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期

  風聲不好,往北開的軍隊陸陸續續由溪鎮經過,每天總能見到好幾營,不消說,敵軍許是衝過了防軍的陣線又快壓境了。黃二聾雖是飽經風波的洞庭湖畔的小雀子,聾得將大炮機關槍聲常常誤爲爆竹,那時也覺溪鎮不妥當,家裏還沒遣出去的靜姑更加不妥當!“他媽媽,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這年頭,我吃自己的糧替別人拉磨,我幹麼當這個呆牛!我擔得起這個責任,我?”他喃喃的憤語,刻不容緩的將靜姑的媒人找了來。

  “南田哥,張家一定要九月接親,我看是不妥當,遲早總得接,幹嗎要捱到九月。說是錢財上一時來不及,我黃家又不是什麼大官大府,皇親國戚,幹嗎一定要九月。南田哥,您知道於今的丘八爺可還象先年的,他媽媽一進門,刺刀偏往舊箱破櫃上敲,往鬆土的地方攪,屋裏找不着娘們,會往山裏跑。不瞞您,我靜兒的嫁妝雖則只有三兩箱,若果搶了,我是墊不起第二付本錢的。若果人有個什麼差錯,張家質問起來,我向誰交涉去。唉,我說,女的真不是人養的,淘氣,受罪賠錢還事小!”

  “對,是真話!這年頭那家有姑娘的得留神,前年吧,塘灣裏的大毛可不是吃了虧,被三個大兵奸了淫,只是那蹄子也該受罪,兵進了門,還笑眯眯的站在他們前面去賣俏!我說,二爹,您到底有見識,早點打主意的好,趁着陽春三月把喜事辦了,讓咱們也好太太平平的吃兩杯喜酒。您姑娘的事,過兩天我準到張家去探探,看是怎麼個處理。”

  “好,費您的心,最好就明天請您跑一趟腿,請張家在三月三這天接去完事啦。三月三這天日子還不錯,我瞧過歷本的。昨天隔壁打縣裏回來的說苦竹坳正開着火呢,離此地不過六七十里地。我並不是要改早喜期好貪圖個什麼,實在的,我就不願當孫子操這付空頭心,您知道,我靜畜生她管什麼天長地厚哪,登在那兒就在那兒象死豬一樣的。”

  “好,那末,明天我替您去跑一趟腿就是。”

  “勞駕勞駕,將來我重重的謝……張家若是肯了,接親的那天也不用花轎,也不用響鑼響銃,只圖個省事,南田哥,明天聽您的回信就是。”

  靜姑是黃二聾第二個女兒,跟着爹媽過着極刻苦的日子,那時已經十九歲了。她的命運的好壞,當她還沒有在孃胎裏發芽時就註定了的。“夫妻倆還過不舒暢,那能一個不了一個的盡養賠錢貨!大圞是頭胎,自然不能比,若是往後還照樣,養下來我準把她往馬桶裏一塞。”黃二聾認爲他的婆娘是制人的模型,老早就關照要養男的,但靜姑不掙氣,在孃胎裏始終不遵爹媽的意旨而變成個男的。她一出世就應壽終馬桶,但她媽死命的反對她爹說:“誰叫你當初要做那樣的事啊?牛婆下了崽,你歡喜,豬婆下了崽,是母的你更歡喜,爲的它將來也會一窩一窩的養,好給你生財,唉,人當不了豬牛,我,我還活什麼……”於是靜姑在這種慈悲的哭聲裏被允許活在人間了,但這究竟是她的不幸!

