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衣

  “玉衣,来——”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一叫,这不幸的孩子就立刻站在我的面前,用了她那圆溜溜的,惶惑的眼睛看定我;并且装出一种不自然的,小心的笑意。

  我底心里总感到一种异样的苦痛和不安。我一看到她——一看到她那破旧的衣服,那枯黄的头发,圆溜溜的眼睛和青白少血的脸——这不安和苦痛就更加沉痛地包围着我,压迫着我!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枝痛苦的,毒箭似的根芽,从我的心中拔出去。

  “是的,”我想,“我应该想法子将她送出去!送到妇孺救济所,济良所或者旁的收养孤儿的地方去,我不能让她跟着我受这样的活磨呀!”

  当这孩子还远在故乡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打算的。我的女人给我的来信说:“这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伶俐的孩子,我来时一定要将她带来。关于她的身世——其实,你是应该知道的……”我的女人补充地说。而且不怕烦难地,更详细地又告诉了我:“她是我的那瞎了眼睛的,第六个堂哥的女儿,并且是最小最小的一个。她们的家境,你也应该知道的……当十年前,她的父亲还不曾瞎眼的时候,那就已经不能够支持一家八口的生活了。而她的诞生,就恰巧在她父亲双目失明的紧急的时候。当然,一切苦难的罪恶的帽子,是应该戴在她头上的。那还有什么好分辩的呢,这样的八字——一生下来就‘冲’瞎了父亲的眼睛!……

  “做婴孩的时候——那是我亲眼看见过的——他们将她看同猪狗一般,让她一个人躺在稻草窝里,自生自灭。给她喝一点米汤之类的什么东西,她倒反像一株野树似的,自己长成起来了。随后,因了她的天资聪明,伶俐,终于引起了母亲和其他的邻人叔伯们的怜爱!

  “父亲的眼睛,是她们全家人的致命伤;八九年来,就只靠她妈妈纺纱织麻过活。前年大水,卖掉她的第一个姐姐;去年天干——第二个;今年,又轮到她头上来了。

  “她是天天要跑到我这里来的。她一看见我,就比她自家的妈妈还要亲爱。真的,我不知怎样的特别欢喜了这个孩子。她的头发,眼,嘴唇,甚至她说的话的一字一句,都使我感到哀怜和疼爱。

  她常常对我哭诉地说:

  “‘阿姑,她们要卖我呢!卖我呢!……我的妈妈——她要将我卖到蛮远的那里去……’我说:‘孩子,不会的!’可是,我的话什么用处也没有,他们终于寻到一个外乡的买主,开始了关于身价的谈判。

  “是的,佳!”我的女人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说:“我太不应该,因了一时的感情冲动,而不顾你的生活负担,轻易,懵懂地,做做这样一桩侠义(? )的事情,我阻拦他们的买卖了。我借了五元钱送给我的瞎子哥哥,并且还约给他们代将玉衣养活……”

  后来,她又在给我的一封反对她底回信中,再三解释地,说:

  “我知道,佳!你是生气了。‘侠义’的事情决不是我们这些人做的。因为侠义之不能打尽天下不平,和慈善之不能救尽天下的苦难一样。在这时候,原就什么都谈不到的。可是我,不知道怎样的,不能够!我不能眼睁睁地望着这孩子去忍受那些人贩子的折磨,不能让她去饱虎狼们的肠腹!……

  “这样的,我一定要将她带来。因为留在乡下,慢慢他们仍旧会将她卖掉的。而且谁也不能长期地为这孩子监护……

  “至于我们的生活——以不加重你的负担为原则,我已经和我的爹妈商量好了。暂时将小的太儿留在家中,给爹妈代养,(因为他们不能代养玉衣的原故)而交换地将玉衣带来!”

  我没有再回信去非难我的女人了,也许是说看到了这桩事情没有继续讨论的必要;因为我的决定是:她来,我将她送出去就是了。然而我却想道: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爱人的孩子呢?

  而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青白,少血,会说话,枯黄的头发,和圆溜溜的眼睛。虽然还不到十一岁,却几乎能懂得一个大人的事情了。我说:“孩子!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也许我明天就没有饭吃的,我完全养你不活呀!并无力替你做一身好的衣裳,又不能送你去读书,进学校。……来呀!你告诉我:我假如再将你送到一个旁的有饭吃的地方,你还愿意吗?”

  她靠近到我的身边,咬着指头,瞪瞪眼;并且学着一个大人的声音,说:

  “姑爷不会送掉我的。姑爷欢喜我,姑爷养活我!姑爷吃粥时多放一碗水吧!……”

  而我的女人更怂恿地说:

  “何必呢!你看,这孩子可怜的!你还将她送到什么地方去呢?你以为她的苦还受得不够吗?……只要我们大家少吃一碗饭!……等着过了今年,我们好再送她回去!……”

  然而,生活却一步一步地紧逼着我。一家人,谁都不能减轻我的负担。而尤其是:每一看到她那身破旧的衣服,枯黄的头发和青白少血的脸,这种不安和苦痛,就更加沉重地包围着我,压迫着我!

  我朝她看了又看,我替她想了又想。于是一种非常明了的意义,又从我的心中现了出来。

  这样的孩子,生在这样的世界,是——永远都不会遇到良好的命运的啊!

(原载1935年10月《申报》副刊《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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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叶紫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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