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忘年的好友S
那个二十岁时便在欧洲露了头角、被目为绘画天才、后来又经过十多年的苦作、现在正是艺术学院教授的李元瑜,两手提了两只水桶,从河边三步一歇五步一停地走回来了。那正是冬天,可是汗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玻璃,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用手指拭抹。乘势也歇一歇。他那十几岁时便因为肺病而倾斜了的腰,提着水和空手都一样地向左倾着,正像毕萨的斜塔,使人看到就那么不舒服;对他自己,使他的呼吸更不自然。
他不能停得太久,寒风使他那流汗的背脊像放了一块冰,他只得再吃力地提起水桶走着。这是他怀着欣喜找到的一条小路,免得被学生们看到,一直从家里的后门就下到河边去。三歇五歇之后,那个从前是他的学生现在是他的妻子的良枝从后门看到他,三步并两步地一面奔着一面叫:
“我正要去看你,去了这么大半天,来,我提这一节。”
他望望她,摇摇头,只让她提一只,自己仍提了一只默默地走在后面。
“怪不得慢了,好重呵,你还提了两只。”
走在前面的良枝,迈着不稳的脚步,嘴里还咕噜着;去了一半的重量,他可以抬起头来,那佝偻着、像一株长得不好的树干的妻的背影,正填满他的眼睛。只有他知道她从前是一个多么聪明、活泼、美丽的女孩子,也只有他知道她虽然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还不过三十五岁,可是连他自己和她面对着的时候都难得在她那早衰的、划满了皱纹的脸和那时时流着泪的眼睛看出她有过美好的青春。她那一双手,被人看到再也想不到是能描画人间美好的事物的,只觉得是适宜劈柴、烧火、煮饭、洗衣、种田的……
到了家,他放下水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错会了意,便体贴的说:
“李先生,你累了吧?”
她一直称呼他李先生,她就是因为习惯,可是心里总还以为有说不出的亲切,因为她原来是他得意的学生。
“我不,我看到——”
他还没有说完,她就出去了,一下就捧来一杯热茶,放在他的面前。看到这个相依为命的可怜的女人,对他仍是这样好,他的两眼都是热泪。他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还以为他们认得我——我是教授.让我一个先呢——想不到,那些挑水的人都欺负我——把我放在最后边。”
“那,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争呢?”
“唉,良枝,到了这个地步,我对谁都不争,我和他们还争什么呦!”
他简直管不住自己了,把脸埋在手里,呜呜地哭着。
“不,李先生,不要难受,小屏好容易才睡着,她冻得只是哭。”
他猛然抬起头来,惊叫着:
“唉呀,坏了!——”
“怎么的?”
“合作杜的平价布又过了登记期!”
“不能去商量一下?”
“没有商量,他俩说过期就算放弃权利,我们放弃,他们可不放弃,本来我以为那笔生产补助费可以到的,想拿这笔钱,把布买来给你缝一件棉袍——”
“我不要,我不要。”她好像谦逊似的说。
“这也不是客气的事呵,大冬天,还穿夹饱子,拿酒来支持体温,这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是开玩笑,孩子都四五个月了,补助费还没有下来,真要是等这笔钱,还怕不连性命都送进去了?我只希望睡一大觉,把这个苦痛的年代过去了,我们得好好地过两年。”
“你在做梦,照这样下去,我们不能有好日子。这个国家不拿我们当人,校长也不拿我们出人,尽管嘴里满口尊师重道,不说了,不说了……”
他掏出来在他嘴里衔了二十年、刻着无数细小牙印的烟斗,装起一斗土烟,点起来抽着。不抽烟,淡得没有一点味,抽一口,满嘴辛辣,好像放了无烟炮在口腔里,不得不急急地吸着,吐着。
“我还忘记告诉你,昨天晚三畦菜都被偷光——”
“算了,反正是那些撤下来的兵,谁都管不了。”
正说着的时节,一个孩子的哭声由远而近地来了,良枝赶紧奔出去,立刻就抱回来一个五六岁的哭着的孩子。
“告诉妈妈,阿毕,哭什么?”