  她生得很不錯,又聰明,又柔靜,大六歲時便給人家做童養媳,潑出了的水似的不曾接回孃家過,而她卻沒被潑出去。她爹媽因因循循竟讓她在家活到十九年。她的名字叫靜貞,那是族叔給她取的,但鄰里都叫她靜姑。

  她家離族叔家很近,每次去了,叔祖母必定留她住幾晚,族弟小三對她很好,晚上陪她睡在叔祖母牀上,白天帶她滿屋去玩。他將自己的珍藏搬出來讓她去揀選,他用碎瓦片當碗,香燭棒當筷,泥土和青草當菜,在大門外的石凳上請她吃飯。夏天的早晨,他們常到水邊山邊玩,一對小天使真是說不出的相愛,年紀稍長的時候,他們還同在附近的小學校讀了四年書。

  她十二歲就許配給同鄉張家的惠蓮。張家有幾個錢,惠蓮又是獨子,黃二聾看中了這上頭,至於惠蓮是跛子,又是一字不識的傻老,那並不關事,在不明白嫁人是怎麼一回事的靜姑,自然也不很關事,她的心上只有小三,一直長到十九歲,還是隻有小三。

  她的喜期擇定在九月的那年正月,小三曾去看她的。他們揹着人相抱痛哭,含淚的親吻,這雖是滿含酸意的初次的吻抱,然而卻是最後的一次呢!小三在她前發誓要在暑假時趕回,替她挽救這個厄運,她很得意,他們別後,靜姑常常提心吊膽着,雖象一隻帶箭的黃鶯,但她滿盼着她的創傷有回覆之望呢?

  第二天,黃南田在張家討了個回信來:

  “二爹,接親在三月三,張家能答應,只是不用花轎又不響鑼響銃,那可辦不到,您瞧,他家也是體面人家,兒郎雖則有點不圓範,究竟是討頭堂親,又不是續絃討小,那能冷冷清清的擡過去就得!”

  “也罷,他家愛花幾個空頭錢就花吧,那末就這樣,謝謝您!”

  靜姑在階前洗衣,她一見南田就遛去了。這雖是由於她受了父親十九年的陶冶,很有點害羞的程度,也一半由於南田使她和素不相識的惠蓮跛子有了夫妻的名義。昨天南田來是爲什麼,她猜想那不是和她絕無關係的,這時,她決定要探聽個實在,她忘記擦乾自己溼淋淋的手,心裏砰砰的在門後偷聽。她聽見南田的“三月三”和許多別的話,強烈的硫酸浸入了腦中一般,絞出她一身冷汗,眼睛發黑,她立不穩了,幾步竄到房裏和衣倒在牀上。惠蓮是跛子,是傻老,喜期在九月,她曾爲此憂傷得不象人形,三番兩次的只往死的路上想,但是自從小三和她吻抱後,又當天發誓要在暑假時趕回替她挽救這個厄運,她頗領悟在人間留戀的餘味,誰料到於今事情變了卦,命運支配着她在三月三這天完結,不讓拖延到暑假!小三千里迢迢的怕還在做着酣甜的夢,空幻中計劃着暑假時的一切呢。三月三是個很迫促的刑期,這刑期就在這種暴力之下決定了,沒一人說句公道話,小三又茫然的不趕回來。她想死,但這是一個總結束,覺着又不能不告訴小三就暗地裏將自己處置了,將來小三是會如何的悲哭。思潮千迴百轉,真如萬箭鑽心,她於是咬緊牙齒,悶在被裏嚎哭。

  “靜兒,靜兒,莫老是這樣哭嘍!近來你不知如何這樣愛哭!你爹把喜期改早了,這也是他一片苦心,遲早終歸要過去的,哭什麼。”她媽聽了哭聲,一搖一擺的踱進她房裏握着她的手坐在牀沿勸,“唉,手都是冰冷的,臉都變了色,還不快莫哭,哭得爲孃的心難過啊!”她沒有什麼勸解的,由眼前的這個,聯想早經潑出了的那個:“大,聽說這晌要回來,但你爹沒工夫去接,路太遠了。你的喜期改早了,也沒打算告訴她,唉,那孩子多年沒回家啦,如果這時回來了,你們姐妹倆也好快樂的過幾天嘍!”

