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優之死

  (三幕話劇)

  人 物

  劉振聲——名老生。

  劉鳳仙——坤角青衣。

  劉芸仙——坤角老生。

  蕭鬱蘭——坤角花旦。

  左寶奎——小丑。

  楊大爺——當地流氓化的紳士。

  王梅庵——小報記者。

  何景明——新聞記者。

  阿 蓉——劉鳳仙的跟包。

  阿 福——劉振聲的跟包。

  經 理 琴 師 其 他

  時 間

  現代。

  地 點

  上海。

第一幕


  大京班後臺。

  名角兒扮戲的特別戲房。

  〔名醜左寶奎扮好《烏龍院》裏的張文遠,坐在劉老闆的大鏡子前面,故意地仔細端詳。

  〔蕭鬱蘭,一位新來的坤角花旦,扮好閻惜姣也坐在鏡子前面跟左寶奎閒談。

  左寶奎 (把面部化妝斟酌了好一會兒)今晚也不知怎麼回事,老扮不好。

  蕭鬱蘭 (一面理着頭上的珠翠)得了。扮得再好也是個小花臉兒。

  左寶奎 (仍是一面勻粉)別瞧我是個小花臉兒,在閻惜姣的眼睛裏面,還是個大大的小白臉兒呢。

  蕭鬱蘭 這才叫:“情人眼裏出西施。”

  左寶奎 不,不是“出西施”,是“出張文遠”。(彼此大笑)這是咱們唱戲的挺公道的地方,人家自以爲是漂亮人物,夠得上騙人家老婆的,咱們在戲臺上偏叫他去醜。

  蕭鬱蘭 (微笑)不過左老闆也只好在戲臺上騙騙人家的老婆罷了。

  左寶奎 那不就成了嗎?人總得安分,像我這樣的平凡人,能夠在後臺跟蕭小姐這樣的聰明姑娘聊聊天,就夠幸福的了。

  蕭鬱蘭 同我?我有什麼好?我看你同她才談得起勁呢。

  左寶奎 別瞎說了,“她”是誰?

  蕭鬱蘭 (努一努嘴)你聽!

  〔內劉鳳仙唱《玉堂春》中一段〔二六〕:“打發公子回原郡,悲悲切切轉回樓門。公子立誓不再娶,玉堂春到院我誓不接人。”接着臺下叫“好”之聲,和許多怪聲。

  左寶奎 (唔)哦,鳳仙兒啊。

  蕭鬱蘭 可不是嗎?

  左寶奎 (鄙笑)那種沒有良心的女人,我同她談得起勁兒?

  蕭鬱蘭 (低聲)怎麼說她沒有良心?

  左寶奎 你不知道她跟劉老闆的關係?

  蕭鬱蘭 我纔來半個多月嘛。

  左寶奎 我告你吧……

  〔後臺經理匆匆上。

  經 理 老闆來了沒有?

  左寶奎 還沒有來。

  經 理 老闆從不誤場的,今天怎麼啦。

  左寶奎 是啊,平常總是老早就來了的,今天許是有了什麼事吧。

  經 理 (頓足)這怎麼辦!《玉堂春》就要下了。

  左寶奎 叫前臺碼後點兒吧,他一會兒準到的,誤不了。

  〔經理下。

  蕭鬱蘭 (女性的好奇心,低聲)你說,她怎麼沒有良心?

  左寶奎 (低聲)我對你說了,你可別告訴人家。

  蕭鬱蘭 那自然哪。

  左寶奎 誰相信你。叫一個女人守祕密,好比叫孫悟空守蟠桃園,非壞事不可。你得發誓。

  蕭鬱蘭 那麼,你且聽了。

  左寶奎 (戲味)大姐請講。

  蕭鬱蘭 左老闆對我說了真情實話,我要是告訴了人家,天把我怎麼長,地把我怎麼短。

  左寶奎 哈,哈,你倒唱起《坐宮》來了。

  蕭鬱蘭 好,這一下可真發誓了。我若告訴人家,到下一輩子再變女人。

  左寶奎 還再唱花旦。

  蕭鬱蘭 左老闆也再唱小花臉兒跟我配戲。

  左寶奎 得了,我下一輩子再唱小花臉兒可受不了。……老實告訴你吧。你猜鳳仙兒先前是幹什麼的。

  蕭鬱蘭 我怎麼知道。

  左寶奎 她呀,她是從小就賣給人家當小丫頭的。時常給她太太打得滿屋子轉。有一回她失手打碎了她太太的一個玉釧子,一想這可沒有命了,才逃到外面來。她又沒有親戚朋友可找,就躲在人家屋子後頭哭。這給劉老闆看見了,可憐她,把她收留在家裏,替她出錢請師父叫她學戲,老闆也親自指點她,跟她置行頭,在她身上真沒有少花心血。

  蕭鬱蘭 那麼現在鼎鼎大名的劉鳳仙是劉老闆給一手提拔出來的了。

  左寶奎 可不是。

  蕭鬱蘭 這麼說起來,鳳仙兒得大大地報答劉老闆纔對啊。

  左寶奎 可不是。從前這孩子對劉老闆倒還好,近來可越不成話了。

  〔內劉鳳仙唱《玉堂春》中的一段:“皮氏一見變了臉,她說犯婦害官人,約同鄉鄰共地保,拉拉扯扯到公庭。”

  〔臺下彩聲和怪聲叫好之聲不絕。

  蕭鬱蘭 鳳仙兒的人緣可真不壞。

  左寶奎 咳,論聰明,論扮相,誰不說是一塊好料,可是這年頭就容不了好東西。……老闆最講究戲德,戲品,巴巴地望她做個好角兒,哪知道她偏不在玩意兒上用工夫,專在交際上用工夫。因此外行越歡迎,內行就越看不順眼兒了。……這還不算,你看見那老坐在右邊樓上第一個包廂裏的那個戴尖頂兒帽的沒有?

  蕭鬱蘭 (想一想)是不是那姓楊的?

  左寶奎 你怎麼認識他?

  蕭鬱蘭 昨天他還同一個報館裏的記者問我要照片兒呢。

  左寶奎 你得當心,那真是個壞蛋,社會上有了這種人就像家裏有一窩小耗子似的,什麼好東西不給破壞完。

  蕭鬱蘭 他今晚又來了嗎?

  左寶奎 怎麼沒有來,他每晚都不告假,有許多真想看咱們的戲的,不是沒有錢,就是沒有工夫,偏偏他有的是錢,有的是工夫。

  蕭鬱蘭 我看他每逢鳳仙兒上,他就坐在那兒看戲,鳳仙兒一下,他就溜到後臺來了。難道還想打鳳仙兒的壞主意嗎?

  左寶奎 不是打她的壞主意,莫非真愛她的藝術?

