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包

  川康的交界處,是一個綿延不絕起起伏伏的高山。離開那個古舊的城市,通過許多荒蕪的田路和一些硬崖的狹谷,直到太陽當頂的時候,纔可以走到這山腳。在那環山包圍的古舊城中所看見的天,就已經很小;這山腳望見的就更小。站在插入天際的高峯腳下的石頭前面,順着自己的腳尖向前望去,就看見一地大大小小的亂石頭,有些甚至於大得像一座屋子那樣,蹲在那些亂石的上面。石縫中伸出着無數黃青的茅草,迎着風在那些高高矮矮的石頭邊點着那毛蟲似的頭。石頭過去,是一溪潺潺流着的清泉,輕輕地緩緩地反映着黃色的陽光曲曲折折地流下去,盪出一種空谷的聲音。溪上面就是突起的插入天空的高崖,和這邊的高峯對峙。從峯腰到峯頂都是叢雜的筆立着的杉鬆,環繞着峯頂的杉鬆上面的天是一種死灰色,太陽到這兒,都只有碗口那麼大,顯得灰黃了。往西康,就要順着這條小小的溪流,爬着一條半崖中的羊腸小路一重一重的翻過山去。說是爬,是因爲山太高,好像壁立,走着那些一步高一步的石頭路,鼻子就和前四步的石級距離並沒有三尺遠,所以就顯得是爬行一樣了。在這些崖彎處,太陽是很少曬到的,許多青苔綠蘚就爬滿那些石級的邊沿,如果不當心滑一下,鼻子馬上就碰了石頭尖,準會擦脫一塊皮,流血呢。望着下面的黑洞洞的深谷,這麼小心地一步一步喘着氣走上去,汗就從臉上流下來,疲倦地想着,以爲走完那插入天際的山頂就好了,但是剛剛走到山頂,轉一個彎,卻又是一個小小平坦的斜谷,斜谷的周圍又是無窮的插入天際的高峯。再上去,自然又換出另外一種小小的斜谷,另一種插入天際的高峯也和先前的一樣。這些地方自然也有人家,就住在那些斜谷的盡頭,和高峯的山腳。五六間不大整齊的草房,順着路邊立着。房上的稻草被半年堆集的雪花壓成了燒焦似的枯黑。山風吹過去,就可以聽見那些稻草嘶嘶地像低泣的聲音。房門口都照樣地擺着一張長長的髒而舊的條桌和兩條不整齊的長凳。一兩個扎着圍腰布的紅線眼皮的女人就在那兒應酬着她們的顧客。聽見斜谷轉彎的那邊有着柺子在石上清脆的聲音,她們委縮地圍在柴火旁邊就知道她們又有顧客來了。這些顧客就是背茶包的腳伕。那茶包一塊有八尺長,用蔑簍裝成,好像一條挺長的扁圓枕頭,一條大約有十五斤。那些粗壯胳膊的漢子,一氣是可以背十五六條之多的。他們把那茶包一條疊一條地紮好背在背上,就像背一個頂大的方桌面子似的,從腰起離頭有三四尺高,那寬度在他揹着的兩旁還可以遮着兩個人。然而走十來步卻就要休息半天。十幾個人結着伴,一串串地在半崖的羊腸小路上掃着上面垂下來的樹葉一步一步的走着。他們休息,全憑一根柺子,這東西,恰有屁股那麼高,是圓滾滾的一根木棒,接近屁股的一頭有一個五寸來長的橫木。大家在樹葉下沙沙地走了一會兒,便把柺子在石邊一立,讓柺子下端的尖鐵塊插穩在石和石的中間,屁股就原地不動的,靠到橫木上。然後用竹圈子颳着臉上的汗珠,噓出一口哨音,那哨音使對崖樹梢的麻雀們也吃驚地亂飛起來,他們於是休息了。這茶包是專銷給康藏土人的。他們拿這茶葉去熬酥油充飢,是他們食品中的重要部分。這些腳伕們就這麼一年到頭無休無歇地從古舊城裏的商家背出來,爬過山去,運到打箭爐,他們在腳店裏把茶包一擱,茶商的夥計們跑來點收清楚,在輕蔑的眼光下接着夠回家的腳錢,他們就又啃着玉蜀黍的大饃,跑回那個古舊的城市,在老闆那兒又捆紮十幾包起來,又到這懸崖的半腰一步挨一步的流汗前進。望着那一重又一重走不完的高山,望着那沉重雲頭的死灰色的天際,那天際呵,真遙遠得很呢。太陽從崖這邊爬到崖那邊,灰黃色的光線在它們的瘦臉上僅僅是一會兒很快就掠過去了,不見了。它們張着那呆滯的網滿紅絲的眼睛,呆板地嘆息地想着:“啊,又是一天了!”當他們站在路上休息的時候,那永遠伴着他們的那根柺子,拄在那石級上發出的清脆聲音,就好像安慰他們一下似的。