  靜姑自有生以來只見過姐姐一面,那是姐姐和姐夫圓房後回家時才見的,現在恐怕是相逢不相識了,她臉上被打傷的瘢痕不知增加了多少,從前那黃瘦的軀殼,現在不知消減黝黑到什麼程度,但她究竟受慣了折磨,不象自己這樣的怯弱,而且自己所受的磨折實在比她姐姐身受的更難受,她想着三月三,許是她拋棄一切磨折的日子吧,那時她將不再見姐姐,不再見母親,不再見小三,她想起種種,只有趁着生命存留的一刻,儘量的哭。

  “靜兒,你別哭了啊!你什麼事不稱心呢,是嫌耳環不是真金的嗎?是嫌帳子沒有買得珍珠紗的嗎?唉,象大圞只帶了一身換洗的褲褂去,你比她的東西要多多少啊!你是爲着嫁妝嗎?你說呀,在娘前面。”她媽注意在她的嫁妝上。

  靜姑很憐惜她媽,又要爲自己打算,她想要她媽着人送信給小三,小三曾允許送她的東西,這是個頂好的名義。她在哭聲中半吞半吐的說了,但她媽還沒十分聽明白,房門外可有人替她回絕了:

  “叫誰送信,叫誰送信,這麼遠的路,還有幾天工夫,愛牽絲扳藤的。”這是她爹的聲音,他送去黃南田,就站在靜姑的房門口。他聽到“送信給小三”冒起火來了。

  “是啊,這麼遠的路,那來得及呢,喜事辦好了,小三不還是可以送東西給你嗎?小三送的東西,張家不見得準缺短,他家的日子總算好過,你別爲着這個着急啊!”她媽也順勢,諷勸了幾句。

  惱憤與羞慚在靜姑的腦中交流,她狠狠的將身體向牀裏一轉,不動不響,她媽勸了一會,便叮嚀的說,“也好,讓你靜靜的歇一會也好,讓你去想想明白。”即刻走開了,不久又進房看她,飯時叫她吃飯,舀水給她洗臉,但她始終睡着不動。她不是撒嬌,不是以此爲要挾的武器,她實在覺着她是被推落在百尺深的井裏,周圍是黑的,牆壁是滑的,毫無攀援處,渺渺茫茫的浮在水面,井口立着拿石塊直等往下蓋的許多人,而小三在異地安安閒閒的全不知她會在一秒間沉下去。她也決定將自己沉下去。她不讓張家將自己美貌的身體擡過去,她不願將寶貴的身體給惡魔去作踐,給野獸去把玩,她要散播點悲哀在殘酷的世界,留着深的印象在無論誰的腦中。她雖則怯弱,她相信還有自己消滅自己之權,她決計就在不動不響,不飲不食中消滅自己,在三月三之前消滅自己。

  “靜兒,二月已經完了,喜期還有幾天呢,你總是不聽勸,飯也不吃,也不起牀,究竟要怎樣纔好呀?”她媽不厭煩的勸,她卻只睜睜無力的眼睛向了她媽閃了一閃,隨即就閉了。她真的心神恍惚,好象浮在深的井水裏,那些無關痛癢的瑣屑話,她好象不大聽見,靈魂只緊緊的系在小三的左右,她這時忘記她是在三月三會被處決的囚徒,只彷彿覺着她仍然回覆兒時的地位:

