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烟霭里

(一名《深秋》)



  秋又深了。

  门外边,一块小小的园地。六月间给大水淹过的,到此刻还黏着灰黄的泥痕的竹枝编成的篱笆,开了些杂色的秋花。妈妈不在家,上村外掬野菜去了。大毛和小毛,两个又脏又瘦而且很顽皮的孩子,自家在园地里没事的玩。阿仁坐在一间矮矮的茅屋前,捧着一个上了年纪,熏成了蜡黄色的旱烟筒。

  看看天,抽抽烟,又想想心事,仿佛全不觉得时间的过去。小孩呢,任他们去玩,不管竹枝会咬破了小手儿。

  心事是没法解决的,除非你当土匪去!于是,只好皱皱眉毛,懒懒的放下烟筒了。接着,两个胳膊弯弯地靠到大腿上,用手掌托住了自家的头儿,似乎朦胧的睡去了。两个孩子在篱笆下面争夺着一朵小小的黄花,叽叽嘈嘈的声音传到他耳边,而他可完全没有听到。

  直到小毛哭嚷着奔回爸爸的身边,揪住了一个衣角摇个不住,这才被突然的一惊唤醒了。睁开了一双没有光彩的疲乏的眼睛,看看大毛小毛淘气的样子,觉得心里怪不舒服,很想拿这两个太不懂事的孩子抓来打一个痛快。但随着,这股怒火又跟一口冷气吐到外面了。他只对小毛瞪了个白眼,没奈何的摇摇头,自言自语的叹息了一声:

  “隔天大家都要讨饭去!还这样吵什么!”

  于是抱起小毛,拍拍他,哄他不要再哭,帮他揩干眼泪,抱上篱笆边去,摘一束秋花放到他小手里。另外又采了一束给大毛,深怕他也会嚷着哭的,同时用一种略带忧愁的口气吩咐他,不要再欺侮弟弟。

  两个孩子重新和好了,笑了。眼泪还挂在小毛的笑影里。

  阿仁捧起旱烟筒,重新坐到木凳上去。叹了一口深长的又寂寞的气。迟钝的眼光留心到两个孩子的行动,恐怕他们又会没事的寻事闹。

  妈妈回来了。是一个穿旧布衫,挽个蓬松的发髻,眼眶下面陷着两个黑晕的萎黄的好女人。手里提着一只装满青青的野菜的破竹篮,非常迟缓的拖着沈重的足步,显然已很乏力了。将菜篮轻轻的放到爸爸的脚跟,又很亲热的忙着招呼大毛和小毛。

  “妈,你很吃力吧?且坐坐,歇歇力。这两个小畜生现在还安分,让他们去。”略带抱歉的口气,一边说着,一边起来让她坐。

  “没有什么——”妈妈笑着说。

  “掏野菜的女人可多吗?”

  “唷,掏野菜的可真多啦!跑一个园地就见一簇簇的女人家,真是荒年荒景像!隔壁三姥姥还在泥地上滑了一大交,半天也扶不起来。人老不值钱,可怜!”

  大毛小毛跑过来了。半天不看到妈妈了,亲亲昵昵的争着偎到妈妈的身边。争着唤妈妈,争着拿花给妈妈看,说是爸爸摘下来的。妈妈笑笑。称赞花好看。大毛小毛心里都添了快乐。

  大毛看看天色又将暗下来,忽然想起日中边小强的糖糕了。看小强大口大口的啃着,真够滋味呢!于是一把推开正在咭咭哝哝厮缠着的小毛,摆出了一个苦脸求恳着妈:

  “妈妈,我们今夜做糖糕吃!”

  这回做爸爸的可真生气了。不让妈妈好好的休歇一会儿,玩厌了就想吃,而且想糖糕吃,这不是畜生吗?一个巴掌打到大毛的腮颊上;而且跟着大毛受了委屈的突然的号啕,还大声的叱骂着:

  “你娘的,小鬼!今晚上偏不许你吃!”

  “你又何苦跟他们生冤气,小孩子那个是懂事的?——大毛,妈妈抱你,不许哭,否则爸爸要再打的。”

  是夜间。

  一盏古老的菜油灯吐着暗绿色的花。这间破烂的茅屋里,一切东西都改变景像了。仿佛是:墙壁在动,屋顶要塌下来,桌子,长凳和一切什物都摆出一个阴沈沈的面孔。歪在床上的,两个淘气的孩子呼息很低微,面上都蒙着一层朦胧的灰白。

  外面渐渐静默到荒凉了。大荒年谁不早点睡?只有风特别大,卷了过去又重新卷了回来,呼呼的啼号着窜进茅屋的隙缝里。而且还带来了树叶从枝头落下的声音和墙脚边凄凄凉凉的呜咽着的秋虫的声音。

  阿仁帮妈妈收拾了一会屋子,有点累,可是不想睡。老是睡,老是睡,人也给睡呆啦。于是打桌边坐下。

  妈妈折叠好三件晾在竹竿上的破布衫,做完这一天最后的事情,就洗过手,也坐到桌子边。她皱着眉毛看看爸:浓的眉毛,大的和善的眼睛,高高的鼻子,一个熟极了的面孔。但就是这一个熟极的面孔,现在却慢慢感到陌生了:眼睛没有光彩了,唇边失去笑影了,鼻子和颧骨显得异样的高耸了,和这个人的脾气一样,相貌也渐渐改变了。于是很不放心的又不敢大声的对爸爸说:

  “怎么办呢,爸?我们总得想个法子。”

  这没有气力的声音使做爸爸的微微吃了一怔。但他立即又理会到这话的意思了。

  “有什么办法呢?你又不能跟我当土匪去!”

