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村前大路上堆积着澹澹的斜阳光,已经是暮晚的时候了。从这条大路上回家的牧童们坐在水牛背上悠然地在唱着歌,那些水牛们跑得很是纡徐,面孔上挂着一种自得的神气。大路两旁,闪映着甘蔗林的青光,望过去,和冥穆的长天混成了一片。

  这路的尽头便是一道用几片大石排列而成的高约一尺的短垣。这短垣的作用大半是在阻止着家畜——尤其是猪——到田园上去践踏,同时,便也成了一道划分村内村外的界碑。从这短垣踏出去的是出乡,踏入来的是归乡。短垣旁有了一株龙眼树,那盘踞着在路口就和神话里的虬龙一般。这虬龙站在这路口走关注着这乡中进出的人们,做他们的有益的伴侣,从他们的祖先时代到现在,一直到将来。

  景象是平静到极点了,然而这平静继续着没有多久便被一个生客所打破。象一片石子投入一个澄澈的池塘,池面上即时起了涟漪似的,这生客刚从甘蔗林伸出头来,坐在牛背上的童子们即刻便注视着他,喧嚷起来了。

  “喂,那不是百禄叔吗?”

  “啊,‘番客’来了!啊,百禄叔一定是发洋财回来呢!”

  “啊哈,百禄叔,我们要‘分番饼’啊!”

  “啊哈,番客!”

  “啊哈,发洋财回来了!”

  这所谓“百禄叔”的是一个瘦得象枯树枝一样的人物。他显然是被这些村童们的问讯所烦恼着,他甚至于想再走进甘蔗林里去,但他刚把脚步向前踏进了一步,却又停止了。他的脸上显出多么懊丧而且悲伤啊。他的目光暗弱的眼睛闪了又闪,眉毛不停地在战动着。

  “×恁老母!不要做声吧!”百禄叔忽而奋勇地走到大路上,口里喃喃地叫骂着。虽然,他没有害病,但他开始发觉他的两足是在抖颤着了。这蟠踞着在路口的老树,这老树旁边的短垣……这说明他的确地是回到了家乡,然而这倒使他害怕起来。他感觉到他没有回家的权利。……

  他在甘蔗林旁边的大路上呆呆地站立着,眼泪浸湿了他的多骨的面孔,这使他的形状显出和一个老乞丐一般。

  坐在牛背上的村童们看了他的这种形状都惊讶而沉默着。他们都已看出百禄叔是倒霉的,他和旁的“番客”并不一样。

  “百禄叔,你遭了劫贼,金银财宝都被人家偷了去吗?”一个年纪较大的村童问,带着同情的口吻。

  “怕是害了病吧?”另一个也是用着同情的口吻发问。

  百禄叔只是沉默着,眼睛望着冥穆的长空,村童们的说话他显然是没有听到的。

  在农村里不幸的事件是太多了,每一件不幸的事件都不能怎样伤害着人们的心灵。儿童们尤其是天真烂漫,不识愁惨为何物。所以,坐在牛背上的这些村童虽然在替百禄叔难过,但他们的心情却仍然是快乐的。这时狗儿尖着他的嘴唇,摇摆着头,很得意地仍在唱歌:

——我的爸爸是个老番客,


我的哥哥到外面去当兵;


我亦要到外面去闯一闯呀,


待到我的年纪长成!——


  阿猪年纪比他大了一些,更加懂事些。他听见狗儿这样唱,登时便摆出师长一样的神气这样唱着:

——臭皮骨弟,


太无知;


你的爸爸许久无消息,


你的哥哥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你的妈妈整天在吞声叹气,


亏你还有心肠到外面去!——


  百禄叔仍然呆呆地在站立着,他惟一的希望是天快些黑,他可以隐藏着他的难以见人的面目在夜幕里,走回到他的家中去。这不是太奇怪的事体吗?他曾经在和邻乡械斗的时候拿着一柄“单刀”走到和敌人最接近的阵线上去,曾经在戏台前和人家打架的时候,把他的臂膀去挡住人家的杆杖。可是,他却没有勇气回到他的家中去。

  村童们一个个归家去了,他们的清脆的歌声,活泼的神气,葱茏的生机都使他十二分羡慕。这使他忆起他从前的放牛的生活来。他的脑子里跃现着一幅幅的风景画片,草是青色的,牛是肥肥的,日光是金黄色的。那时他的歌声,他的神气,他的生机也和现在的村童们一样的,然而这一切都消失去了,牛马似的生涯磨折了他。他相信这是命运。是的,一切都是命运。他想现在的这些村童,将来也免不了要和他一样变成老乞丐似的模样,这也是命运。关于这一点,他是很确信的,一个人要是命运好的,那他便一定不会到农家来投胎了。