  蕭鬱蘭 他豈不知鳳仙兒是劉老闆的。

  左寶奎 這年頭講的是霸道,只要是自己喜愛的,管他是誰的?不過這個也不能全怪人家,只怪自個兒不好。(笑望蕭鬱蘭)像咱們蕭小姐這樣的正派姑娘,人家能勾引得壞嗎?

  蕭鬱蘭 (笑了)那倒很難說。

  〔劉振聲的跟包阿福上。

  左寶奎 (對阿福)阿福,老闆來了嗎?

  阿 福 來了。(預備臉水等)

  〔內劉鳳仙唱《玉堂春》中的一段:“王公子一家多和順,奴與他露水夫妻有的什麼情?”

  〔接着有人怪聲叫“好嘛”。

  〔經理疾上。

  經 理 老闆還沒有來嗎?

  阿 福 來了,來了。

  經 理 (拭汗)真把我給急死了,再不來可真要誤了。

  左寶奎 還不要緊,叫前臺再碼後點兒。

  〔經理下。

  〔劉振聲,一代名優,抑鬱執拗之態可掬,便服上。

  左寶奎 哦呀,老闆來了。

  劉振聲 (略拱手)辛苦,辛苦。

  左寶奎蕭鬱蘭辛苦,辛苦。

  〔劉振聲就座,吸菸後,徐徐洗面化妝。

  左寶奎 怎麼這個時候纔來?他們催了好幾趟了。

  劉振聲 家裏來了幾個老朋友。前面誰的戲?

  左寶奎 鳳仙兒的《玉堂春》,早就要下了。您沒有來,才叫他們碼後。

  劉振聲 唔。(穿上彩褲,着上靴)阿福,撂頭。

  〔阿福給劉振聲撂水紗,戴上網巾等……

  劉振聲 (一面扮戲,憤然對左寶奎)我也許不久要上煙臺去。

  左寶奎 爲什麼?

  劉振聲 今天有一個朋友從煙臺來邀角兒,我說我去。

  左寶奎 (驚)您怎麼到那樣的小地方去?

  劉振聲 那個地方雖小,可是懂得我的倒很多。再說,我也想走動一下……

  左寶奎 (同情)您走動一下我也贊成,鳳仙兒呢?當然跟您一塊兒去哪?

  劉振聲 (一面扮戲,默然有頃)誰管得着人家呢。

  〔左寶奎、蕭鬱蘭相視默然。

  〔內劉鳳仙白:“大人哪……〔二六〕:王公子好比採花蜂,想當初花開多茂盛,他好比蜜蜂兒飛來飛去採花心,到如今朝風暮雨摧殘盡,爲何不見蜜蜂行?”

  〔內小生白:“快快出院去吧。”

  〔內劉鳳仙白:“是。悲切切哭出了都察院……”

  左寶奎 鳳仙兒快下了。

  〔內劉鳳仙唱:“看他把我怎樣行。”

  〔劉鳳仙着《玉堂春》戲裝上。

  左寶奎 辛苦,辛苦。

  劉鳳仙 辛苦,辛苦。今天可真倒黴。弦子調門打得那麼高,把我的嗓子都給逼啞了,後臺還老是碼後碼後的。唷,先生您可來了。

  劉振聲 (點頭)來了。

  劉鳳仙 怎麼來得這麼晚哪,家裏有什麼事嗎?

  劉振聲 來了幾個朋友。

  劉鳳仙 永康給我送衣服來了沒有?

  劉振聲 沒有。(扮得差不多好了)

  劉鳳仙 阿蓉回頭去催一催。(卸妝)

  阿 蓉 (替劉鳳仙卸妝)是。

  〔楊大爺,一頭戴尖頭兒帽的紳士,同一小報記者王梅庵由右上。

  楊大爺 (對王梅庵)你到後臺來過沒有?

  王梅庵 沒有。

  楊大爺 到後臺來玩比在前臺看戲有趣得多。

  〔左寶奎將上場,恰與楊大爺相撞。

  楊大爺 啊,左老闆!(握手)

  左寶奎 呀,楊大爺,老沒有見。

  楊大爺 你這壞蛋,不是昨晚還見過的嗎?

  左寶奎 哦,對,咱們昨晚還見過的哩。這些日子我不知怎麼了,老是頭昏腦漲的。難得楊大爺每晚都來捧我。阿福,給楊大爺倒茶。

  〔內聲:“左老闆快上了。”

  左寶奎 請坐,請坐,我一會兒就來陪您。(帶着笑匆匆下場)

  楊大爺 (望着他下場,回頭向王梅庵)這個壞蛋,他當我每晚是來捧他的。

  王梅庵 哈哈。這樣的誤會是常常有的。

  楊大爺 (忽見劉振聲,有些惶愧,趕忙招呼)啊,劉老闆,您好?

  劉振聲 (冷然敷衍)好,您好?請坐。

  楊大爺 (介紹王梅庵)這位王先生,是《春申日報》的。

  劉振聲 (略起身)哦,請坐。

  楊大爺 這是劉老闆。(四顧尋劉鳳仙)

  〔蕭鬱蘭默坐等候上場。

  楊大爺 (見蕭鬱蘭)哦,蕭小姐,您可好?

  蕭鬱蘭 (微笑)我好,楊大爺您好?

  楊大爺 好。(給王梅庵介紹)這位就是蕭鬱蘭小姐。

  王梅庵 哦。(招呼)

  楊大爺 蕭小姐雖是唱花旦的,可是後臺都恭維她是個女聖人,像我們這樣的人她睬都不睬哩。哈哈!

  王梅庵 真乃豔如桃李,冷若冰霜。

  蕭鬱蘭 (笑)哪兒啊。我是個蠢孩子,什麼話也談不上來,您哪多原諒。

  楊大爺 別客氣了。瞧您多會說話。哈哈,蕭小姐,在北京的時候我也常看您的戲,那時候您的名字叫玉蘭,怎麼這會兒又改了鬱蘭了呢?

  蕭鬱蘭 從前有爸爸有媽媽的時候心裏挺痛快的,所以叫玉蘭;這會兒單剩了我一個出門在外,心裏老是挺彆扭,挺鬱悶的,所以就改了鬱蘭了。

  楊大爺 這用得着什麼鬱悶呢?像蕭小姐這樣的姑娘到哪兒都是受歡迎的。還是叫玉蘭的好。我挺喜歡這名字。(用手指寫在掌心)玉蘭。(向掌心一吻)

  蕭鬱蘭 (鄙視地微笑)怕不夠味兒吧。

  楊大爺 夠味兒極了。

  〔王梅庵、蕭鬱蘭皆笑。

  〔劉鳳仙換好旗袍由屏風後面轉出來。

  蕭鬱蘭 夠味兒的在後頭呢。

  〔內醜白:“大姐,開門來。”

  蕭鬱蘭 (忙念戲詞)來了……(向楊大爺等)您坐會兒。(一笑匆下)

  劉鳳仙 唷。楊大爺,您剛來的嗎?