  “唉,你近来开口就没半句好话给人听,又是什么土匪!爸,我看你脾气越来越坏了。”

  “唔!”模模糊糊的答应着。但他心里看得很清楚,一家四口的生路已走到尽头了。现在就算掏些野菜勉强挨得过几天,等到冬天来了,西北风刮得紧,大块大块的雪落下来,还不是免去了饿死也会冻死的。当土匪去,也不过穷极无聊的发发牢骚,当真一个忠厚出名的阿仁哥会有这勇气?

  “爸,你是个凡事做主的男子汉,到了这地步也该出去想想法。你看,大毛小毛近来都瘦到不像个人样了。”妈妈的阴沈的目光又落到床上去。“我想茂法公公肯借我们几斗糠也难说。”

  茂法公公么!他心里忽然被一阵痛苦塞住了。三天前的可怕的冷笑也回到耳边了。他仿佛看到自己此刻又站在茂法公公的长廊下,不好意思走拢去。茂法公公正怀抱着一个四岁光景的白胖的小孙子,站在天井里的水池边,观赏那绿藻下面窜着的金鱼,来消遣这又长又闷的秋天的下午。当自己胆怯怯的向他诉说了许多苦处,一家人都饿到只剩几根骨头,一张皮,希望商借几斗糠暂时过过活的时候,好像自己的声音太轻了,茂法公公没有听到,还尽在那里逗引着金鱼玩。接连的求恳了好几遍罢,才见他懒洋洋的回过头。

  “借糠!哈,你知道的,这大荒年谁有糠!”

  “请公公看我爹面上,爹一世忠心帮着公公种地的,多少布施我们一些吧。我们是永世也不会忘记公公的好处的。”

  “布施吗?我那来的钱!——嘻,听说宣统皇帝马上就要坐龙庭了,也许会来赈济的。”

  这一团肥肉的圆脸偏到厨房那一个方向,唤赵妈拿油米和虾肉来,金鱼都饿得慌张了。

  一只白鹅摇摇摆摆的张开肥腿踱过来,斯斯文文的像个上祠堂祭祖去的老秀才。怀里的小孙子挣着下去了。他先向阿仁做做鬼脸,学着他祖父的声调说:

  “听说宣统皇帝马上就要登龙庭了,也许会来赈济的。”

  接着赶在白鹅后面走开了。

  茂法公公呵呵大笑,笑得满腮满颊的肥肉都颤巍巍的抖个不住。称赞了一声宝宝乖。接着又冷笑着寻阿仁的开心:

  “听到么,小毛头都知道宣统皇帝马上就要登龙庭了。”

  这一切可怕的嘲笑都送进他耳朵了,像一把把的利剑刺到他心上了。他很痛苦。灰白的神情变得更难看。呆呆的站了半响,垂倒头,默默的走出去了。

  在路上,开始腿软了。眼皮酸黏黏的,眼前涌起了一片模糊的黑云。半昏晕的状态中想起爹怎样一生世帮茂法公公做牛做马,落得大热天田坂里中了暑毒,到死了,茂法公公连棺材也不肯布施一口的下场。

  “命!命!这是命罢?”

  于是“唉”的吁出一口无限伤心的叹息;大粒大粒的眼泪禁不住挂下腮颊,落到青布短衫的前褂了。

  可是回到家里之后,是又不会把这一回委屈对妈妈说过的。那天只偷偷的在门外揩干泪,跨进茅屋便又装着没事的样子抱起小毛。

  现在,这一个记忆重新回到眼前了。忽然间,眼睛有点花,靠着桌子伏倒头儿了。

  妈妈不懂得爸爸为什么不开口。藏在肚子里的心事怎会知道呢?她只觉得自从这几天家里断了粮,便没有一刻看到爸爸的笑脸过,也许是饿慌了吧,从日到夜两只眉毛锁拢在一起,有点怪相。于是心肠里也默默的动了几分难受。

  沈默又压到这小小的茅屋里。外边,呼哨着卷过树梢,卷过屋顶的越来越大的夜风的哑碎的声音,像一群受了伤的野兽,在暗夜徘徊着,哭泣着的走过去。

  “你若不高兴,那我自己去求茂法公公吧。就是借不到糠,这一响半个月没会去,也该去走动走动的。”过了一会,妈妈又忧愁的说,在夜的空虚和静寂里仿佛声浪很宏大。

  “你要去么?”突然抬起头,吃惊的问。

  “你又不肯去,那只好我去啊。”

