讀文章的抑揚聲調問他:“那麼,……你弄到了……嗎?”

  “虧你說得多麼寫意的,抒情的呢!”

  “嗄,窮是另外一個問題;寫意時要寫意,抒情時要抒情;你說下去呢!”式君又抑揚頓挫地說了。介南拍着謙田的肩說:“你看那個書呆子,還不知禍之將至!”

  “不要鬧了,講正經話罷!”謙田插了一句。式君靜止了,站在介南的旁邊,介南右手摸在耳朵上,皺了眉兒說:

  “我到家裏,母親給我十二塊錢,再也不肯多給我了;我也沒有時間去和她纏擾;便走到一家店家,只借到十塊錢;又到了二家店家,一塊錢都沒有借到。時間快到了,忙的跑到車站上,車子幸而遲開一刻,否則乘不上了。說也奇怪,這二十二塊錢,放在哪一隻袋裏,忘記了;等到下了車子,只是走投無路的摸索;好幾時才從褲袋裏找到;急得要命!……咳,真急得要命!”

  “二十二塊錢,缺少八塊錢,還有什麼法子呢?”式君沉悶地說了,望着謙田的面;謙田效了他的文章調說:“時至今日,尚有何法?拼了三條命,以謝房主人。”

  介南笑倒在簟上,謙田重複念下,唸了三四遍;式君反而哭不得笑不得的着急起來;交住了雙手,抱住什麼東西似的,嘶嘶地叫着。

  “你看這惡魔主義者到了這時,爲八塊錢也會不惡魔的了。”謙田拉起介南說了,介南把一封錢給式君,笑着說:“你把這二十二塊錢收下,儘夠去孝敬一個女子坐汽車,吃大菜呢。”

  式君接受了,仍是一聲不發;他的心事又觸動了。當他闊綽的時候,別說區區二十二塊錢,就把二百二十塊錢,一朝花去,也不值得掛記心上呢。他擡起頭來,好像右手挽住一個女子的臂彎,設身在一處大商店的化妝部裏,她選揀了一大堆的新到的化妝品;店員計算好了,他摸出一疊鈔票付去,毫不遲疑。來來去去的顧客們,都會頓足地看他,他的一腔驕矜的氣度,怕歷來的君王都夠不上他。於是他仍是挽着她的臂兒,從人叢中踱出來,走到門口,扶着她跳上汽車,在風馳電掣的當兒,只聽得路人們對他們喝彩的聲音。一忽兒,到了一家大菜館的前面,他們倆下了車走進。……他想到這裏,頓然覺得肚子裏有點餓的了,可是仍在器物措亂的室中,摸出小皮包來一看,已經空曠了多時;他把這二十二塊的一封錢塞進去,一陣慚愧的氣焰襲擊他,他有氣無力地靠在柳條箱上坐下,謙田對他說:“時候不早了,用什麼法子呢?”

  “不要緊,我有十箱子書籍,希臘文,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日本文,中國文,各色都有;也要值到三千塊錢。”他突然站起來,指點着箱件說了;像是他的肚子,裝進了一鼓新的勇氣。

  “那當然的!我和你的書籍,計算起來,至少值到五千塊錢。典質起來,也有二三千塊錢。唉,這是在上海,不是在日本!英雄那有用武之地呢?”

  他聽得了謙田的一番話,重又氣沮的了。看看介南,失了魂魄似的,默不作聲;他沉思了一回,把指頭點在太陽穴裏說:“還有幾套洋服,總可典質一點錢來?”

  “我也有一套洋服!”謙田說。

  “洋服當不來多少錢的!”介南纔開始說了一句,幫着式君解開捆住了的箱筴,式君理出了兩身白畢嘰的全套,兩件聖北洛夫的上裝,四條白番布的褲子,一件春季外衣。謙田也理出一身藍花呢的衣服。式君又振作了精神;一總折理好,嘴巴里咕嚕地說:“這些衣服的運命,想不到會如此的。當夏季時候,它的臂彎裏穿過好多次女子的玉腕呢!”

  “你還有什麼餘閒說風情話!……”謙田責備了一聲,他才擁了一個衣包,要出發了;介南注視他的神情,笑道:“喂,大學教授,真的進典當嗎?你的教授的尊嚴,怕要減去幾分罷!”

