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伯之淚


  自聽見你和高教授定了婚約以來,直至寫這封信的前一瞬間,我沒有一天——不,沒有一時一刻不恨你,也沒有一時一刻不呼喊你的名字。有時咒詛你的名,有時喊着你的名流淚,及今想來——開始寫這封信的瞬間——我只能說是我的靈魂還在依戀着你,因爲我並不覺得對你還有這樣深刻之戀!

  現在,開始寫這封信的瞬間,我雖然一樣的呼喊你的名字,但呼喊時的感情完全和從前大不相同了,我的態度是很泰然的了。

  T君今早來病院看我。他說你和高先生將於下月中旬舉行婚禮。璉珊,讓我替你們倆獻幾句祝詞麼?但我想,我向你們頌幾句不切實際的祝詞時;你定會懷疑,說我是因嫉妒而寫的惡意的譏刺吧。所以我把這幾行虛飾的文句塗抹掉了,諒你能體察我,不會怪我全無友情吧。

  璉珊好友——這個稱呼,諒你總可以答應我對你呼喊吧——我不能不感謝你,因爲你替我裝飾了我的青春期之歷史的前幾頁,我的青春期不至於完全無意義的度過去,可以說是出你之賜!我的青春期結束得這樣快,不至流於凡俗,也可以說是出你之賜!這是仍當感謝你的。不過我不再致謝詞了。我若冉致謝詞。你又定會懷疑我的謝詞是惡意的譏刺吧。

  璉珊好友,我們都是研究生物學的人,對人類的本能是有相當的瞭解的。我是向青春快要告最後的訣別的人,對過去的青春常懷着戀,常痛惜青春逝去之速!想你定會笑我不善解脫,尚迷戀着我們的過去。但,璉珊,你要知道,我的心是和我的身軀一樣,不喜歡外飾的,這是我對你的不僞的自白,我對我所懷戀的青春不能無淚的匆匆別去!

  我的青春之歷史已經唸到最後的幾頁來了。

  愛我的、憐我的友朋們都說。我的病突然的增劇,完全是璉珊害的。換句話說,縮短我的青春期的就是璉珊!但我不敢怨璉珊,也無勇氣再怨璉珊了。我從前曾向你頌我的讚詞——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太陽!你是我的青春期中的光!你是操有我的生死權的天帝!你是我的生命之神!我的近狀完全是神對我的一種刑罰,又何敢怨!

  明知我的青春不久就要幻滅了,但我仍不能不衷心的感謝璉珊——我的上帝!自認識璉珊以後的數年間可以說是在我一生涯中最光輝燦爛的時期。每想及璉珊,禁不住要肉躍血涌!每想及璉珊,暗夜亦覺光明,糞土亦呈馨香!近日的病中生活雖然苦楚,但我並不覺得生涯悲哀而寂寞!我得認識璉珊,我可以說不虛生了!因認識璉珊,我纔有過去的燦爛美麗的青春,因認識璉珊,我的心上才印有永生不滅的可懷戀的追憶!我的生涯中有這一段的精華,我是滿足了的,死無怨言的了!我的病院中生活,在一般人看來,是何等痛苦,何等悲哀,何等孤寂的喲!但我——曾在你的幻影中呼吸過來的我覺得這些微微的痛苦,悲哀,孤寂,實算不得什麼;我的一生已經是很有意義了。

  不能得你的永久之愛,不能長跪在你的裙下的我。聽見你和高教授的婚約成立以來,數個月間對你不能無怨。但現在我對你只有感謝而無怨了。璉珊,望你瞭解我,瞭解這封信之來,第一是表示我對你的謝忱,第二是報告你,我的生涯因璉珊而增加了不少的光輝和色彩,我的生涯因璉珊而變爲極有意義的了!

  我這個有意義的燦爛的青春歷史,不忍聽其自然湮沒。我想你也定和我同情,不忍聽其湮沒吧!璉珊,望你再忍耐些,我們再把過去的我們的歷史翻過來從頭再背念一回吧!


  我初次認識你並不是在進校以後。我們的初次認識是在入學試驗之前。我還記得,你也怕記得吧,我們初次認識是天氣炎酷的立秋日的晚上——×年前的立秋日晚上。

  那年的暑假期內,你我都由鄉間出來投考W大學。你是A縣女子師範第一名的畢業生。我是B縣中學第一名的畢業生,都是代表母校的Champion。這個共通點或許是聯結我們的感情的一個因子。

  立秋日距考試期還差三天,我還有×年前的日記可以查考。考期迫近目前了,一千多的投考生都流着臭汗在旅舍裏埋首書中做溫習的工夫,只有你我很脫落——或者很多和我們一樣脫落的投考生,不過我們不認識吧——還跑到公園裏去乘涼。我們同由公園出來同搭電車時,約有九點多鐘了。這時候電車裏沒有幾個搭客,空席很多。你恰坐在我的對面。我那晚上在朋友家裏喝了點酒,還不很清醒,坐在電車裏只閉着眼睛打盹。引你注視我的就是我這樣的醜態——頭腦跟着電車一起一伏的搖動,滿臉通紅的和瞌睡的醜態。你終笑出聲來了。我聽見你的笑聲,忙睜着醉眼來向周圍張望,我這種茫然不得要領的態度更引你笑個不住。到後來我才發見笑我的就是你,坐在我的對席的你的笑聲是爲我而發的。你看我注視你,你忙側過臉去,用手巾掩着嘴,還在忍笑。

  “你這個女子真失禮,有什麼好笑!”我當時這樣的想着望了你一眼。只一望,我的微憤登時消失,我的靈魂登時給你的有Charm的圓黑的瞳子攝取去了。

  “有生以來初次看見的美人!初次看見的天仙!”我當時起了這樣的感想。你的斷了發的姿態更覺動人。

  發見了你這個美人坐在我對面時,我的酒意也清醒了!

