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莫斯科去


  电灯的光把房子充满着美丽的辉煌。那印着希腊图案的壁纸闪着金光和玫瑰的颜色。许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错地掩映在这眩目的纸上,如同在一片灿烂的天边浮着一些薄云。香烟和雪茄烟的烟气不断地升起来,飘着,分散着。那放射着强度光芒的电灯,三条银色的练子一直从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个月球的样子。灯罩是白种人用机器造成的一种美术的磁器,那上面,淡淡的印着——不如说是素描着希拉西士与水中的仙女,是半裸体的在水池中露着七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壁台上,放着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一只黑色古瓶上插着一些白色的花,好象这爱神要吻着这初开的花朵。壁炉上的火是不住地轰腾着,熊熊的火光,象极了初升的朝阳映在汹涌的海浪上。一幅伊卡洛士之死,便从这火光中现着伟大的翅膀,以及几个仙女对于伊卡洛士的爱惜。斜对着这一幅图画,是一个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这是一张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为这一个生日的纪念品。这张相片,便是这一家宅成为热闹的缘由。许多人都为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着。这时的男客们和女客们,大家都喝过了酒,多少都带着点白兰地或意大利红酒的气味,而且为了这一个庆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乐地兴奋着。虽然是分开地,在有弹力的,绣着金钱的印度缎的沙发上,各人舒服地坐着,躺着,但彼此之间都发生着交谈和笑谑的关系,带着半醉态的自由的情感。这客厅里,自从许多人影在辉煌的灯光中摇晃着,是不曾间断地响着谈话和笑声,正如这空间也不断地流荡着几盆梅花的芬香一样。

  这时的女客们中,许多人又重新赞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说光线好,有说姿态好,有的说象极了,有的又说还不如本人好看。于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认照相是一种艺术,她向着她的朋友沈晓芝女士说:“如果拍影机更进步,以后一定没有人学写生了。”

  可是沈晓芝只答应了一句,便偏过脸去,听一些人谈论着柯伦泰夫人的三代恋爱问题。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声的说:“……性的完全解放……”

  另一个女士便应和说:“对了,只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几个男客静悄悄的说:“这是打倒我们的时候了。”

  夏克英又继续的说,但她一眼看见女主人进来了,便站起来拉着她连声的问:“素裳,你对于柯伦泰的三代恋爱觉得怎样?我非常想听你的意见。”

  素裳把眼睛向这客厅里一看;徐大齐和许多政界党界要人正在高谈着政局的变化和党务的纠纷。那个任刚旅长显得英气勃勃的叙述他的光荣历史——第一次打败张作霖的国奉战争。两三个教育界的中坚分子便互相交换着北大风潮的意见。什么人都很有精神地说笑着。只有叶平一个人孤孤独独的不说话,坐在壁炉边,弯着半身低垂着头,不自觉的把火铲打着炉中的煤块,好象他深思着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这周围是流荡着复杂的人声和浓郁的空气。于是她坐下来,一面回答说:“我没有什么意见。”

  “为什么呢?”

  “……”

  夏克英接着问:“你不想说么?”

  素裳便笑着低声向她说:

  “你还问做什么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实行了么?也许你已经做过第四代的——所以柯伦泰的三代恋爱在你是不成问题了。”

  夏克英便做了一个怪脸,把眼睛半闪了一下,又说:

  “我没有力量反抗你这一个天才的嘴。但是,我问你的是问题上的意见,并不是个人——”

  素裳只好说:“谁愿意怎样就怎样。在恋爱和性交的观念上,就是一个人,也常常有变更的:最早是自己觉得是对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的沈晓芝便非常同意了这几句话;夏克英也转过脸去,又和一些男人辩论去了。

  素裳便站起来,向着壁炉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着她身体,从黑色的绸衣上闪着紫色的光,她走到叶平的身边,说:“怎么?你都不说话,想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他仍然拿着火铲,一面抬起头来回答:“我只想着我的一个朋友快来了。”

  “是谁?”

  “和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从前是住在一间房子里。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当铺去。今夜十二点他就要来到了,来北平完全是来看我,因为他不久就要到欧洲去。”

  “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一个好朋友多么不容易!现代的人是只讲着利害的。”

  “对了。现在得一个好朋友恐怕比得一个情人还难。”叶平看了手表便接下说:“我现在就到东车站接他去。”于是他站了起来,向大家告别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边,她带着感想地看着壁炉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齐便打着呵欠地走过来,挽着她,一面告诉她,说他明天八点钟就得起来,因为市政府有一个特别会议。


  伟大的火车站沉默着。吊在站顶上的电灯都非常黯澹了。每一个售票的小门都关得紧紧的。许多等着夜车的搭客——多半是乡下人之类——大家守着行李,寂寂寞寞的打着呵欠,有的挨在铺卷上半眯着眼睛,都现出一种非常疲倦的模样。搬夫们也各自躲开了,许多都躲到车站外的一家小面馆里推着牌九。停在车站门口的洋车是零零落落的,洋车夫都颤抖地蹲在车踏上,这是一些还等待着最后一趟火车的洋车夫。这车站里的景象真显得凄凉了。只有值班的站警还背着枪,现着怕冷的神气,很无聊地在车站里走着,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这也许恐怕他的脚要冻僵的缘故。此外,那夜里北风的叫声响了进来,这就是这车站里的一切了。

  这时叶平从洋车上下来,走进了车站,一面擦着冰凉的鼻子,一面觉得两个小脚趾已经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领子包着脸颊,却并不感到獭皮领的暖和。他呵着手看着墙上的大钟,那上面的短针已走到12和1之间,他以为火车已经来过了。但在“火车开到时间表”上,他看到了这一趟慢车是一点钟才到的,便慢步地在车站上徘徊起来。

  不久,这车站的搬夫一个两个地进来了,接着有一个售票的小门也打开了,许多恹恹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觉起来,醒了瞌睡,大家争先的挤到了木栏边,于是火车头的汽笛也叫起来了。大家都向着站台走去,叶平也买了一张月台票跟在这人群里。

  站台上更冷了。吹得会使人裂开皮肤的冷风,强有力的在空中咆哮着,时时横扫到站台上,还挟来了一些小沙子和积雪。许多人的脸都收藏到围巾,毡帽,大氅以及衣领里面。差不多每个人都微微地打颤着。

  当开往天津的特别慢车开走之后,那另一辆特别慢车便乏力地开到了。从旧的、完全透风的车厢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叶平的眼睛便紧紧的望着下车的人,他看见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于是他跑上去,握着手了。

  “这么冷,”这是一个钢琴似的有弹力的声音:“我想你不必来接。”

  但是叶平却只问他旅途上的事情:“这一次风浪怎么样?晕船么?”