  “不准你去!”爸爸显得很凶的样子,咬着牙齿说。

  妈妈不想和他再辩论。自己站起身,蹩到床边去了。

  爸爸的眼光跟在她后面。看到她脱去衣裳,从那贴肉的单衫的烂洞里,露出一排排没肉没血的肋骨,眼光又软化了。

  灯光发个抖,突然给风扑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


  第二天,依旧是个碧海青天的好日子。妈妈梳光发髻,穿件半新旧的粗布短袄,略略收拾了家,便跨出门,上茂法公公的家去了。阿仁也不想阻止她,虽然心里觉得怪不舒服。

  两个孩子吃了口野菜,一溜烟的早跑出了。清清冷冷的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无味,没事做,两手忒空闲。去打几根茅柴来,只要贱,也许还可以换几文钱。于是腰间插上一把钩刀,手提一根扁担,随手打上门,也出去了。

  走不了多远一程路,正在拐角处,一群喧哗的男女们围集在那里。几个孩子站在较远的地方看热闹。其中有一个高大的汉子,涨红了脸,像喝醉酒,挥着拳,要想挣开四周的人们。别人不放他,有的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有的使劲揪住了他的衣角。

  又是谁家两口儿在淘气?穷荒的年头还有这兴致!可是当他认清了那凶狠狠的和众人扭闹着的却是阿德哥的时候,不觉暗暗吃了一惊。你看,两个太阳角全绽满青筋啦!一向是和和气气的,人又能干,又会讲话,又唱得一口圆熟的老生戏的阿德哥,从没听到有半个人跟他过不去,今天怎会和别人闹得这样凶!

  忙着在路旁放下扁担和钩刀,抢上去,用力分开众人挤进去了。

  “阿德哥,有话好说的,你什么事情过不去?”

  此刻的阿德哥只一心要想窜出人丛去,什么人的话都像耳边风,没听进去。

  他的大哥一手扳住了他的肩膊,气冲冲的说:

  “你发昏吗?想出这种断命的鬼念头!赶快回家去。”

  “叔叔还是到我们家里坐坐吃茶罢,也好清清心,平平气。”他的嫂嫂慌张的说,但不敢走近去扯他。

  “看看大荒年面上,又大家都是一村人,阿德哥,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旁人也跟着劝。

  阿德哥完全不像平日的柔和了。满脸满身都罩着热腾腾的杀气。短衫的前褂给扯碎了,一个粗糙的黧黑的胸膛露到外面。他不管大哥的吆喝,只直着喉咙咆哮:

  “你们不要管!这老剥皮我今天一定要杀死他!菜刀谁拿的?还我!预备一条命抵一条命,我倒要看看这老剥皮有什么铜筋跟铁骨!”

  阿仁完全弄不明白了。怎么阿德哥今天想到要杀人?搔搔头发,也摸不着一个头绪。但看一看周围每个人的脸,那种紧张的神气又立刻告诉他事情显然很严重!于是扯住了三强木匠往外挤,走到放着扁担和钩刀的路旁两个人才再站下来。

  “木匠哥,阿德哥今天跟谁呕闲气?”阿仁悄声的问。

  “啊,你不清楚吗?”木匠用疑惑的目光望到他脸上,怎么一个来劝架的人会不知道闹架的原因。“唔,阿德哥可算得上一条好汉罢,此刻他要拼了命扯茂法公公到阎王殿前算账去!”

  茂法公公四个字跳进他耳朵里,嗡嗡的响个不住。接着一个胖胖的露着狰狞的冷笑的圆脸又分明地出现在眼前了。而且从一张三角形的厚而紫黑色的阔嘴里,跳出那么熟悉的一句话:

  “宣统皇帝马上就要登龙庭了,也许会来赈济的!”

  不觉脊骨上起了一个颤抖。

  可是接着还是紧紧的追问:

  “什么天大的事情,犯得上去拼命?”

  于是木匠告诉他,去年阿德哥年关过不去,捧着田册向茂法公公去商借,两亩田抵押了六十块钱。今天一个清早叫他去,要他冬至节前去赎还。不赎呢,按照今年的田价卖给他。阿德哥忒忠厚,老老实实的答应了。大概他以为地段高,河浜又近,照往年的市价,两亩田卖两百块钱是喊出口就有人捞了去的。今年就算贱,最多也只能打个八折罢。可是,你晓得茂法公公怎么说?他说近年时势不安靖,到处荒,到处闹土匪,有钱的都搬上杭州城去了。他本来没有钱,杭州城也住不起,荒年不用说,更艰难了。不过大家都是一村人,好帮忙的地方总帮忙的。如其这两亩田卖给他,情愿再添四十块钱,帮阿德哥做家用。虽然铜钿上面的小事情,阿德哥一向不计较的,吃亏也不只第一遭!可是茂法公公的手段到底未免太毒辣,乘火打劫穷人,逼得这顶和气的阿德哥也忍不住,跟他闹翻了。现在阿德哥拿把菜刀寻他拼命去。你想想,能够拼个你死我活也痛快,这大荒年反正做不了人!