  電車過了幾個小停留所,停止了後再行駛,停止了後再行駛,在這個短期間內,我不能不時時偷看你。但我看你時,你也在看我,我倆的視線幾次碰着了。你的無邪的笑顏終再演給我看了。你對我笑了後,我也笑了。我們這次的相視一笑,完全是放電時的兩極的火花!最初一二次的望你,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經這次的相視而笑之後,我的膽大起來了,我再不客氣了,不轉瞬的癡望着你繼續了十分鐘以上。你看見我這樣的凝望你,你才紅着臉低下頭去。

  電車到了P門內,你站了起來。我知道你要下車了。P門離我住的旅舍還差三四個小停留站,我決意步行回去,跟你下了車。

  你向大街左手的橫街進去。近十點多鐘了,街上很少行人,我也跟着你進了那條橫街。你幾次翻過頭來看我,看了我後就急急的跑。你後來不是說,怕我是個不良少年,對你有什麼意外的舉動,所以急急的逃避。在一個小衚衕口,我追及你了,我用我的肩頭向你的肩膀擦過去,你忙翻過來怒視我——電柱上的電燈照着你的怒容給我看,——你終向我發言了。

  “跟我來做什麼事!”你的coquettish的聲音在暗空中振動。你說了後,急急的走進那條單口小衚衕裏去了。我望着你的倩影在衚衕裏的一家小洋房子中消失了後,才步行回自己的旅舍來。


  到了考試的那一天了,W大學校庭裏擁擠着千多的投考生,他們都不情願悶坐在黑暗而狹小的休息室裏面。

  我——恐怕不止我一個人,所有男投考生都和我一樣,走過女生休息室前,發見你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個椅子上,手裏拿一本書,大概在溫習今天要考的功課吧。我望見你時,初覺得不好意思,繼又感着一種驚喜。我免不得要停着足望你一望。我倆間像連絡着有無線電波,你像知道在休息室門首望你的是我,你也翻過臉兒來。當我們倆的四條視線碰着時,我知道你心裏也感着一種意外的驚異。

  事有湊巧,我們的座席不但編在同一試場裏,並且座席還相毗連着。你還記得吧,試場裏的座席不是每行二十人麼?我的坐位是第四行的六十八號,你的坐位是第五行的八十八號。若不是那幾個監考員——面貌像閻羅王吃着辣子般的可怕的監考員在高聲的警戒着我們,我定偷看你的試卷的內容了。但有一次我比你先繳卷,你的字寫得異常的娟秀,我已知道了。

  我們正式的初次交談在什麼時候你還記得麼?考數學那一天,你比我先繳卷。你站起來收拾鋼筆和墨水瓶時,我正在計算最後的一個三角題。我看見你先站了起來,心裏煩亂起來,想跟你出去,就把最後的一題犧牲了。揭曉時,你的名列在我的前面,也怕是這個緣故。我跟着你把試卷送到繳卷處了。你翻轉頭來望着我一笑。我當時想,我這回考不入選也算了,我的勞苦已經得了高價的報酬了。這個高價的報酬,就是你那天交卷時的對我一笑!

  “今天的數學試題太難了!”我捉着了機會向你說了這一句。你竟賞了我個臉子。

  “今天的題不算頂難,就是第四的幾何題有點難。其餘的幾題都算普通,適合我們的程度。”

  “是的,不比N大學故意唱高調,專出難深的問題難爲我們中學生。”

  你再不說什麼了,只點了點頭就向外面去了。及今想來,我太膽怯了,我當時該跟着你出去。我想我跟了你去,你總不至於拒絕我不許伴你同走一程吧。但當時的我——在無邪的時代,也是在性的煩惱的時代的我——總覺跟着你去是一種可恥的不道德的行爲,終把這樣好的機會失掉了。

  我那晚上回到寓裏來只幻想着你的倩影,教科書雖然打開着擺在我的面前,但何曾寓目——只顧着幻想你。那裏有心思溫習!

  幸得沒有下第。若下了第時,我定怨你,說是你害了我的。

  第三天的考試科目爲地理博物。有一個監考員穿着很漂亮的西裝,年紀也還輕,大約不過二十多歲吧。他常跑到你的座席去看你的答案。以你的美貌,引起了一班監考員的騷動,本不算什麼奇事。全場約有十多個監考員,沒有一個不在你座席旁邊多走幾回罷。但那位穿西裝的監考員到你座席邊來的回數特別的多。璉珊,我爲你所受的損失不少了;因爲監考員多在我們座席的附近徘徊,我的思索力因之陷於混亂的狀態了。不然我的入學試驗的成績不會這樣壞吧——不會由榜末數上去的第十名那樣壞吧。

  不用我說了,我們進了學後,才知道那個穿漂亮的西裝的監考員就是高教授!當你把博物的試題解答完了後,站了起來收拾你的筆墨,高教授忙跑過來,要你手中的博物卷子看,你不是微笑着說:

  “我都要繳卷了,還看末事?”

  啊!你的coquettish的聲音又波動進我的耳朵裏來了,我的博物的答案再寫不下去了。博物是我頂得意的學科,但卻失敗了!

  我們進了校後,以你爲中心不絕地圍集了許多年輕的男性。第一是高教授——生理學兼解剖實習的教授。跟在高教授後面的有音樂教師C,本系的你的同鄉H,工科大學生M,醫科大學生F,教育系的二年生N和我七個人,算是包圍你的第一圈——最內圈的人物。以外的人都曉得對你絕望了,漸次的紛散了,只剩下我們七個做你的盲目的俘虜,不得志的同學們就替我們造了一個名詞——七星伴月!