  “还好,风浪并不大。”

  他们亲热地说着话,走出车站,雇了一辆马车。

  接着他们的谈话又开始了,这是一番非常真挚的话旧。叶平问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况,又问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广东共产党事变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诉他,并且问了他的近况。

  “和从前一样,”他微微地笑着回答:“不同的只是胡子多些了。”

  “还吸烟么?”

  “有时吸。”

  “当铺呢?”

  “也常常发生点关系。”

  于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并且带着无限友爱地说他的皮箱里还留着一张当票。这当票是已经满期到五年多了。然而这当票上却蕴蓄着赤裸裸的,纯洁而包含着一个故事的情谊。并且,在这时,这一张当票成为代表他们人生意义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纪念品了。当洵白说到这当票的时候,在他的脸上,从疲惫于旅途的脸上,隐隐地浮泛着最天真的表情。叶平便诧愕地随着问:“是那一张?”

  “就是你硬要从我身上脱下来,只当了六元的皮袍。”

  他的朋友却自然地笑着回答:“我只觉得我从前有点怕你。”

  于是这两个朋友又谈到别后的种种生活上。

  叶平问他:“我一听说,或者看见什么地方抓了共产党,我就非常替你担心。你遇过危险么?”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却浮着毫不在乎的微笑,说:“我自己倒不觉得,也许是天天都在危险中的缘故。”

  叶平想了一想,带着一种倾心和赞叹的神气说:“你们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过牺牲的真多。”

  “这是必然的。”

  “我们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张萃我,凌明,还有杨一之,他们都牺牲了。还有,从前和我们住在一个寝室的翟少强,听说是关在牢里的,也许这时已经枪毙了。”

  叶平沉了声音说:“真惨呵!”

  然而洵白却改正的回了他一句:“牺牲本不算什么。”

  叶平于是接着说:“无论如何——的确是——无论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这种牺牲总是太怕人了。虽然我不了解马克思——不,我可以说简直没有读过他的书,但是我认为现在的社会是已经到根本动摇的时代了,应该有一种思想把它变一个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听,一面问:“你现在看不看社会科学的书?”

  “有时看一点,不过并不是系统的。”

  “你最近还作诗么?”

  “不作了,诗这东西根本就没有用处。”

  “那末作些什么呢?你的来信总不说到这些。”

  “编讲义,上课,拿薪水——就作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还没有改。”

  “我不是已对你说过么,我仍然是从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长几根胡子罢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脸,便笑着说:“你把胡子留起来倒不错。”

  “为什么?”

  “更尊严一点。”

  “不过,一留起胡子便不能讲恋爱了,中国的女人是只喜欢小白脸的。”

  他的朋友笑着而且带点滑稽的问:“你不是反对恋爱的么?”

  “我并不想恋爱——对于恋爱我还是坚持我从前的主张:恋爱多麻烦!尤其是结果是生儿子,更没有趣味!”说了便问他的朋友:“你呢?”

  “我没有想到,因为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们同志中,我想恋爱的观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论方面是不错的。然而在实际上,为了受整个社会限制的关系,谁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觉得男女都是独身好——因为独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继续谈恋爱问题,只问他编讲义和上课之后还作些什么事,是不是还象从前那样地一个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坟。

  “都不去。”

  “未必一个人老呆在屋子里?”

  “没有事的时候,”这是带着深思的笑意说:“我常常到西城去。”

  “为什么?”

  “到一个朋友那里闲谈。”

  “是谁?”

  叶平便愉快地笑着告诉他,说他在三个月以前,在人的社会中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一个戏剧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现代新妇女中的一个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个未来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满着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热烈,但又十分细致。她的聪明是惊人的,却不表现在过分的动作上。她有一种使人看见她便不想就和她分离的力量。她给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对于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当的认识。她很喜欢文学,她并且对于艺术也很了解。她常常批评法国人的文学太轻浮了,不如德国的沉毅和俄国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说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书,她必定更喜欢俄国的作品。她有一句极其有趣的比喻:人应该把未来主义当作父亲,和文学亲嘴。她的确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见她,听了她的谈话——只管所谈的是一件顶琐碎顶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个不凡的女人是没有的。她能够使初见面的人不知为什么缘故就和她非常了解了。

  他的朋友忽然开玩笑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那末你的恋爱观念要动摇了。”

  “不会的,”他郑重的说:“她给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觉得她是一种典型。我除了表示惊讶的敬意之外没有别的。我并且——”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他不愿意任何人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爱人,所以他对于她的丈夫——帝国大学的法律博士,目下党国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个曾称呼他“拜伦”的徐大齐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讦的说:“他不配了解她,因为他从前只知道‘根据法律第几条’,现在也不过多懂了一点‘三民主义’,他在会场中念‘遗嘱’是特别大声的。”

  他的朋友带点笑意地听着他说,在心里却觉得他未免太崇拜这个女人了。

  这时马车已穿过了一道厚厚的红墙,并且拐了弯,从一道石桥转到河沿上,一直顺着一排光着枝的柳树跑去。许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灯从车篷边晃着过去,有时北风带着残雪打到车篷上发响,并且特别明亮的一个桃形的电灯也浮鸥似的一闪就往后去了。叶平便忙伸出头来去向车夫说:“到了。那里——”

  车夫便立刻收紧了缰带,马车便退走了两步,在一个朱红漆大门口,在一盏印着“大明公寓”的电灯下,停住了。

  他拉着他的朋友一直往里去。

  “这公寓很阔。”

  “并且,”他微笑着回答:“我的房间比从前的寝室也‘贵族’多了。”


  一清早,徐大齐先生到市政府开会议去了,到十二点半钟还不曾回来,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饭。在餐桌边,她不自觉的又觉得寂寞起来。她觉得在一间如此高大的餐厅里,在如此多样的菜肴前,只一个人吃着饭真是太孤单而且太贵族了。于是她的那一种近来才有的感想便接着发生了。近来,在餐桌边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觉得吃饭真是一件讨厌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饭那是怎样地快乐。她认为既然人必需吃饭,那末便应该有点趣味,至少不变成日常的苦恼功课。如果人只是为肚子需要东西才吃饭,这实在太无味,太苦,太机械了。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吃饭,几乎和壁炉中添上煤块的意义没有两样的。因此她近来减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点厌烦。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满的各样菜,只是赶忙地扒了半碗饭就走开了。甚至于因为这样的吃饭竟使她感着长久的不快活,所以她离开了餐桌之后还在想:“多末腻人呵,那每餐必备的红烧蹄膀!”