他們這裏面,有很多自然是鄉里種田的,然而有些卻是無田可種擠到這山裏斜谷來住家的漢子。他們把自己的紅眼眶的女人留在家裏賣點小菜之類,他們就這麼一回一回往返地背茶包。有時剩得兩個錢,就回來住幾天,使老婆生一些孩子。他們所希望的是當他們硬蹺蹺地閉着眼睛躺在墳墓裏的時候,也好有人來給他們在亂草前點三根香,燒幾張紙,磕幾個頭。當他們那凸着肚的老婆生下一個孩子來,如果是男的,他們那成年沉默而且常常嘆氣的乾枯嘴脣,就在那毛絨絨的鬍子下露着焦黃的牙齒嘻開來了。如果同伴們拍着他們的肩膀給他們說“恭喜呵恭喜”,他們就簡直快活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三朝的一天,他們便要在紅紙寫的神位面前點着火光閃閃的燭,和白煙繚繞的香,“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他們覺得是很對得起先人了。磕了頭起來,便把一根柺子拿到孩子嫩嫩的屁股跟前來,用橫木在那屁股的下面擱一擱,口中就念念有詞地說道:“不願你長大做官做府,只願你將來背得起二百五!”二百五差不多是二十包茶的樣子。能夠把一疊八尺見方的茶包直直的背在背上,在他們認爲就又可以討老婆,生孩子,傳宗接代了。孩子到了十來歲紅噴噴的一張臉的時候,便帶着同去在老闆的面前學着看臉色,開始背茶包。起頭自然是兩包三包,慢慢就加多起來。人越高,背上的東西也越高,而臉子也就漸漸地變成臘黃,瘦削下去了。這時候,老一輩的鬍子白起來,背脊駝下去,身上那粗得像一層麻布般的皮子包着突出的乾枯骨頭,背上的茶包也就減少下去,不到一半了,然而走起路來還有點打偏偏,在亂石的懸崖半腰,一步一步的摸着走去。狹谷旁邊的那些雞毛店的女人,見他們這些顧客走來,照例就站在門口,一面張着被柴火煙子薰得快瞎了的眼睛,一面張着那沒有血色的蒼白嘴脣喊“喂,客人,息店了!”他們這些背茶包的在半山裏從天朦朦亮就起來走到現在,自己算算究竟是走了二十來里路了,快黃昏了,可以休息了。走進店子,在那成年潮溼的土牆邊把茶包子一放,自己就在柴火旁邊躺下去。如果還有點鴉片,就在那地下的草蒲團似的草墊子上把煙燈點起來,枯黑的菸灰拌和着一點點熟煙就在那煙燈上烏焦疤弓的燒,來醫治那幾十年來壓傷了的遍體的疼痛。老闆娘如果在旁邊問着他們這回背了多少的話,他們就在那一跳跳的燈火前搖動着他們下巴下尖尖的雜白鬍須,嘆息地說道:“我們不中用了!老了!該我們的孩子了!”那瘦臉在黃色的燈前就更顯得臘一般黃,額角和兩頰的橫橫直直的無數皺紋深深地像刀子雕刻過似的,無神的眼珠子就像嵌上的兩個白果,他們已經像木偶般的人了。當他們年青力壯的時候,在這些雞毛店子經過,把茶包子一放,把自己帶在身邊的饃從貼胸汗臭的衣兜裏面取出來吃過後就抱着手沒有事,如果店老闆娘是熟人,有時還去和她們說幾句笑話開開心,或者約幾個同伴圍着來打打紙牌,來消磨他們這無聊的時刻。可是到了鬍子蓬鬆,說話的精神已經沒有,如果不燒煙,倒下頭便睡了。這山裏是他們最熟悉的,然而最熟悉的也只是這山裏。像這樣背東西走路,頂好是晴天,晚上他們坐在柴火旁邊,聽着山頭的風從草房的壁縫吹下來,把煙子吹出門,吹下山去,他們就高興的說,“明天天又晴了。”頂怕的是雪天。然而這山到十月就開始落雪了,一直要落到二三月間。雪銀漾漾的堆滿山頭,甚至一切閣落,路上也堆滿了兩尺深,粉似的,齊斬斬地可以吞完小腿。連鬆杉也是白的,樹葉上都堆着一寸厚的雪花,低低的壓下來掃着崖邊,反映着灰黃的陽光,更加撩得人眼花繚亂,眼睛就會這麼痛起來了。茶包子在那懸崖邊走過掃着那壓低下來的樹葉,那雪花就像麪粉團似的悉悉索索地溜下來,落進頸項上發臭的衣領裏,頓時就覺着一股冷氣從皮層透進心窩,然而總得皺着臉上很深的皺紋,咬着牙慎重地再踏進一步去。