那个身体瘦小,显得脑袋特别大的孩子,满眼挂着泪珠,还不肯放开手里的烂菜叶,边哭边说着:
“他们要打我,说我偷他们的菜。”
“你是去偷了么?”他忽然严厉地问。
“没有,妈妈要我到园子里拾他们不要的菜叶,我没有偷他们的。”
“他们打了你么?”
“没有打着,我跑了,他们迫,把我吓哭了,他们还说,下回再去,就要敲断我的腿!”
“他们不敢。”妈妈抚慰着说,在他的前额上亲了一下。
他好像胜给似的把菜捧给她,忘记哭了,大声地叫着:
“妈妈,给你,你看我拾的好不好?”
“好,好,你跟爸爸坐着,妈妈给你煮饭去。”
阿毕站下来,偎到他的身旁,孩子抬起眼来看着他:
“爸爸,抽烟有什么好处?又辣,又把胡子都弄黄了。阿毕可不要抽烟。”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凝视着孩子的缺乏营养的黄皮肤,还有那一对显得过分大的眼睛。忽然一个乡下人把头探进来张望着,看到他就说:
“先生,有米卖么?”
“有,有,你要多少?”
“五斤。”
“五斤不卖,麻烦得很,买个二三十斤才可以。”
“先生,不是不肯买,没有钱买哬,我们苦得很,担了一担菜,卖下来的钱不过买得到五斤米,比不起你们当先生的。”
“好吧,好吧,卖给你吧。”
“先生,好多钱一斤?”
“八块。”
“好米不过八块,你们的烂平价米也要八块?”
“那么你不要吧。”
“要是要的,便宜点,算七块半钱,我这里有三十七块,少你五角钱,称五斤。”
“随便你吧,随便你吧——”
他很不好意思地把钱接过来,好像极不注意地放在桌上,就把那乡下人领到门后的米缸那里。那人用一个布袋盛了半布袋米,然后用自己带来的秤称着:
“还缺一点。”
看着那个平秤,那个乡下人不依不饶地争着。他有点忍耐不住了,就自己抓了两把给他:
“去吧,去吧。”
那个乡下人才藏着快要露出来的笑容走了。这时把米放在锅里的良枝走出来,看到他就问:
“是买米的吧?”
“是呵。”
“你多少钱卖的?”
“七块半。”
“上当了,别人卖八块半。”
“不提了,不提了,谁要靠三斤五斤变卖米过日子,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
“唉,这个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了。”
她用下襟擦着流泪的眼睛,忽然婴儿的哭声嘹亮地响着,她赶紧跑到睡房去,把奶头塞到孩子的嘴里才停止了哭声。
校役送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校长室通知下午四时半开临时校务谈话会,另外一封是那个在××专科学校十六岁的大儿子阿炳的来信。他还没有看,就像报喜信似的向在睡房里的良枝叫着:
“阿炳有信来了哩,他的摆子一定早好了,果然是的,你看,……”
他匆忙地拆开信,已经看到第一句报告摆子不打了的消息,于是他又看下去:
——昨天校长在纪念周上报告,说教育部督学就要来校,限同学在本星期内一定要把制服穿齐,否则就勒令退学,要偿还入学以来的膳费杂费和图书实验费。儿不知如何办法,学校有人代做,工料共五百元。记得入学时校方所发制服费为八十元。当时买了四十粒奎宁,已经吃完,不知大人是否可将此款汇下,不然,儿只得回家,行李还得留在学校做抵押……
等到她把孩子又放在床上走出来,看到他已经没有喜意,把信丢在一旁,愁眉苦脸地坐着了。
“有什么事么?”
“你自己看吧,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读着,读完了倒很平静地说:
“昨天你上课去、阿琳也有信来,我还忘记和你说,她说学校要她缴钢琴费,没有的话,下月就不许练习了。”
“学音乐的不弹钢琴,那又算什么!”