  “這纔是惡魔主義者!”謙田也笑着說。

  “莫再打趣,這裏的衣服值到二百塊錢,大概可以當得一百塊錢嗎?”

  “哼,至多五十塊錢罷。”介南說。

  “那我何必賤價而估呢?不去當了。”

  “快不要這樣了,這時五塊錢五毛錢都好!”謙田一頭說,一頭催促他,他擁了包裹,怏怏地下樓去了。

  他走到街上,一個黃包車伕,看他冠冕堂皇,手裏又擁着一個笨重的包裹,就拉緊了車子,飛也似的迎接上去;他只是搖搖頭;車伕很不高興的退去,心裏在想:像這種人,筴袋裏總有幾十塊幾百塊錢,如何吝惜這些小小的車錢呢?未免起了一層抱怨他的心情。

  他走近了附近一家當店,眼兒不敢正視,偷眈眈地踱進,站在幾個鶉衣百結的苦工人的中間;望着鐵欄裏高視闊步的店員發呆;一個店員看他身上穿的洋服,惡狠狠地問他:“你當洋服嗎?”

  “是的。”

  “這裏不當洋服的。”這店員回答了後,便應接別人去了;式君望着他嗷嗷待哺似的,希望他收回成命;可是他再也不理會了。於是式君狼狽地走出來,在街上走了好多時,找到一家大一點的典鋪;他把這衣包伸到鐵欄裏,一個店員接了,攤在櫃上,細細地檢點了一回問他:“你要當多少錢?”

  “一百塊錢。”他踟躕地說。

  “那差得很遠哩!”店員把衣服理好包攏來,像要還他似的;他忙的接下說:“這裏值價有二百塊錢呢!”

  “是嗎?這是我們不管的,我們只曉得在這冬季裏當夏季的衣服,要貶價的。”

  “那麼可以當多少錢?”

  “至多三十塊錢。”

  “爲什麼二百塊錢的東西,只當得三十塊錢呢?”

  “是的,假使是中國的綢緞皮貨,值二百塊錢的,倒可當得一百多塊錢。這是外國的東西,我們不識它好歹,價錢雖貴,也當不得多少;如果日本貨,一個錢也不當呢!你怎樣?”

  “就是三十塊錢,算了罷!”

  他雖然有點不高興,聽了這位店員的一片議論,也就俯首帖然;拿了三十塊回去,私下還欽敬這位店員的尊重國貨,着實有眼光;他才覺得祖國的色色樣樣,進步得很快;怪不得國粹先生們,擁護國寶,藐視西洋的東西;不消說,日本貨例該淘汰的了。

  他近來和他最要好的朋友謙田,他的同學介南,一起寄住在一家的樓上,有二個月了。謙田也在一個大學裏當教授,被大學裏積欠了三個月的薪水;介南在一處公署裏當文牘,戰爭告終了後,他的位置也被取消的了。他們倆的窮困情形,和式君不相上下。今天月底,房主人逼他們要付清房錢,遷到別地方去。他們理好了東西,就到四方八面去張羅,費盡心計,好容易到了晚上,才跨過這個難關。可是他們遷到什麼地方,還沒有定;就要求房主人,因爲天色晚了,把東西暫時寄存這裏,明天來取去。這房主人爲了房錢已經付清,也就一口答應,笑容滿面的送他們出門。

  在燈火輝煌的街道上,他們並着肩兒,彳亍地走去,謙田說:“今晚我們怎樣?”

  “不要緊!”式君爽直地說了,摸出小皮包,搖出了銀錢的聲音,接下去說:“這裏尚有二十二塊錢,這一個晚上,儘夠使用!”

  “我明天回去的車費都沒有。”介南說。

  “我想遷到法租界的表兄家裏,也要一筆費呢。”謙田說。

  式君把小皮包裏的錢,分給他們說:“那麼你們每人五塊錢,夠了嗎?”

  “你呢?”謙田說了。介南也接着說:“你明天究竟到什麼地方去?”

  “我橫豎還有十二塊錢,讓我想一想再……”式君沒有說完,介南推着他的肩兒說:“這裏不是北四川路嗎?你莫要糊塗!那家洋服店快走到了,你欠他們的錢,那個麻子來過幾次了。”

  “是的,被他看見了怎樣?”