  听完这长长的一串话,仿佛阿德哥替自己出了口气,像夏天喝下凉茶去,眼前一亮,连心脾都舒畅了。哼,也会遇到对头吗?要晓得穷人也不个个都是死人,凭你宰!于是跟着几日来不曾有过的高兴,满心想对木匠说,“我同你一块帮阿德哥去,”可是话只在舌头上打转,结果变成一个空洞的咳嗽。

  阿德哥终于给别人搀走了,给坐唱班里唱老旦的全生搀走了。他一边扶着阿德哥,一边说:

  “我们都吃过他的苦,这老鬼是个该杀的东西,还用说!不过,阿德哥,今天看你哥哥的面上,暂时放过他一条命吧。我们总有一天要剥他皮,抽他骨的。”

  牛头山上没有柴,早光了。只光滑的大石块,黄泥,萎烂的落叶。青青的天盖在上面。仅有的几颗镇压合村的风水的老槐树,往常你攀折一根树枝也犯禁律的,现在早给那手长的砍去了。只剩几根细小的枝桠散在山岗里。

  拾拢了零碎的树枝,从腰间掏出一根草绳,捆成小小的一束。虽然卖不了钱的,也好自己烧烧。比空手来空手回去总体面些。接着觉得有点吃力,拣一块大白石坐下来。唔,人真饿坏啦,气力全跑走了。

  山背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地,叫后塘坂。纵纵横横的阡陌,比棋布的黑线还密些。阿仁拿胳膊靠在大腿上,两眼光光的找寻自家那一方地。找着了。河边那块田不正是牛角丘吗?两棵桑树拱在河岸上,也是自家种的,从山上望过去,还依稀看得清楚。夏天的黄昏,田耘完了,浑身给汗和泥浆黏得皮肤痒痒的难受,于是跟着别人一骨碌的跳进河里。像一群疯水牛,大家在河里讲丑话,噼噼啪啪的翻腾个半天才肯攀上岸。接着,别人都肩着农具回家了,他却躺在桑树边,卸上一个旱烟筒,在淡白色的夜色里抽起烟。头上有风,比水还凉,从桑树缝里漏下来。嗳,有风,又没蚊子,真不高兴回去闷在又臭又热的茅棚里。天色渐渐由淡白变成朦胧了。月亮从东方升起,红到像红柿子,怪大的。烟筒里的火星也红得发亮。躺够了,站起来。看看自家田里,黑沉沉的稻肥得可爱,几乎一株株都有高粱秧苗那么粗。忽然一个梦来到他心里,觉得今年也许生活会变好些,那一株株的肥稻都会结个半酒盏谷子呢。于是想唱几句山歌开开心了。可是平生从没玩过这一手,唱不出来。但远远的,穿过夜空,却传来快乐的歌声了。于是放下烟筒,打起精神往远处仔细看看,仿佛有人骑着牛,在阡陌上缓缓地移动。

  秋天完了,像这个时候,就得锄遍地,种上荞麦和萝茯菜。因为阿仁虽说顶勤快,三百六十天,没个偷懒睡午觉的日子;可是老天没眼睛,要是你单靠一方稻,就是收成好,到了第二年三四月,一家四口还不只好喝西风!于是,下雨天,坐在家里打草鞋,好换几个零用钱。晴了,腰边围上一条青布,背着暖暖太阳到田头去,培培土,或者捉捉油光青色的小菜虫。隔几天,等到萝茯熟,他就要拣那肥的,连根带叶的拔回家,煮熟了好当饭。

  现在,从山头望过去,真看看也凄惨,心酸了。那么大的一个坂没一根菜芽儿呢。唔,堤埂的缺口不知要等到那天才动工?如何这样好天气,又晴又和暖,做堤长只睡觉不管事?要是修好了,不是也好种畦青菜充充饥。

  他仰起头儿。看看天,太阳走过天中心。可是村庄里的炊烟还淡到看不见,只东北角有一缕浓黑的烟云袅袅地扶摇直上。

  于是他肩着柴下山了。山路上,夹在沙土里有许多桃花色的,翡翠色的小卵石子,光亮得可爱。他想到往年带了萝茯分给孩子们的情形了。今年孩子们的嘴饿到慌,能拣几颗石子分给他们玩,也好逗得小心花儿快活些。于是重新放下柴,拣那顶光滑的塞进肚褡里去。

  从山脚边拐个弯,又回到村里了。心里挂念到阿德哥,可曾闯出去拼命?

  三保家的哑大囡捧着一块泥黄的糖糕蹲坐在门边,一面滴着口涎,一面在啃,阿仁觉得自己也有点肚饿了。肩上那几根柴枝,仿佛添加了沉重。

  再走了一程路。忽然一阵香气袭进他鼻窍,是烂熟的肉的香气呵。于是肚子里更骨碌的翻个不住。这倒并不是也想弄份肉尝尝,是那饥饿,那本能,拉住他的眼睛失望似的东窜西闯的四处张望。看到木老门外围拢了一群人。

  “阿仁哥那里砍柴来?”

  “过来,过来,有好东西在这里,请你也开个胃罢。”

  意识到他们在那里干什么事情了。唔,要不是那东西,怎会有这样香?对,往日经过木老的门口,那只肥胖的黑花狗叫得多有劲,没有一回让他安安闲闲的偷过去的,今天是要了它底命了。

  沸沸扬扬的一满锅。已经煨得稀烂了。于是大块大块的捞起来,盛在一只大木分盆里。大家不客气地随便坐在地上。用手扯,比刀还锐利。醮着白花花的盐往嘴里送,真够味!