  “夏天的一個星期日,她和小三在叔祖母牀上。晨曦剛躍上窗紙,小三就醒了,偎在她身邊,用她的頭髮觸她的鼻孔,想作弄她打噴嚏,她本來醒了,但仍然閉着眼睛。小三急了,推着她說:‘快起來啦,靜姐,靜姐,’她張開眼睛說:‘三弟,你以爲我沒醒吧,我醒的時候,你還做夢呢!這樣早起來幹嗎?’小三翻眼偏頭的說:‘你聽,樹枝上的蟬鈴子叫得真好聽,我想去捉幾個來,我有關蛄蛄兒的籠子。’她同意了,兩人起牀,擦擦眼睛就到溪畔捉鳴蟬去。小三想在她面前稱能幹,居然輕手輕腳在一株矮樹上捕了一個,驚喜的狂叫:‘我拐住了一個啦,靜姐,你看,你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們在樹上笑你呢!’說着,將蟬鈴子放在籠裏。她不失望,也不急切地定要拐住一個才甘心,她好象是爲陪伴他監督他而來的,她愛溪水靜靜的流,微波里有自己的笑影,她說:‘我不拐了,讓蟬鈴在樹上自由自在的叫着多好聽,你看,你拐着它,它就不叫了呢!我愛溪水,……喲,三弟弟,你來看水裏的小魚兒呵,瞧見我就躲在水草裏哪!多好玩!’小三怕她爲着沒有拐個蟬鈴子不高興,說:‘靜姐,我拐個給你再來看魚兒噢!’她口裏說不要,頭卻時時轉過來望,生怕小三落空。小三拐了蟬鈴子在她耳後搖着叫,她微笑着接着。小三又覺着她沒有籠子,他慷慨的說,‘我索興連竹籠子給了你,反正有我一個蟬鈴子在你的籠子裏就得,好不好,靜姐?’她扭一扭伶俐的身軀,歪一歪桃色的臉,口裏流露出來的偏是個‘不好’。小三瞧着她好笑。澄澈的溪水深僅尺許,蜿蜒在崢嶸的石間穿插,小三脫了鞋在水草裏摸魚,揭開石塊捉螃蟹,要她也下水來,她起首不肯,但覺着太有趣了,也下了水。不久,小三勒着褲走到溪那邊去。她不敢過去,小三又過來扶着她過去,他自豪是她的保護者,吹着牛皮:‘靜姐,你比我大還不能走過來,你不如叫我哥哥吧,我就叫你妹妹。’她呸了他一口,小手指在歪斜的臉上刮,這算是對小三的處罰。”

  “靜兒,靜兒,你也起來坐坐呀,老是這樣睡,睡得人心焦呀!唉,起來喝點粥湯吧,給你熬得好好的,一點都不吃。唉,衣服手巾這些東西,雖說預備好了,總還有許多事要檢場的啊!明天初二,還有什麼閒工夫啊!”

  靜姑正浮在軟綠的幽溪裏,融融的在飄舞,酣甜的夢,突給她媽的聲音驚醒了,她非常的悵惘,她仍然覺着她是在黝黑的井底,永無翻身的希望了。三月三,真是,還有幾夭啦,能在這兩天裏消滅自己嗎?現在已經消滅到什麼程度,這真成爲一個問題,她覺着這世上依然有一個她,這頗使她煩悶。她連眼睛都不願張開看她媽一眼,頭上冒着熱火,身體也感到十分的虛弱,她決計努力進行她的絕食的工作,務在三月三以前達到死的目的,她的心非常堅決,細緻,對於死的進行,真是想得極其周密,但越想越暈熱,心神又惝怳起來,前兩月的事又浮現在眼前了:

  ——小三初到了她家和她爹媽周旋了一會以後,就問她在那裏。她在門外偷聽,聽見小三問及自己,一溜煙奔到房裏,喜躍的心按拉不住,她媽一聲一聲的叫着:“靜兒,靜兒,你三弟弟來啦,快出來啊!”她故意的說:“不出來。”等小三站在她的房門口,她才起身,紅着臉兒一笑,和小三勉強寒暄了兩句,便走開了。她不待媽的吩咐,便在廚房裏預備飯菜,收拾一切,她驟然活潑起來了,一個人全無緣無故的微笑。——

  ——他要到暑假或年假才能回家,雖然他的家離她的家不遠,他爲她媽留住了兩夜。——

  ——別時,她沒起牀,託她媽拿出手絹和繡枕給他說:“這是你靜姐送你的,九月就出嫁了,嫁後,你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會呢?”他不響,眼眶紅了,好久,才答道:“要她送東西給我幹嗎?嬸孃,她出嫁時,我送點什麼給她壓箱呢?她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啊,我得向她辭行去。”她媽說:“也好,你到她房裏去看看,我喂好雞再來送你。”這些她在房裏聽得清清楚楚,她在被裏連連的打寒噤。——