  “他這混蛋真壞!我被他扭住過一次。”謙田低低的說。

  “那你藏在我們的左面,我們倆把你遮蓋住。”介南說了。拉着式君夾在他們倆的左面,鬼鬼祟祟地好像罹了重病似的,把外衣的領裹住頸項,聳起了肩兒,兩手插在衣袋裏,默不發聲的走過去。

  他們走進了一家小旅館,一個服役者傲慢地引導他們上樓去,開了一間比較寬暢一點的,二隻牀的,五號室。

  謙田首先看了一下,問道:“這間要多少錢?”

  “兩塊錢。”

  謙田聽了驚愕地對式君,用日本話說。

  “Yo amari takai chiya nai ka?”(喂,太貴嗎?)

  “Kamawan oredachi saunin dayo takaku nai daruto.”(不要緊,我們有三個人呢,不算貴罷。)

  式君也用日本話答了。介南意會了似的,對他們做眼鋒。弄得那個服役者,一聲不發,大起恐慌,發出了一些不懂外國話的悲哀,他這老於上海的驕橫的服役人,料不到也會吃這一次虧的;隨後他聽得他們定了這一間房間,似乎得了一種教訓,也就順從地照管他們。

  當晚他們在這五號室裏歇息,謙田和介南一起睡在一隻大的鐵牀上,式君一個人佔了對面的小鐵牀睡着。第二天早上,式君在被窩裏,似醒非醒的,聽得謙田和介南的洗漱聲音;也就睜開了眼兒,向帳頂望着,二條視線深深地嵌在帳頂的布紋裏,不住的胡思亂想。介南向他說:

  “時間到了,我要乘車去了。”

  “嗄,嗄,你,……”

  “不要糊里糊塗,你住定了什麼地方,早些通知我呢。”

  “嗄,嗄,……是,……是。”他含糊地回答,擦了眼兒望介南,介南已開門出去了。

  “你還不起身嗎?”謙田問了一聲;他才懶懶地欠伸了一回,坐起身來說:“你也要去嗎?”

  “不去幹甚麼?”

  “我們……啊我們,這種夫婦般的生活,竟會一朝離異嗎?”

  “……”

  “謙田,你記得嗎?我們在東京時,也這樣甜蜜地常常住在一起的;到了畢業的時候,你說——快要分別了,快要分別了!——何等含有離情別緒呢?”式君起勁起來,披了緊身服,又欠伸了一回;謙田只低頭,在地板上輕輕的踱來踱去;式君接下去說:“我們回來了後,想不到住在一起的,既經住在一起,也想不到又要分別了。”

  “問你,問你呢!”謙田止了足步,扭轉身來對他說了,接着“問你……你究竟住到什麼地方去?”

  他仰天的想了一回,沒有回話;謙田重複問道:“那邊的東西,早上就要去搬出來呢,你究竟住到什麼地方去?介南大約把東西拿出去一起上車了。我也要去了。”

  “你先,……”

  “你住到什麼地方去?”

  “我從前住過的有塊地方,我住到那邊去。”

  “那你快起身罷!”

  “我就要起身了,你先去,把你的東西搬出。”