  这时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床上,手腕压着两个鸭绒枕头,眼睛发呆地看着杏黄色的墙上,因了吃饭的缘故而联想了许多的事情。她开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对于吃饭生着反感的缘因,然而这分析的结果却使她有点伤感了。她觉得徐大齐离开她的辰光实在太多了。他常常从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才回来的,而且一回来就躺在床上打鼾。他真的有这样多的公务?他不应该为她的寂寞而拒绝一些应酬?他总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着她的辰光简直少极了,他差不多把整个的心思和时间都耗费在他的勾心斗角的政治活动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爱情看做不怎么重要了。……但是她又想着如果她不是住在这阔气的洋楼中,如果她是服务于社会的事业上,如果她的时间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会感到这种寂寞,和发生了这种种浅薄的感想。于是她微微叹息的想着:“我应该有一点工作,无论什么工作都行。”

  然而她一想妇女在这社会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认几乎是全部的女人还靠着男人而度过了一生的。并且就是在托福于“三民主义”的革命成功中,所谓妇女运动得了优越的结果,也不过在许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罢了。或者在男同志中选上一个很好的丈夫便放弃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这社会的各种责任是也应该负在自己的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领导而干着妇女运动的。然而中国的女人不仍然遗传着根性的懦弱,虚荣,懒惰么?女人在社会失去各种生活的地位,从女人自己来看,是应该自己负责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当教员……”想着她又觉得这只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躲避的职业。于是她想她在这社会上的意义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样等于零了。她不禁的有点愤慨起来。但不久她觉得这些空空的感想是无用的。于是为平静起见,便顺手拿了一本小说《马丹波娃利》。

  这一本福罗倍尔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经看过的,但是她好象从前是忽略了许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来。

  当她看完了这本书,静静地思索了,她便非常遗憾这法国的一个出色的文豪却写出如此一个女人。这马丹波娃利,实在并不是一个能使人敬重甚至于能使人同情的,因为这女人除了羡慕富华生活之外没有别的思想,并且所需要的恋爱也只是为满足虚荣的欲望而且发展到变态的了。虽然福罗倍尔并不对于她表示同情,但也没有加以攻击,因此她非常怀疑这成为法国十九世纪文学权威的作家为什么要耗费二十多万字写出这么一个医生的妻子。于是她认为在这本《马丹波娃利》书中,福罗倍尔的文字精致和描写深入的艺术是成功,但在文学的创造上他是完全失败了,所以他只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作家,不能成为这人类中一个永恒不朽的领导着人生的伟人。因此他想到了许多欧洲的名著,而这些名盛一时的作家所写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极其平凡而且使人轻视和厌恶的,一直至于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过德海司的典型。于是她觉得,如果她也写小说,如果她小说中有一个女主人公,她一定把这女人写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爱的……

  她想着,她觉得很有创造出一个不凡女人的勇气。末了,她从床上起来,忽然在一面纤尘不染的衣镜中,看见她自己的脸上发着因思想兴奋的一种绯红,她用手心摸了一下,那皮肤有点烧热了。

  她喝了一杯白开水,坐到挨近一盆蜡梅的大椅上,继续地想着她的创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刚刚想好了一个还不十分妥贴的题目,她的旧同学沈晓芝便一下推开门,气色蓬勃地进来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着,一面把骆驼毛的领子翻下去,脱了手套。

  素裳在一眼中,看出她的这一个同学今天一定遇了可喜的事,否则她不会如此发疯似的快活,因为她平素为人是非常稳重的,她甚至于因为恐怕生小孩子便不敢和她的爱人同居。

  “你一定又接了两封情书。”

  “别开玩笑。”沈晓芝正经地笑着说:“他今天没有来信。我也不要他来信。”

  “又闹些什么?”

  “他近来的信写得肉麻死了。”

  素裳对于这一个同学的中庸主义的恋爱是很反对的,她常常都在进着忠告,主张既然恋爱着便应该懂得恋爱的味,纵然是苦味也应当尝一尝,否则便不必恋爱。如果两个人相好,又为了怕生小孩子的缘故而分离着,这是反乎本能的。然而她的同学却没有这种勇气,虽然觉得每天两个人跑来跑去是很麻烦的。所以素裳这时又向她说:“一同居便不会写信了。”

  但是沈晓芝不回答,只笑着,并且重新兴奋地大声说:“我们看美术展览会去!”

  “在那里?”

  “中山公园。去不去?我是特别来邀你的!”

  “去,”她回答说,“为了你近来对于美术的兴趣也得去的。”

  沈晓芝便欢欢喜喜地替她开了衣柜,取一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着她套上鞋套子。这两个女朋友看一下镜子里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满着冷风。天是阴阴的,马上就要沉下来的样子。那密布的冻云中,似乎已隐隐地落下雪花来。一到公园里面,空中便纷纷地飘着白色的小点,而且轻轻的积在许多枯枝上。

  那美术展览会里也充满着严冷的空气。看画的人少极了。展览着国画的地方竟连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一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显得红艳了。看了这一些鸟呀花呀孔雀呀的红红绿绿的国画之后,素裳便向着她的同伴问:“好么?”