  在W大學校的你的確做了青年男性的禮讚的對象!


  你沒有住校,你做了個走讀生,每天由你的伯父家裏來學校上課。七個人中要算我和高教授接近你的機會最多,因爲我和你同系兼同級,高教授每天教我們的功課。按理我對你比高教授有優先權,對你表示愛的機會也比高教授多。我的失敗的原因,說出來或許你不願意聽下去,是爲我沒有高教授那樣的學問,沒有高教授那樣的美貌,不像高教授那樣的有錢,不像高教授那樣的有膽量進行戀愛!論我的學問,只會念高教授的講義;論我的資格,不過是個大學預科生;論錢財,家裏並沒有充分的求學費寄來;並且我是個瘦弱身軀的所有者,沒有能得女性愛顧的風采;我也是個一和女性接近就會臉紅紅的怯懦者!

  我還算是個在戀愛生活上由你得了一部分的裝飾的人。C音樂教師因爲你去了職。你的同鄉H君因爲你發狂了。工科學生M因爲你犯了神經衰弱症,自殺了。醫科學生F因爲你連年留了級,退了學。教育系的二年生N和我同病,犯了咯血癥中途退學回家去。終於……啊!不說吧,說出來何等的傷心呢!

  璉珊!我寫到這裏,不住地咳嗽,終咯了幾口血!看護婦進來看見我的病態,禁止我執筆!當看護婦禁止我寫字時,我便聯想起The Lady with the Camelias來了。我和她像同運命,所差異的我是男性,她是女性罷了!

  但我的有意義的青春歷史何能讓它湮沒呢!前半部是歡愛的歷史,後半部是慘傷的歷史,我都不能讓它湮沒!看護掃去後,我還是繼續寫下去。

  以你爲中心,包圍着你的幾個男性,或因爲你受了致命傷,或因爲你成爲社會上的落伍者。你聽見我這樣的說,你定會疑我把他們所蒙受的禍害的責任都移到你頭上去。你如果這樣想,那你就誤解我了。他們之爲社會上的落伍者,他們之受致命傷,完全是他們咎由自取,當然無要你負責的理由。因爲我深知你初在學的一二年中還沒有對異性發生戀愛的意識。勉強的說,要你負點責任的就是你那對深黑的瞳子,有曲線美的紅脣太把青年男性的情熱煽動起來了。我們的學校寄宿舍生活像在沙漠上一樣的枯燥;你的有曲線美的紅脣能潤溼我們的枯燥的生活。我們在性的煩悶期內的生活也像在深夜中一樣的幽暗,你的深黑的瞳子是一對明燈,照耀着我們。我們像夜間的飛蛾,都向着由你的瞳子發出來的火焰撲來,或被饒死,或受灼傷。但是火焰自身並不任咎,也沒有罪!那對明燈並不知道它們的火焰下橫陳着幾個飛蛾的死屍,仍然繼續着放射它們的美麗的光線。

  我們稱你爲Innocent Queen!你真是個無邪的處女!你真是個不知罪惡爲何物的處女!

  璉珊,當時在你周圍的這幾個男性,互相排擠,互相傾陷,互相詛咒,互相憎惡,爭先恐後地撲進由你的那對瞳子所發出來的火焰中去。或受重傷,或殺其身。但你還是無感覺地仍然保持着你的無邪的處女之尊嚴,你那對深黑的瞳子仍然放射出純潔的光輝。

  淘汰的結果,到後來只剩我和高教授沒有隕命也沒有負傷。我知道我們站在最後的一幕的前面來了——我和高教授互處於相剋,不能並立的位置來了。

  我尊敬高教授是堂堂的一個紳士。我尊敬高教授是一個勤勉的科學研究家。他不單精通專門的生物學,在他的專門學問外,對文藝哲學也有相當的研究。其他的教授在圍坐着空談,圍坐着喝酒,耗費有用的時光。但高教授卻籠在實驗室裏翻參考書,看顯微鏡,的確是個有數的勤勉的科學家。

  但我在這裏要說幾句赤裸裸的話,我因爲你,我從那時候起——入學試驗那時候起,我對高教授就沒有好感,對高教授事事都抱曲解。我當他的篤學的態度是種誇炫。我當他的沉着的性格是僞善者的慣用手段。我一面讚許高教授的美點,一面別有一個“我”戴着強度的色眼鏡觀察他。我那時候真夢想不到高教授是將來支配你一生的運命的人!因爲我深信你是個女神,是個最高尚的處女!我想不單高教授,在這世界上沒有能夠自由轉移你的處女性的男性存在罷!誰知道我的想象完全錯了!


  恐怕是我過於怯懦了吧。或過於追尋浪漫的夢了吧。我到此刻還不能由那空想的幻夢解脫出來呢!璉珊,你那裏知道我寫這句時是何等的傷心喲!

  璉珊!我所描想的你的尊嚴而高尚的幻影就這樣輕易的給高教授一手破壞了。我的胸只印着一個名叫璉珊的大理石的塑像,我不敢褻瀆你,不敢說你是個屬一個男性的所有物;我只當你是永久的給歡悅與青春的人們的至上的藝術!

  璉珊,你還記得吧。我第二年的暑假不是到K山去採高山植物,寄了許多標本給你麼?我一面採草花,一面在胸裏描着你的深黑的瞳子和有曲線美的紅脣。回到家裏來的我沒有半點生趣,幸得利用寄標本給你的口實,每天寫封短簡或明信片寄給你,以慰我的寂寞的情懷。我幾次想在信末加批一句,“我在這信箋上接了無數的吻寄給你”,但我終沒有這樣的勇氣。璉珊,你要可憐我是個怯懦者喲!