  謙田就整了衣冠出去,式君的視線,也跟他出去,至於不見他了才收回視線。從牀上躍下,赤了足,把門推上,仍然回到牀上。靠在牀架上做着長呼吸,舒暢了一回。他閉了眼兒,——從前住過的一塊地方?他這樣想下:“從前。”何等渺茫呀,何等悠遠地死了的呀!回到家裏嗎?對家裏人的說不過去,還是小事!那些張牙舞爪的族兄,堂叔們,望他做了官,想攀附驥尾的;如今他們失望了,免不了要藐視他呢!他雖然坦白無動,可是何以處不識予心的家裏人呢?回住到學校裏的寄宿舍嗎?年紀一年年大了,那有神奇的法術,使他還復到童年呢?回住到日本去嗎?那一筆浩大的經費,何來呢?回住到朋友處嗎?朋友們當年望他做學者,做藝術家的時候,對他何等親暱;現今毫無建樹,早早聽得有議論他的,有誹笑他的了,可不是多去遭幾回白眼嗎?啊,啊!住到牢獄去嗎?住到帝王的宮殿裏嗎?最後,他想到今年的暮春,他住在諾弗花園路的時候,一宅小小的紅磚的洋房;庭前的一叢月月紅,開得正盛,在風中搖曳,像一羣青年女子的舞蹈,他就是這裏的主人。這屋子裏:樓下是會客室,膳室;樓上一間是他的寢室,裝飾得很精巧;一間是他的書室,四周的玻璃櫥裏,插了許多紅面、黃面、藍面、綠面、一切雜色面的金字的洋裝書,每一室裝點了些西洋式的什器,僱了一個僕人,一個婢女服侍他。早上十點鐘前後,一個很時樣的女子來拜訪他,他便備許多的酒饌,款待他,互相親密地談到深夜,纔始分別。可是——可是隻有一個月,只有三十天,他便離去這座華美的洋房,一切精緻的什器,盡歸烏有;只帶回了幾箱的書籍。在這時,像有個女子的背影,站在他的前面;她梳着S髻,腰兒細細的,穿的繡花妃色緞的夾衣,玄色印度綢的裙子,邊緣上扣着排鬚。這個影像,迷迷糊糊地,送到他的眼前;他的心窩裏,微微的醞釀着一種感傷的情緒,淚汪汪的注視她,她的影像漸漸地遠去、小去了。他想要呼喊她,可是沒有發作聲音的勇氣,只現出失望的神情。——大約不能挽回的了!——他這樣一想,臉兒充血色的慢慢的皺了起來。那種感傷的情緒,轉變成厭惡而憤慨的液汁,在心窩裏發酵;一陣陣的酸辛之氣,衝出口來,他忍不住了,他把右手不住的繼續拍在牀簟上,像是繁弦急管,催促悲壯的歌聲,於是他自言自語道:“人世間還有恩義嗎?假使沒有恩義,我決不信世界上有人類。啊!我爲了你犧牲先人血汗所得的金錢,犧牲攻究學問的高貴的時間,犧牲潔身自好的名譽,你還不夠嗎?你竟一去而不返嗎?以我自身而論:正當年青,稟有穎敏的天性,有刻苦用功的精神;別一方面,我有家產,我有英邁的風姿。朋友,前輩親戚,一切與我有關係的人,誰也不看重我的,羨慕我的?我素來不肯讓人一步,我也並沒有讓人的地方。你竟棄我而去嗎?你會辨別歹好嗎?”

  “哦,我差了,徒然供奉了一次物質上與精神上的犧牲!高明像我,早已明白現在的女子!——女子的名詞,多麼好聽!其實是一匹畸形的惡獸,這一匹惡獸的肚子,像海一般的大,那種虛榮的狂潮,永不會止息的;又像泉一般的深,那種慾望的瀑布,永不會滿足的;它的外形,五光十色,炫耀人們的眼目,進而迷惑人們的心情,有一種使人們與獸性俱化的力量。我雖然明察精飭,可是道高一丈,魔高十丈;我不是未卜先知的諸葛亮,我是過後方知的周瑜,終於不敵它了。上帝用泥捏成這一匹怪獸,大約要鏟滅人們的聖明,由它專利呢!啊,太殘酷的了。

  ”我又差了罷?像我這樣的聰明,決不是那種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知正而不知反的人。我未始不曉得女子是一件聖品!歐洲中世人的瞻拜聖瑪利亞;中國帝皇爲了佳人而傾國傾城;自從人們有了崇拜女性的共通性以來,爲女子而殺身捨生的人,不知有幾千萬呢!像我犧牲區區的金錢,時間,名譽,那是極小的事;在這裏我應該自己慶幸,上帝賞賜我,躍在舞臺上獻出身手,爲女子犧牲一切的機會。——大丈夫生存於世的價值與意義,除了爲女子奴僕,忠臣以外,沒有別的了。——這種稀有的機會,大丈夫們奔走鑽營,朝朝暮暮的禱天以求,可是一大半到了老死還沒有求到;現今上天偶然賞賜給我,我何等榮幸。