“是呀,我就赶紧托人带给她了。”
“你哪里来的钱?”
“就是给小屏订牛奶的,我先挪用一下。”
“孩子的牛奶呢?”
“我想生产补助费下来就什么都好办了。”
“唉,我们总是,钱还没有到,用处早派定了,东拉西扯,将来不知道怎么办!”
“昨天不是那个秦先生来过么?”她不知道怎么忽然想到昨天来的不速之客。
“是呵,你还记得他?”
“我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他时常来的,那时候他不像这样子。”
“是呵,就是抗战才有钱的,最近做了参政员了,就要到重庆去开会。”
“他来说些什么?”她忽然很感兴趣地问着。
“还不是那些不关痛痒的话,我也就是那么敷衍他两句,人有了钱,都变了,我们也犯不着讨他的便宜。”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说么?他不是还把你那幅《母亲的肖像》看了一回么?”
“不错,我倒忘记了,他还记得那张在法国沙龙入选的画,他特意要我拿给他看。”
说到这幅画,在他们的心上立刻引起了不同的反应。他想起了对于母亲的回忆,和作画时对于母爱的信念,与其说是一幅好的肖像,不如说是画幅全充满了母亲的光辉,使人一看到就不得不投身到画家的崇高的意境里。她就是被这幅画打动得最深的人,于是就把自己的幸福和生命,完全呈献给心中敬佩的伟大的画家,而开始他们共同的生活。这些年,他们的生活虽然很苦,可是她一想到雪莱的那句“如果生命是艰难的,共同受苦也是快乐的”,就增长了她的勇气。
他们用温柔的眼睛互望着,顿时感到年轻了,握着手,两个人的手都轻微地抖着。
“我拿给他看,想不到他说那幅画一定可以卖大价钱.他劝我交给他,带到重庆去,他可以先付我一笔款——”
他顿了顿,然后又接着说:“如果我不看在老朋友的面上,我一定要把他骂出去了,我李元瑜,把生命献给艺术的,怎么肯出卖我的艺术,又怎么肯出卖我的亲爱的母亲?我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
“李先生,你不要真生气,没有人了解你,没有人和你共甘苦,有我。”
“我知道,良枝,我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我就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把画收起来,一直等他告辞,我还是一声也不响。我想他能懂,他也不是一个傻瓜。——阿炳的制服费还是给他寄去吧。”
“我们哪里有钱呢?”
“不是有笔钱留给我换一副眼镜么?留了半年多,总是够买半副的,一辈子赶不上,还不如给了阿炳,我的眼镜等将来有钱再说。”
“你不是说眼镜度数浅了,时常头痛——”
“现在还管得着头痛不头痛,回头有进城的学生带去汇出,加上卖米的钱,大约差不了许多。”
“呵呀,阿毕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好像乡下人买米的时候他就溜出去了。”
“你歇歇吧,我去找他,快要吃饭了,好在我们还有吃不尽的米。”
闪着莫可奈何的苦笑,她就走出去了。他独自又装了一袋烟,思索着。他想起狄更斯一本小说里的话:“我们虽然很穷,可是我们很快乐。”他自己笑了,笑着那个天真的作家没有经过穷苦,才说了错话。他正在穷苦中打滚,他们只有悲惨,没有一点快乐。
阿毕被母亲送回来了,举着两只因为玩水而冻得通红的小手;她说是要去烧菜,让爸爸好好给他一顿责罚。他虽然点着头,却把孩子紧紧抱在杯中,孩子也把小脸偎着他,一直到母亲把饭端出来的时节,才挣脱了他的手,首先爬到椅上跪着,贪婪地看着母亲捧出来的菜。
饭端来了,就是菜,一大盘,一个色调,孩子迅速地溜下来,撅着小嘴又扑到爸爸的怀里,带着哭音说:
“爸爸,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什么,阿毕?”
孩子只是摇晃着他的大脑袋,什么也不说,还是母亲洗了手走出来,故意装做惊喜的样子,和他说:
“阿毕捡来的菜真好吃,妈妈在房里尝了一块,再好没有了!”