  百禄叔想到命运这一层,对于现在他自己这样惨败的状况几乎是宽解起来了。但他一想到他的老婆和他吵闹的声音象刺刀似的尖锐,他的心里不觉又是害怕起来了。

  ……

  呆呆地站立了两个钟头——这两个钟头他觉得就和两个年头一样长久——夜幕慈祥地把百禄叔包围起来。星光在百禄叔的头上照耀着,龙眼树,甘蔗林都在沙沙地响。象喝了两杯烧酒似的,百禄叔陡觉兴奋起来了。他拔开脚步奔跑着,就好像在和人家赛跑似的奔跑着。一个蚂蚁尚且离开不了它的蚁穴,一只飞鸟尚且离开不了它的鸟巢,一个人那里能够不想念他的家庭呢。百禄叔虽然是害怕着他的老婆,但他想世界上最甜蜜的地方仍然是家庭哩。

  他奔跑着,奔跑着,石子和瓦砾把他的脚碰伤了,但他一点也不回顾。最后,他终于孤伶仃地站在他的家的门口了。他的心跳动得很利害。他想他的老婆如果看不见他,让他幽幽地塞进家里去便再好没有了。

  可是百禄叔的想象显然是失败了。当他刚把他的脚踏进他的家中的时候,那身体笨大,两只眼睛就如两只玻璃球的百禄婶已经发狂似的走到他身边来。她呆呆地把他怒视了一下便把她手里的扫帚杆向他乱打,同时歇斯地里地啼哭着,咒骂着:“你这短命!你这‘白虎咬’!你还没有死去吗?……”

  百禄叔的脸色完全变成苍白了,他的嘴唇一上一下地战动着。

  “你这×母!”他抢开了她手里的扫帚杆,喘着气说。

  “你这短命!你这‘白虎咬’!亏你还有面目见人!亏你也学人家讨老婆,生儿子!……你这短命!你这‘白虎咬!’哎哟,‘过番’!人家‘过番’,你也学人家‘过番’!你‘过番’!‘过番’!‘过番’!过你这白虎咬番!……”

  “×母你,不要做声好不好!”百禄叔把头垂到他的胸前,两手紧紧地把它抱着。

  “不要做声!……你这短命!……你这白虎咬!你也学人家‘过番’,人家成千成百地寄回家来,你呢,你连一个屁也没有放!……你这短命!你这‘白虎咬’!……我不是苦苦地劝戒你,叫你不要过番。‘作田’(即耕田的意思)虽然艰苦,嘴看见,目看见,比较好些。你这白虎!半句说话也不听,硬要‘过番’,(过番,即到外洋去的意思。)你说,‘番邦’日日正月初一,伸手便可以拿着黄金!你这一去包管是发洋财回来!发你这短命的洋财……你也不想想,一家四五个嘴,阿牛,阿鸡又小,不会帮忙,你到番邦去快活,一个钱也不寄回来,叫我们怎样过活呢!……你这狠心的短命!你这狠心的‘白虎’!你的心肝是黑的,你的心肠是比贼还要狠啊!……你这短命!你这‘白虎’!……”百禄婶越哭越大声,越哭越伤心。她终于再拿起扫帚杆,拚命地走到百禄叔身边去把他乱打着。

  “你这×母!你是在寻死吗?”百禄叔又是把她手里的武器抢开,出力地丢到门外去。他觉得他的老婆咒骂他的说话句句是对的,他自己也把那些说话向他自己咒骂了一千遍以上。但他暹罗也去过了,安南也去过了,新加坡也去过了,到处人家都不要他,他在番邦只是在度着一种乞丐似的生活,哪里能够把钱寄回家里来呢。用着一种近于屈服的口气,他这样地继续着:“赚钱也要看命运!命运不做主,这教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并非不知道家中艰难,但没有钱上手,我自己也得捱饿,哪里能顾到家中呢?……”

  “你这短命,你既然知道番邦的钱银难赚,怎么不快些回来呢!……”百禄婶的阔大的脸部完全被眼泪和鼻涕浸湿,她拿起她的围巾出力地揩了一下,愤愤地用拳头打着她的胸。“唉!狠心的贼!阿牛,阿鸡又小,不会帮忙,阿狮虽然大些,单脚独手怎样种作呢?……你这短命,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要是我年轻一些我早就想去嫁了!你这短命!……”