  論理:我的境遇,我的才貌,在世界上隨處可以找出與我同等的人;而且還有比我更強的人。在樓閣中誇大,豈不可恥!碰到了這種千載一時的奇寵,極應該喜躍歡呼,謝天謝地都來不及;那有閒工夫去想別的事呢。

  “可是我雖然一度被人稱爲惡魔主義者,生來卻沒有惡魔的根器!……”

  他說到這裏,一個服役者推進門來,看見他這麼獰惡的神氣,不由得驚駭地退了幾步。他也立刻止住聲響,像是夢裏醒來,急急披了衣服下牀;只見玻璃窗上,蒙了一層溼氣,窗外的雨聲滴滴點點地鬧個不住。他轉身問那個服役者道:“下雨了多少時候?”

  “一早就下雨的。”

  “現在還早罷?”

  “下午一點鐘過了!”

  他聽得了,現出些驚愕的樣子,向室中的四周望了一下,像在找尋什麼東西。服役者問下:“先生要什麼點心嗎?”

  “唉……唉,拿一點面來罷。”

  “雞絲麪呢?火腿面呢?”

  “隨便,隨便!”

  “那麼這間房間,今天還要住下去嗎?”

  “不住下了。”

  “先生,照例一過了十二點鐘,今天的房錢也要付下的。”

  “那麼就住下去也好。”他摸出了五塊錢的一張鈔票,付給他去。

  第二天,雨滴雖然停止了,天氣還是陰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樣子。他混沌在室中惡濁的空氣裏,似乎中了嗜眠症,一天到晚,渾身裹在被褥裏。酣眠的時候,總像神遊在別一個世界上,賞識那不經見的奇異的人物、鳥獸、山川、河嶽。醒過來骨骼裏發出異樣的痠痛,於是延長了聲浪,呻吟一回;好像吸鴉片煙者的癮頭到了,涕泗淋漓,甚至忍無可忍了。

  到了第三天,好容易太陽光渲染在窗上了。他起身後,開了窗子,覺得清醒了一點;就吩咐服役人,泡了一壺很濃的紅茶來,他斟了一杯喝了,又斟一杯,一口氣連喝了五六杯,他更覺得全身舒暢,兩手用了氣力,向左右一伸,骨接裏壘拉地響了一響。壁上掛着的一件外衣,像對他媚笑。他摸出小皮包來一看:

  ——第一次,付去旅館費二塊錢,交給謙田與介南十塊錢;第二次,付旅館費五塊錢,現下剩得五塊錢了。

  ——來日大難!來日大難!住房子,吃飯一切用費,這區區的五塊錢以外。……

  他想到這裏,又復心火上升;四周望了一望,不住的繞室而行,他覺得除了自己的身子以外,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是,他覺得自己身子以外,還有些什麼東西,可是想不出來。

  ——噢,是的,還有十箱子的書籍,存在前月住的地方;那是我的生涯的伴侶,不應該忘記的。

  他想出了,漸漸歡喜起來,就坐到牀上,搓着兩掌,堅決地自語道:

  “Take no thought,saying,what shall we eat?Or what shall we drink?Or where withal shall we be clothed?”(莫要掛念:怎樣吃?怎樣喝?怎樣穿衣服?——《福音書》)

  他的心氣漸漸平靜起來,覺得人生的事業,不單是衣食住的問題,還有更大的問題。於是他以前的奢望,又回覆到他的心裏了。他覺得雖然讀了十幾年書,居然大學畢業;究竟沒曾下過一番的苦功,如今也居然立到大學的講壇上,把外國人苦心研究成功的東西,變賣一下,以炫耀博學多能;欺騙自己,不過私德上的說不過去;而欺騙數十百的年青人,豈非罪大惡極!一種嚴正的教訓逼着他,決心離去這“學問賤如狗,教授滿街走!”的都市,把那十箱子的書籍,運回到家鄉,把家裏七八架舊藏書,整理一番;預定十年閉門讀書,下一番痛切的功夫,依着自信,必定有學問上偉大的發現。於是再預定五年,周遊世界,實地考察一下;回到故國,把那些橫行無忌捐了博士銜的先生們的虛僞,盡情揭破;爲未來的年青人做嚮導,庶幾不負天生之材!他想到這裏,覺得前途大放光明。急急披了外衣下樓。到前月住的地方,取回那十幾箱的書籍了。

  他到了前月住的地方,推開後門進去,像是很熟悉的,一直上樓,一個房主人的僕人急急喊他:“喂,樓上有人住了,別人家住進了。”

  “那我的東西呢!”他站在樓梯,彎轉身來說。

  “放在下面,你別要上樓呢。”

  他離去樓梯,跟着僕人穿過客室,到天井裏。這十箱柳條箱的書籍,和其他二三件箱籠,雜亂地都堆在這裏。

  他看了一下,憤激地對那個僕人說:“爲什麼放在這裏?”