  我在暑假期中沒有一刻不在胸裏描想你的倩影的。在煙雨迷濛的K山上採植物時思念你,冒着朝露在草原上摘野花時也思念你。戴着草笠坐在烈日之下時思念你,仰臥在牀上望窗外的明月時也思念你!誰知你就在這暑期內和高教授攜手並肩在耽享你們倆的戀愛之夢呢!

  二個月的假期快滿了,我忙趕回學校來。我回到學笑來時距開課時期還差兩星期。我上午到校,下午就到你的住家去訪你。我在途中,胸裏起了一種熱烈的鼓動。但我走到你的書房門首時,我的熱烈的鼓動就完全冷息了。映在我的網膜上的景象是——

  開着南窗,學校裏的擴大率最高的顯微鏡搬在你的書案上來了。你和高教授頭接頭的輪着檢看顯微鏡下的標本。

  你聽見我的足音,先翻轉頭來招呼我。隨着高教授也翻轉頭來,我不能不向我的最敬而又最恨的先生鞠躬了!在這瞬間,我自己能夠感得着我的臉色變成蒼白。我的沒有血色的上下脣石化地在顫動了。

  我這時候的心和身給從沒有經驗的強烈的嫉妒和醜劣的猜疑激烈地燃燒着了。我呆呆地站在你的書房門首好一會,不知道進來好呢,還是回去好呢。

  “我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幾天內就會回來了。料不到你到得這樣快。進來坐嗎!”

  璉珊,當你看見我時,不是說了這一句麼?你的話裏面的“我們”二字引起了我不少的反感。

  “進來談談嗎。”高教授也臉紅紅的微笑着看我,我知道他很不好意思的了。“你寄來的高山植物標本很多有價值的。”他再敷衍了一句。

  我到了這時候,只得進來了,坐在你的書房的一隅。

  “J君,你前學期試驗的成績很好!”高教授像不好意思到極點了,只把這些話來敷衍。

  “我想你早就該回來的。我真的天天都在望你喲!你看你的臉曬成這個樣子,像個Negro了喲!”你不是這樣的笑我麼?你真是個Innocent Queen,你說笑的態度,無論誰面前,都是很自然的。我看見了你的自然的態度,又覺得自己太卑劣了,剛纔竟對你懷了一種醜惡的猜疑。

  我很感激你,也起了不少的快感,因爲你竟過來把我手中的草帽和夏布長褂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並對我表示一種親切的微笑。你這時候的態度真的叫我感動,因爲你的態度完全是做姊姊的對她的弟弟的態度。我不敢仰視你了。我同時又感着心裏對你起了一種醜惡之念,很可恥!

  我當時想,你以姐姐的態度對我,我是很歡迎的。不過我想到,萬一要我叫高教授做姊夫時,那我就不情願了。

  高教授像不好意思,過了一刻,他就告辭回去了。

  高教授去了後,你把我寄給你的花草標本再拿出來給我看。經你的整理後,你一一夾在一冊大書裏面。你從書裏取出來託在掌上交給我。你的掌背的溫暖柔滑的感觸引起了我不少的興奮和快感。我倆的手觸着時,我看見你紅着臉,斜睇着我一笑。


  璉珊,我戀你的程度一天深似一天,我的煩惱也愈陷愈深無從解脫了。你那時候思念我的程度如何雖不可知,而我則常常爲你流淚。我自回校後,沒有從前那樣勤勉地清理我的校課了。我只喜歡耽讀各種文藝書籍,也時時學寫些“臨風灑淚,對月長吁”的一類文字。最奇怪的就是我常常無緣無故的悲楚起來,忍不住要流淚。每遇這樣精神奮激的時候,我便一個人跑到操場裏去,在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灑一番悲淚。自我的精神變態後,看見你活活潑潑地和高教授談笑,我更感着一種無名的嫉妒,也對你懷恨起來了。璉珊,我會對你懷恨不是件奇事麼?

  璉珊,我的確戀愛着你,十二分的戀愛着你,但對你,我可以發誓說,我不敢望你爲我的所有,因爲我的確是自慚形穢!戀愛着你而不敢希望你爲我之所有,是何等的一種矛盾喲!璉珊,我告訴你,我不敢希望你之爲我所有,是因爲我自知我抱有不治的遺傳病!告訴你,則你定急急的遠避我;不告訴你,自問良心上過不去!第二的原因,就是我爲一個家無擔石的人。作算你對我的病深抱同情,願和我同甘苦,但我無足安置你的家,你跟着我同棲幾年後,難保你不後悔吧。

  最痛心的,就是我沒有一次對你表示過我的戀愛。及今想來,你定會笑我愚笨吧。這半是因爲我是個怯懦者,半是因爲我有不願在你面前吐弱音的自負心。我怕我把戀愛向你表示了後,不得你的容納時,是何等的殺風景喲。

  我告訴你一件事。因爲這件事,我知對你的希望什九絕望了。秋深的一天,我和T君到杏花天酒樓去吃酒。我聽見隔壁大廳裏有高教授的聲音。T君從木柵縫隙偷望隔壁廳裏的來客,原來四個人都是我們學校裏的教授。一個是植物學教授章先生,一個是國文教授俞先生,—個是歷史教授謝先生,還有一個是高教授。

  我聽見俞教授和謝教授同聲的說:

  “老高,老高!你的豔福真不淺!你居然獨佔花魁了!我們都賀你一盅。”

