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样忧愁吧,只有看天命是如何。要是不该死,不医治也会好想来。”
妻说完了,泪是更多地流下来。真要是把一点点的钱都用尽了,将来不也是要饿死么?论年岁他是二十二,才从初级中学毕业,没有和社会接触过。像这样的资格,还能受社会的热烈欢迎么?在这样情况之下,亲友又都是拖了冰一样的脸。他不敢追想从前父亲在世,当他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家里常常有亲友长住,笑着闹着像一家人,父亲是不会弄钱的人,也不会交结权贵,所以卸任后就渐渐地陷入了穷迫,而到自己死的时候,不得不有一点羞愧的样子。因为没有留给儿子多少钱。起初,他不大肯听从妻的话,可是医生走了之后,她就要哭着,不许他到街上去买药。一向是很深爱着的,他的心真是不忍。有时候也想到将来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就答应了妻的请求。
想不到妻的病很快就好起来。像桃花来渲染春天一样,她那苍白的颊上,也涌起了一点点红润来,这样,他的心一半是轻松下来了。可是将来的生活,仍然在他的耳底嗡嗡地叫着,在等待他的回答。
出路在哪里呢?既没有使人钦仰的资格,又没有显贵的亲友,就凭自己的力量,每天总是垂了头回到家里来。爱妻殷殷的问询,由羞愧而引起气愤来。真是,近来的性情不知如何是如此的暴躁了,看到妻含了泪的眼,他又在追悔着,只好去劝慰,一直到她像没有事的样子。
一天,他从街上回来,手里拿了报纸。才走进来就向着妻说:
“玲,这有一个机会了!”
正在缝着衣服的妻,听了他的话,立刻把手里的布料放下,走到他的身前去。
“什么机会?你快点告诉我?”她露了迫不及待的样子。
“这不是一条新闻么,路局在招考车僮。”
“车僮是什么呢?”妻不解地问。
“那就是——”他的脸红起来,“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在车上……怕不是十分高贵的职业吧!”他说过把头低下去。
“只要是在道德上没有缺陷就可以。”妻把报纸拿过去,用心地看着。“你看,这不也是限定了初中毕业的资格么?”
“是呀,我也看见,不过,不过,总像很难为情的。”
“把自己的劳力来出卖,没有什么不光荣吧?”
“管他什么呢,活下去是最要紧的事。”他露了坚决的样子,略为用手指抚了一两下凌乱的头发。
经过了规定的考试,妻很关心地问长问短,在他呢,反而觉得淡然了。想着就是录取了也不过二十二元的月薪,像仆役一样地听旅客的指挥。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安,一直到手里拿了印着录取者名单的报纸,心跳着,脸红着,仔细地在寻着自己的名字。
妻也凑过来了,问着他:
“你在看什么新闻,这样用心的样子?”
“路局发榜了,呵——呵有了,我取上了!”他过于兴奋,稍稍带了一点疯狂的样子。
妻的脸偎过来,嘴里轻轻地叫着;
“君,我的心!”
“玲玲!”他也低低地应着。
经过了报到,查询,他又缴上去一张半身小照。在第二天的下午,他取来了车站的出入证。由车务处的指派,他是在二〇二次通车的二等车上。工作要在三天后起始。
这次车要从天津开到浦口,停一天,然后再经过天津,开到辽宁。从辽宁再开回天津,他才能得着一次休息。这情形在他,以为是很难忍受了。他还没有和妻离开过一天,想起来那总该是很难过的。
可是回到家里,妻给他鼓励,自己也就能伸直了身子说一句:“好,去就去!”
车是下午十点钟开出的,在五点钟的时候他就把应用的衣物放到车上去,那里,他遇见了同伴,也是二十几岁的人,脸色微黑。自己为自己介绍过,知道那个同伴是一个单身汉子。他心里颇有一点羡慕。可是想到妻子的一切,他又深自庆幸着。
“这车里就是我们两个人么?”