  “空屋子裏,初一就有來住的。”

  “我這裏都是書籍,那裏禁得起二天的下雨呢。”

  “你的二位朋友,把東西搬去了後;主人就教我們這樣辦的,我們也就管不來書籍和不書籍了。”

  他的臉,火赤赤地,皺了眉兒,默默地用指頭檢點箱件;那個僕人轉身向內去,他又喊回了問道:“這幾件東西好像有人拆看過的,柳條箱的皮帶,我走的時候都結好了;如何又把它解了開來呢?”

  “是的,那天有一個人,說是北四川路做外國衣服的麻子裁縫,到這兒來找你,他把一件皮箱拿去了;教你還他十五塊錢贖回。”僕人說完了,便走進去;似乎再不願理會他的樣子。他的熾熱的心火,又平靜了些,重複點數箱件,果然,一件皮箱逃在他的眼簾以外了。這定是北四川路洋服店的主人拿去的。啊,連那些當剩的寢衣,浴衣,緊身衣服都拿去了。他這樣想了,心裏明明白白,映着那個做洋服的麻子。這三四年來,到了季節,他總是要勞駕到我那邊尋生意;本來我是一個大宗的顧客,又把我的朋友介紹給他,使他清淡的生意上,抹了一層濃麗的色彩;於是他對於我,卑躬的千謝萬謝:“幸而少爺照應!”

  碰見了,總是不絕口的說這句話。啊,人到窮時,……人到……他想到這裏,幾乎要落出眼淚了;僕人在催促他,他勉強喊了一座貨物車,把這些東西,匆匆地運回到旅館。

  下午三點鐘光景,天氣又轉陰了;他的身體上的機能,似乎久經溼氣的浸潤,生了鐵鏽。那種靈敏的暢快的效力,完全失掉,只感到頭痛,發熱,疲憊,他回到了旅館,便鍵上了門懶懶地躺在牀上。閉了眼兒,硬要睡覺,可是頭腦裏像漲了一片狂潮,奔騰不息;怕病了罷?他有點害怕起來,把手掌覆在額上,好久好久,決定想請個醫生來看一下。就撐起腰來,從枕邊摸出一隻小皮包,開出一看,只有二塊錢和三四個角子,便無力地倒在枕上。他想惟一的方法,只有請朋友來看,那麼不必要錢;但是朋友中盡多醫學士,醫學博士;闊綽的紳士們,那肯枉顧小旅館呢?他更害怕起來了,側轉身去,不由得寒顫地發出哀求的聲音說:

  “病魔,你再不要來和我開玩笑!我現在的處境,不比七月裏了;那時我有錢到外國的醫院裏,買年輕的看護婦來替我撫摩肌體。我又在Y旅館定了一間寬暢的房間,備了豐餚,請那位野性難馴的漂亮女子來,夜以繼日的服侍我。這樣鄭重的招待你,望你天天和我開玩笑,然而不久你去的了。現在,你萬萬不要再來!你想到了這個地位,我哪有力量來款待你呢?你這尖長而枯瘦的病魔,到我這裏,於你無益的了。我的血和肉,都被一匹畸形的怪獸飲了去,嚼了去了;你還是去找那肥胖的富家翁罷!求你發一點慈悲心,有機會時,請你再來。……”