  “不錯,該賀的!我也賀一盅。今天要罰他做個東道纔對。”老教授章先生也發他的風流的論調。

  神經過敏的我馬上直覺着他們所說的花魁是你了。你想想,我當時聽見,如何的難過喲。

  “學生間年輕的美少年不少呀,怎麼沒有一個和她生戀愛的?”謝教授在提出他的懷疑質問他們。

  “她說,親口對我說,學生裏面沒有一個有出息的人。她說,同學中沒有可佩服的人,只有可憐憫的人。”

  “啊?恭賀!恭賀!啊!吃酒!吃酒!我們預先替高教授和×女士舉個祝杯!”滑稽的俞教授在狂笑着催他們喝酒。

  璉珊,大概我也在你的計算中的沒出息的一人了!我本不望你的佩服,只望能得你的憐憫。我能得你的憐憫,我死都情願了。

  高教授只笑着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但他口調是很得意的,馬上聽得出來。他當他們幾個教授前默認你是屬他的所有了。

  從杏花天酒樓回來後的我,化身爲兩個“我”了。我決意不再思念你了,但另一個“我”只管在催促我莫離開你。我本想請假,或竟退學回鄉下去養病,但另一個“我”又在逼着我要受學期試驗。

  T君是我的摯友,他知道我的一切祕密,他知道我癡戀着你,他知道我因爲你咯血。他常流着淚勸慰我,勸我早回鄉下去調養。因爲有你在前,摯友的忠告和勸慰終不生效力了。我太對不起我的摯友了。我當日若聽T君的忠告,我今日的病勢不會這樣沉重吧。

  但是要死的還聽他死的好。失了你的我早無生存的價值了,就死了又何足惜!


  璉珊,就今日的我的情形——失戀和疾病的情形而論,我後悔和你認識了。我若不認識你,我不會有今日的痛苦罷。璉珊,我近來的苦狀,恐怕不是你所能夢想得到的。

  冬期的學期試驗完了後,我不是到你家裏去看你麼?一鉤新月掛在西天角上,氣溫雖然很低,但沒有風,我沒有帶圍巾,也不覺得如何的寒冷。

  我到你家裏時,你才吃過晚飯。你還在廳前抹臉,看見我很親熱的過來和我握手。

  “請進房裏坐。我一刻就來,請到我書房裏坐。”

  你這幾句話在我的冷息了的心房裏生了點溫氣。你房裏的暖爐裏生了火,裏面的溫度和外面的相差得很遠。我坐在你的房裏身心都溫暖了。

  今晚上是我對你最後的訪問。

  我只坐了刻,就向你辭別,告訴你我明天就動身回家去。我來時候,心裏準備着很多話要向你說,但坐在你面前,又說不出想說的百分之一來。

  難得你竟踏看月色送我一程。

  “高教授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但我總不很喜歡他,因爲他的性質差不多和女性一樣。”你忽然對我說了這幾句話。神經過敏的我只當你因和高教授親近而自慚,故隨便說這幾句無聊的話來安慰我。但我聽見了後,也不便加什麼批評。

  “做了人對各方面總不免有點牽扯不自由。我們能夠到不受任何種感情的支配的地方去就好了。”你說了後,又嘆了口氣。

  “是的,我總想我們能夠到沒有人類的地方去!”我在這瞬間,又覺得他們說的話都是謠言,不是真的了。高教授雖然愛你,你不見得定屬意他吧。但我翻顧着天仙一樣的你,同時思念到蒼黑瘦弱的我,又自慚形穢。我覺和你並着肩走,不褻瀆了你麼?

  新月早在水平線下隱了形,只我兩個人全浴在幽寂寒冷的暗空中。我們默默的在街道上行了一會,都像耽溺於一種空想裏面。

  “就這個樣子告永訣麼?這是如何難堪的事!”我終於流下淚來了。在這暗空中,大概你沒有看見吧。走到大街口來了,你停着足向我說“再會”。我愈覺得悲楚,不知不覺的握了你的雙手,像兄妹握手般的,握了你的雙手。

  “你的手多美麗!”

  你伸着雙掌給我,任我擰摸了一會。你像在說,“我們的會面只有今晚了。這一點點的親愛還吝惜着不表示也近人情麼?”

  我的神經過敏,事事都對你抱曲解。

  我在這瞬間,心臟起了一種高激的鼓動。這種鼓動在生理上引起了一種難堪的痛苦。我很想乘勢擁抱着你接吻,但一念及我的可詛咒的疾病,忙放了你的手。

  第二天我動身向故鄉出發,三天之後我回到家裏來了。我在途中只後悔前幾晚上不該輕輕的放過了你。我只望年假快點過去,早點來學校會你。

  我回到家裏後一星期,接到T君寄來一封信,他告訴我,你已經知道我的病了。他又告訴我,你託他向我致意,並望我調攝身體。我讀了T君這封信,我的身體像掉在絕望的深淵裏去了,我想你必因我的病而厭棄我,連絲毫的餘情都不再給我了吧。我自己對我的痼疾尚且萬分厭棄,何況他人呢。

  我在家中住了三星期了。在這三星期間咯了四次血。我的病又像加重了些,遠因是學期考試時,用功過度了,近因是這兩三星期間天氣太冷,我傷了寒,體溫高至四十度。繼續着靜臥了十多天才平復下去。我想我不久就要和N君同運命了罷。


  舊曆十二月的中旬了。村裏的人們都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迎他們的新歲。他們一年間的勞苦已經告終了,各人都元氣旺盛的繼續着向他的生活的道程前進。我對他們懷着一種嫉妒,覺得他們都是在嘲笑自己的病弱。