  ——她開始抽噎,他奔到房門口,默默的站着,心兒跳着,象是失了魂,象是癡呆了。他一時想不出安慰她的話,只是“靜姐,我要走……”的喊,她更加悲傷,好象這是訣別,她的衷曲好象非借眼淚衝出不行,她的淚,是爲誰流的,她的心寄託在什麼上面,她象不使他明瞭不甘心似的。他想走攏去,但,他不敢,腳給繩索絆住了一般。老鴉叫得很惱人,他的情火也就跟着蔓延了,他朝窗口偵探了一下,鎮住抖戰的肢體,寸步不移;移到牀邊,壯着膽掀開她的被,她的呼吸很迫促,胸部很緊張,他看得很昏迷,心意繚亂的兩膝隨着“靜姐,靜姐”,的呼喊彎曲了,臉兒隨着連串的淚珠壓在她的臉上,他倆紫紅色的脣兒在涕泗滂沱中緊緊的膠合了,暫時消滅了悽慘的嗚咽。

  ——靜姐,我謝謝你的贈品,你留着自己用吧,九月裏——

  ——別同我廢話了,九月裏怎麼,你……我用不着這些東西——

  ——這話怎麼講,唉,靜姐,快莫講這不吉利的話,你要什麼東西,儘管對我說,我好由省城裏寄回來——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麼東西用不着的,到九月的時候,你聽信吧!我……我……媽呀……她放聲哭,她媽聞聲,老遠的喊着,“怎麼啦,靜兒?”小三慌了,湊近她忙吻一下,說:“我完全懂得,你放心,我誓在暑假時趕回,挽回這個厄運。”即刻他站起,退後兩步,當她媽立在窗口時,他堂皇的把嗓子提高了:“靜姐,我謝謝你的贈品,你什麼事不快樂,好好的保養身體吧,我要少陪了,少陪了,不必送了,嬸孃,不必送了。”在小三剛出房門,她的哭聲,就更加大了。——

  現在卻不是她的心神恍惚,不是幻夢,她是在真哭。

  “靜兒,靜兒,你哭什麼,你看見了什麼嗎?唉,這孩子怎得了啊,後天就是喜期,到於今還在瘋瘋癲癲的淘氣唉!”

  靜姑絕食已經五天了,團轉左右的大娘,也有關心她的,因爲喜期近了,少不得要人幫忙,她們的出親酒是跑不了。她們根據自己的經驗,援引自己嫁前的忸怩,做作,用種種的話安慰靜姑的爹媽:

  “幾天不吃,這是常事啊!姑娘們要過門了,總有些捨不得爹媽嘍,守了一二十年的閨房,也捨不得嘍。一向是做姑娘的,忽然做嫂子末,自然也有些害臊嘍。睡個幾天餓個幾天,這是常事啊!”至於“她是假意的捨不得爹媽,掩飾自己的歡喜才假意的不吃飯,不起牀。她是一時抱不着惠蓮才哭的,她肚裏吃飽了因思慕惠蓮所涌出的饞涎纔不餓。”這些話,那是不便說的才嚥下了吧。但靜姑的媽真有些着急,她真怕女兒就此消滅了。至於靜姑的爹,也有點着慌,他怕她餓死在家裏麻煩,她是張家人,她的屍體應歸張家去收殮。

  “這畜生,我是養大她給氣我受的啊!你這老婆娘,”黃二聾手指着他的婆娘:“平常要慣失她,養成這樣的臭脾氣。譎騾子一樣的,後天接親的來啦,我看你如何使她上轎就是。”他朝婆娘噴罵着,又轉過口氣,頂着女兒啦:“媽媽的,單是嫁妝,我賣老命,給她湊了三兩箱,杯盤碗筷那樣短啦,我,我,我爲的誰來着,於今她死人不肯吃飯,可還想我的棺木錢不是?我可不再當呆牛啦,她要不心回意轉,我叫人捆她送到張家去,莫說我不把信她。”

  “你怪我啊,你怪我啊,針屁大的事也得有個商量,當初誰叫你不聞不問擅自將她許配得那麼早?你愛張家有錢,於今你愛她不愛,你怪我啊,你窮暈啦,你!”