  楊大爺 (狼狽)啊,鳳仙!我們來了一會兒了。……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春申日報》的王先生。(對王梅庵)這就是剛纔演《玉堂春》的——你叫好把嗓子都給叫啞了的劉小姐。

  劉鳳仙 哦,請坐。

  楊大爺 王先生一向仰慕你的藝術,幾次要我帶他來看你。

  劉鳳仙 不敢當。

  王梅庵 劉小姐的色藝我們一向是很仰慕的。昨天我還在報上發表一篇介紹您的文章。您的玩意兒可真棒,有些讀者還提議要給您封王哩。

  劉鳳仙 唷,那怎麼敢當,都是您捧得好。

  楊大爺 是呀,前回你那張照片就是在王先生的報上登出來的。

  劉鳳仙 謝謝。

  王梅庵 可惜是本裝的,而且小了一些,最好請劉小姐再給我一張大一點兒的戲裝。

  劉鳳仙 有。家裏有。《汾河灣》的,《御碑亭》的全有。楊大爺常到我家的,回頭請楊大爺交給您得了。

  〔劉振聲一面化妝,一面嫉怒的表情。

  楊大爺 對,你找我吧。

  王梅庵 好。不過頂好是《玉堂春》的。

  劉鳳仙 那倒沒有。

  楊大爺 不要緊啊,回頭我帶她去拍幾張得了。總歸關於鳳仙兒的事都包在我身上。

  劉振聲 (忍無可忍,以拳擊桌)什麼東西!

  楊大爺 (推開王梅庵,怒目對劉振聲)你罵誰?

  劉振聲 (不欲啓釁,最後的隱忍)我罵別人,不關你的事。

  楊大爺 說話可得清楚一點。

  劉振聲 沒有什麼清楚不清楚,誰不是東西,我就罵的是誰。

  楊大爺 (瞪眼)好!(四目對射)

  〔內旦白:“三郎隨我來。”

  〔醜:“來了。”

  〔蕭鬱蘭、左寶奎同時下場,就是說同回扮戲的房裏。

  蕭鬱蘭 (打量一下)怎麼哪?

  左寶奎 噯呀,楊大爺,我不是說一會兒就來陪您的嗎?怎麼生我這麼大的氣呢?

  蕭鬱蘭 老闆,望着他幹嗎!快上呀!

  〔衆人內白:“退堂了。”

  劉振聲 (由憤怒回覆到他的藝術的世界)列位,少陪了。(下)

  〔劉振聲內唱《烏龍院》〔二簧平板〕:“大老爺打罷了退堂鼓,衙前來了宋公明。”

——幕落

第二幕


  午後二時。

  劉振聲之家,劉鳳仙居室,錦帳低垂。

  〔劉振聲之另一女弟子劉芸仙由右門輕輕登場,至榻前略掀帳子,喚劉鳳仙起牀。

  劉芸仙 姐姐,姐姐,起來呀。

  劉鳳仙 (在牀上閉着眼睛答應)唔。

  劉芸仙 起來呀,先生叫你起來吊嗓呀。

  劉鳳仙 唔,就起來了。(可是動也不動)

  劉芸仙 怎麼又不起來呢?時候真不早了。

  劉鳳仙 (帶慍)曉得了。

  〔劉芸仙只好暫下。

  〔帳子裏面的劉鳳仙仍無起意。

  〔一會兒劉芸仙又輕輕走至榻前。

  劉芸仙 姐姐,姐姐,起來呀,怎麼還沒有起來呢?

  劉鳳仙 (剛入好夢,被其叫醒)盡在這裏叫什麼!好容易睡一會兒又給你吵醒了。

  劉芸仙 先生要我來催你的呀。

  劉鳳仙 催,催什麼命!一會兒不就起來啦?

  劉芸仙 一會兒一會兒的,洗臉水都涼了。

  劉鳳仙 涼了不好再打。

  劉芸仙 我哪有工夫。

  劉鳳仙 你沒有工夫,誰有工夫?人家每天黑更半夜地回來,教你打盆洗臉水都沒工夫?

  劉芸仙 (忍氣換水)好,水打好哪,快起來吧,姐姐。張先生等了好一會兒了,見你沒有起來,他找間壁左老闆去了。

  劉鳳仙 好,別冤鬼似的在這裏吵了,我就起來了。

  〔劉芸仙見叫也沒有用,廢然再退。

  〔帳子裏的劉鳳仙仍無起意。

  〔一會兒劉老闆自己上來了。劉芸仙跟在後面。

  劉振聲 (走到榻前,略掀帳子,慈母似的)鳳仙,鳳仙!起來呀。

  〔劉鳳仙不語。

  劉振聲 (略推劉鳳仙)鳳仙,鳳仙!該起來了。快三點了。

  劉鳳仙 唔哦,先生,我一會兒就起來。

  劉振聲 就起來。咳,這“就”字是最壞事的。

  劉鳳仙 (孩子似的)昨晚睡得太晚了。

  劉振聲 誰不睡得晚?我也是三點才睡,可是憑怎樣睡得晚,早上十點總得起來的。

  劉鳳仙 誰都像您?胡老闆他們起得比我還晚呢。

  劉振聲 所以我說我們戲班裏的習慣太壞了。再說,胡老闆原本是每天一早就練功的,好些年不間斷,所以功夫紮實,後來有了嗜好才起得晚了,因此功夫也回去了,嗓子也差了。你又不抽大煙,幹嗎單學他起得晚呢?

  劉鳳仙 (撒嬌地)先生,我也學學他抽大煙好不好?(作抽菸聲)

  劉振聲 好,那麼一來你就有出息了。快起來,再不起來我要掀被窩了。

  劉鳳仙 嗡……(一翻身,又向裏面睡去了)

  〔劉振聲離了她,坐到牀邊茶几椅上。劉芸仙給他點上香菸,桌鐘敲三點。

  劉振聲 (喝了一口茶,對帳子裏)鳳仙,聽,三點了。再隔幾個鐘頭,昨晚排的戲就得上了,快起來走一走吧。

  劉鳳仙 那樣的新戲馬馬虎虎得了。

  劉振聲 馬馬虎虎?鳳仙兒……新戲跟我們開路,更不應該馬虎,曉得嗎?(有許多話想說又不願意說似的,但終於這麼吐出來一部分)你還是聽我的話愛重咱們的玩意兒吧。學咱們這一行,玩意兒就是性命。別因爲有了一點小名氣就把自己的命根子給毀了。玩意兒真好人家總會知道的,把玩意兒丟生了,名氣越大越加不受用,你看多少有名的角兒不都是這樣垮了的嗎?……人總得有德行。怎麼叫有德行呢?就是越有名氣越用功,我望你有名氣,可更望你用功。

  劉鳳仙 難道我沒有用過功嗎?