  “你这×母!你要嫁就嫁人去!”这回,百禄叔却有些愤然了。

  “嫁人去!你这短命!你这白虎咬!要是我真个嫁人去,看你怎样抚养这几个儿子!你这狠心的短命!你这狠心的白虎!……那一回,你这短命欠纫秋爷的谷租,被他捶打了一顿,回到家里来便要对人死,赌神咒鬼,说你以后一定不种作了。我不是向你说,穷人给人家捶打一两顿,这有什么要紧呢?如果照你这种想头,受点气便不种作,那天下的田园不是都荒芜起来,人人都要饿死了吗?你这白虎,半句说话也不听,偏偏要过番去!过番!过番!过你这白虎咬番啊!你这短命!你如果在番邦死去倒好些!……”百禄婶咒骂混杂着啼哭都和喇叭一样响亮。这时她的门口已经被邻右的来观热闹的人们层层围住了。百禄婶的儿子阿牛,阿鸡也从外面走回家来。阿牛年约七八岁,阿鸡年约五六岁,他们都睁着小眼睛,望望着他们的母亲和这个生客。为着一种义愤所激动着,他们都向着这生客叱骂着:“喂,×母你,不要坐在我们家里啊,你这老乞丐!”

  “啊,我要打死你哩!”

  百禄婶一一地给他们打了一个耳光,顿着足叫喊着:“你们这两个小绝种!”

  阿牛和阿鸡都啼哭起来,滚到门外去。观热闹的人们都大声地哗笑起来。

  “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识!哈哈!”

  “哈哈!叫自己的父亲做老乞丐!”

  这时白薯老婶从人群中钻出她的头发白透了的头来。她用着她手里的“拐杖”出力地击着地面,大声地咒骂着:“砍头的,你们这些没有良心的砍头!人家这样凄惨,你们偏有这样的心肠来取笑人家!”

  “对呀!你们不要太没有良心啊!……”芝麻老姆赞同着,她也颤巍巍地挤进人丛里面去。不知那一个顽皮的在她的背后把她推了一下,她全身摆动着,几乎跌下去,口里却喃喃地咒骂着:“呀!那个白虎咬仔,这样坏透啊!”

  百禄婶这时已经不大哭着,她用着诉苦的声气向着这群观众诉说着:

  “大家呀,你们听呀,世上哪里有一个人象这白虎咬这样狠心狗行啊!……过了这么多年番,连一个钱也没有寄回来,这要叫他的妻子吃西北风吗?……”

  百禄叔只是沉默着,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他的样子是可怜极了,那灰白而散乱的头发,那破碎而涂满着灰尘的衣衫,那低着头合着眼的神气,处处表示出他是疲乏而且悲怆,处处表示出他是完全失败,被这社会驱逐到幸福的圈子以外。为什么会致成这样呢?依照百禄叔的解释,这是命运;依照百禄婶的解释,这是因为他忍受不住人家鞭打,不听说话地跑到番邦去。……

  白薯老婶眼睛里湿着眼泪,走到百禄嫂身边去,挽着她的手,拍着她的肩,象在抚慰着一个小孩子似的说:

  “阿嫂,不要生气啊。阿兄回来就欢喜了,钱银有无这是不要紧的。……”

  芝麻老姆频频地点着头,自语似地说:

  “对阿,钱银实在是不紧要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运气一到了,钱银会来找人呢。”

  “唉呀,老婶,老姆,你们不知道,这白虎咬完全不象人!……他累得我们母子一顿吃,一顿饿,捱尽千凄万惨!……”百禄婶又是啼哭起来,她把她的头靠在她的手股上,软弱地在灶前坐下去。

  “阿嫂,已往的事情不说好了。……夫妻终归要和气才好。……现在你咒骂也咒骂够了,阿兄完全没有做声,这便是他承认他自己是有些过错哩。……呵,百禄兄,你怕还未吃饭吧?……哎哟,真惨哩,因为太穷的缘故,回到家来没有人来向你说一句好话,连饭也没有吃一碗啊!……啊,阿嫂,你快些替他弄饭吧。……我看还是弄稀饭好,就拿点好好的‘咸菜’给他‘配’好了。他在外面久了。这家乡的‘咸菜’一定是好久没有吃过的。……”白薯老婶说得怪伤心,她自己亦忍不住地抽咽起来,她的两腮扇动着就如鱼一般。

  芝麻老姆已经走到灶前,伸出她的多筋的手拿起火箝来,一面这样说:“哪,我来替你们‘起火’!阿嫂,你去拿些米来啊,这真快,用不到几个草团,饭便熟了!……”

  百禄婶用力把芝麻老姆推开,一面啼哭,一面叫喊着:

  “替他弄饭,替这白虎咬弄饭!这是怎么说呢!唉,老婶和老姆,你们怕是发昏了!……他一两餐不吃打什么要紧,我们母子这么多年不知道饿了几多餐呢!……”散乱的头发,披上了她的面部,眼睛一上一下地滚转着,百禄婶变成熊似的可怕起来了。

  百禄叔忽而象从梦中醒来似的站直着他的身子,他的眼睛呆呆地直视着,于是他跳跃起来,向着门外奔跑去。

  “百禄叔,你要跑向那里去!”

