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物


  城西南有一匹小山,整整齊齊的像一隻帽盒,所以人們就叫它帽盒山;有的把音讀轉,便成了冒火山。正在山尖上有一座石塔,這座塔倒真像一個帽頂了。從遠遠的地方望去,還可以看見塔的影子斜放在山坡上。眼力好的人,也許可以看見影子底下是不是有着人。我曾試探着問過她,但她沒有回答。(她不知道那一次我和她兩個人在塔底下坐了那麼長久,我的心是如何的跳躍,我的膽是如何的恐怯來着。)記得那一次我還對她說過:“現在我是多麼輕鬆,多麼幸福!城垣,市塵,人家……都放在我們的腳底和眼下,也好像全是一些不必要的度外之物似的。可是幸福,一經自覺的幸福,幸福便已成爲過去的了。如今的一切,也徒然是日後追懷的殘痕而已。”

  我們默默的望着東邊的異龍湖,湖面上一抹蔚藍,一抹碧綠,一抹緋紅,一抹素白……這美麗的幻變,真不知是天上的?還是人間的?還是我心靈的冒險之反映?唉,這匹小山當初一定是噴過火的吧?(塔下)


  異龍湖確是一面大的明鏡。南岸有五指山伸到湖中,形成了幾個小小的港灣。蔥茂的樹木遮蓋着每個山頭,好像那邊另有一個天地。有一個山頂上有着廟宇,望過去就如同中古時代南歐沿海的那種莊嚴的堡壘和陰森的水牢一般。

  湖上有幾個小島,我只去過大瑞城和小瑞城兩個地方。大瑞城還可以從一條長堤上走到,小瑞城完全圍在水的當中,必須划船才能上去。那一次我們在湖上遇着風浪,險些兒把一隻小船弄翻掉,可是我不知怎麼竟這樣想:即便葬身魚腹了,我不是和她同過舟嗎!

  從小瑞城的一個敞臺上展望,一片滄茫,萬頃波光,我禁不住地由衷讚美着:女性的海啊!(湖上)


  沿沙河和樹排往西北走,穿過符家營,再傍溪走一程,便可以望見一叢林木極爲蔥鬱的地方。在那裏有一潭清澈的水,水面上也是永遠涌現着一圈一圈的紋路。潭邊的一株大榕樹,不但蓋着全個潭面的頂空,而且還給周緣撐起了無數柄的綠油傘。這裏是幽靜,沁涼,幾乎近於陰冷了。

  那個祀奉黑龍的小廟,就緊靠在潭的左邊。門鎖着,從牆裏卻伸出一簇一簇的紅球花,好像魔女的化身在不耐寥落地窺探着外間的動靜。

  地上滿鋪着一年兩年落下來的新的陳的榕樹子子,它做了我們的墊子,也代替了我們的話語——我們把它一顆一顆的投進潭裏,看着它無言的沉落,就好像我們也不會永遠被並列在地面上似的。

  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了伊甸樂園,那是爲了犯觸上帝的意旨;然而我們可以發誓說我們並沒有罪,運命卻使我們分別了!(潭邊)


  多少碑碣已經作了牆基或是鋪成路面了,縱然還有一些模糊的字跡留在石上,卻沒有人再去低頭理會那些已往的事蹟,和故人的姓名與生卒年月……

  學校大門的外邊,經常有一羣石匠在那裏矻矻不息的工作着。他們鑿開一塊一塊的岩石,或是磨平一塊一塊舊的碑碣,丁丁鏗鏗地鏤着條紋,刻着一行一行的文字,作成一座一座新的石坊,填砌在墓前好像三道小門——門是開不開的, 門上刻着許多字。

  在夜晚這些石匠的工作也不停止,熒熒的幾個燈火,照耀着他們的古銅色的面孔,除了丁丁鏗鏗的斧石之聲以外,也只有黑色夜幕中所迴響起來的丁丁鏗鏗,丁丁鏗鏗……

  這是一種工作,一種嚴肅的工作,也是啓示在地上的人們,應該怎樣才能留下一種比刻石還要長久而不磨滅的工作罷!(石匠)


  暗路夜行的人們,他們沒有電筒或燈籠或火炬,僅僅拿着幾片薄薄的木板條,燃起來便可以照亮了前路趲行。火花邊走邊落着,給路上留下一點一點的紅的虛線,彷彿也度量出黑夜的深沉與寥寂。

  逢街子的時期,成把成把的在攤上出賣着,我終於打聽出它的名字叫“燭筏”來。

  “燭筏”,真是一個最恰當最好聽的名字了!由這個名字我好像想到帶着光明而渡過黑暗的意思。(燭筏)


  我常常想着世上最浪費最多餘最表示人類心地窄隘的東西,莫過於環圍着家屋外邊的那一堵一堵長長短短高高矮矮的牆。大概自從有了竹籬木柵以後,恐怕人類的文明已經蛻變過了。你看,那透不過一點一線氣息和光亮的牆壁那邊,不是好像告訴我們有什麼野蠻物在內嗎?那在內的好像乾脆用牆壁擋駕道:外邊的野蠻物止步!

  我看見這裏到處利用仙人掌仙人鞭一類的植物當作牆界圍欄之事,纔不禁有如上的感想。不過,這些結壯的厚實的帶刺的植物,卻也給我帶來了一種南國的幻景:我喜歡在熱風裏裸光了身子,卻不願意在冷氣中着上棉裘。(棘籬)
Previous
Author:繆崇羣
Type:散文
Total Words:1692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