  劉振聲 你自然用過功,你從前真是個有心眼兒的孩子,真不枉我教你一場。我望你成功比望我自己還要切,所以責備你就不能不嚴。鳳仙,你比從前變多了。從前不管是下雨下雪,天還沒亮,你就起來跟妹妹一塊兒去喊嗓子,練功,現在你睡到這時候還不起來;從前你聽我的話,現在你好像覺得我的話都是害你的了,你不知道那些恭維你的話才真是害你的哩。

  劉鳳仙 (不服)我知道了。

  劉振聲 但願你知道纔好。

  〔琴師攜琴上。

  劉振聲 啊,張先生你來了。

  琴 師 來了,我到左老闆那邊坐了一會兒。

  劉振聲 左老闆在家嗎?

  琴 師 在家。

  劉振聲 我當他到會裏去了呢。他們不是組織了一個醜行聯合會,今天開會嗎?

  琴 師 不,改了明天了。

  劉振聲 這個我倒很贊成。

  琴 師 聽說佔行也要組織聯合會了。

  劉振聲 這辦法很好,從前咱們唱戲的靠大人先生們保護,可他們總是嘴裏說得好,骨子裏看不起咱們,吃咱們的。現在該咱們自己聯合起來保護自己了。

  琴 師 是呀,就是我們搞場面的現在也組織會了。

  劉振聲 場面也有會了嗎?那好。……鳳仙,快起來吧。張先生來了。

  劉鳳仙 (在被內)唔。

  琴 師 我來了兩趟了。我以爲大小姐這會兒該起來了,怎麼還歇着嗎?哈哈。

  劉振聲 昨晚唱完了又接着排戲,睡得晚了些。

  劉鳳仙 (掀帳笑窺)啊呀,張先生這麼早就來了嗎?

  琴 師 哎呀,大小姐,還早呢,都快吃晚飯了。

  劉振聲 快起來吊一吊吧。

  劉鳳仙 好,這就起來了。(一面披衣,揉眼)人家還沒有睡夠呢。叫妹妹先吊吧。張先生,您坐一會兒,我去洗洗臉就來。

  (著拖鞋匆匆由右門下)

  〔琴師調好琴。

  劉振聲 那麼芸仙,你吊吊吧。

  劉芸仙 好。

  琴 師 (一面弄琴)那麼唱什麼呢?……

  劉振聲 就把昨天學的《昭關》後段吊一吊吧。

  琴 師 (奏弦)好,來呀。

  劉芸仙 (唱)一事無成兩鬢斑……

  劉振聲 口勁還不壞。

  〔劉鳳仙已洗好臉,上來。

  〔劉芸仙停。

  劉鳳仙 唱呀。

  〔劉芸仙繼續唱完。

  劉振聲 還不錯。不過尖團字還得分清楚一些。比方“馬到長江”的“江”字就沒有念好。(對劉鳳仙)這一下該你了。

  琴 師 來個什麼呢?

  劉鳳仙 還是《汾河灣》吧。

  琴 師 哪一段?

  劉鳳仙 唱四句好哪。

  〔琴師拉〔西皮原板〕。

  劉鳳仙 (唱)兒的父投軍無音信,

  全仗着兒打雁奉養娘親,

  將弓袋和魚膘付兒拿定,

  不等待紅日落兒要早早回程。

  琴 師 今兒個嗓子滿好呀。

  劉振聲 像她這個年紀是應該好的。可是嗓子這玩意兒好比愛鬧彆扭的牲口,你要不每天遛遛它,它就不聽使喚,越大了越這樣。

  〔阿福上。

  阿 福 老闆,陳老闆來找您來了。

  劉振聲 哦。那麼張先生你多多指點她們吧。(下)

  琴 師 好,您別客氣。那麼大小姐再吊一吊?

  劉鳳仙 好,妹妹再吊吧。(望望衣鏡裏)瞧我披頭散髮的。(下)

  琴 師 把前兒教你的《法門寺》溫一溫,怎麼樣,二姑娘?

  劉芸仙 頭裏起嗎?

  琴 師 “郿塢縣”起吧。

  劉芸仙 (唱)郿塢縣在馬上神魂不定……

  琴 師 這兒這樣唱。(訂正一句)

  劉芸仙 (再唱)可憐我七品官不如黎民。

  琴 師 對,唱下去。

  劉芸仙 (唱到)叫衙役將人犯與爺……

  〔這時劉鳳仙從妝閣走出來。

  劉鳳仙 (匆匆地,對劉芸仙)妹妹,你快到永康去一趟,問問那鬼裁縫,我的旗袍倒是什麼時候做好。他倒是還要不要我照顧他生意。快去,好妹妹。

  劉芸仙 我不去。他不是說過明天就得嗎?

  劉鳳仙 我知道,去催催他,要他給趕一趕,說姐姐今天要。

  劉芸仙 等一天有什麼要緊,我不去。

  劉鳳仙 你不去!姐姐幫過你多少忙,要你跑這幾步路也不幹?我看你這孩子給先生寵得要上天了。

  劉芸仙 瞧我不是在吊嗓嗎?

  劉鳳仙 得了,你成角兒還早哩。忙在這一時半刻的?

  劉芸仙 一會兒就上戲了,要旗袍有啥用?你也忙在這一時半刻的?

  劉鳳仙 唉,氣死我了,你這不要臉的傢伙竟敢頂起我來了。

  劉芸仙 誰頂你?本來嘛,今天你又不出門,要新旗袍幹嗎呀?

  劉鳳仙 你怎麼知道我不出門?你居然替我做起主來了,真是不要臉的東西!

  劉芸仙 哼!看誰不要臉!

  琴 師 好,得了,得了,別鬧了。二姑娘今天打住,明天再吊吧。千萬別爲小事傷了姊妹的和氣。

  劉芸仙 都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對!

  劉鳳仙 那麼是我不對了,我得罪了你了?

  琴 師 好了,好了,這都是我不對,我不該來請你們吊嗓。好了,我走了,我五點還有點事。真是,你們姊妹倆好好的鬧什麼呢?從前我們弟兄兩個在一塊的時候也老愛鬧,好像這世界上就多了他一樣,現在剩下我一個人,想要找一個兄弟說說話也沒有了。

  劉鳳仙 您說的是,可是,她太不聽話了,她太沒出息了!

  劉芸仙 哼,你聽話?你有出息?

  劉鳳仙 不要臉的東西!

  劉芸仙 你要臉?