孩子才露着诧异和疑惧的眼光,迟缓地又走近了饭桌。
打开饭锅,是一股冲鼻子的霉臭的热气。勉强地又爬近桌子的阿毕,把饭吞了一口,夹了一筷子又厚又无味的菜叶,就噙在嘴里,不再咀嚼,一对对的大眼泪从鼓着的腮帮迅速地流下来。他吃了一口,摇摇头,母亲说:
“阿毕真能干,这菜多么好吃!”
“不,不,给阿毕拿点酱油来吃一点吧,下午爸爸给买面包吃。”
阿毕这才睁大闪着泪光的眼睛,笔直地盯着他的脸,看他一边打着逆呃一边把饭吞了下去。
他不止是吞咽着饭,他的心里在想,他没有路可走了,只好把艺术拉到地上来,他可以卖画,为了生活,他凝视着阿毕,凝视着那个瘦得没有一点血色的妻,他的手还是不断机械地把饭送到嘴里。他一点味道也觉不出来,他只知道为了让生命延续下去,必须把这些东西送到肚子里去。
吃过饭,使体内生出些稀有的温气,他喝了一杯热茶,抽了两袋烟,他把阿毕拢在怀里,低低地和他说:
“爸爸给你画一张好不好?”
“好,好……”
“要坐两三个钟头不许动——”
孩子迟疑了一下,在小小的心里思索了一番就说:
“妈妈要我和她到后山去捡树枝,——”
“今天你不去,要妈妈自己去,坐好了有一个面包吃。”
“那好,我要坐,我要坐。”
孩子高兴得跳起来了,他还兴高采烈地说:
“是不是这阵就要坐?”
“不,爸爸先领你去买面包。”
他说过,拿起桌上卖米的钱,牵着孩子的手走了出去。上午还有太阳的,这阵仿佛就被风吹跑了,天上只是灰濛濛的一片。
走到门前的食店,拿了两个面包,把钱放在那里。首先那店伙就是冷淡地注视着,一点也不感到兴趣;后来看到是现金交易,就赶忙不放过机会地说:
“李先生,手头要是方便,前欠也还清了吧。”
“过过再说,有钱不会忘了你。”
他说着,连头也不敢回,可是他觉得出自己已是满脸发热。阿毕不管这许多,只是热心地反复地问:
“爸爸,什么时候吃呵?”
“到家里再说。”
“怎么是两个呢?爸爸有一个么?”
“爸爸不吃,你有一个,那一个爸爸要用。”
孩子从来没有听说面包还可以用的,等到跨进家门,他先半个给他吃,他不再问了,三口两口咬完,就又热心地望着桌上的一个半面包。
他推开窗,把椅子放好,再安妥画架、画板,把阿毕抱到椅上,吩咐他:
“就这样坐好,不要乱动,爸爸用那半个,还有一个也是你的,画完了才吃。”
他取了半个面包走回画架,凝神地望着,孩子并不看他,只是像眼睛里要冒出火似的瞪着桌上那个面包。他心里想:“好,就是这样,饥饿,饥饿的光,饥饿的火……”
“阿毕,就是这样看定那个面包好,——让爸爸好好画——”
他拿起木炭棒,迅速地在纸上落着,可是他的手发抖,线条并不能全如他的意描出,他不得不时时用面包擦改。他知道他的手抖,因为营养不足和过分劳动,想不到因为贫穷却影响了一直以为超越别人而不会受一切损伤的技巧。当他休息的时候,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阿毕看着他放下木炭坐在椅子上,尽管两眼不动,嘴却说了:
“爸爸,是不是画完了?我可以吃面包了吧?”