在這雪天裏走路真不是玩的,霧子從崖旁邊的黑洞洞的深谷下面像剛揭開大飯桶時的白氣直衝上來,往上升,連續不斷地往上升,那濃濃的霧罩好像可以拈得着的輕紗似的。它劈頭蓋面的升上來,繚繞在腳間,繚繞在茶包子間,繚繞在堆滿雪的鬆杉間,繚繞在峯頂和峯頂間,升不完,出不盡,好像那深谷下面誰在那兒成天燒着火煮着飯呢。霧是那麼紗一樣模糊的,在那些腳跡並不怎樣明顯的雪路上,真是可以迷失方向,不當心,一腳踏在冰塊上,就會連人帶茶包一起滑下深谷去,永遠葬在迷霧中。這倒並不是稀奇事。所以他們每天起來,一拉開雞毛店子的門,就要在霧罩中看看雪路上有沒有豹子的腳跡,如果有,就放心的揹着茶包走去。打山神廟前經過,心頭惶恐地希望着神的保佑,口中便要說着“回來時再給你老人家燒紙。”然而那廟子站在那溼崖旁邊,其實已經破了。最難走的,恐怕是最後的一個山頂了。空手人從城裏來,兩天就可以翻過山去,然而在他們卻要六七天才能爬上山頂。山頂的雪就是五六月都不會化完的。何況是落雪天氣。山頂上不但雪更深,霧更大,並且風也更厲害。在山裏走幾天,還有一些人家可以看見,雖是也有風,然而那聲音是低泣,是哭訴,如走在沙漠上,如經過萬人的墳堆,如聽見少女的悲痛。可是這一望無涯白漾漾的山頂,你瞧,雪花亂七八糟地漫天飛舞着,忽然一陣不知是哪裏來的一股力量,一下子把雪花在空中旋卷着狂飛起來,捲了幾個迴旋才落在雪地上。一些在岸邊的枯樹突然咵嚓一聲斷了下來,洗哩嘩啦地就奔下崖去,就是已經着地的雪花都滾了起來。這時間,就只聽得“虎——虎——虎”的一種尖厲的怒吼,一種慘叫,在空中動盪着,天烏地白。第一個背茶包子上來的人不當心,馬上就看見他把柺子拋在空中,仰翻着背上的茶包翻了一個又一個的筋斗就滾下深不見底的深谷迷霧底下去。老頭子走到這上面,如果遭受不着,縱不致飛下崖,但馬上你可以看見他眼珠子一怔,鬍子下面的嘴脣就立刻烏白,一縮一縮地露着齒,像是笑嘻嘻,直直地就躺到雪地上了。暴風平靜後,就有烏鴉們來啄去他的眼珠,豹子們來啃去他的心臟。然而,人們並不因此就停下去。後來的向着死屍瞪着傷感慣了的眼睛,呆板地搖搖頭,驚惕着自己,便又呆板地拄着柺子一聲聲清脆地向着那無窮盡的生活遠極前進。他們依然照樣地預祝着自己初生下來三天的小孩,希望他們來承繼着他們的命運。不過,這究竟已經是多年以前的黃金時代了。就縱然一月背一次,究竟還有背的,可以啃一啃玉蜀黍的硬饃。可是自從藏番拿着英國運來的槍進佔金沙江沿岸以後,英國製造的印度茶可以直接用噴着濃煙的火車運銷康藏,而內地那些古舊城市中的茶商便多半倒閉的倒閉,關門的關門了。於是有些人想再冒着風霜雨雪在崖邊上去拚命都不可能,而只好躲在家餓得暴躁地烤着柴火了。現在如果再經過這些地方,你可以看見較低的一些斜谷裏還有着一些零零落落的人家,在招待着很少的背茶包的顧客和一些別的客人。在這裏,你可以隨時聽見男的粗暴的聲音,用瘦筋筋的拳頭捶着桌子;女人呢,則端一條凳子坐在門邊眼淚鼻涕地數說着狂號。至於較高的一些斜谷,有許多地方的草房都空空洞洞,歪斜的歪斜,倒塌的倒塌,只剩一些崩壞的土竈在那歪柱旁邊,紅紙寫的神位都不見了。至於有些簡直等於從來就沒有過房子似的,那些被雪花壓黑的稻草已躺在嶒嶙的大石旁邊腐爛,橫躺在杉樹面前的柱頭也被雪水剝蝕成柴塊,生上許多蘚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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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周文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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