“不是,还有津浦路的一个人,本来是没有的,谁叫这次车要到浦口呢,就没有法子办。”同伴露了一点愤慨。
他的心里又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了。说是多一个人,自然工作可以轻些,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同伴好像很直爽,也有一股热诚。
“请你喝杯茶。”同伴倒好了一杯茶送给他。
“不客气,我就要下去,晚上再见!”他说完点着头走下去。
“晚上见!”同伴还站到车门上向他招着手。
回到家里,稍为休息一下,晚饭就陈列上来了。两个人都是异常沉默,不知道说什么话是好的样子,温柔的生活,从此就被生活的铁链绞断了。牺牲了两个人共同的幸福,各自忧愁,烦闷;换来物质的满足,维持着在不快的精神中活下去。要这样地一直活下去,到老了,死了的地步。
最后是把保重的话,相互地重复吩咐着。妻故意做成能分能舍的样子,他也只得用手帕擦干了眼角的一颗泪珠,匆匆地走了。
街市仍然像是从前一样明亮,喧闹,丝毫也没有走了一个人的悲哀。他的左手提了妻特意做好的一盒点心,低了头,走上向车站去的电车。
正在行驶的车,风很强烈地吹进来,司机者高兴地用脚踏着铜铃,“当当……”地响着。
到了车站。他跳下来,向着列车走去。时候是八点钟了,只有三等车里已经有了乘客,头二等里面还是很冷清的。
“怎么,这样早就来了,再迟一会儿也可以。”同伴正躺在床上立起身来说。
“你睡着吧,打搅你真对不起。”
“不,也快要到时候了,把衣服该穿起来。”
同伴从箱里取出两件衣服来,是白色镶红边的长衫,把一件送给他。
他俩都穿好了,他看见在左方的胸前绣了车僮两个红字,一种说不出忸怩的感觉又在心里涌上来。
时候到九点钟,就有人上来了。客人,脚夫,送客的人,在狭小的甬道中挤来挤去。他像其余两个人一样地关照旅客的床位,安置箱箧,或是送去一杯清茶。人是这么多,好像中间的关系还没有确定,所感受的难堪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多。
在一声尖锐笛声之后,火车渐渐地移动了。他倚了车门,看着渐小的灯火,他是没有一点目的地,也登上旅程了。
他由于同伴的指导,把卧具为旅客铺好,才走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就听见电铃的声音。他知道是五号,把机关拨好,就走过去。
“Boy,再去冲一点开水。”一个说着奉天话的旅客这样吩咐。
这第一个字多么刺耳呵!他好像一点也不能忍耐。他想和那个旅客这样说了:“客气些好么?我也是凭劳力来换钱的,我也不是在你的家里做仆人!”可是他没有敢如此说,他只好应着:“是,先生。”
可巧,水没有沸起来,他不得已坐在自己的房里去等。没有几分钟那个旅客就不耐烦地叫起来:
“喂,Boy!水为什么还不拿来呀?”
“水还没有开,请您稍等一下吧。”他急忙赶过去说。
“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连开水都不预备!再说,就是没有你也来告诉我一声,省得要我来死等呵!”旅客的手扠在腰上很生气地说。
“不是——”
“什么不是,他妈的,——”旅客把袖子拉起来,像要打的样子。
这时另外的同伴就赶了来解劝,他垂了头走回去。
过一些时,一个同伴也来和他说:
“你怎么和他吵起来?”
“什么,还没有等我说话就闹。他要开水,水没有开,就为了这点事。真是,一点道理也不讲。”
“有什么法子,做了这样的事,就是奴下奴。他说东就要随了他东。人有了钱,脾气也就特别坏。像我们,只有忍耐的一条路。”
他自己心里想着,也是只有忍耐。
车开行了一小时之后,所有的事情也渐渐就绪。他是分配在第一次守夜,到夜半一点钟。他打开车窗,一丛丛的树影闪到后面去。月光把原野照得更沉寂了。他想起妻,这时一定也为离愁所扰,就是睡到床上,也不见得能睡着吧。每次月光不是洒在床前么?她想得到那月光也在照着我么?她也许哭着,把枕头也染湿了。她想不到我是在旁人都安睡了的时候,一个人守在这里吧?