  还有酒!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丰盛的一顿。

  今天木老做东道,他们照例应该敬主人一杯酒。然而据木老自己说,该受敬还是阿奎哥。他家里放着一坛酒,荒年还摆什么鬼阔气,看到就生气。想拿出来替饿嘴的弟兄们醉一醉,又没些星儿小菜。木老提到阿黑,这一个聚会做成功了。

  阿奎哥却谦让着。

  “这年头还扯什么客气话?狗也好,猫也好,糠皮也好,菜根也好,到口的就吃。什么都完了,大家一伙的当土匪去!”正堂驼背听得不耐烦,喊起来了,一边撕了块狗肉,向鼻子边塞进去。

  大家都笑了。阿仁喷出了酒沫。一阵说不出的痛快露到每个人脸上。有人拍着手。

  “听说真有这样的事呢!离我们九十里路的枫林镇,比我们这里水更大,给冲毁了大半个村子。房子没有了,老老小小坐在大树下,喝口泥水,啮些树叶草根挨日子。后来病的病,死的死,没法再活下去了,才有人想到半山上有村长的谷仓还没冲去。于是大家跪着去求他散口粮。你晓得村长心多狠?非但不肯打开仓,还偷偷的差人上县城去请保安队,说是有暴民捣乱。这一来,人心可反了。也不知道是谁做头的,叫大家自己动手去打开谷仓来。总之有人这么一声喊,不到半个时辰就聚集了八九百饿死鬼,一哄的蜂拥进村长的家里。现在难民愈聚愈多,声势也愈来愈浩大,盘踞了一座高山当营盘,连官兵也奈何他们不得了。”阿奎哥认真的说。

  “听说当时村长正抱着一个姨太太在作乐呢!”有人补充了这么一个有趣的尾声。

  又是一阵笑声哄起来。接着大声的豁拳,大口的呷酒,大块的吃肉,一个个饥黄的脸渐渐泛起红活的血色,动作也多灵活了。太阳晒在头皮上,觉得热,有人脱去短衫,垫在屁股下面,爽性赤膊了。

  谈话很投机,起劲。你一句,我一句的大谈着那一乡打死了土豪的儿子,什么地方焚烧了财主的房子,许许多多水灾以后听来的山海经。而且故事似的传述着,仿佛今年遭水灾是别人,在别地方,在隔重山隔重水的远处。

  “不要太高兴咯。等一歇大家转家去,还不是一口野菜一家人分着吃!”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公公,酒够了,人反而更清醒,想起早晨家里饿到昏晕过去的女人了,于是悲凉的说着。

  “炳泉公,你的话也不见得准的!也许我们也会有那么一天罢,穷人会翻身的。”一个小伙子不服他的短气话,反叙着。

  “对,你有理!早上阿德哥不是要跟茂法公公去拼命?要不是大家劝住了,也许茂法公公的脑袋此刻已剁成了泥!”好几天来郁在阿仁心头的闷气,乘酒兴一口气吐出来。

  狗肉完了。狗骨头堆个满地。酒可还很富。人也不肯散,谈话的兴致愈高了。他们都暂时忘记了目前号泣着的可怜的妻儿,正在到来的残酷的风雪和冰冻,和紧紧地追蹑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可怕的命运。


  走散的时候太阳下山了。阿仁灌得烂醉。给风一吹,人便头昏脑晕的没有气力了。勉强打起劲,糊糊涂涂的挣回到家里。接着向床上一歪,便猪一般呼呼睡着了。

  等到一觉醒来,天光已朦胧发白,屋内的什物可以看出隐约的轮廓了。精神是很好;可是身上仍有酒后的余困,不愿意起床。一股晨凉打屋角漏进来。乌鸦苍苍凉凉的啼着,在屋顶盘旋了一会,往远处飞走了。

  侧着头,贴在自己身边睡着的,是妈妈。两个孩子照例在脚后跟。揉开干燥的眼睛看看妈:一张瘪嘴略略张开,微露出焦黄的牙齿,眼皮无力的往下拖着。

  昨天曾经喝醉酒,吃饱狗肉,又讲了许多话,恍恍惚惚还留得点影子。但究竟讲了些什么又怎样回来的,可完全记不清了。涌起一个噎,还依稀辨得出狗肉的余味。

  一个身,睡着的妈妈给翻醒了。

  “你昨天那里喝了酒来,醉得人事不省的?”幽声怨气的望着他说。

  “木老宰翻一只狗,给饿慌了的穷弟兄香香嘴。我刚走过,也给扯住了。”

  “怎会醉到像死猫呢,任你唤,任你扯,全不睬。满口都是糊涂话。我真担心你会生病。”

  “我说了些什么酒话呀?”觉得有点滑稽,笑着问。

  “不用说啦!还不是那一套,饿了冤别人饱!”

  忽然记起妈妈昨天是去借糠的,便问她糠可有个着落?心想又是一遭冤枉跑,自己去找恶话听:一个魔王怎会发善心,谁曾听到过猫嘴里吐出一只老鼠来?