  琴 師 好了,好了,別鬧了,都是我不好,我去了就好了。大小姐回頭園子裏見。二姑娘回見。

  劉鳳仙 回見。

  〔琴師下。

  〔劉鳳仙送琴師至門口,闔上門,回頭很兇惡地走近劉芸仙。

  劉鳳仙 你這鬼東西,你敢說我不要臉。我什麼地方不要臉?你說說。(揪她耳朵)

  〔劉芸仙大哭。

  劉鳳仙 瞧你這不要臉的東西,人家還沒有打着你,你就哭起來了。讓先生聽見了好栽我的不是,對不對?年紀這麼小,心倒好險啊。

  劉芸仙 可沒有你那麼險。

  劉鳳仙 我什麼地方險?什麼地方險?

  〔外面敲門聲。

  劉鳳仙 (對劉芸仙)快出去看誰來了!

  〔劉芸仙匆匆退場。

  〔劉鳳仙急忙對鏡略整衣鬢。

  〔劉芸仙鼓着嘴進來。

  劉鳳仙 (回頭)誰來了?

  劉芸仙 還不是那個壞蛋來了。

  〔楊大爺很熟識地不待請,早進來了。

  楊大爺 鳳仙。

  劉鳳仙 哦,您來了,楊大爺。

  楊大爺 剛起來嗎?

  劉鳳仙 起來了老半天了。您請坐吧。

  楊大爺 (坐)啊呀,二小姐有什麼不舒服嗎?

  劉鳳仙 她呀,生氣了。

  楊大爺 跟誰生氣?該不是生了我的氣吧。啊,我又忘了給你買朱古力糖,該打該打。

  劉芸仙 誰愛吃你的,還朱古力,羊古力哩。

  楊大爺 對,明天晚上沒有戲,我請姐姐跟你去看回力球。

  劉芸仙 我不要看回力球。

  楊大爺 那麼後天咱們上麗娥麗妲,好不好?

  劉鳳仙 客人來了,怎麼不倒茶啊。

  〔劉芸仙倒了一杯茶使氣地往桌子上一放。

  劉鳳仙 怎麼啦!要你上永康你不高興,要你倒茶也不高興嗎?回頭你可高興吃飯?

  劉芸仙 我可沒有吃你的飯!我吃的是先生的飯!

  劉鳳仙 先生的飯就是我的飯!

  劉芸仙 哼,這我倒不曉得。

  劉鳳仙 (對楊大爺)您看這孩子有什麼用?真把我給氣死了。

  楊大爺 真是,二小姐,年紀小脾氣倒不小呢。

  劉芸仙 我脾氣小不小不關你的事!

  楊大爺 姑娘們脾氣太大了容易老啊,二小姐。

  劉鳳仙 楊大爺別和這沒有出息的囉唆了。您今天打哪兒來的?

  楊大爺 我是打家裏來“專誠拜謁”的。

  劉鳳仙 不見得吧。

  楊大爺 你去問阿土,我每天離了你這裏就回到家裏;離了家裏就到你這裏來了。

  劉鳳仙 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呢?

  楊大爺 前天在後臺,《春申日報》的老王不是問你要《玉堂春》的戲照嗎?今天我陪你到光藝去拍那麼一張,好不好?

  劉鳳仙 我就等着您哩。行頭跟頭面我叫阿蓉早給預備好了。

  楊大爺 拍完《玉堂春》,我們也來一張。就是這個打扮嗎?

  劉鳳仙 在永康做了一件新旗袍,要明天才得。我叫芸仙去催一催,她不去,我們剛纔還吵嘴哩。

  楊大爺 沒關係,做得了再拍嘛。

  劉鳳仙 就去嗎?

  楊大爺 就去呀。我的新車子也開來了。

  劉鳳仙 哦,待一會兒,喝點酒去吧。我們家裏有好酒。

  楊大爺 有好酒!你愛喝酒嗎?

  劉鳳仙 您知道我是從來不喝酒的,先生不許喝。說喝酒壞嗓子,唱戲的人壞了嗓子就是壞了命根子。尤其我們唱青衣的,嗓子壞了人家想捧也沒法兒捧了,對不對?

  楊大爺 對呀。那麼劉老闆喝酒嗎?他好像也是不喝的。去年有一回我跪着勸他,他還不喝哩。(望劉芸仙)那麼莫非你們二小姐倒是個酒仙嗎?難怪她脾氣這麼大了。

  劉芸仙 瞎說!誰要喝酒。

  楊大爺 那麼,你們家哪來的好酒呢?人家送給你們的嗎?

  劉鳳仙 不,是我買了預備送給人家的。芸仙,把我櫥子裏那瓶洋酒給我拿來,先讓楊大爺嘗,是不是好酒。

  劉芸仙 咱們家哪有酒?

  劉鳳仙 我昨天買的。

  劉芸仙 我不曉得。姐姐,你自己拿去吧。

  劉鳳仙 唔,好。現在不和你鬧。(自己很快地從櫥裏拿出一瓶酒來)這不是酒!真是不會做事的丫頭……

  〔劉芸仙一句話要出口卻收回了。

  劉鳳仙 楊大爺您看看是不是好酒?

  楊大爺 (接瓶一看)哦呀,正是我最愛喝的威斯忌!你哪裏買來的?

  劉鳳仙 那晚在舞場,我見您頂愛喝這種酒,昨天我上百貨公司就順便買了這一瓶,想送給您。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個稱呼,只記得酒的顏色和瓶子的裝璜。沒有買錯嗎?

  楊大爺 (喝了一杯)不錯,不錯,正是這種酒,鳳仙,你真聰明。

  (再喝一杯)啊,鳳,你不但聰明而且多情。

  劉芸仙 (學着)不但多情,而且是個大渾蛋!

  楊大爺 哈哈,二小姐的嘴可真是不含糊。來來來,喝一杯,咱們和氣和氣吧。

  劉芸仙 誰跟你和氣?

  劉鳳仙 好了,咱們走吧,別和這孩子生氣了。她是先生的愛臣,誰也惹不起她的。

  〔劉芸仙要說什麼了,但……

  劉鳳仙 我們先到園子裏去吧。頭面和衣裳都在那兒呢。

  楊大爺 好,叫車子轉一轉就得了。

  劉鳳仙 哦,楊大爺,您看我這件大衣做得好不好?

  楊大爺 這就是前回做的那件嗎?好極了。顏色太漂亮了。

  劉鳳仙 可是先生不大喜歡……

  楊大爺 (低聲鬼臉)那有什麼關係,我喜歡就成。(替她穿上大衣)好,走了。

  劉鳳仙 等一等。(重複理一理秀髮)好,走吧。(走至門口回頭見劉芸仙怒視,急帶笑向她)好妹妹,別這麼吹鬍子瞪眼的了,多難看呀。

  劉芸仙 我不要好看。

  劉鳳仙 這有什麼意思呢?姐姐平日不是對你挺好嗎?我問你,妹妹,回頭先生回來了,你對他說我上哪兒去了?