他正在呆呆地坐着,忽然一个旅客,从房里伸出半个身子来,眼还没有睁开模模糊糊地问:
“德州到了没有?”
“还没有。”他站起身来应着。
“到了的时候不要忘记告诉我,我要买烧鸡。”
“好,您放心吧。”
睡意时时来使他的眼闭拢起来,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声音又是那么单调,他更觉得疲困了。可是到规定的时候,他能把衣服脱下去,睡到床上;他反而觉得清醒了。
在行驶中车身微微震荡,胸中的心像是在水上飘浮着。他的心更焦躁了,想起不能入睡,就担心着明天的工作。
失眠的时候使他想起一切过去的事,他忽然流出眼泪来了。
可是人事真是难分析的,在半年之后,他已经是很熟练了,而且像以前那样的感觉也不再存在。每次自己也颇疑惑,就是这疑惑也就一直任它存留着。每月有了百元左右的收入,生活也很安定了。
一天,车停在浦口,是预备在下午七点钟开出的。本来这次车衔接着四时半到南京的沪宁车。这样,为了从上海到北方的旅客的便利。可是到了五点半钟,仍然看不见一群旅客的踪影。他问过路警才知道因为兵车的阻碍,旅客都是从下关码头过渡,所以要等到六点钟的轮渡才能过来。他正为了穿上制服流了许多汗,听到这话,就把衣服脱去,挥着蒲扇。
果然到了六点钟敲过的时候,许多脚夫和旅客走进来了。一个青年旅客走上他这辆车上来,是二十几岁脸色微红的人。他走过去。
“您贵姓?”
“我姓陆。”
“陆先生,您的铺位是在旅行社订的吗?”
“是的。”
“那在六号,您过来好了。”他自己在前面引导着。
“您是上铺,有几件行李?”
“就是两件。”
“好,我替您安置吧。”他又向着脚夫说:“你放下来。”那旅客付过了脚夫的钱,把帽子取下来。他才要稍谈几句,又看见另外的旅客,他只好又走过去。
现在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烦躁了,处置着种种的事情,处处可以看出他的经验来。他很有条理地替旅客们安放行李,把和旅客们为小费而无理争吵的脚夫推到车下去。可是天太热了,脸上的汗一直流下来,他不断地把长衫的下襟拿起来擦着。到了车开行的时候,他才有了空闲去洗洗脸。
开车的时候就是七点钟,虽说是在夏天,火红的太阳也就要没下去了。一站两站地过去,夜也就一步步地沉下来。这时他又该为旅客们到餐车跑来跑去忙着了。到九点钟他才能吃晚饭,旅客们多半是安逸地睡在床上,在闲谈,在哼着歌曲。
旅客们都好像是没有一点事,除去吃就是睡。单身的旅客又不善词令的,在旅程中是寂寞得像在一个人的世界中。既不能一点事也没有说得很动听,所以只好沉默着。有时闭起眼来想着一切过去和未来的事情;或是把脸近了车窗,望着向后飞奔的景物。
他吃过饭,就看见那青年旅客一个人在甬道中站着。好像在那里想着什么,一个手指轻轻地敲着玻璃窗。他顺步走过去。
“您是从什么地方来?”乘着旅客望着他的时候说。
“从上海来。这次客人不多吧?”
“不多,空了好几间。”
“那我麻烦你,请你替我换一间好么?”旅客带着笑和他说,“我的房里人太多了。”
“可以,可以!您住到一号去吧。那间还空着。”他也很高兴地说。
“立刻就搬过去吧。”
他随了那旅客走到六号去,把衣箱和零物一件件送到一号。事情都做完了,那旅客请他坐下。
“不,我不累。”他还拘泥着他的本职。
“不要客气,就请坐下谈谈。”那旅客很诚恳地和他说。听了这样的话,他只好坐下来了。
“您是到北京去么?”
“不,我到天津。”
“在上海住了多久?”
“三年了,我是在××大学读书。”
“呵,您是在上海读书!”他颇觉着一点凄然。
“你在这车上有几年了?”旅客取出两个苹果来,把一个送给他。
“谢谢您!”他急忙站起来接过去,“我只在车上半年。”
“怎么,待遇还好吧?”