  可是妈妈偏偏出于意料的回答他:“总算赏脸面的吧,借到了两斗糠呢。只要节省点,搀搀野菜,也够我们个把月的粮食了。”

  妈妈没有把真实情形告诉爸。要是说出这是化费了无数次苦口的央求没有用,直到出了顶高的重价,答应明年还两斗白米,茂法公公才忽然笑颜逐开的允许下来,他又会无理由的生你气。至于茂法公公那气头上的话,(刚和阿德哥吵过架怎会有好声口?)“穷人个个都是坏胚子,饿死了地方上倒干净些,”更不能让他知道丝毫的风声。倒是临走时三奶奶告诉妈妈的:“明天后塘坂新堤开工了,你爸可以去挑挑泥。穷人只要勤快点,也不会愁饿饭的。”可以传给他听听,他那愁结着的心花儿也好放开些。

  妈妈披起衣裳,坐在床上。一边推推爸爸的肩膊:“今天后塘坂开堤工啦。你早点去,也好挣几个钱帮帮家用。”

  “当真么?”有些信不过自家的耳朵似的。

  “谁有这闲兴儿诳你!——不要大声的嚷,让孩子们多睡忽儿,免得起来又吵。”俯过身去,把大毛露到外边的小腿又给盖上了被,接着扣好钮子,妈妈先下床了。

  阿德哥一骨碌爬起来。希望领他去打开门。天空又晴碧到一抹蓝,和地平线上的连山打成一片,近来真没一日不是好天气。邻近人家都关着门,无限的静默悬挂在窗畔。

  回头帮妈妈收拾屋子,烧脸水,扫地,今天爸爸回复到往日的殷勤了。而且想到妈妈近来真瘦损得怕人,黄黄的脸,像个结在枯藤上的秋瓜,要是今天新堤真开工,第一天领来的工钱,先给妈妈买包红枣补一补身体罢。

  吃了口糠填填肚,就携着一柄铁锄,一根扁担,两个竹箩,让希望带到后塘坂去。妈妈在家里招呼孩子们起床,做一切琐杂而劳苦的事情。

  四五个人坐在一条长堤上。江水在堤下呜呜的流。杨柳树的黑沈沈的影子浮在江面,跟水浪缓缓地波动。积在堤上和飘在水上的萎黄的落叶,在这深秋的早晨,伴着一种腐烂的泥土的气息,播散到这一群佃夫们的呼息里。在堤的另一边,像死一样的,看不到十月初照例绿在阡陌间的青青的菜秧和麦苗,只一片三十里方圆的褪成了黄色的泥土,后塘坂。

  离他们不远,一个三丈多阔的缺口。在缺口下面,好几十亩田给大水冲毁了,带来了无数的沙石堆在上面,是不能再耕种的了。

  太阳从远山升起。在青青的天空下面,这几个饥饿的人,给阳光一醺,仿佛皮肤里略略涨了点血,面上褪去一层黄衣,但看去却依然是青灰色的。望望村庄里,没有晨烟,没有人声,没有喧杂的鸡啼和狗吠,被一种无限的荒凉和静默笼罩着。

  “唉,要是再不开工啊,我老娘不饿死也愁死啦。”一个病色的青年汉子,方头说。

  “天老爷,喀喀,你老娘,喀……我也三四天不曾好好吃过一顿啦,喀,喀喀喀……”五十四岁的长福老一边说,一边咳得凶:风吹进他咽喉里,起了一个寒噤。“我觉得今天很冷呢,喀,喀喀,你们怎样?喀喀喀……”

  到底还是年壮的,虽说给饥饿熬到没有力,只要不是西北风,像这秋风,可还不觉得。阿仁没理会长福老的冷,不满意的说:“你一个人还叫屈!像我一家四口都挂在我两手的,又怎样?——啊,两条胳膊干到像枯柴了,不知可还挑得动土?”

  “我老啦!像你们,像你们,喀喀,……我会死!”长福老弯着腰站起来,大概屁股骨头坐得酸痛了。

  “三月间我就通知茂法公公的,桑埂下面有好几个漏洞,江水一天到晚吱吱的咬进来,要是落几天阴雨,江水泛上来,这几个小洞准会闯下个狂祸的。可是茂法公公不相信,说是几个老洞,犯不上去睬它们,其实想省几个钱。如今,啊,如今合村老小全给他害死了。”小曹摇摇头,随手掏起一团泥片儿,噗的打到江心去,涌起一个个的水晕,渐漾渐大了。

  “幸而今天总算老虎发慈悲,开工啦。”方头说。

  “听说茂法公公的本意,这缺口本不预备今年动工的,说是等到明年春天可省出一大笔利钱来。后来还是别人劝,乘现在干紧开工,也许冬天大家还可以种畦菜吃吃,地方上也好太平些……”

  长福老没等小曹说完话,又忙着搀进去:

  “命吓!命吓!喀喀,……我五十三年活过来了,喀喀,还不曾遭过这般的大难咯……”