  沈晓芝含笑地摇了头,说:“大约我也画得出来。”虽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刚则学了三个月的水彩画。

  “对了,这些画只是一些颜色。”说着便拐一个弯去看西洋画。

  陈列着画的地方好多了。看画的人也有好几个,作品是比国画要多到三倍的。然而这些名为印象派,象征派,写实派,……这些各有来源的西洋画,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较的满意。虽然她的同伴曾指着一幅涂着非常之厚的油画,说:“这一幅好!”她也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些油膏,并不是画,因为那上面的“乞丐”,一点也找不出属于乞丐的种种。在这些西洋画中,几乎可以代表西洋画的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体画。但这些女体画不但都不美,简直没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虽然有一个作家很大胆地在两条精光的腿中间画了一团黑,可是这表现,似乎反把女体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画中也占有势力的是写生画——房子,树,树,房子,无论这些画标题得怎样优雅,都和那些女体画一样,除了在作家自己成为奇货之外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素裳对于其余的画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说:“走罢。”

  沈晓芝正观赏着一个猴子吊在柳树上。

  于是她们又拐了弯,这是古画陈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一眼便看见了叶平在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前面,低声地向着他身旁的一个人说话。那个人比他高一点,也强健一点,穿着黑灰色的西装大氅,并且旧到有点破烂了。于是她走上去,刚刚走到他身边,他便警觉地转过身,笑着脸说:“哦……你来了。”

  “因为你在这里,”素裳笑着说。

  叶平便忙着介绍:“这是素裳女士!这是沈晓芝女士!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脸上便现出十分愉快的笑意。

  素裳便向这一个生人点了头,且问:“昨夜才到的,是么?”

  “也可以说今天,因为是一点钟——”

  于是她忽然无意地,发现洵白在说话中有一种吸人注意的神气,一种至少是属于沉静的美。她并且觉得他的眼睛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脸的轮廓也是很不凡的……好象从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隐现着一种高尚的人格。这时她听见了清晰而又稳重的声音:“来看了好久?”

  “才来,不过差不多都看够了。”

  洵白便会意地笑了。

  沈晓芝接着向叶平问:“你喜欢看古画么,站在这里?”

  “看不懂。”他带点讽刺的说:“标价一千元,想来大约总是好的。你呢,你是学画的,觉得怎样呢?”

  她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是刚学的。我也不懂。我觉得还是西洋画比国画好点。”

  于是她们和他们便走出这美术展览会,并且在公园中走了两个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在分别的时候,她特别向他说:“如果高兴,你明天就和叶平一路来……”

  他笑着点着头而且看着她的后影,并且看着她的车子由红墙的洞中穿出去了。

  于是在路上他便一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说:“你的话大约不错,至少我还没有遇见过——”


  这是一个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一个星期日的聚会,在下午一点钟,徐大齐先生的洋房子门口,便排了两辆一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车,一辆英国式的高篷马车,和三五辆北方特有的装着棉蓝布篷子的洋车。这些车夫门,趁着自己的主人还有许多时候在客厅里,便大家躲在门房的炕上赌钱,推着大牌九,于是让那一头蒙古种的棕色马不耐烦的在一株大树下扫着尾巴,常常把身子颠着,踢着蹄子,……使许多行人都注意到这一家新贵的住宅中正满着阔人呢。

  的确,客厅里真热闹极了。壁炉中的火是兴旺的烧着。各种各样的梅花都吐着芬香。温暖的空气使得人的脸上泛溢着蒸发的红晕。许多客人都脱去外衣,有的还把中国的长袍脱去,只穿着短衣露着长裤脚,其中有一个教育界要人还把一大节水红色绸腰带飘在花蓝丝葛的棉裤上。一缕缕三炮台和雪茄的烟气,飘枭着,散漫在淡淡的阳光里。在一张小圆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满着,许多玻璃杯闪着水光,两个穿着白色号衣的仆人在谨慎地忙着送汽水。这一些阔人,一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一面喝着凉东西,嗅着花香,吸着烟,劈开腿,坐在或躺在软软的沙发上。而且——这些阔人,每个人还常常打着响亮的哈哈,似乎这声音才更加把客厅显得有声色了。大家正在高谈阔论呢。

  那个人穿着中山服的王耀勋又根据建国大纲来发挥他的党见。这个先生在学校里是背榜的脚色,但在“三民主义”下却成为一个很锋芒的健将了,因此他曾做过四十天的一个省党部的宣传部部长。这时他洋洋大声的说:“党政之所以腐败皆缘于多数人之不能奉行建国大纲,因此,在转入训政时期还彼此意见纷歧,此真乃党国之不幸!”

  说了便有一个声音反响过来:“我以为,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一个缘故。”说这话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现在不做什么事了,却把他自己归纳到某某派中去的。

  于是有点某某会议派嫌疑的万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带点意气的说:“不过,投机分子和腐化分子现在没有活动的余地了。”这话真对于在野的人含不少的讥刺,因为他现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秘书。”

  他的话便惹怒了几个失意的人,其中翟炳成便针锋相对的大声说:“自然,现在在党国服务的都是三民主义者,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其中显贵的人也免不了有幸运造成的——这的确不是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光荣。”

  接着黄大泉先生,他在一个月以前刚登过“大泉因身体失健,此后概不参加任何工作,且将赴欧洲求学,以备将来为党国效劳”这末一则启事的,所以他也发言了:

  “现在不操着党权和政权的并不是一种羞辱,正如现在操着党权和政机的也不是一种骄傲。我们的工作应该看最后的努力!”这两句话在一方面便发生了影响,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认为是一种又光明又紧练又磊落的言论,并且大家同意地,赞成地,快乐地响应着。

  这时把万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发热的望着反对者,耸一耸肩膀,声音几乎是恼怒的了:

  “如果忠实于三民主义,应该把我们的工作来证明我们的信仰,不应该隔岸观火而且说着风凉话。我们现在应该纠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毁谤努力于工作的人的这一种思想。”说了便好象已报复了什么,而且在烧热的嘴唇上浮着胜利的微笑,庆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于是相反的话又响起来了。然而这一个客厅的主人便从容地解决了这一个辩论:

  “听我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的这种意见:我认为你们所争执的并不是一个问题。我觉得我们对于党国的效劳,现在都不能算为最后的尽力,所以我们应该互相——至少是对于自己的勉励,因为我们以后工作的成绩是不可预知的。”

  徐大齐先生的这几句简单的意见,的确是非常委婉而且动听,不但并不袒护任何方面,还轻轻的调解了两方的纠纷,于是这客厅里的人都钦佩他的口才,认为只有他才不失为主席的资格。

  那个从日本军官学校一毕业就做了旅长的任刚先生便拍着手称赞他说:“你真行!”