  “百禄……”

  “啊,他一定是发狂了!……”

  看热闹的观众这样喧闹着,他们试去阻止他,但是已经没有效果。

  百禄婶从灶前跳起身来,就和一只猛兽一样矫健,她一面推开着观热闹的人们向前追赶,一面大声叫喊着:

  “你短命,你要跑到那里去?”从她这咒骂的声气上面,可以看出她是露着忧愁和悔恨想和他和解起来了。

  “你也骂得他太狠了!”

  “太没有分寸!”

  白薯老婶和芝麻老姆喃喃地在评说着。

  ……

  百禄叔被百禄婶半拖半抱地带回来。在他们间似乎经过一度争执,因为两人的脸上都有些伤痕。百禄叔的额上有几个流着血珠的爪迹,百禄婶的眼睛下面有了一片青肿。百禄叔象一个病人般地在喘着气,百禄婶在啼哭着。她把他紧紧地抱住着,好像怕他又是跑去一般。用着一种近于抚慰的口气,她向他这样咒骂着:

  “你这短命,我刚这样骂你几句你便受不住,我们吃的苦头比你多得千百倍呢!……”于是,她用着她的有权威的声气向着他吩咐着:“哪,坐下吧!”她敏捷地走去纺车上撕出一片棉花,在一个洋油樽中浸湿着洋油,拿来贴在他的伤痕上。“就算我太狠心吧,但,我的眼睛也给你打得青肿了!……”

  百禄叔把头俯在他老婆的肩上,象一个小孩似地哭了起来。他的神志比较清醒了。他用着一种鸣不平的口气说:“……你让我到外方去吧,我和你们……”

  “你这黑心肠的白虎咬,你还想到外方去吗?”百禄婶恫吓着他。

  “命运注定我是一个凄惨人!我何曾不想福荫妻子,赚多几个钱来使妻子享福!”百禄叔缓缓地诉说着。“但是,命运不做主,这教我有什么办法呢?就讲种作吧,我的种作的‘本领’并不弱,这乡里那一个不知道我百禄犁田又直又快,种作得法呢?但,这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父亲留给我的只是一笔欠债,我整整地种作了二十多年,这笔债还未曾还清。每年的收成,一半要拿去还利息,这样种作下去,种作一百世人也是没有出息的啊。……我想过番,这是最末的一条路。但那时我还希望这条路怕会走得通,说不定我可以多多地赚一些钱来使你们享福。我真想不到番邦比较唐山还要艰难呢!我们无行无铺,吃也吃着‘竹槌’,睡也睡着‘竹槌’,这比种作还凄惨得多哩!……”

  阿狮已经从外面回来,他看见他的落魄的父亲,咽声地问讯着:“阿叔!你回来了!”

  “替你的父亲煮饭吧,他还未曾吃饭呢!”百禄婶这样吩咐着。

  阿狮点着头,即时蹲在灶前“起火”,他的躯体比他的父亲还要大些。他的眼睛点耀着青春的光芒,他的臂膀的筋肉突起,显出坚强而多力。百禄叔把他看了又看,心中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慰。在这种悲惨的生活中,他看见了一种幸福的火星。他想从此停留在家中,和阿狮一道种作,缓缓地把欠债还清,以后的生活,便一年一年地充裕起来,这怕比较跑到任何地方去都要好些。

  观热闹的人们渐渐地散去,阿牛,阿鸡也走进室里面来。他们都站在百禄叔旁边,渐渐地觉得这比老乞丐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恨了。阿鸡露着他的小臂膀用着他的小拳头,捶着百禄叔的肩头,半信半疑地叫着:“阿叔?”

  阿牛望着阿鸡笑着,即时走到他的哥哥身边去了。

  这时,白薯老婶和芝麻老姆脸上都溢出笑容,缓缓踏出百禄叔的门口。白薯老婶把她的“拐杖”重重地击着地面赞叹地说:“这样才好,夫妻终归要和气才好啊!”

  “对啊!”她的同伴大声地答应着,哈哈笑将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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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洪灵菲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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