“没有完,还要画,你下去歇歇吧。”
“我,我不要歇。”他生怕失去他的希望似的,仍然坐在那里,看着那个面包,有时,他的喉部微微动了一下把一口口水咽了下去。
他抽着烟,查看自己的作品。他看到同样两只饥饿的眼睛,在他的画纸上瞪着,望着人间,望着人间的粮食,还有那粗粗勾出来的宽阔的有一点突出的大额头,该是丰满却凹陷下去的双颊,因之显得有一点尖的下巴。
“我要给他生命,要他在全人类的面前控诉,孩子们不该受到这种虐待!”
他自语着,猛然间,丢下了他的烟斗,又起始他的工作。他那不好的眼镜,使他要时时眯着眼睛才看得清。他甚至于看到那在血管里流淌着的缺乏营养的血液。他画出他的嘴来,那是时时都在微微翕动,想吃一点什么的饥饿的嘴。他爽性把眼镜取下来了,他来回地走着,看着画着,他忘记了自己的疲困和自己的苦痛,他用尽残余的生命的力量描画孩子饥饿,他想到下一代的幸福,下一代的快乐。他几乎想大声叫出来使孩子们饥饿是人类的罪恶!
忽然几下敲门的声音,扣碎了他的想象。他一面应着,一面像战败了的兵士似的放下碳棒,用手帕拭着头上的汗珠。门推开了,进来的原来是中画教授王大痴,他冒口就说:
“原来李公在作画,还有此雅兴,打搅,打搅!”
他赶紧赔着笑脸留下他,告诉阿毕到后面去玩。
孩子很快地跳下来,拿了面包,就跑到后边去了。王大痴在画架前端相了一下,不断地赞赏着:
“杰作,杰作,令郎真是眉目清秀,一派福相,将来老兄不必愁,一定享福!”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他苦笑着,说不出话来,默默地先把画架收拾起来,然后让茶让烟。
“我正需要一杯茶,刚刚下课,讲了两点钟的中国绘画史。”
王大痴接过茶杯,一仰脖,就灌了下去,接着吐了一口气,咂咂嘴,把一口痰吐在地上。
“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们的待遇又要增加了,重庆的朋友有信来,行政院就要公布——”
“那么从公布那天起,转来转去,钱到手总要两个月之后,没有什么好处。”
“总比不加的强吧,”王大痴好像有点不服气地说。“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事,——”王大痴说了一点,又腼腆的低下头去,又自语般地就:“反正我不告诉你,你等一下也会知道的。”
他并不关心,可是王大痴终于还是说下去了:“你不记得我那幅《关圣抗敌图》吗?最近部里有公家来,说是已经获得美术首奖,有三千元奖金。”
“这倒真是好消息,你的那幅《关圣抗敌图》想象力真高,青龙刀一挥,日本人的脑袋都掉下来,不但该给你奖金,将来胜利后一定给你一等胜利奖章。”
“那倒说不一定,不过有十六字评语倒很恰当:‘鼓励抗战,振奋人心,国家之荣,民族之光’。总算他们还能了解我们艺术家的深意。”
“难得,难得,你的家乡有信来么?”
这一句话,不知怎么的,把王大痴的高兴都浇熄了,顿时笑容从他的眼角飞逝,嘴角和眼角都垂下来。
“说不得,也想不得。这一向都没有信来,看报上的消息,日本人从我们那里已经三进三出,真是想不得!我的父亲害风湿病,我的女人生产才满月,我有三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二岁。真是想不得!”
“那你为什么去年回家不把他们接出来呢?”
“接出来钱不够用,那边物价便宜,又有几十担谷子。都说日本人来了也不要紧,谁想到这一下,真是劫数,劫数,唉,我不能想,我想不得,我们谈别的吧,谈这些事我受不了!”
“这种日子本来谁都受不了的。”
沉默些时,王大痴突然又像记起些什么似的朝他问:
“你的教授资格审查下来没有?”
“我根本就没有送。”
“有研究费呢!”
“那几百块钱的研究费,我要问问他们,谁配审查?当教授又不是做官,用不着刻意迎合这一套,如果看我不能教,爽性不聘好了!”
“老兄,中国的事就是如此,何必这么大的火气?”