  他便按着电铃,对仆人说:“Red Wine!”

  于是红色的酒便装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许多手上晃来晃去的荡漾,而且响着玻璃杯相碰的声音。这客厅的局面便完全变了样子了,大家毫无成见的彼此祝福着,豪饮着,甚至于黄大泉干了杯向万秉说:

  “祝你的爱情万岁!”因为这一位秘书正倾心着他一个女书记。并且年轻的旅长,忽然抱起那留着八字胡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来了。客厅里便重新充满了哈哈和各种杂乱的响动,酒气便代替了烟气在空间流荡着。正在这客厅里特别变成一个疯狂社会的时候,叶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这两层楼的楼梯边。他的朋友便向他低声说:

  “如果你不先说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会疑心是一个戏馆了。”叶平这才想到今天是徐大齐先生的星期日聚会,于是不走向客厅,向着素裳的书房走去。

  听着脚步的声音,素裳便把房门开了,笑着迎了他们。这时,在洵白的第一个印象中,他非常诧异地觉得这书房和客厅简直是两个世界。这书房显得这样超凡的安静。空气是平均的,温温的。炉火也缓缓地飘着红色的光。墙壁是白的,白的纸上又印着一些银色图案画,两个书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观地闪着许多金字的书。并且书架的上面排着一盆天冬草,草已经长得有三尺多长,象香藤似的垂了下来,绿色的小叶子便隐隐地把一些书遮掩着。在精致的写字台上,放着几本英文书,一个大理石的墨水盒,一个小小玲珑的月份牌,和一张Watts的《希望》镶在一个银灰色的铜框里。这些装饰和情调,是分明地显出这书房中的主人对于一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于是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一层的了解了素裳,但同时又觉得她未免太带着贵族的色彩了。他脱下帽子便听见一种微笑的声音:“我以为你们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叶平带点玩笑的说:“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一面脱去围巾和大氅,在一张摇椅上坐着了。洵白也坐到临近书架的沙发上,他第一眼便看见了英译的托尔斯泰全集,和许多俄国作品。

  于是这一间书房里便不断地响着他们三人的谈话,洵白一个人尤其说得多。他的声音,他的态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种事件中发挥的理论和见解,便给了素裳一个异乎寻常的印象。并且从其中,她知道了这个初识的朋友,是一个非常彻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对于文学的见解正象他的思想,是一样卓越的。所以她极其愉快地注意着他的谈话。

  当谈着小说的时候,洵白问她,在各种名著中,她所最喜欢的是那一个女人,她便回答说:

  “没有一个新女性的典型。并且存在于小说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觉得我还喜欢《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只是她的一部分。”

  “最不喜欢的呢?”

  “马丹波娃利。”

  洵白对于她的见解是同意的。于是他们的谈话转到了托尔斯泰的作品上。她说:“我不很喜欢,因为宗教的色彩太浓厚了。我读他的小说,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学的意旨,却是他的教义。”

  接着他们便谈到了苏俄现代的文坛,以及新进的几个无产阶级的作家。最后他们又谈到了一些琐事上。于是电灯亮了。洵白忽然发觉在对着他的那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小女孩相片,虽然是一个乡下姑娘的装束,却显露着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风度,而且大眼,长眉,小嘴,这之间又含着天真和聪明。他觉得如果他没有看错,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从前的影子,想着她便看了她,觉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样的,便笑着向她说:“很象。”

  素裳迟疑了一下便回答:“还象么?我觉得我是她的老母亲了。”

  “不,”叶平带笑的说:“我觉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说了便向她告别,并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们留下了。

  这时房门上响着叩门声,接着门开了,徐大齐便昂然地走了进来,嘴上还含着雪茄烟。素裳便特别敬重的介绍说:“施洵白先生!叶平的最好朋友!前夜才到……”

  徐大齐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烟,亲热的说:“呵,荣幸得很!”接着便说他因为和几个朋友在客厅里,不知道他来到,非常抱歉,并且又非常诚意地请他再到客厅里去坐,去喝一点意大利的最新红酒。可是素裳却打断他的意思,说:“就在这里好了。”

  他已经转过脸去,向叶平问:“听说贵校正闹着先生和学生的恋爱风潮,真的么?”

  “我已经两天没有去了。”

  于是这一个善于辞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现了他的才能,神色飞扬地说了许多交际话,并且随意引来了一些政治的小问题,高谈着,到了仆人来请用饭的时候。

  当徐大齐挽着素裳走到饭厅里去,洵白便感想地想着这一对影子,并且客观地,在心里暗暗的分析说:“这完全是两个社会的两种人物……”


  叶平等着他的朋友回来吃夜饭,一直等了一个多钟头,终于自己把饭吃了。吃过饭之后,他又照例地坐到桌前去,编着欧洲文学史的讲义。刚刚下笔不久,写到《十八世纪的南欧与北欧》时候,一个最信仰于他的学生便来找他了。这学生带给他一个消息,便是那全校哄然的恋爱风潮。在这恋爱风潮中,他说他完全是一个局外,但他很同情于被反对者。他并且非常愤慨地认为这一次风潮完全是学生方面的耻辱,而且是一般青年人暴露了个人主义和封建时代的思想。他极端觉得遗憾的是社会对于这风潮没有公正的评判。他尤其怀疑学校当局的中立态度。最后他希望这一位先生给他一点意见。