  記不清是那一天了,那天的天氣很暖。可愛的太陽,整天的照在我們頂上。我吃過午飯,精神稍覺舒暢,決意到田野去轉一轉,呼吸新清空氣,因爲我不出戶外,快要滿一個月了。

  提着一根手杖,雙足運着病軀走到屋後的一條溪水附近來了。溪的兩岸叢生着雜草,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到了後來我發現了一種植物——只聽過先生的講義,沒有看見過實物的屬禾本科的串珠草,它的學名是Coix Lacryma-obi,就是我們從前戲譯它做“約伯之淚”的。你大概還記得吧。章教授只會暗記它的學名,至約伯出自何出,他並不知道。同級的專做績分奴隸的蠢蟲們當然更不知道。知道約伯的典的只有我和你兩個人,我們望見章教授在黑板上寫出這個學名來時,我們不是相望而笑麼,下課後,你還告訴我約伯那篇的文章很好,勸我買一部聖經來讀。我本來不喜歡聖經的,但因爲是你的命令,我終買了一本裝訂很精美的新舊約合本。遵着你的命令一篇一篇的念。

  我發見了“約伯之淚”和遇着你一樣的歡喜,因爲它的確是聯結我們間感情的紀念物!我採了幾枝回來,打算寄二三枝給你,這種植物並沒有什麼美觀,但我一念及它的名,心中就受着一種感動。

  採了“約伯之淚”後,身心都感着一種疲勞,我再無力遠行,只得咳嗽着緩步回來。

  那晚上,我禁不住翻開那篇書來看。我無意中翻到第六章第八節以下的一段了:

  ……Oh that I might have my request; and that God would grant me the thing that I long for!

  Even that it would please God to destroy me; that he would let loose his hand, and cut me off!

  Then should I yet have comfort; yea I would harden myself in sorrow; let him not spare; for I have not concealed the words of the Holy One.

  What is my strength, that I should hope? ang what is mine end, that I should prolong my life?

  Is my strength the strength of stones? or is my flesh of brass?

  Is not my help in me? and is wisdom driven quite from me? ……

  我不是把這幾節抄下來,不再寫信的,和“約伯之淚”一同寄給你了麼?

  我住在家裏,憐憫我的人只有我的老母和鄰家的少女了。鄰家的女兒只十三歲,她知道我的病,但她並不恐怕,時常跟着我來田野間散步,大概她是沒有這種傳染病的知識吧,但我只當她是愛我而不畏避我的病。按理,我自己應當遠離一般健康的人。但我對畏避我的病的人總是抱反感。對不畏避我的病的人便生無窮的感激!在這世界中只有她——鄰家的少女可以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自己知道我的病無恢復的希望了,我自暴自棄的想早點結束自己的一身。但同時希望着能有一個人和我一同死。能得一個人——尤其是女性——和我一同死時,我可以說是不虛生了。但我的目標不在你的身上就移到鄰家的少女身上了。對你,我可以說是全無希望的了。但乘她的機智,強要鄰家少女爲我犧牲她的如旭日之初升,有無窮的希望之身,在我的良心上是不忍做的事。

  但是另一個“我”常在催促我早點覓個機會向鄰家的少女要求接吻,把病毒傳染給她。她大概不會拒絕我吧。

  我聯想至假定向你要求接吻時的你的態度了。你不知道我有病毒時,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吧。但現在你已知道我的病了,對你早絕望了。


  鄰家的少女在我眼中算是頂美麗的女性了。我的變態心理幾次逼着我想去要求她的生命爲我的犧牲。一種欲逼着我想去和她接吻。

  我隨後聯想到對她的犧牲我應當提出的代價。但我是個前途黑暗的人,能提出什麼代價呢?盡我的物質的所有,不過三五畝田,一頭牛,幾頭豚罷了。但這些都是我的父親生前辛辛苦苦掙下來遺給我的和母親終年勞苦不息的產物!

  “母親!你只有一個兒子,但快要死了!我死了後,你也快會死吧!沒有我,你那裏還有勇氣生存!所以我叫你不要再辛辛苦苦的耕作和飼養這牛豚了。都送給鄰家吧!因爲我們死了後,鄰家的少女也會跟着我們來,我們也不至於寂寞。”我幾次想這樣的對我的老母說。

  “×兒。你的精神今天好了些麼?沒有血了吧!”母親說了後蹙着雙眉,嘆了口氣。她的多皺紋的焦黃色的雙頰不住在微振。說了後又踉踉蹌蹌的跑向柴房裏去了。我看見老母的衰老的樣子和聽見她的悲嘆,剛纔想說的話終不敢說出口來了。

  我此刻領略到老母的傷心了——看望獨生的兒子患不治之病,每天只她一個人在煩憂和勞苦中的傷心。我此刻才領略到了。

  “母親,母親,你看見你的兒子患這樣的病,你的腦中就不斷地描想着父親咯血而死的情狀吧。”

  璉珊,你聽見我去年冬在家度這樣的慘傷的生活時。你總不至於全無感動吧。

  璉珊,我真是個可憐人,在這荒涼的山村中,只一個能和我暢談衷曲鄰家的少女也離開我了,離開了她的我真的是個孤獨者了!雖有老母,但我不情願和她多說話,也不忍和她多作傷心之談。因我一啓口再說不出樂觀的話來了。

  快要過新年的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倚着手杖站立屋後溪水上面的石橋上俯瞰着流水。我看了一會擡起頭來,望見鄰家的少女急喘着跑向石橋邊來。

  “×哥”她只叫了我一聲,紅着臉不說下去了。

  “什麼事?你這樣的急喘着跑了來。”

  “對不住了,我問你,你是不是患肺癆病?”她說了後睜着她的無邪的眼睛仰視着我。

  我聽見她的這一問,像聽見霹靂般的,一時不會回答她,只覺胸的內部緊痛着,忙用左手按着胸口。

  過了好一會。

  “誰對你說的?”我意氣消沉的反問她。我想在這茫茫的世界中,我只有這個小朋友,無邪的女性的友人也快要給這種可詛咒的病奪了去了。我想到這點,我心裏感着一種悲傷!我不該不早告訴她我是個患肺病的人,我太自私自利了。我太無道德了。璉珊,我並沒有——也不情願把咯血的事告訴你,但終給你知道了。我又還想瞞這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但也終給她曉得了。

  “家裏的母親說,你天天吐血,像嘔酒一般的吐血!”