“月薪只有二十二元,可是说起来能有一百元的收入。”
“那也是很好了,家里的人要是太多也是很难吧?”
“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有我的妻。”他把头低下去。
“那一定很够用了。”
“是的,可是我们也都是考进来的。”
“那么你以前一定在学校里读过书?”
“天津××中学初中毕业。”
“为什么不读下去呢?”
“陆先生,没有钱的人,有什么法子呀!”
看着那旅客,比自己也大不了两三岁,可是别人有无限的前程,不论是在学业上或是在事业的成就上。这不同在哪里呢?他想寻出来,他仔细看着那旅客,可是什么也没有寻得出来。
“现在就是从大学毕业的人,也不见得就能有多大的用处,其实经验比学问还切用,在任何方面的努力,都可以走到成功的路上。”
说这话的时候,那旅客像是很诚恳;可是在他听起来,就好像是故意用以来敷衍他的话。他并没有从这话上得到安慰,他也不愿意使旅客看透了他而感到失望,他立起身来告辞。
“再谈一些不好么?路上没有什么事。”
“时候不早了,我想您也该安歇。”
“呵,真是,就要到十一点钟。”那旅客把怀表取出来看过说,深深打着一个呵欠。
车的速度慢下来,为了一月来的霪雨,只有半尺样子,水就要没了铁轨。微风吹起波浪来,打着路基,拍拍地颇引人想起坐在船上的滋味。因为避免意外的危险,列车也只得慢慢地推进着。过些时,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
这里只有一个路员拿了方旗在黯淡的灯光之下。还没有受近代文明的小市镇,在夜里,油灯是那么影绰绰地照着,更容易使人追想到古代,或是死去了的事迹。他常常高兴在这样的地方走下去。在这里他记起了死去的父母,好像他们是住在这里的。
车到了济南,全程已经走过一大半了。正是黄昏的时候,一群乌鸦叫着飞过去。天气不知怎样是异常地热,汗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像水一样地淌下来。
“北方也是这样热呀!”
他听见这句话,回过头去,就看见那青年旅客,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挥着扇子。
“您不知道,这两天都到过一百度。”他接了旅客的话说。
“还是走起来好,能有点风。”
“可不是么?已经停了十几分钟,再过十几分钟就要开了。”
在他的心中,欢喜这旅客的爽快,没有一般有了财势的人,就看轻站在下一级的人的行动。说句真话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在敬仰爱慕之外,他还想说一句:“先生,您原意么,和我做一个朋友?”可是几次他也没有能说出口来。他不愿意想着那旅客一定会听过了他的话就冷笑,像猫头鹰的嘴脸;他总想着是自己没有这么大的力量。遇见这样的人,使他一点也不再感觉到职位本身的低贱。在旅客那面不过多把“谢谢”两个字说着,可是他的心就那么安适了。
车从济南开出之后,同伴就和他讨论着收小赏的事了。本来这是不需要的,就因为加上津浦路的工人,所以他们每次总是预先暗地里和旅客们就说好,把小赏的一部分给他们两个人。因为这缘故,他们每次是分配好去联络这一辆车上的客人。
“住在一号的客人你去说吧,他好像和你很好的。”同伴向他说。
“好是很好,可是——”他觉得怕难出口似的,他的眼看着窗外。
“算了吧,做这种事,讲不得什么难为情,我们也不是来交朋友!”同伴像早已看透了他的心,笑着向他说,“我们是为什么的?钱在他们的身上不大要紧,可是我们却不能少。不是么,一家人都在等着你养活呢!”那同伴颇明世故的样子向他说。
自己想想这话也不能算不对,真若是只靠了每月二十二元的月薪能有什么用呢?他终于答应着:
“就是照你的话去办吧!”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分头去。”同伴立起身来。
“你先去,我稍为歇一下就去”
看着同伴走了出去,他就两手捧着头,呆呆地想着。他总以为这是不大妥当,不大应该的事。在一个人拿自己当做了朋友看待,就不该再为这些小事斤斤计较;虽然在另外一方面想,也是颇有道理。可是既然答应了的事,不去做也说不下去,他懒懒地站起来,走到一号的门前。他很快地在门前闪过去,好像是到另外的地方去。他看见了那青年旅客正躺在床上,手里端了一本书。
就是这样地闪来闪去地也是好几次了,也没有能鼓起那么大的力量走进去。还是那旅客叫住他,他才很不自然地站住。
“没有什么事吧,请进来谈一谈也很好呀!”躺着的旅客说着这样的话,就坐起身来,把书放到一旁。
“没有事情,您还没有睡呵?”他的脸上强自带了笑容。
“明天七点钟一定可以到天津了吧?”