  叶平便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这学生便忍耐着激动,慢慢地告诉他,说是中国文学系二年级女生,他的同班,何韵清,从前和英文学系的学生陈仲平恋爱,有的说他们俩已发生了别的关系。但是前几天陈仲平便发觉她有不忠实于他的行为,并且找到了证据,就是何韵清和预科一年级法文教员又发生恋爱关系。陈仲平认为何韵清既然爱他,就不应当同时又爱别一人,因此他认为何韵清的这种行为是暧昧的行为,而且成为他恋爱的耻辱。他为惩罚何韵清起见,便过甚其辞的把这个事实公布了。于是全校的学生都哄了起来。大家都觉得何韵清的行为是不对的。他们都同情陈仲平的不幸。并且他们都认为一个女人在同一时候不能再爱另一个男人,并且认为如果一个女人在同时爱了这个又爱那个是侵犯了神圣的恋爱。因此大家对于何韵清都极端恶意的攻击,甚至于有人提倡她当野鸡去。还有许多人开了私人的会议便呈请教务处开除何韵清的学籍。另一部分人便写信警告何韵清和法文教员,还有许多不安分的人便到处说着极难听的下流的话。法文教员连课也不敢上了。何韵清简直更不能见人,见了人,大家都作着种种怪难看的丑脸,而且吹着哨子,大家说着不负责的痞话。为了这个风潮,差不多什么人都无心上课了。虽然学校还照常有功课,但实际上已等于停课了,或者因此竟闹成了罢课也说不定呢。接着这学生便感着痛心地,诚诚恳恳地说出他对于这事件的见解,他负责的说他认为何韵清是对的,她的同时爱两个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这种恋爱不是什么暧昧的行为。并且他认为何韵清爱法文教员也决不是陈仲平的耻辱。他觉得一个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时爱上两个人是很自然的,因为一个人原来有爱许多人的本能。并且他觉得恋爱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没有干涉的权利。最后他又向着他的先生问:“叶先生觉得怎样呢?”

  他的先生便给了他许多意见,这学生感着满意地走了。叶平却沉思起来,他想了许久他的“恋爱否认论”。

  这时他燃上一支香烟,却发觉已经八点十分了。然而洵白还没有回来,他想不出他不回来的缘故,因为他只说到东安市场去买点东西,并且他没有别的朋友。他揣想了许多,便有点担心起来,他很害怕他被什么人认出来了,那是非常危险的。因此他愈觉得不安了,疑惑地忧愁着,讲义也编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点三十五分钟,这一个使人焦急的朋友,却安然地挟着一本书,推进房门,脸上浮满了快乐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里去的?”叶平直率的,带点气样的问。

  洵白想了一想,终于回答说:“不到什么地方;只到素裳那里去。”

  “那末晚饭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徐大齐在家么?”

  “没有,”说了又补充一句:“临走时他才回来。”

  “你要留心点。这个人对于异己者是极端残酷的。”

  “我不会和他说什么。”

  于是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打开书——英译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着,眼睛发光。叶平也继续编他的讲义。

  但到了十二点多钟,当叶平觉得疲倦而打着呵欠,同时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到这一个朋友的一点奇怪的事情:看书看了三点多钟,那充满着愉快的发光的眼睛,还凝神在九十二页上,竟是连一页也没有看完。


  这一天素裳起来得特别早,她从没有象这样早过,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个钟头。她下床的时候,徐大齐还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绒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书房去。

  壁炉还没有生火。梅花又新开了好些。空间充满着清冷的空气和花香的气味。她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一只手按在脸颊上,一动也不动。她的眼睛异样放光的。她的脸上浮泛着一种新的感想正在激动的绯红。她的头脑中还不断地飘忽着夜间梦见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惊异,疑惑,以及有点害怕,但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喜悦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长久的时候,最后她吃惊的抬起头,毫无目的看着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群喜鹊正歌唱着从瓦檐上飞过去,似乎天的一边已隐然映出一点太阳的红光了。于是她开了屉子,从一只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册极精致的袖珍日记本,并且用一支蓝色的自来水笔写了这两句:“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变成更美了!”

  写了便看着,悄悄的念了几遍才合拢去,又放到皮包里。于是又沉思着。

  当她第二次又抬起头,她便无意地看到了左边书架的上一列,在那许多俄国作品之中空着一本书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个借书人的影子,尤其显然的是一双充满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这一些都是洵白的。

  接着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这种心情中,经过了一会,她便快乐地给她的母亲写一封信。她开头便说她今天是她的一个重要日子,比母亲生她的日子还要重要。她并且说她从没有象今天这样的欢乐,说不定这欢乐将伴着她一生,而且留在这世界。她说了许多许多。她又说——这是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告诉她母亲说她在三天前,她认识了一个朋友,一个思想和聪明一样新一样丰富的人。最后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亲说:“妈妈,为了你女儿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写着信封。这时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来了,这位女士的脚步总是象打鼓似的。她叠着信纸,一面向叩门的人说:“进来!”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边,喜气洋洋的。

  “什么事,大清早就这样的快活?”

  “给你看一件宝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说,一面浪漫地把一只狐狸从颈项上解下来,往椅子上一丢,“真笑死人呢。”说了便从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并且展开来,嘲笑的念着第一句:

  “我最亲爱最梦想的安琪儿!”念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头挨头地,看着这封信,看到中间,又嘲笑的大声念道:“因为你,我差不多想作诗了!”

  看完信,素裳便说:“这完全是封建时代的人物。”

  “谁说不是呢?他还找着我,可不是见他的鬼了?”接着这一个恋爱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轻浮地说着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说这个男人是傻子!说他的眼睛简直是瞎,认不清人。又说他如果想恋爱,至少要换一个清白的头脑。否则,如果他需要恋爱,便应该早生二十年。最后她讽刺的说:“也许这个人倒是一个‘佳人’的好配偶呢!”说了便把那封署名“情愿为你的奴隶”的信收起来了,并且拿了狐狸。

  “急什么?”

  “我还要给晓芝她们看去。”夏克英说着便动身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脸来向素裳说:

  “告诉你,昨夜是我和第八个——也许是第九个男人发生关系啊。”接着那楼梯上的脚步声音,沉重地直响了一阵。

  素裳便又坐到写字台前。她对于这一个性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没有实行的缘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为常常都觉得男人给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纵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给她一点鼓励和兴趣。她认为这是她的趣味异于普通人。这时她又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这种感想:

  “男人永远是恋爱的落伍者,至少中国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这一些浅浅的感想,一会儿便消灭了。她又重新看了给她母亲的信,并且在头脑中又重新飘忽了那种种幻影。她一直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才走到洗澡间去的。

  当她只穿着水红色丝绒衣走进饭厅里,徐大齐已经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说:“今天真是一个纪念日——你起得特别早。”接着他告诉她说:“叶平刚才打电话来,说明天早上请我们逛西山去——前两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问:“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于是她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却荡漾着波浪,并且懊恼地想:“为什么,明天,市政府单单没有会议?”