  “出嫁從夫,在家從父;媽媽的,盤錢費米,我養她到這麼大,事情我作不了主,好,你管去,你管去,媽媽的,”黃二聾發了狂似的,口沫直外噴,跟着手中的旱菸袋向他的婆娘前面摔。旁邊人怕又鬧出風波,把他牽走了。

  靜姑的媽跟丈夫吵了一頓嘴,氣不過,連喘帶咳的走進靜姑的房裏一屁股坐在牀沿上,漱漱的流淚。靜姑知道她媽受了委屈,張着陷落的眼睛,無力的瞧着她媽,漸漸的眼眶也潮溼了,微細而沙沙的聲音在她的喉間半吞半吐着,“媽,我口渴。”她媽即刻高興的說:“你渴啊,我給你倒點粥湯來噢。”她枯草回春似的歡躍的去倒了半碗粥湯來,舀了一羹匙湊近靜姑的口:“兒啊,你喝口粥湯吧,天天給你熬着,一口都不沾。你媽什麼事得罪了你,你要給她氣受?”她的聲音漸漸折回喉嚨裏去了,手在眼睛上擦。“你瞧,你瞧你媽,上氣不接下氣的,在世上也不久了,唉,兒啊,你喝口粥湯吧,你聽話噢!”她那龍鍾的軀體,前後的搖着勸,半滴淚珠嵌在幹皺的臉皮上流不下。靜姑把守不住那個無力的嘴,讓她媽將粥湯灌進去。

  她的心意活動了,她要爲慈愛的媽活着,爲未曾踐約的小三活着,也要爲她爹省幾元葬埋費而活着。她無勇氣抵抗她媽,她想還是死到張家去。即不能死,她在那兒許能主持自己的身體,不讓誰侵犯。如果情勢能允許,她決計給個信小三。前途何常絕望呢!只要小三能趕回來,小鳥兒有了伴,還怕不能遠走高飛嗎?他家不是頑固人家,他有親戚在省城裏,總而言之,只要跳出了這個陷阱,隨便怎樣總比在張家快樂吧。她想得非常玄遠,她的理想中的境界,閃耀着萬丈的光彩,她歡喜活着,她不拒絕身體上所需要的滋養料,這在別人看來,是不值注意的,但在她爹媽看來,的確是可慶賀的事,尤其她爹,從此可不必擔心再出棺木錢了。

  黃二聾的歷本沒瞧準,三月三竟是個細雨紛紛欲斷魂的時節,濃霧擁抱着山谷,佔住了村莊,張家接親的花轎前導着旗傘,後擁着吹鼓手,兩乘素轎是迎上親的,浩浩蕩蕩的在雲霧中穿插,很有些神祕的意味。鑼聲,嗦喇聲,沿途引出許多婦女們奔出大門看熱鬧,這是黃二聾家姑娘的喜期,誰都知道,年輕人說張家雖則有幾個錢,喜事辦得也不過這樣,老年人說,這年頭其實還用不着這樣張羅的。

  靜姑的精神沒有恢復,喜期又將她的心衝得稀亂,她紛紛塵塵的由人家去擺佈。天還沒有亮,她給鄰舍二位能幹的嫂子扶起來,費了兩三點鐘梳了個時髦頭,頭上插滿了紙紮的花,胭脂水粉敷得也很勻稱,紅緞禮服雖則不很新,也還合身,美麗的臉蛋襯着成串的假珍珠很象皇朝的宮女,碎玻璃片閃爍着的繡花裙,罩得長長的,裙下露着不大不小的繡花鞋,這打扮在鄉村有名望的人家雖已時髦過多年,而黃二聾家的姑娘也能配得這樣齊全,總算夠瞧的了。婦人們擁擠的來看,也有大膽的加以批評,但大部分卻是讚美,姑娘們便潛心的將靜姑做自己將來的參考不斷的研究,一個個眼珠滴溜溜的瞧着,要將她吞了似的。