  劉芸仙 我說你坐那個大壞蛋的車一塊兒走了。

  劉鳳仙 好,你真那麼說我可饒不了你。好妹妹,別淘氣了。姐姐回頭替你做一件挺挺好看的衣裳,你可別告訴先生說我同楊大爺出去了,你就說我到永康去試旗袍樣子去了,好不好?

  〔劉芸仙低頭不答。

  劉鳳仙 好妹妹,聽話呀,回頭我帶些好東西你吃。姐是最疼你的,不是嗎?

  楊大爺 (在門口)鳳仙,走呀。

  劉鳳仙 (對楊大爺)就來了。(回頭)妹妹,別忘了。

  〔劉鳳仙下場。

  〔劉芸仙望着他們出去,嘆了一聲氣。替劉鳳仙疊被窩。劉振聲匆匆登場見帳子內疊被的以爲是劉鳳仙。

  劉振聲 鳳仙!鳳仙!(見不是,問)你姐姐呢?

  劉芸仙 姐姐——出去了。

  劉振聲 (也沒有留神,隨便坐下)又出去了嗎?陳太太想找她呢。陳老闆家裏的孩子今天滿週歲,請我們去吃晚飯。她上哪兒去了?到街上買東西去了嗎?

  劉芸仙 (含糊地)唔……

  劉振聲 倒杯茶來。

  劉芸仙 好。(取桌上杯倒去酒,換上茶)

  劉振聲 (一飲而盡,忽感異味)唔,怎麼有酒味呀?

  〔劉芸仙不語。

  劉振聲 (見威斯忌瓶)這酒哪來的?你們在家裏瞞着我喝酒嗎?

  劉芸仙 我——我不喝。我——我從沒有喝過酒,先生。

  劉振聲 那麼你姐姐喝酒?她什麼時候學會喝酒的?怎麼不告訴我?

  劉芸仙 姐姐——也——也不喝。

  劉振聲 那麼誰喝酒來着?左老闆來過嗎?

  劉芸仙 不,沒有來過。

  劉振聲 那麼——誰來過了?

  〔劉芸仙不語。

  劉振聲 這酒是誰買的?

  劉芸仙 姐姐買的。

  劉振聲 她自己不喝,買給誰的?

  〔劉芸仙不語。

  劉振聲 她一個人出去的嗎?

  劉芸仙 不。

  劉振聲 那麼同誰出去的?

  〔劉芸仙不語。

  劉振聲 (沉痛地)芸仙!我辛辛苦苦把你姐姐拉扯大,教她走上玩意兒的正路。好容易她翅膀硬了,她就離開正路,也離開我了,不對我說實話了。你——我把你也辛辛苦苦領到今天,你還沒有成名,還用得着我,難道說,你——你也不肯對我說實話了嗎?

  〔劉芸仙悲從中來……

  劉振聲 憑你說,我把你們領大是想拿你們賣錢嗎?是想靠你們養活我嗎?都不是啊。我沒有兒女,我只想多培養出幾個有天分的,看重玩意兒的孩子,只想在這世界上得一兩個實心的徒弟。這個想頭也不算是太過分吧。怎麼臨了,連你這孩子都騙起我來了嗎?

  劉芸仙 先生,我怎麼敢騙您?不過我不想您曉得這些事,曉得了您心裏要難過的呀?

  劉振聲 你只說,這酒是姐姐買給誰的?

  劉芸仙 這是她買給那時常來的那壞蛋的。

  劉振聲 唔。……那麼,她是同那姓楊的出去了。

  劉芸仙 坐他的汽車一塊出去的,說是去照相。

  劉振聲 她還說了些什麼沒有?

  劉芸仙 她要我別告訴先生。

  劉振聲 (悲聲)是呀,你本不該告訴我的呀,你本應該瞞着我的呀。(狂笑)哈哈哈!(將威斯忌瓶對着口喝)

  劉芸仙 (急上前跪,拉劉振聲手哭)先生……

——幕落

第三幕


  大京班後臺。

  〔左寶奎正扮《打漁殺家》裏的大教師,對鏡戲做打架的姿勢。

  〔新聞記者何景明上,從後捏住他的手,他動也不能動了。

  何景明 怎麼這一點本事也沒有?

  左寶奎 有本事就不做“大教師”了,您老。——哦呀,何先生!請坐,請坐。怎麼老沒有到後臺來玩兒。

  何景明 這一晌報館裏的事忙,前些日子到廣州去了一趟。……劉老闆呢?……

  左寶奎 他剛上,一會兒就下了。

  何景明 他得罪了誰?怎麼我在火車上見有人在報上罵他呢?

  左寶奎 您看見哪一個報罵他?

  何景明 這種無聊的小報多得很,我也記不起名字了。

  左寶奎 是怎麼罵的?

  何景明 說劉老闆現在的玩意兒不比從前了,又不肯賣力氣……

  左寶奎 你以爲他罵得對不對?

  何景明 我是知道劉老闆的,不用說了。

  左寶奎 何先生,咱們都是劉老闆的好朋友,不是我說句袒護他的話,罵劉老闆脾氣不好,可以;罵他運氣不好,更可以;可不能說他的玩意兒不好。說他不賣力氣嗎?那更加冤枉,我挺佩服劉老闆的地方就在這一點,挺替他值不得的地方也在這一點。——他對玩意兒太認真了。因爲認真所以他無論什麼戲不肯不賣力怠慢觀衆,也不肯太賣力討好觀衆。別瞧他外表一點也不火,但是骨子裏他使了全身的氣力,一下來裏面衣裳總是潮的。他近來身體不像從前好了,醫生勸他休息幾個月,我也勸他帶起鳳仙兒走動走動,可是因爲他欠的債太多,一時走不動,又因爲合同的關係,老闆一定不放他走,所以他總是帶着病上臺,一上臺他又是一樣地賣力,像今天這樣他還唱雙出哩。我勸他說:“老闆你有病,馬馬虎虎過了場就得了,犯不上這樣賣命。”他說:“寶奎,咱們吃的是臺上的飯,玩意兒可比性命更要緊啊!”像他這樣把玩意兒看得比性命還要緊的人,外邊還要罵他不賣力,他要不要氣得病上加病呢?

  何景明 可是捧鳳仙的好像很不少哇。

  左寶奎 可不是。誰不願臺下人緣好啊,老闆也挺希望鳳仙兒成名的,可是她一成名就跟臭肉一樣給蒼蠅叮上了。老闆被這事都氣病了哩。

  何景明 我好久不到後臺來,究竟怎麼一回事?難道報上說鳳仙同一個什麼姓楊的——

  左寶奎 (急止之)噓。

  〔劉鳳仙同楊大爺上。

  劉鳳仙 唷,左老闆,辛苦辛苦。

  左寶奎 辛苦辛苦,你打哪兒來?