“我还有火气,”他的声音只是提高了一下就又低下去,心中感到悲哀,“回国以来这许多年,什么气都磨平了”
说了之后,他的心里这是有些后悔,他不是不知道王大痴和他的见解绝对不同,而且他一点也不能了解他;他实在无处发泄胸中的郁闷,就这样说出来了。王大痴喝了一口茶,又吐了一口口水,才像记起点什么似的说:
“我原来还邀你去开校务会议的,谈谈闲话就忘记了。”
“时间到了么?”
王大痴仲出手腕来,看看表,说:
“已经过了一刻钟。”
“那我们就去吧。”
“你的衣服太少了,加点吧?”
他笑了笑,回答着:“不少,不少。”可是他的心里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衣服可加了。
他们赶到会议室,原来还没有开会,到的人也不多,连召集开会的校长也没有来。
拣了一个可以眺望窗外的地方,李元瑜坐下去。看着灰黯的天空飞着仓皇的归鸦,他的心中无端地充满了凄迷之感。他正在出神的时候,王大痴拉拉他的衣襟,回过头来,才知道是那个长着一口大胡子的校长来了,大家都站起来迎他。
“对不起,对不起,方才我在陪省府秘书,所以来迟了一步,现在我们开会吧。”
照例是都站起来,咕噜一阵,静默一秒钟然后就坐下来。那个校长又照例地搓了好半天的手,不断地吸着气,过后才一板一眼地开始他的话。他坐在那里,兀自望着窗外的暮景,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到好像捂着鼻子说话的闷音。一直到天全黑了,校役把洋灯送进来,他才转过脸来,望着那盏灯。
“我们必须要打起精神来,为了我们能改国立的前途;陈督学是部长最信任的人,这次来表面就是视察东南高等教育,其实就是来看我们学校的。”
“李先生,李先生,方才大家推你负责学校环境,从明天就要开始。”
“什么环境,我还不知道。”
“哈哈哈,艺术家还有不会改善环境的?李先生太客气了,哈哈哈!”
这一笑,把他笑得更糊涂了,他真不知道耍他做些什么事,他以为要他来改善全校师生的物质环境和精神环境,他想连他自己的都一点办法没有,怎么还能管到别人的?校长听了他的说明,又大大地地哈哈了一阵.随后闷着鼻子说:
“不是那些,李先生,你错会意了。我的意思是把学校弄得美术化一点,花草庭园,都要收拾一下,改一番新气象。学生方面已经在做欢迎的标语,明天我就把新制服发给他们,当天他们要到三公里外郊迎。如果教授愿意参加,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没有一声回音,好像说在空谷里,校长似乎感到一点没趣,接着说:
“这不是兄弟个人的事,这是学校的事,诸位同仁全体的事,改了国立,待遇自然可以改善,经费也充足,——说起来资格也好些,我在重庆的时候,部长再三吩咐我要我好自为之,可见他很看重了我们的学校,那一次他还特别提到李先生——”
李元渝正为方才分配给他的工作成到感到气闷,忽然,话头又朝他来了,他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只得把脸微微扬起望着。
“部长非常钦佩李先生的艺术造诣,说过以后部里还要多多倚重,这当然是李先生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学校的光荣——”
全场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使他感到惶惑。这种称赞使他却感到侮辱,可是话又说下去了:
“——这一次乘着陈督学来的好机会,我们请李先生为部长画一张像,托陈督学带去,这件事于私于公都大有益处的”
“我,我,我,……”
由于侮辱和愤怒的混合的情感,使他的声音打着抖,身子也正在打着抖,他只说出一个字,重复一个字,再也说不下去;可是校长却替他接下去:
“我知道,李先生不能凭空画的,我这里有部长的一张相片,正可以做底样,我早准备好了的。”
说着,已经把一张八寸半身相片送过来了,他不得不伸手去接,可是他的手在发抖,几乎把相片落到地上。校长好像很关心似的向他说:
“李先生是要打摆子吧?”