  人陆续的到来了。同样的肩着扁担,提着锄,静悄悄的到来,没有往日边唱着山歌,边跨着大步的勇气了。看看这些人,同样是枯菜一样的脸色,同样是生黄疸病似的没些儿神的眼珠,同样额上的皮打着皱纹,而且同样拖着一个又瘦又长的下巴。到了缺口,先是默默的放下竹箩,扁担,放下锈了的锄,接着睁大了疲弱的眼睛望望这三十里方圆的后塘坂,轻轻的吁出了一口寂寞的叹息;但后来终于被卷入这厌闷的谈话里去,而归结到老天爷有眼睛,总算赐给我们穷人一条活路了。

  茂法公公也手剪着背,放开八字步踱过来了。于是声音又突然静下去。麻雀噪过柳枝头去,叽叽嘈嘈的很清楚。适才的暖熟的空气又变成冰似的寒冷了。有的无力地靠在锄柄上。有的垂倒了头儿。有的凝视着远处的天空的静碧。有的默默地望着江上的水晕。

  “命!命!……命里注定的咯,喀,喀喀,我长福老五十四岁遭大难,喀喀……”在这沈重的沈默里,可以听到长福老的自言自语的叹气。

  茂法公公提起瓦灰竹布大衫的襟角,走一步看一步的那么小心,慢慢的踱到缺口了。背后跟着两个年青人,是儿子。各人手里提着一个大竹篮,满装在篮里的是两分阔一寸长短的小竹笺。

  茂法公公先是笑嘻嘻的招呼人,仿佛一尊弥勒佛似的和气。接着,吊起一只尖尖的老鼠眼,用沙沙的声音说话了。他说今年的大水灾是天数,因为人心太奢华了,菩萨叫众生尝尝饥寒的滋味。要是人心不改善,不敬神,不敬长辈,不敬地方上的绅士,菩萨也许还会降下瘟疫来。于是他就自大到像一尊大佛了,一屁股坐到堤埂上。

  工作开始了。这一群蓬首垢面的田夫们,像一群饿鸟散到田野里。用软弱的手,一锄锄的掘起泥,放到竹箩里,挑到缺口填下去。因为长久没有上田坂了,又是一二个月没有吃饱过一顿,挑不到三四箩烂泥,不约而同的都有点手骨酸,气喘喘的额角上都涨出汗水了。但一看到每一箩泥土换来的这一根小小的竹笺子,到了太阳下山就可以换现钱的,希望又重新将气力带回到手上,软软的胳膊硬起来了。

  一天的时间,在异常吃力又异常快乐的忙碌之中快过去了。除了回家去吃口糖糕咽口野菜填填肚,或者由女人送到田头,就蹲在江边掏碗冷水送下去,不曾见那个人坐下来谈闲天,或者歇歇力。大把的汗也不管,用袖子揩了就算了。

  阿仁中午是转家的。妈掏盆水给他洗脸。见他浑身给汗水浸透了,又拿出一套半新旧的青布衫给换上。糖糕也蒸得特别嫩,放进嘴里去怪有味的,带点甜。妈妈问长问短的询问了许多田头的事情。问他可曾累,他笑笑;其实腰也疼了。

  大毛下午要跟去看,爸先是答应的,还问他可挑得动泥。大毛拍拍手,说跟爸学,帮爸挣钱。爸笑了。(是近日来第一次看到爸的笑影啊!)但忽而小毛也争着要跟去。骗了许多好话,答应傍晚给他带一只麻雀回来,也不依顺。于是妈妈只好吩咐大毛小毛都不要去,那里有河水鬼要拖人。大毛翘着嘴生气了,一个巴掌打到小毛耳根边。哭了。

  爸爸抱起小毛,拍拍他。心里又起来了一个新的希望,想到几年以后了。对,再苦过六七年,两个儿子都会打柴种地了,那时候,就是遇到像今年的大荒年,也不怕,六只手还不够养活一个妈妈吗?

  于是阿仁就把上午的心思告诉妈妈,打算拿今天的工钱去买包红枣,送给妈妈补一补身体。妈妈口里说不如积钱买点米,大毛小毛都给菜根喂弱了,但心里的快乐是瞒不过做爸爸的眼睛的。

  下午阿仁添了气力,泥挑得更勤了。一箭去,一箭来,像年青的燕子的灵敏。你看他两个袖管卷得高高的,阿仁哥还显得像当年的阿仁哥。

  烟瘾窜上来,也咬住。想到黄昏妈妈看到自己没失信,果然一包红枣递到她手里时的高兴,笑了。

  只有长福公那副样子使人太难受。两箩泥,压得身子矮了小半个,弯弯的像快要摔倒了。再加又喘气,又咳得凶。有时无缘无故的站住了,歇下担子拼命咳一阵。阿仁忽而心又酸,想对他说:“我来帮你挑吧!”但他又挣扎着挑起泥,抖着两个肩膊往前颠去了。

  满田坂静悄悄的,只有赤脚踏在泥上的溅溅的声音。

  一直到太阳下山大家才停止工作。一伙的拥到江边去,净净手,净净脚,又洗洗黏在竹箩,扁担和铁锄上面的泥浆。嘻笑和谈话又重新开始了,寒凉的空气里充满了热烈的活泼的声音。只有长福老瘫了似的坐在江边,他真力乏了。他的咳嗽也没人听到,被淹没在喧哗里。