  劉鳳仙 家裏來。

  左寶奎 咖啡館裏來吧?

  劉鳳仙 別瞎說了。先生上了嗎?

  左寶奎 上了。(見楊大爺,故作驚狀)哦,楊大爺,老沒見,您好嗎?

  楊大爺 這壞蛋!前天不是還見過的嗎?

  左寶奎 對,咱們前天還見過的哩,只有一天沒有見,怎麼好像長遠沒有見似的,這真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楊大爺,您昨天怎麼不來。您每晚來捧我,昨兒個特爲着您演了一出《化子拾金》,您沒有來,您猜怎麼着?我演得簡直不得勁兒了。您昨天上哪兒去了?

  楊大爺 (得意地)昨天我同她上吳淞去了。

  劉鳳仙 (扯楊大爺)沒有的事。昨天不是待在家裏嗎?

  楊大爺 (含糊)哦,不錯,待在家裏的。

  何景明 (一直望着他們,低聲問左寶奎)難道那……是真的嗎?

  左寶奎 咳,何先生,世界上的事在我們小丑的眼睛裏面看起來,也沒有什麼真,也沒有什麼假。

  〔內生唱《打漁殺家》的〔搖板〕:“他本江湖二豪家,大戰遼寇也有他,蟒袍玉帶不願掛,弟兄雙雙走天涯……”

  何景明 劉老闆的味兒真夠,他好像改了詞兒了。

  左寶奎 是啊,他時常把一些不合適的詞兒給改了,臺底下年輕的觀衆很歡迎,守舊的先生們就不大讚成。壞蛋們就利用這些不明白的老先生們來反對他,說他不守規矩,破壞老戲。

  何景明 是啊,聽說還有人恐嚇過他,有這事嗎?

  左寶奎 怎麼沒有,還說他跟進步分子有來往,要拿手槍對付他哩。可是老闆沒有向他們低頭。

  何景明 行。劉老闆總算一條硬漢子。告訴他不要害怕,支持他的人也多着哩。

  左寶奎 是啊,老闆也時常接到年輕人的信,他給我看過好幾封……

  〔內旦唱:“昔日子期訪伯牙,爹爹交遊也不差。一葉漁舟往前駕……”生唱:“猛擡頭!晚江上一片紅霞。”

  左寶奎 老闆要下了。

  楊大爺 (對劉鳳仙)你得趕快扮戲了。

  劉鳳仙 是嚇。阿蓉打水來。

  楊大爺 (接過阿土送來的晚報,得意地指給劉鳳仙看)瞧,戲照登出來了。念念這篇特寫,你簡直快紅得發紫了。

  劉鳳仙 (媚笑)還不是您捧的嗎?

  楊大爺 這也是你的運氣好,碰上了我。

  左寶奎 對呀,鳳仙兒要不是碰上了楊大爺,這會子恐怕還在那兒當小丫頭,挨太太的揍呢。

  劉鳳仙 (生氣)左老闆這是什麼話!這個前後眼兒非罰你不可。

  左寶奎 罰,該罰,該罰。(拿出四毛錢來)阿福,快去買點什麼東西來。

  阿 福 買什麼東西好呢?

  楊大爺 兩毛錢良鄉,兩毛錢長生果。

  〔蕭鬱蘭扮桂英扶劉振聲扮蕭恩上。阿福下。

  劉鳳仙 唷,先生,辛苦辛苦。

  〔劉振聲點點頭。

  蕭鬱蘭 老爺子休息會兒吧。剛纔圓場的時候我擔心您會摔倒的。

  劉振聲 鬱蘭,謝謝你照顧。(一面接過阿蓉的手巾拭汗)

  蕭鬱蘭 (笑着)客氣什麼呀,女兒不應照顧爸爸嗎?

  劉振聲 (有感)你不討厭我這個爸爸?

  蕭鬱蘭 哪兒啊,能跟您配戲我太光榮了。快休息會兒,回頭還有一出重頭戲哩。(扶他坐)老爺子您有病,以後別再演雙出了。我去換行頭。(她下去了)

  何景明 劉老闆,久違了。辛苦,辛苦。(伸手)

  劉振聲 (如發見親人似的急握手)喔,久違了!好久沒有見,我當您也把我忘了哩。

  何景明 哪有的事。您近來怎麼樣?聽說您身體不大好。

  劉振聲 還好。謝謝您關心。

  何景明 您得保重保重。……要是能夠休息的話,簡直就到什麼地方休息幾個月吧。我陪您上青島去,好不好?

  劉振聲 何先生您知道咱們學上了這個玩意兒,一輩子就沒有過休息的時候,好像命中註定了——他非得唱到死的那天不可!

  何景明 您別把人生老朝着悲觀的方面想。會有一天這世界變了,唱玩意兒的也翻了身,該唱的時候盡情地唱,該休息的時候舒舒坦坦地休息。

  劉振聲 真有那麼一天嗎?

  何景明 真會有的。

  劉振聲 那太好了。那太好了。可是現在這日子怎麼過下去呢?

  〔此時楊大爺一直挨着劉鳳仙細語。

  〔左寶奎一直不安。

  楊大爺 (好像在商量衣料)你還是要件紅的呢?淺綠的呢?

  劉鳳仙 是料子不是?還是粉紅的吧。可是我又喜歡那小藍花兒的。

  楊大爺 那麼,回頭我叫泰豐給你送幾匹花綢來隨便你揀得了。

  〔劉振聲憤然作色。

  何景明 (對劉振聲)您上次的信上不是說要上煙臺去嗎?

  劉振聲 一時還走不動。(但聽得楊大爺的話氣極了,意殊不屬,以拳擊桌)

  左寶奎 (見機)楊大爺,謝老闆在找您呢!(推去)

  楊大爺 那麼,我一會兒就來了。(由左下場)

  〔內白:“曉得了,有請師父。”

  〔管場:“左老闆上了。”

  〔左寶奎急下,在內白:“好吃,好喝,好睡覺,聽說相打我先跑。徒弟們有什麼事?……”

  何景明 我好久沒有看見您的戲了。今天很巧,碰上您的雙出好戲。

  劉振聲 看看戲吧。阿蓉帶何先生到前臺去,關照案目一聲。

  何景明 那回頭見。

  劉振聲 (點頭)回見。

  〔何景明下。

  〔劉振聲與劉鳳仙對看。

  劉振聲 (憤怒的沉默)忘恩負義的東西!出賣自己的東西!

  劉鳳仙 我怎麼出賣了自己了?