  送親的有黃二聾夫婦和伴娘,黃二聾因爲農事忙,本不打算去,後來覺得事情很順遂,那件罩到大腿上的上了黴的緞馬褂一借就得,也就欣然的去送親了。

  靜姑由伴娘扶着,拜了天地,祖先,拜了爹媽,她的心如帶了箭的黃鶯,今後的命運茫無把握,心中有說不出的悽愁煩苦,棺木般的花轎停在中堂等候着將她裝去,吹鼓手在奏着死曲催她就道,她於是縮做一團的抽噎,她媽雖則湊近她耳邊“靜兒,你別哭噢,有你媽陪你去,就象在家一樣”的勸,但她卻忘記關住自己的淚水,珍珠般的愛女瞬刻便是人家的妻房;她沒一男半女在身邊,靈魂沒了歸宿了;傷風頭痛,有誰在牀邊照應呢?她不由得也陪着女兒哭。婦人們聯想到她們嫁時的情景,也都收起她們的笑臉,姑娘們默唸着花兒似的靜姑往後不知還能保持着這樣的鮮豔不?她們將來也有這樣的一天,心裏自然也潮起了一點酸意。全屋子的人除張家接親的以外,臉上沒有一絲喜意,如出殯一般的沒有喜意。

  靜姑上了轎,她爹媽也上了轎,在爆竹聲中,在嘈雜中,轎和旗鑼鼓傘魚貫的出發了。

  在離軍事區域不遠的溪鎮,花轎還照慣例兜圈子,旗傘還是在空中得意忘形的招展,鑼鼓依然是敲得有興頭,到了張家,迎親的除放爆竹外,還用三眼槍響了三銃。

  成禮後,洞房門口看新娘的很擁擠,惠蓮穿着嶄新的衣服一顛一跛的踱進踱出,幫忙的朝着他打趣:“蓮大少,今晚看你們倆誰先開口噢?”惠蓮呆頭呆腦的追着那人打。“您的那人兒比團轉左右無論誰都美,可是您自己那樣兒……”另一個又在他後面嘰嘲了,他東奔西走,對付不了。

  大廳中排滿了酒席,魚肉的香味在空中盤旋,管事的叫了一聲“請坐呀,男女的客人!”於是大家向大廳移動。這時比爆竹更尖脆的聲音接連響了幾下。打旗的半大孩子諢名叫亮殼子的飛跑進來,喘吁吁的慌張着說:

  “來啦,來啦,兵,兵,七八個兵,由塘磡上向這裏飆跑。”

  這槍聲有兩種作用;一是使腿健的男子聽了趕快躲避;一是使膽小的婦女嚇得縮做一團的走不動。和張家沒密切關係的,一聽見兵,撒腿就跑;遠道而來的戚友,逃無可逃,並且不好意思逃;幾個幫忙的伕役,捨不得芬芳的酒席,偏說:“這不要緊怕什麼,咱們有這些人?”嚇慌了的婦女們聽得這們一說,權且藉此壯壯膽將自己的命運付給喜神去裁判。但是,那逃得慢點的,跨出後門又退回來了,因爲丘八爺果然很聰明,先截住了後路,再把守前門。

  “奶奶的,吃喜酒不給信你大爺嗎?”這是一個包抄而來的敵兵的聲音,牽着一個年輕的女人在手裏,涎水從油滑的黃臉上那暴露着金黃色的口齒的脣邊掛下來,正同獵犬咬住了兔兒似的自得。

  “是呀,大爺難道少帶了禮物來着?”另一個丘八爺逼住了一個低頭紅臉的女人,笑咪咪的,手拍着子彈盒。

  “我的活寶貝,我看你逃往那裏去?”他們追逐着。

  已是無可挽救的厄運,然而女人們在屋裏還是藏的藏,躲的躲;歲數大點的,有見識的,擠在洞房裏要保護新婚的夫婦。但那能如她們的願:“滾,滾,”他們驅逐男的,“他媽媽,這大歲數還賣俏,”他們罵着老太太。“拿下來,金鐲子。身上,看看。”他們打點小主意。最後,男的,老小的女人和孩子們都關在一個房子裏,剩下年輕的婦女們供他們的方便。在毫無抵抗的區域中,槍聲卻還時間時作的響着。