  “還說了些什麼話?”

  “母親叫不要再和你接近,叫我不要再跟你走路。”

  “你母親說的話是真的。你以後不要跟了我來,不要和我說話吧。”我說了後黃豆粒般大的淚珠一顆一顆的掉在石橋上面了。

  我在石橋上癡站了一會,覺得雙腿有點痠軟,忙蹲下來。鄰家的少女看見我蹲下來了,她也蹲下來。

  “×哥,我不和你說話,你就這樣的傷心麼?那末我不給我的母親知道,還是和你一路玩吧。”少女忙湊近前來安慰我。璉珊,在這瞬間自暴自棄的思想,險些叫我向她犯罪了。我的脣待翻過來向她的嘴邊送時,她忙站了起來。

  “臭!×哥,你呼出的氣息很臭!”她用她的小袖掩着她的鼻,蹙着眉凝望我。

  璉珊。你可以想象的出來,當時的我如何的難過喲!不單難過,她竟向我宣佈了我的死刑!


  璉珊,我的老母看見我的病勢沉重,把她飼養了一年多的肥豚賣給肉店裏,向縣城德國教會辦的醫院請了一個西醫來看我。

  醫生診察了後,像知道我的病身是再無希望了,但他不便說出來。他只給了我兩瓶藥水,一瓶是飯前喝的,—瓶是飯後喝的。他聽我每天還在喝酒,便要我戒酒。

  醫生來一回,老母便花錢不少,三元的轎費,五元的診察費,兩元多的藥費和款待他們的酒菜等要十二三塊錢。隔一天還要僱一個人到縣城去檢藥並報告病狀。但取回來的,還是一瓶黃藥水和一瓶黑藥水。我常看見母親一個人在廚房裏流淚。我看見了後忙輕輕地退回自己房裏來。老母的傷心,當然是爲賣肥豚的錢快要用完而我的病狀卻沒有變化。

  我不聽醫生的忠言,每天還要喝酒。老母哭着哀求我,要我暫時停杯。我沒有法子,不敢在家裏喝酒了,我只一個人跑到村街裏的一家小酒店裏去祕密的痛飲,村裏的人們沒有不知道的,只瞞我的母親一個人了。

  璉珊。我一個人覺得一停酒杯,心裏就萬分難過。一思念及你已屬他人的所有了,我的心房就快要碎裂般的難過。我不能不喝酒!要喝酒把這樣的痛苦的歲月昏昏沉沉的度過去。

  酒店的後面是幾家用木柵圍築起來的民房,可以說是個貧民窟。有織襪的,有剪頭髮的,有做木匠的,有拉牛的。聽說那個剪髮匠一天的收入不滿五百錢,不夠他一個人的伙食費。但她有妻,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妻現在又做了第二個女兒的母親了。

  酒店裏的人說,一天兩頓稀飯,他的妻若不預先留兩碗藏起,讓剪髮匠一個人吃時是沒有餘剩的。因爲他的胃袋像橡膠制的,不論飯量多少都裝得進去。他不管妻和女兒有得吃沒有得吃,他一個人吃飽了就跑出去了,他的妻女看見他走了後才把留下來的稀飯拿出來吃。有時候聽見他的足音,他的妻女又忙把才吃了幾口的稀飯再藏在櫥裏去。他的女兒常跑出酒店門口向街路的兩端張望。

  “你的爸早跑了,安心吃飯去吧!”酒店中人笑着和她說了後,她就忙跑回家裏去報告她的母親可以把稀飯端出來吃了。

  單靠剪髮匠的收入,不夠他們一家的生活費,剪髮匠的妻替人家的小孩子們做小鞋子,把所得的湊起來,才把一家三口的生活維持過去。自他的妻生了第二個女兒後,不單產褥期內的一切用費無從出,連做小鞋子的一部分收入也沒有了。我每到酒店喝酒,就聽見嬰兒的啼音和產婦的哭聲。酒店中的人說,沒有錢請接生婦,連臍帶都產婦自己剪斷的。剪髮的躲了兩三天不回來,產婦和她的大女兒餓了三天了,幸得鄰近的人分給了點稀飯和米湯才把她們的生命維持起來。

  璉珊,我是個神經衰弱的人,聽見她們母女的哭聲,我的眼淚早準備着流了。聽見了這些哀話後,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在那時候,說不盡心裏的苦悶,喝了幾盅悶酒後,不給他們知道,走到酒店後的剪髮匠家門首來。我在門首叫了一會,十二三歲的女兒走出來,我忙把衣袋中剩下來的七八個小銀角子交給她。

  “你去告訴你的母親,拿去買米吃吧?”我說了後急急的離開那家貧民窟。那小女兒接了銀角子後,只睜着驚異之眼不轉眼的望着我。

  璉珊,後來我才曉得我的老母那天給我的銀角子,是把我們家裏的米賣了兩斗的代價。我們母子已經是很可憐的人了,誰知還有比我更可憐的人!