  劉振聲 你自己想一想。

  〔劉鳳仙哭。

  〔楊大爺匆匆上場。

  楊大爺 (獨罵)左寶奎這個壞蛋,有什麼謝老闆找我!(急到劉鳳仙前,見她哭)鳳仙,你怎麼哭?你爲什麼哭?(望望劉振聲)難道誰還敢欺負你嗎!

  〔劉鳳仙愈哭。

  楊大爺 你說什麼人敢欺負你?哪一個雜種敢欺負你?

  劉鳳仙 沒有人欺負我,是我自己心裏難受。

  楊大爺 剛纔好好的,誰讓你心裏難受來着,快說!

  劉振聲 (擊桌)什麼東西!

  楊大爺 (勃然)哈!你罵誰?

  劉振聲 我罵你!

  楊大爺 你認得我嗎?

  劉振聲 我認得你,你是渾蛋,你是孬種,你是我們梨園行的敵人!

  楊大爺 你敢罵我!你……(伸出手杖要打劉振聲)

  劉振聲 我不但是罵你,我,我還要揍你。(氣極了,搶過手杖,很熟練地給他一推)

  楊大爺 (摔在地下)好。你敢打我……好……

  〔內四小教師白:“此話怎講?”大教師白:“湊膽子走。”

  〔左寶奎聽得聲音匆匆上,後臺聞聲者同上。拉住兩人。

  楊大爺 (再起要打)好,你敢打我。……大不了一個臭唱戲的,好大的狗膽。看你還敢在我們這碼頭混。

  左寶奎 (急勸止)有話好說,怎麼動手動腳的,老闆快上了,我們臺上的人,犯不着和人家爭臺下的事,還是愛重自己的玩意兒吧,好的玩意兒是壓不下的!

  劉振聲 好。(凝凝神,立歸平靜,勉強登場)

  楊大爺 好。好的玩意兒是壓不下的。(欲下)

  〔劉鳳仙拉着楊大爺的袖,楊大爺將劉鳳仙一甩,急步下場。

  左寶奎 真是怎麼鬧的。

  〔大家緊張。

  〔內劉振聲唱:“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

  左寶奎 鳳仙!你真能夠離開你的先生嗎?

  劉鳳仙 (自捶其胸)我不是人了,我不是人了。

  〔內唱:“稼場雞,驚醒了夢裏南柯。”

  左寶奎 (注意聽劉振聲的唱腔)噯呀,劉老闆的嗓子氣壞了。

  劉鳳仙 (擔心)怎麼辦!?

  〔內劉振聲唱:“二賢弟在河下相勸於我。他勸我,把打魚的事一旦丟卻,我本當,不打魚,家中閒坐。怎奈我家貧窮無計奈何……”

  左寶奎 好。

  〔大家很擔心地聽,仍有許多人叫好。大家安心。

  〔劉振聲唱到“清晨起開柴扉,烏鴉叫過。……”嗓子忽啞。

  〔臺底下有人叫,倒彩連起。“好呀!”“通!”“滾下去!”之聲。

  〔內聲:“噯呀,不得了,劉老闆倒了。”

  〔後臺的人都一齊擁到前臺。

  〔一時大家把面如白紙的劉振聲扶到後臺他的戲房。

  劉鳳仙 先生,先生!

  左寶奎 老闆,老闆!

  經 理 劉老闆,劉老闆!

  衆 人 劉老闆,劉老闆!

  〔何景明急上。

  何景明 劉老闆呢?……(見劉振聲)劉老闆,振聲!振聲!

  〔內鬧聲大起:“打死那喊倒彩的人!”“哪來的混賬東西!”“打死這批壞蛋!”

  〔經理急奔下。

  何景明 振聲!掙扎呀!掙扎呀!你犯得着這樣犧牲嗎?

  〔蕭鬱蘭戲裝趕來。

  蕭鬱蘭 老爺子,老爺子,您怎麼啦?怕他們幹嗎?咱們跟那些壞蛋幹到底。掙扎呀!掙扎呀!

  〔劉振聲慢慢有些轉動。

  劉鳳仙 (哭)先生!先生!只要你轉來,我以後隨你把我怎麼樣!先生呀——

  〔劉振聲略睜眼睛望着大衆,及見劉鳳仙不覺淚下。

  左寶奎何景明好了,好了。

  衆 人 好了,好了,氣轉過來了。

  〔經理又奔上。擠進來看的更多。“怎麼樣了?”“怎麼樣了?”“好了,好了。”

  楊大爺 (悄步上見劉振聲,得意地)劉老闆,你好呀。你可認得我?

  劉振聲 我認得你,我們唱戲的饒不了你!(掙起舉拳頭欲擊之,但心臟已弱,不能支持,倒下了)

  〔蕭鬱蘭盛怒地走近楊大爺,抓住他的胸襟。

  楊大爺 蕭小姐,別開玩笑。

  蕭鬱蘭 誰跟你開玩笑。你這流氓頭!你這丁員外!(打了他一個巴掌)

  羣 衆 打呀,打呀!

  楊大爺 怎麼,你敢打人,你這小娼婦!抓到巡捕房去!(與蕭鬱蘭互相抓着,同下)

  左寶奎 老闆,老闆,你怎麼樣了?何先生你是懂得醫道的,你快來摸一摸脈吧!

  〔何景明握着劉振聲手腕,一直不響。

  劉鳳仙左寶奎 (同聲)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何景明 (暫時緊張的沉默。猛然地叫出來)振聲!難道你一代名優就這樣下場嗎?

  左寶奎 老闆,老闆呀!難道我們活在臺上的也要死在臺上嗎?你瞑目吧,我們跟那些鬼東西沒有完!

  劉鳳仙 (良心發現地哭出來)先生呀!只要你醒轉來,我什麼事都依你。我一定聽你的話,你你……你難道不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嗎?先生呀!

  〔楊大爺又悄悄上來,走近劉鳳仙。

  楊大爺 鳳仙,走吧,(低聲)車子在後面弄堂口。

  〔阿福匆匆買花生米上。

  阿 福 (見狀呆然,問)劉老闆怎麼樣了?

  〔衆人不答。

  劉鳳仙 (不理,仍握劉振聲)先生啊,先生啊。

  楊大爺 鳳仙,走啊。

  阿 福 (明白過來,無限氣憤地走近楊大爺)怎麼,是你把老闆給氣死了!?

  楊大爺 把他氣死了怎麼樣?你也想進巡捕房嗎?

  〔阿福舉起花生米、良鄉栗子向楊大爺擲去。

  〔全後臺的人站起來向着楊大爺。楊大爺溜下。

  劉鳳仙 (一直不理會別人,搖着劉振聲,伏在他身上哭)先生,先生,先生啊!您轉過來吧!

——幕落·劇終
一九二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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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田漢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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