  冬天天亮得很迟,刚亮不久的八点钟,他们便来邀她了,但她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时她对于逛西山是完全喜欢的,因为昨天从南京来了一个要人,徐大齐一清早便拜访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对叶平说:“不要等他,说不定他到晚上才回来的。”接着便问:“为什么忽然想逛西山?”

  叶平便告诉她,说他并没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课特别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议的,于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触着,她觉得他的眼光中含着不少意义,这意义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着一种支配于感情的懦怯。

  他却辩护似的说:“西山我还没有去过。从前有几次想去都没有钱去。我想这一次如果再不去,说不定以后都没有去的机会了,因为过了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

  这最后的一句便立刻给了素裳一个意外的惊愕。她没有想到这一个朋友会刚刚来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这时便听见他这样说。她觉得这短促的晤谈简直是给她一个遗憾。她忽然感到惆怅了。她差不多沉思起来……她只仿仿佛佛地听见叶平在向她说:“我们走吧!”而且问她:“你吃过东西没有?”

  “并不饿。”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个人便下着楼梯,汽车夫已经预备开车了。

  叶平让她坐在车位当中。汽车开走了。他们便谈话起来。但在许多闲谈中间,她时时都觉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过一边,紧挨到车窗,似乎深怕挨着她而躲避她的样子。

  汽车驶出了西直门,渐渐的,两旁便舒展着野景。他们的闲谈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无涯的一片,几乎都平铺着洁白的雪。回忆中的绿色的田,这时变成充满着白浪的海了。间或有一两个农夫弯腰在残缺的菜园里,似乎在挖着余剩的白菜。一匹黄牛,远远的蜷卧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动也不动。在光着枝条的树下,常常有几个古国遗风的京兆人,拖着发辫子,骑在小驴上。并且常常有一队响着铃声的骆驼,慢慢地走着,使人联想到忠厚的,朴实的,但是极其懒惰和古旧的满洲民族。这许多,都异乎近代城市的情调,因此洵白忽然转回脸来说:“北平的乡下也和别的乡下不同:我们那里的乡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园里都是工作。”

  “大约是气候不同,”叶平说,一面还看着颓了半扇红墙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说:“在寒带地方的人应该能够耐苦的,北欧的民族便非常勤劳于艰难的工作。”

  叶平不回答,他注意到远处的一座古墓。

  “我也觉得,”素裳便同意的说,接着她和洵白便谈了南欧和北欧以及东亚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风俗,她从他的口中听到了别人所没有的意见。这些谈话,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悦,甚至于她觉得她好象变成很需要听他的谈话了。当他说到古代的恋爱时候,她尤其觉得在他的嘴唇边有一种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这也许是因为他用现代的思想谈着古代的事情吧。

  “听……泉水!”叶平忽然叫。

  他们的眼睛便随了这声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车转着弯驶过一道石桥。景象有点不同了。这里是一座山,一个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耸立在山顶上。山上满着银色的树。树之间有一两个房子,古庙吧,也许是洋房子。有着不少喜鹊之类的鸟在飞翔着。

  叶平便指导似的说:“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声音,响在这山脚上。原来凭着山脚的轮廓,有一条仄仄的小溪,水声便是从溪中发散出来的。溪两旁长着一些草,可是都已经枯萎了。但在结着一层层的薄冰中,还能够看见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里缓缓地流着。

  叶平便又开口说:“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结冰的时候,这溪中的水清到见底,底下有一层层的水草平伏着,而且在太阳光中,随着泉水的流动,便可以看见十分美丽的闪着金色辉煌的一层层波浪。并且洋车夫常常喝着这里面的水。”

  “不长鱼么?”素裳大意的问。

  “不知道。虾子大约总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说:“一定有人坐在溪边钓虾了。”

  叶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着说:“只有北平才有这种遗民风度。”

  于是他们说了一些话又看着野景。汽车便非常之快地驶向一条平坦大路,五分钟之后便停在香山的大门口了。

  许多小驴子装饰着红红绿绿的布带,颈项上挂着念珠似的一圈铜铃,显出头长脚小的可笑可怜的模样。这时就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一对嘻嘻哈哈的打着驴子跑过去了。于是驴夫们便围拢来,争着把那可怜的小畜牲牵过去,一面拍着驴子的背一面讲价:

  “一块大洋,随您坐多久。”

  轿夫们也上前了,抬着空溜溜的只有一张藤椅子的轿。

  驴夫抢着说:“骑驴子上山好玩。”

  轿夫也嚷着:“坐轿子舒服。”

  然而这三个客人却步行地走了。他们走过了这个山门,顺着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缨络岩。这里松柏多极了。并且在松柏围抱之中,现着一块平地,地上有三张石桌和几只鼓形的椅子。各种鸟声非常细碎的响着。许多因泉流而结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便继续往上走,一路闲谈,一路浏览,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来。从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见满山的树枝都覆着柔白的雪;而且望到远处,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并不是城市的街,却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叶平离开他的游伴,一个人跑到亭子的栏杆上,不动的站着,如同石像的模样,看着而且沉思着什么。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阶上,彼此说些山景,雪景,并且慢慢的谈到了一些别的。最后他们谈到小孩子。因此联谈到他的幼年。于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诉她,说他的家庭现在已和他没有关系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亲把他当作不肖的儿子,至于极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从宗谱上去掉。但是他并不恨他的父亲,他只觉得可怜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亲常常穷不过时还是向他要钱,他也不得不寄一点钱去。接着他便说他从前是一个布店的徒弟,因为在他十三岁时候,他父亲卖去最后一担田之后,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为的可以使家里省一口饭。他当时虽然不愿意,然而没有法,终于放下英文初阶,去学打算盘。他在这一家布店里,一直做了三年的学徒,这三年中所受到的种种磨难,差不多把他整个人生——至少使他倾向于马克思主义是有点关系的。因为在那布店中,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个人,先生们对于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于比他高一级的师兄也时时压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内的事,并且有一天还陷害他,说是一丈二尺爱国布是他偷去的。这一切,当初,他是没有法子去避免,更没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后,终使他不顾一切地下了逃走的决心,那是因为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每月已经赚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来(他的床是扇门板),揪开他的旧棉被,并且——当他猛然惊醒的时候,他忽然发觉一只手摸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裤带,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来了。于是那个先生才放手,却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个耳巴,并且恶狠狠地威吓他,说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还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这样,他第二天便带着九元钱逃走了。于是他飘泊到上海,在一个医院里当小使。过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个中学里当书记。又过两年他考进北京大学。那时候他的一个表叔忽然阔起来,把他父亲介绍到督军署当一等科员,因此他父亲认为他以后可以作官的,便接济他的学费,并且把他弄一个省官费送到日本去。最后他带点回忆的悲哀的微笑,沉着声音说:“这就是我的小学教育!”

