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

  谁也不相信我能这样扮演:在兴高采烈时,我的心忽然颤抖起来,觉着这样游戏人间的态度,一定是冷酷漠然的心鄙视讪讽的。想到这里遍体感觉着凄凉如冰刚才那种热烈的兴趣都被寒风吹去了。回忆三月来,我沉醉在晶莹的冰场上,有时真能忘掉这世界和自己,目前一切都充满了快乐和幸福。那灯光人影,眼波笑涡,处处含蓄着神妙的美和爱,这真是值得赞颂的一幕扮演呢!

  如今完了,一切的梦随着冰消融了。

  最后一次来别冰场时,我是咽着泪的;这无睛无知的柱竿席棚都令我万分留恋。这时凄绝的心情,伴着悲婉的乐声,我的腿忽然麻木酸痛,无论怎样也振作不起往日的豪兴了。正在沉思时,有人告诉我说:“琪如来了,你还不去接她,正在找你呢!”我半喜半怨地说:“在家里坐不住,心想还是来和冰场叙叙别好,你若不欢迎,我这就走。”她笑着提了冰鞋进了更衣室。

  琪如是我新近在冰场上认识的朋友,她那种活泼天真,玲珑美丽的丰神,真是能令千万人沉醉。当第一次她走进冰场时,我就很注意她,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绳衣,法兰绒的米色方格裙子,一套很鲜艳的衣服因为配合得调和,更觉十分的称体,不仅我呵,记得当时许多人都曾经停步凝注着这黄衣女郎呢。这个印象一直现在还能很清楚地忆念到。

  星期二有音乐的一天,我和浚从东华门背着冰鞋走向冰场;途中她才告诉我黄衣女郎是谁?知道后陡然增加了我无限的哀愁。原来这位女郎便是三年前逼凌心投海、子青离婚的那个很厉害的女人,想不到她又来到这里来了。我和浚都很有意地相向一笑!

  在更衣室换鞋时,音乐慷慨激昂,幽抑宛转的声音,令我的手抖颤得连鞋带都系不紧了。浚也如此,她回头向我说:“我心跳呢!这音乐为什么这样动人?”

  我转脸正要答她的话,琪如揭帘进来,穿着一件淡碧色的外衣,四周白兔皮,襟头上插着一朵白玫瑰,清雅中的鲜丽,更现得她浓淡总相宜了。我轻轻推了浚一下,她望我笑了笑,我们彼此都会意。第二次音乐奏起时,我和浚已翩翩然踏上冰场了,不知怎样我总是望着更衣室的门帘。不多一会,琪如出来了,像只白鸽子,浑身都是雪白,更衬得她那苹果般的面庞淡红可爱。这时人正多,那入场的地方又是来往人必经的小路,她一进冰场便被人绊了一交,走了没有几步又摔了一交,我在距离她很近的柱子前,无意义地走过去很自然地扶她起来。她低了头腮上微微涌起两朵红云,一只手拍着她的衣裙,一只手紧握着我手说:“谢谢你!”

  我没有说什幺,微笑地溜走了,远远我看见浚在那圈绳内的柱子旁笑我呢!这时候,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忽然由厌恨转为爱慕了,她真是具有伟大的魔术呢!也许她就是故事里所说的那些魔女吧!

  音乐第三次奏起,很自然地大家都一对一对缘着外圈走,浚和一个女看护去溜了,我独自在中间练我新习的步法,忽然有一种轻碎的语声由背后转来,回头看原来又是她,她说:“能允许我和你溜一圈吗?”

  她不好意思地把双手递过来,我笑着道:“我不很会,小心把你拉摔了。”

  这一夜是很令我忆念着的:当我伴她经过那灿烂光亮如白昼的电灯下时,我仔细看着她这一套缟素的衣裳,和那一双文弱的玉腕时,猛然想到沉没海底的凌心和流落天涯的子青,说不出那时我心中的惨痛!栗然使我心惊,我觉她仿佛是一条五彩斑烂的毒蛇,柔软如丝带似的缠绕着我!我走到柱子前托言腿酸就悄悄溜开了,回首时还看见她那含毒意的流波微笑!

  浚已看出来了,她在那天归路上,正式地劝告我不要多接近她,这种善于玩弄人颠倒人的魔女,还是不必向她表示什么好感,也不必接受她的好感。我自然也很明白,而且子青前几无还来信说他这一生的失败,都是她的罪恶;她拿上别人的生命,前程,供她的玩弄挥霍,我是不能再去蹈这险途了。

  不过她仍具有绝大的魔力,此后我遇见她时,真令我近又不是,避又不是,恨又不忍,爱又不能了。就是冷落漠然的浚也有时会迷恋着她。我推想到冰场上也许不少人有这同感吧!

  如今我们不称呼她的名字了,直接唤她魔女。闲暇时围炉无事,常常提到她,常常研究她到底是种什么人?什么样的心情?我总是原谅她,替她分辩,我有时恨她们常说女子的不好;一切罪恶来了,都是让给女子负担,这是无理的。不过良心唤醒我时,我又替凌心子青表同情了。对于她这花锦团圆,美满快乐的环境,不由要怨恨她的无情狠心了,她只是一条任意喜悦随心吮吸人的毒蛇,盘绕在这辉煌的灯光下,晶莹的冰场上,昂首伸舌地狞笑着;她那能想到为她摒弃生命幸福的凌心和子青呢!

  毒蛇的杀人,你不能责她无情,琪如也可作如斯观。

  今天去苏州胡同归来经过冰场的铁门,真是不堪回首呵!往日此中的灯光倩影,如今只剩模糊梦痕,我心中惆痕之余,偶然还能想起魔女的微笑和她的一切这也是一个不能驱逐的印象。

  我从那天别后还未再见她,我希望此后永远不要再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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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评梅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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