  开始发工钱了。由茂法公公的大儿子收竹笺,小儿子付铜钿,一根竹笺换一个铜子。他自己端端正正的坐在一张竹椅上,(这是下午特别去拿来的,因为茂法公公不比阿仁哥,虽然长得肥,单是佛一样的坐坐也为难,一个上午就说腰疼了,头晕了,)眼光东窜西闯的忙碌于留心儿子们是否付错了钱。

  但来了一个非常的意外,十个人倒有九个人被扣钱的。不是说每担泥太少,就是说你偷了竹笺子。要分辩也没有用,他叫你明天不必再来了。但大家还是争着吵,说这辛苦铜钿不能冤冤枉枉的扣去的,再加这样大荒年,人人都等着拿回去养家的,一个铜子也少不得。但铜子在他手里,你嚷嚷也是空的。就是家里饿死了女人,也不好抬进他家去的。他没睬你。

  轮到阿仁哥只给了七折。说他每担都只有半竹箩,所以一天挑了七十担,打个七折也还是便宜他的。

  “茂法公公,你问问老三哥罢,他刚才还称赞我箩头比谁都满,脚又健!”因为是气力换来的,阿仁可不像那天借糠时的委屈,理直气壮的说。

  “嘻,你自己想想吧,别人最多只有六十五担,你这懒货,要不是箩头浅,会有七十担吗?”

  “我今天挑得勤,烟也没歇下来抽一筒,你问谁都可以做见证的。”

  “对对,”狡滑的笑了;“你一向抽烟出名的,今天自然也不会例外的,要分一个时候出来抽抽烟的啰——大保,你数四十九个铜子给阿仁哥。”

  这天大的吃亏怎么受得下?满满的一箩只能七分算!于是急到血都跳,胸口涨得透不过气。可是钱还不是同样的凭空给人冤了去。大保不管你气得眼发直,拿四十九个铜子塞到你手里,又去招呼别人了。

  这不甘心的!阿仁一边嚷着要添钱,一边抖着那抓住铜子的拳头伸过去,但给他一瞪,不觉又缩回来了。看看他,正摆着几天前向他借糠时那一个难堪的脸。

  怨恨和愤怒扭歪了阿仁的面孔。火冒上眼睛。

  接着是长福公了。他坐在江边,唤了三四声才听到。驼着一个腰,没些儿精神的蹩回来。但给他的也只有一个七折。

  “呀呀!天老爷!我,喀喀……我!我老性命换来的钱可扣不得啦!我,我,喀喀喀……”一阵狂咳,话接不上,脸急得发红。

  “没亏待你,长福公。要是照你的担头算,只好两箩合一箩。可怜你年纪老,才给你个七折。”

  “这个,这个……喀,喀喀喀……我,我不要,我不要……喀喀……宁可死……”先是两个膝关骨发着抖,片刻间全身抖了。

  茂法公公忽然沈下脸,大声的喝:“老狗!看你不出倒会放无赖,明天不准你再来!”回头对大保说,“将铜子收下,看这老狗放肆到那里去!”

  一阵急痰塞到长福公喉头。眼花了。人摔倒了。脑袋撞在一柄铁锄上,血水淌出来。

  于是这一伙颓丧着,唠叨着的田夫们变成疯狂了,潮似的挤拢去。有的扶起他,有的拿烂泥涂到他额上,有的大声的嚷着,“跌死了人!”

  茂法当初也很慌,脸骇得发白,忙唤大保去帮着扶,弄出条人命来可不是玩玩的事情,但片刻间又安静了,冷笑着说:“这荒年荒世,死个把人算什么,你们慌张……”

  没等话说完,忽然一把铁锄当头压下来。本能地慌着偏过脑袋,肩膊给掘开了。沈重的身子从竹椅上滚下。

  是阿仁哥。

  一个血涨满了的脸,一对突到眼眶外边的血红的眼球,倒竖起了的眉毛,紧咬着的牙齿。一双绽起了青筋的手抓住铁锄,第二手又要压下去。

  “救命!救命!”茂法公公的神色铁青了。脑袋缩到衣领下,怪滑稽的,仿佛这就可以避免铁锄的第二度的袭击。

  两个儿子手足无措的慌张着。想喊,又想去夺那铁锄。但也给别人小鸡似的抓住了。

  阿仁一边挥起铁锄,一边暴雷似的狂吼着:“对,这荒年荒世,死个把人算什么!我要杀死你,替我们穷人去个死对头,除个大害虫!”

  “有理!阿仁哥的话有道理!反正有他就没有我们!”

  “到今天快要饿死的时候,你还不肯放过我们一张皮!我们还饶你!”

  “昨天阿德哥就要了他命的,总算饶这老鬼多活了一天!”

  无数愤怒的咆哮和阿仁的狂吼融合成一片。

  跟着阿仁底第二锄,雨点似底,许多锄头落到他身上。刹时间,在这黄昏的烟霭里,在这空旷的荒凉的田野里,这一团幸福的肥肉给剁成烂泥似的肉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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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姚蓬子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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