  他說完了後,只覺頭部、心臟,都在震動;於是轉身過來,兩眼睜睜地望那帳頂,從左面望起,望到右面;又把視線移下,細細的向帳幃週轉望下,望到揭起的一角,他的視線立刻噴射出去;望在窗上,椅子上,桌子上,洗漱臺上,茶壺上,茶碗上,手巾上,面盆上,牙刷上,牙粉包上,肥皂盒上,火柴盒上,窗的鐵鉤上;——他的視線像照海燈似的,閃來閃去;室中一切大的小的,微乎其微的東西,差不多都受過它的射擊,終於他這二條視線被二堆箱件,磁石般的吸住了。就失去了自由的馳騁力,他想用力地移到別地方去,總是移動不來;只好定睛的待服死罪。那二堆箱件的顏色,刻刻變化;像在安慰他那種被桎梏的痛苦。於是他穿了衣服起身,站在地板上,二隻腳彎的骨骼,像已斷去,支撐不住了,便蹲了一歇;兩手爬着器物,匍匐到安放箱件的壁角里,把疊上的一個柳條箱拉下,解開一看;那些裝訂精美的書籍,都被雨水浸透了;他吃了一驚,好像增進了幾十倍的蠻力,把其他的柳條箱,逐一拉下,逐一解開,像舊貨店裏整理破貨,一本一本的檢點去,可是這千餘冊書中,一大半浸溼的了。這時他憤怒的氣焰,直上心頭,那些書籍,像是活了起來,一本一本跪在他的前面,素日嬌養在王宮裏的,一旦露宿於風雨中,向主人號泣訴怨;他忍不住了,頓了頓腳說:“啊,我五六年來,苦心招集的伴侶啊!幸而有了你們,我才當下了半年的大學教授。你們知道嗎?現在大學裏的學生,不問教授的學問如何?只看教授帶着幾本裝訂精美的外國書,翻開來英國人怎麼說,德國人怎麼說,他們就會滿足了。”

  “我真對不起你們了!你們忠實地跟隨我,到東到西,跋涉長途,艱辛踣頓,渡過海來,我不該這樣的放棄你們,我哪忍放棄你們!可是可是……我不不……”

  “你們莫要哭泣呀,我總當……總當……”

  他說不下了,把那些箱件拖到旁邊,從牀上取下了一襲被褥,鋪在地板上;隨後把箱裏的書籍搬出,排在被褥上;他用了心計,砌成一個死人的形狀,筆挺挺的躺着。

  他又從牀上取下了一襲被褥,蓋在書籍上面,周密地把四角扯整了;周圍又把手掌壓了一下。活像一個死屍躺在被窩裏。於是他從別一箱裏,理出幾封昔時戀人的來信;又從別一個皮箱裏,翻出二大包封閉嚴密的東西,坐在桌子的前面,把這二包,一層層的拆開,也是信件,他整理了一會,自言自語的說:“這是蓮妹寫給我的信。”

  “這是W女士寫給我的信。”

  “這是Y夫人寫給我的信。”

  “這是MF小姐寫給我的信。”

  他一頭說,一頭分開四疊,放在桌子上,又把旁邊的幾封理起來,湊放上去說:“這是姜女士寫給我的信。”

  他沉思了一回,把那些信件,順了次序,一張一張的折成紙錠的形狀,堆在桌子上;慘白的燈光照在這死人的家裏,越顯出幽深的樣子了。

  他折完了後,數了一下,約摸有二百多枚;就把它鋪散在被褥的周圍;他站住了,想了一想,又從那隻皮箱裏找出了三張女子的照片,靠在被褥的頂頭,於是他擦了火柴,點燃到紙錠上,一星星的發熾了。他跪在旁邊,把臉兒埋在兩掌裏,伏到地板上,嗚嗚咽咽地啜泣,隱約地聽得他說:

  “啊,我所苦心招集的伴侶啊,我最親愛的伴侶啊!你們爲了我殉這們清白涓潔的身子,我決不辜負你們;你們知道嗎?我現在埋葬你們,把我從前戀人的來信,戀人的照片,燒化給你們;你們聰明睿智,總當明白這些東西的高貴,那就是我報答你們的。……”

  火愈加熾烈了,燃上了被褥,燃上了帳子,但是他仍舊不斷的涕泣呻吟着。外面打門的聲音,非常緊急而嚴厲,像是強盜來搶劫的樣子;人聲嘈雜極了,他一點不覺得;大約他熱化在這煙霧迷漫、焦臭逼人的室中了。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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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滕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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