“是的,我是要发摆子。”
他赶紧接下去说:
“那么,请李先生早休息吧,”他像好意似的说,把他送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记低低地加了一句;“请务必在一星期以内画好。”
他只是唔着。迈出了门,他就大步走向寒冷的夜中。他大大地吸了两口气,反倒不抖了。他厌恶地朝地上吐了两口口水,急急地走回家去。
他远远地看见从家屋的窗口远透出来黯淡的灯光,他忽然感觉到家是这样可爱,虽然他们抱着贫穷过日子,——贫穷紧紧地抱住他们。他们相互了解,相互同情,谁也不侮辱谁。可是走出来就不同了,他们简直不知道他是怎样抱着他的崇高的理想过着他的生活的。
他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家,就更觉得欣快,到了,推开屋门,把相片朝乱书堆上一丢,好像丢开了侮辱和愤懑了。这是少有的,怪不得已经坐定能桌旁的妻儿们,都露着愕然的样子望着他,想不出有什么高兴的事。他坐下去吃饭,满心都很快活似的.使她不得不问:
“李先生,有什么好消息么?”
他拾起眼来,想一想,用力地摇着头,不说一句话。在那一刹那,他忽然想到狄更斯的那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微笑又偷偷地爬到他的脸上来了。
“爸爸又笑了,爸爸一定是吃了糖。”
吃完了的阿毕,高兴地指点着。
“好,爸爸是笑了,明天给阿毕糖吃,现在再坐点钟,爸爸画完你。”
说着,他们一齐站起来,帮着把食具收进去,他立刻支好画架,把灯端过来.让孩子照方才的样子坐好,他就开始了他的工作。
“不要动呵,动了明天就没有糖吃!”
“爸爸,我要三块。”
“五块也有,只要你好好坐着。”
许久都不曾看见的笑容在他的脸上显着,失去了许久的工作的热情又恢复了。一直到坐着的孩子因为困倦,低垂着头,几乎从椅子上滚下来,他才不得不放下手,把孩子抱到床上,把衣服脱下去,放到他们两人合盖的棉被里。一直没有张开眼睛的阿毕,好像抱被快乐的幻想睡着,嘴角那里带着微笑,有时嘴唇还轻轻地动着。
他把灯移动了一下,仍旧继续他的工作。外边起风了,从关不紧的窗子,从壁缝,从地板下,寒风钻进来把灯火吹得摇摇不定不定。隔壁的妻的睡中的呻吟又哀凄地起来。耐不住寒冷的小屏哭着。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睡,用他对艺术的热情撑住这寒冷而黯黑的夜。他的手坚定了,一点也不抖,他的心里全是火,从他的手指,他把生命灌注到孩子的肖像上。一直到他真是疲乏极了,他才坐到椅子上,看着面前的作品。
迎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幅画,是他的心爱的孩子。那里面同样地流着孩子的和他的血。啊!那一双闪着饥饿的火的眼睛,那一张要向人类控诉的微张着的小嘴,那个不该懂得忧愁而早已皱了起来的眉头,那个原该丰满而显得瘦削的下颊,那听不见的而永远回荡在空中的孩子的哀叫:
“我……饿……呵……”
听到这声音而兀然站着的是他的爸爸,是多多少少成年的人们。他们不曾使孩子们享受一天快乐,却给他们苦痛,使他们哭泣,分担人类的不幸;当着他无路可走的时候,他还要出卖这不幸,来维持他们的生存。他不再把艺术放到高不可及的地方,只是说这充满了生命的、流着血液的、听得见心跳的画里的孩子,紧紧地抱住他了。就是穷,他们也只愿意紧抱着渡过这困苦的泥淖。谁也不能背弃谁,谁都不能丢开谁。若是有命运的话,他们也只有一个命运。
因为伤心,也因为困乏,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了。对着肖像的孩子,好像威到羞耻似的,他埋下头去,用两只手掌盖住脸,尽情地哭泣着。
夜,夜是更深了,风是更紧更冷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八日 夏坝
(选自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过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