  素裳不作声,她在很久以前就默着,沉思着,带着感慨地,同时惭愧地想着她自己的幼年是一个纯粹的黄金时代,因为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爱着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没有经过磨难的。因此她对于洵白的幼年,觉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动了。她长时间都只想着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当她看见洵白的眼睛中闪着一种热情的光,她几乎只想一手抱着住他,给他许多友谊的吻。其实,她的手,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着了。接着她听见洵白类乎宽慰的向她说:“如果我幼年是一个公子哥儿,我现在也许吸上鸦片烟都说不定……”

  素裳却不知觉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声音向他说:“但是,我从前是一个小姐……我们是两个阶级的。”

  洵白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来,并且空空看着她回答说:“那末,我们的相遇,我希望是算为你的幸运。”

  他们的手便紧了一下,放开了。这时叶平还站在栏杆上远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声的叫了他:“怎么,想着诗么?诗人!”

  叶平便转过脸,跳了下来,一面说:“那里!我只想着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个人便又踏着积雪的石阶,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个最高的山峰之后,才移步下来,又经过了许多阔人的别墅,便返到山门口,在石狮子前上了汽车。

  于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车急驶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胧起来了。广大的田畴变成一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颜色……

  叶平还继续着他的对于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谈起来。谈到了苏俄的时候,她带着失望的说:“我不懂俄文,因此许多书籍我都没有权利看到。”

  洵白便对她说:“日本文的译本,差不多把苏俄以及旧俄罗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译过来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说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对他说:“你肯教我么?”

  “当然肯。不过——”他蹙地眉头停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恐怕在这里不很久。”

  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别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怅起来,默了许久,才轻轻的说:“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几天么?”

  洵白看着她,很勉强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说:“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两天也行。”

  洵白便答应她,并且说学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学一个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够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几次地伸过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来教我,”她说,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满着欢乐,并且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个骄傲地横在许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楼。

  她非常快乐的跑上楼梯,徐大齐便挽着她走进卧房里,一面说:“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这一个吻中,在她感觉到硬的髭须刺到她嘴唇上的时候,她忽然——这是从来所没有过的——非常厌烦地觉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摆脱的说。

  于是她长久的躺在床上想着。


  易于刮风的北平的天气,在空中,又充满着野兽哮吼的声音了。天是灰黄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滞。所有的尘土,沙粒,以及人的和兽的干粪,都飞了起来,在没有太阳光彩的空间弥漫着。许多纸片,许多枯叶,许多积雪,许多秽坑里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种鸟类模样,飞来飞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只挂着一些残叶的树枝,便藤鞭似的飞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气中的什么似的,在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上身向前屁股向后地弯着腰,困难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车,虽然车子轮子是转动的,却好象不会前进的样子。一切卖馒头烙饼的布篷子都不见了,只剩那些长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并且连一只野狗也没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也少极了。似乎这时并不是人类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风的权威和尘灰的武力。

  这时素裳一个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帘,从玻璃中望着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许久。随后她看见在一家北方式的铺子前,风把它的一块木牌刮下来了,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认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见过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听见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学徒生活。对于他的这样的幼年,她是同情的,并且觉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样,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现出一个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觉得这影子可爱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现在的样子,那穿着一身旧洋服,沉静而使人尊敬的样子,却又显得是一个怎样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于是她想到她的充满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轻视的气概,他的诚恳和自然的态度,以及他的别有见解的言谈,他的声音,……最后她想到他就要离开她,便惘然了。

  一阵狂风又挟着许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来,发出可厌的响声,并且一大团灰尘从她的眼前飞过去,接着许多脱光了叶的柳枝便特别飞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铺上白的蒸气,显得这窗子以外的东西是怎样冻着呵。

  她想,“这风又要刮几天了!”便又联想到在这样冻死人的天气里,恐怕连一般穷人——只要有几块窝窝头过日子的穷人,也躲在房子里烧着枯树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为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处寻求一点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谁还愿意在这样冷得透骨,灰尘会塞满肚子的刮风天,大声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个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别会议席上,提议为贫民的永远计划,开办一个工厂,而她的丈夫当时便反对她,说是与其让以后的工人罢工,倒不如现在组织一个“冬季难民救济所”,因为这名义还可以捐到许多款项,并且过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没有在一切政治上发表意见的资格,她只好默着了。虽然她知道那冬季难民救济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钱,但是一直到夜深都还听见叫化子在满街上响着惨厉的叫喊和哭声的。这时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个怎样寂寞的夜。听过了清朗的壁钟打了三下之后,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齐的鼾声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张着眼看着有点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静静的,她觉得她的心正和这个夜一样,一点搅扰的声音也没有了。在心里,只淡淡的萦回着逛西山所余剩的兴味,以及一种不分明的情绪使她模糊地想着——那过了夜便要和她见面的洵白的一切。这些想象和这些感觉,她是非常觉得喜悦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个诗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诗,并且不自觉的带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样睡得甜香的。她一点也不知道刮起风,以及一点也没有想到今天是一个如此可怕的天气。于是——她用一个含愁眼光,看着混沌的天空,几乎出声的向她自己说:“这样冷,一定,他不会来了!”

  但她忽然听见房门上响着声音,心便一跳,急转过身子,却看见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们的新闻和消息送到这里来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国绒的大氅,一面笑着进来了。

  她只好向这个朋友说:“刮这么大的风,你还到处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脚晃了两道闪光,笑着说:“刮风怕什么,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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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胡也频
Type:短篇
Total Words:2.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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