  半個月後的一天下午,我循例到那酒店來時,店中人說剪髮匠在做小棺了——借他的做木匠的鄰人的鋸斧做小棺了。好奇心引我到店後去看那剪髮匠做棺木。並不算什麼棺木,是個長方形的木箱子罷了。剪髮匠一面刨一塊長方形的木板,一面也居然流着眼淚了。

  酒店裏人說,那個產婦睡了三天就起了牀,她敵不住飢餓,託人找了一個人家當奶媽去,過了十天她就把自己的嬰兒交給大的女兒抱,自己就出門當奶媽去了。每吃過晚飯就回來看一次,給點奶給自己的嬰兒吃。只有半點多鐘的工夫,又要急急地跑回僱主的公館裏去。每晚上睡醒來摸不着母親的嬰兒的痛哭,真的叫聽見的人敵不住,個個都爲那個小生命流淚。

  嬰兒今天早上死了。她的父親沒有錢買小棺木給她,只得自己做,把廚房的門和兩扇窗扉做材料。

  母親還在餵奶給別人的兒子吃,不知道自己的嬰兒因沒有奶吃死了呢!璉珊,你想這是如何的殘酷的社會,又如何的矛盾的人生喲!

  有生以來,我像所聽見的,所看見的都是這一類哀慘的、令人寡歡的事實。這個世界完全是個無情的世界!

十一


  我回到酒店裏來,感着一種悲哀,坐在酒堂的一隅沉默的喝酒。我想欲去這種悲哀唯有痛飲!我的母親若看見我的痛飲的狀態,不知如何的傷心呢!

  ——啊!母親呀!母親!我的不孝之罪,真萬死莫贖了!但我並不是立意要做個不孝的兒子。我是無意識的不知不覺成爲不孝的人了!母親!我知道你沒有一點野心。你並不希望我做大政治家,也不希望我做大富豪,你更不希望我做大學者,也不希望我做在現代有最高的權威的軍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早日痊癒,只希望我的身體早日恢復健康!但是,母親,你那裏知道我是個廢人了,是個前途絕望了的人!我深知你只希望我的病能夠早日痊癒,你就做你的兒子的牛馬亦所不辭!但是做兒子的再不忍看着母親做兒子的奴隸牛馬而永不得相當的報酬!我再不忍母親爲我受苦了!我今決意了!母親,你遲早都有傷心痛哭的一天。經一次的傷心痛哭之後,你得早日由痛苦解脫出來。母親,我不願再看你每天爲我的病受罪了!——

  我一邊喝酒,一邊起了這種自暴自棄的思想。璉珊,我思念到我的慘痛的運命,不能不歸怨於你了。

  我喝了幾盅熱酒後,望見外面的天色忽然陰暗起來。像快要下雪的樣子,空氣非常的寒冷,但我的體溫陡增起來,皮膚的寒感更覺銳敏。我不住地在打寒抖。我待要站起來準備回去,但鮮血已經涌至我的喉頭來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我發見我的老母親坐在我的枕畔垂淚。

  “媽,什麼時候了?”我氣息微弱的問她。

  “快要天亮了吧。你此刻怎麼樣?精神好了些麼?”

  我只點了點頭,母親說,我今天咯血過多了。醫生來說,體溫能夠低下,就不會有意外的危險。但我的雙頰還異常的灼熱,四肢的溫度比較平時也高得多。

  到了第二天,我望見長案上有幾封信,我要母親拿過來給我看。母親說,醫生吩咐過,體溫未低下以前,不許讀書和有刺激性的信件,母親苦求我等病好了些後再看。但我執意不肯。母親看見我要坐起來時,只得把那幾封信給我。我在這幾封信裏面發見了T君由學校寄來的一封信,我忙先拆開來讀。我讀了這封信後,苦悶了半天,到了早晨八點多鐘,才靜息了的鮮血再由肺部涌上來。

  璉珊,我不知恨你好呢還是恨T君好。T君這封信是報告你和高教授的婚約已經成立了。璉珊,這本來是我意料中的事,T君這封信,不過在我的舊傷口下再刺一針罷了。

  我的青春的歷史快讀到最後的一頁了。

  璉珊,我對你們的婚約並不懷嫉妒,我只恨你。知道你眼中的我和高教授的比較,我也自知對高教授無懷嫉妒的資格。但精神上殺了我的還是璉珊!

  我終於出縣城進了醫院了。循環在我腦中的是酒,血痰,肺結核,女性,學校,退學,約伯之淚,璉珊,高教授這些東西!

  T君突然的到醫院裏來看我,把你和高教授的婚期告知我了。我對你再無戀也無恨了!這是我最後不能不告訴你的!

  我只覺得我的周圍完全黑暗!

  看護婦每天替我的被褥灑兩次香水。但她每次還是用她的袖口掩着鼻孔進來。T君進來時,也同樣的用手巾掩着鼻孔,進來後又連吐了幾口口沫。

  “臭?”我不得不伸手向病牀邊的小臺上的香水取過來交給T君。

  “她說,她想來看你的病呢。”這恐怕是T君說謊來安慰我的吧。

  “她還來我這裏?我也不希望她的來訪了。”我只能苦笑着向T君。

  璉珊,你就真的想來,我也不允許你進我這房裏來。除了我的老母外,在這世界中再沒有人願意進我這房裏來的了。

  璉珊,我最後抄“約伯”第十七章裏面的幾句在下面寄給你吧:

  ……My breath is corrupt, my days are extinct, the graves are ready for me.

  ……Are there not mockers with me? and doth not mine eye continue in their provocation?

  ……Lay down now, put me in a surety with thee; who is he that will strike hands with me? ……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六日夜脫稿於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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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張資平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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