“差不多,误了一点时刻已经追过去了。”
“你的体格也很好呢!”那青年旅客忽然这样说。
“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很欢喜运动,到做了事,就没有那种自由了。可是每次歇工的时候,总还是喜欢到体育场去打篮球。”
“这样很好,强健的身体对于每个人都需要的。”
把这件事说完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他很想就着这机会把那件事说出来吧,可是自己又好像把从经验上得来的如何把它委婉说出的技巧忘记,同时自己也想到实实在在是不当说出来,他把眼偷偷地望着那旅客的脸,是那么诚恳动人,他的心更坚决了,就一直任这沉默在他们中间继续下去。
在这时,他又想起了临行时妻如何告诉他设法拿一点钱来,月底是有不少账要还的。同伴又曾经那么殷殷地托付过,他不得不想法子说出来了。
“先生,我和您商量一点事。”他的声音异常低。
“什么事情,尽管请你说吧。”
“那是——那是——说到您赏给我们钱的事。”他说了这样的话,立刻觉得脸上是红涨着。
“这条路我还是第一次走,不太熟习,普通每位给多少钱呢?”青年旅客仍很自然地说。
“大概总是三元吧。我是想请您把一部分的钱给我们,暗地里不要给旁人知道,因为普通都是大家均分的。”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可是这钱怎样分开呢?”
“我想您给我们一元五,再给公众一元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到这时候,他也能坦然地说出来了。
“我没有零钱,再则给公众一元五也难看。我想一元二元地分开吧,你说好不好?”
“好,好,没有什么,我谢谢您。”他说完了,就站起身来,头也不敢仰起来走出去。
他好像犯了罪一样地,呼吸也不平匀了,匆匆地走到自己的房里去。虽然是把朋友所托的事情做得完善了,可是心上的负担是更重了。他好像不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气。立刻他就追悔不该这样做了,就是少得几个钱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想这是多么不体面的一件事,他想象着那旅客一定看不起他,甚至于比那些粗俗的人还要重些。他就为这件事烦恼着,一直到了睡在床上的时候,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成。他想从床上爬起来,到那旅客的眼前说:“先生,您不要听我那话吧,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您千万也不要记在心里。”可是那旅客真的就能把他所说的一切都忘记,像没有那回事一样么?他知道说出去的话像散出去的种子,是不容易收回来而免去发芽和滋生的。
就为这件事,一夜间烦恼着。
到了第二天早晨,虽然头是沉重的,眼也有些发黑,他还是不得不强自支持着起来。这时候旅客们又都为整理行具而忙乱着了。他又走到一号去,那青年旅客早已收拾得差不多,上衣也穿起来。
“就要到了吧?”
“是,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么?”
“没有了,这是我答应过给你的钱,你拿去吧。”那旅客把一张钞票塞在他的手中。
立刻,他觉得这话在刺着他的心,他知道他应该带了笑脸,可是他好像忘记了怎样笑。他知道脸上在烧着,通身也像是烧着了。他的手微微颤着,头低下去。他一面喃喃地说着“谢谢”两个字,一面慢慢地走了出去。
“怎么样,得手么?”同伴从间壁的房里走出来低低地向他说。“可以,可以,……”他说着,惘然地把那张钞票送给同伴:“这是你应得的份。”
“你的呢?给了这么多!”同伴惊讶的样子。
“唔,唔,……我已经得着了。”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才感到移去一方压在胸前的石块那样的松适。
(选自1934年2月新中国书局出版的《群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