  這時的靜姑在重大的擾亂中她毫不覺着那比她嫁張家還不幸,只暈暈沉沉端坐在新房的牀沿還象在孃家,在路上,在花轎裏樣給人們糾纏着,顛簸着。紅臉搭還是蓋在低垂的頭上,她雖則聽見槍聲但那不過和迎親的爆竹聲一般刺耳,雖則聽見“媽的”那也和她爹的罵聲相差不遠,惠蓮走不動,中槍倒在她前,她大概以爲是頑童在俏皮吧。一點不放在心上,紅臉搭給揭開了,她以爲是鬧新房的,機械的將眼睛閉着,衣服給解了,首飾給卸了,她以爲是伴娘在服侍她,夜深了,她該就寢了。一直到她被推倒,身體重重的被壓着,汗臭一陣陣侵入她鼻孔,惡味的饞涎送到她脣邊,她才微微睜開她那迷濛的眼睛發覺個駭人的灰色獸。起首她戰慄,喊叫,末後又掙扎,呻吟,她的血液象向缺口奔流,全身癱軟,漸漸肢體都解散了一般,終於昏過去了。她的靈魂又好似入了幻境:她到了叔祖母家和小三在捕蟬,在涉水,在牀上嬉戲;她探悉了婚期,在痛恨她爹和南田,在哭泣,在絕食;現在她三弟果然踐約來挽救她了,她們在深夜裏偕逃,她們已離了惡境,在三弟的懷抱中,在滿足她們的缺陷。在……

  然而事情過後,在創痛之餘,她又神經清楚起來了,驀然覺着剛過去的那一剎那,簡直是惡魔的利刃將她的膚磔成了塵砂,她無復活之望了,她便眼淚婆婆的死力掙扎了好幾次,才懨懨的坐起來,咬緊着牙關,胡亂整理整理衣裳,爬下牀,顛顛倒倒的由惠蓮的屍邊爬過,爬過房門檻,又爬過大門檻,眼睛四面張了一下,生怕還有野獸跟蹤她似的,她就勇敢的直向大門外爬着,滾着。

  大門前有一口大塘,水光泱泱的在她眼前閃動,那象是小三在那裏舞躍,招手;又象是她媽的手開開的張着,等待提抱她似的,她就喜孜孜的幾步竄到塘邊,向那慈悲的懷抱裏向嬰兒一般倒去。於是,水面展開了一個笑渦,便又回覆了靜穆,在安詳的領會着這軟弱的女孩兒溫語:“三弟呀,媽呀!”

  他們破了門走出來了。黃二聾悶慌了,因爲念及還沒吃飯就想起他的某邱田還沒灌水,那打慣了野食的亮殼子的媽,卻頭髮蓬鬆的,臉上紅泛泛的,對着一位老太太忙將整理衣服的手收回來,“哎喲,嚇死人,那個要死的拐着我啦,我,我拼命的掙脫啦”此地無銀三十兩的表白以後頭又沉下去,牛欄後面的草堆裏的那個卻還蹲在地下飲泣的自怨:“唉,這一世才碰遇這樣大的鬼!”張家的人卻哭倒在惠蓮的屍旁,靜姑的媽卻兩腿不和身一致的往前竄,在尋找,在呼喚,戰着嗓子在喊:“兒呀,肉呀,……”

  門外依然是細雨紛紛,山谷依然是在濃霧的擁抱裏,村莊依然給煙雲籠罩着,不好的風聲又向別處傳開了,空餘着這可慶賀的“喜期”在他們的心中盪漾,迷茫!
Previous
Author:彭家煌
Type:短篇
Total Words:9718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