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的季节

  今年,家乡的油菜花开得异常鲜艳,漫山遍野、层层叠叠一片金黄,推开房门或走在乡间小路上,扑面而来的油菜花的芬芳能使您沉醉。可是,为这油菜花而来的母亲,却未能看到它的盛开,生命永远终结在了这个花季里,距她85岁生日还有两周时间。没想到她走得那样急迫,从入院到宣告不治仅两周,前一周还谈笑风生,说病好了还要和我们去看油菜花呢,可是,后一周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冠状病毒已严重损害了她的肺功能,病情严重也就两三天时间便离开了我们。

  在冠病肆虐三年里,在一波接一波的“阳阳”声中,母亲却安然无恙, 没想到冠病已解封两年,病毒还暗流涌动,来势如此凶险,仅两周就夺走了身体硬朗的母亲,使我们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无限的懊悔之中。

  母亲离开故乡随我们到北方生活已多年,家乡不时传来旧貌换新颜的好消息。通了公路,汽车也能开到家门口,水、电、气已进村入户,老二在家已拆了旧房盖了新居,油菜花季再也没有了没米下锅的担忧。同时,也不时传来当年和她一块侍弄油菜、给她无私帮助那些伙伴一年年减少的坏消息。近年来,她想回去看看的想法日益强烈。

  今年新年刚过,我们便陪着母亲回到了久别的故乡,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见到熟悉的面孔,她的心情每天处于异常兴奋和激动之中。家乡的变化看不够,与乡邻的话说不完,甚至,那些已断了联系的亲戚她都一一拜访到了。她不无感慨地对我们说:“这次回来想看的看到了,想见的人见到了,非常圆满。”

  一向不愿给儿女添麻烦的母亲,回到老家、落叶归根是上苍的旨意,还是她冥冥之中的安排,我们不得而知。母亲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也是对我们莫大的安慰。只是,她走得这样匆忙,没有给我们留一点点弥补的时间和空间,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遗憾和思念。

  母亲离开这些时日里,她拉扯我们长大过程中,那些碎片化的辛酸往事,时刻浮现在我的眼前,撞击着我的心灵,哪怕点滴小事都使我感动不已,泪眼婆娑。我从不愿,也不想再去回忆那些伤痛的过往,更不想把那些往事的碎片拼凑成完整的故事。可是,这段时间,那些童年生活往事不自觉地一幕幕呈现在我的眼前,故事是如此震撼心灵。原本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身为农家妇女的母亲,作为故事的主人公,她的形象是如此的饱满和伟岸。

  其实,母亲能把我们拉扯大,还留给我们陪她慢慢变老的时间,已是非常幸运的了,也是上苍对我们无比眷顾。在拉扯我们长大那些苦难的岁月里,贫病交迫的母亲时刻都有撇下我们的理由。

  我记事起,我们就是八口之家,上有双目失明的老祖母,下有我们兄妹五个,家全靠父亲、母亲支撑。父亲是一个走街串巷给人剃头的手艺人,早出晚归,一天也难得照面,操持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便落在了母亲的肩上。在那缺吃少穿的年月,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是多么犯难的事!每天睁开眼,一家老小就像一个个张着大嘴等待喂食的雏鸟,叽叽喳喳吵闹不停。我们五个偏偏个个能吃,一口气喝下四五碗稀饭,肚子撑得就像放了个皮球,走路都不敢快走,可是,还觉得没吃饱。常因一口吃食兄弟姊妹反目,母亲顾了老的缺了幼的,有了小的没了大的,左右为难,常常只有委屈她自己。一年最难熬的还是油菜花开的季节,米缸见底,大地葱绿,青黄不接,只有挖野菜维持一家的生计。母亲每天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还要想法填饱一家老小的肚子,夏天,“暑热病”(不出汗、体内高热心慌,暂叫它此病吧)折磨得她动弹不得。她就像一根拉满了弓的弓弦,时刻都有绷断的危险。

  那时,家乡常有不堪生活重压,喝农药寻短见的农妇,我总怕母亲也会不堪重负撇下了我们。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母亲在不在家,高不高兴,母亲高兴地在家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记得有一年的夏天,那天天气特别热,炙热的阳光把厚厚的土墙都烤透了,茅草屋的麦草就像要被太阳点着一样噼啪作响。母亲静静地躺在屋里的蒲蓝里,一动好像就会被这热浪烤化一样,我们几个轮流给她打扇降温,开始我们还信心满满,一会工夫就没了长劲,到屋外玩去了。太阳偏西我们回来,母亲躺在蒲蓝里一动不动,怎么呼唤也不应声,我们几个哭成一团,我想母亲一定是喝了农药,哭着翻箱倒柜拼命找药瓶,他们都奇怪在这节骨眼上我在找什么,没找到药瓶我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些。我们的哭声惊动了四邻,乡亲们有去找大夫的、有去找父亲的,我像丢了魂似的也翻山越岭去找大夫,满脑子想的是我们没了母亲怎么生存下去。不知翻了几座山,趟过了几条河,天黑也没找到大夫,只好跌跌撞撞往家走,走到家后山崖上,听家里没有传出哭声,才想事情可能不像我想象那样糟。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回家,母亲已被邻居请来的大夫抢救了过来(实际是中暑了),母亲看着我回来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们姊妹几个又围着母亲喜极而泣,母亲看着我们哭得那样伤心,摸着我们的头,微笑着深情地对我们说:“你们还没长大,妈哪舍得撇下你们啊,妈要看你们长大,还要给你们娶媳妇呢。”我们几个破涕为笑,又高兴了起来。这件事后,我的心终于踏实了些,母亲是不会轻易撇下我们的。

  母亲没有文化,也不识字,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她也很少讲或者不讲。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辛勤劳作,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磨难,好像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她哪怕像老黄牛一样日夜劳动,挣的工分也领不回一家人的口粮,年年补社也是自然的事。每到年关,那些劳力多的收社人家就像走马灯一样上门讨债,有些年份不得不把准备过年的最后一块腊肉也抵账给人家。75年我们家补社款达到惊人的300多元,当时已是天文数字,看我们实在拿不出这些钱,生产队干部做主把我们唯一的瓦房也抵账了。面对如此境遇,母亲从没有抱怨生活的不公,只是默默地压缩一家人的开销,说得最多的话是:“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这句最能使她解脱的“名言”。我们几个成了她生活下去唯一的信心和希望。我常给弟弟妹妹们说,我们几个一定得争口气,好好地活着。

  我渐渐长大,希望一天天向我们靠拢,眼看我也将成为一个半劳力,可以挣工分减轻家里负担了。可是,我偏偏落下了爱读书的毛病,一天总捧着一本书,也不下地干活。这与环境和我家的境况是格格不入的,邻里的指指点点、冷嘲热讽也传入了母亲的耳朵,母亲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可是她从没有责备过我,只是说:“我家娃儿看着像个大人,可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些重活会伤了力的。”母亲虽然不懂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她明白娃儿爱学习总不是坏事情。有一次,生产队分粮食,为了给母亲分担一些,我早早地背着荚背去排队,正好一个生产队干部从那经过,看了看队列,故意把他那尖细的嗓子调高八度,阴阳怪气地说:“有的人家干活没人,分粮比他妈谁来得早。”顿时,排队分粮队伍的目光齐刷刷地向我这边扫来,我羞愧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回家向母亲诉说了分粮受到的委屈,她没有生气,也没有激动,只是淡淡地说:“再等几年谁家有我们劳力多呢。”从此,母亲没有让我去分粮食,至我离开故乡再也没有去排队分粮。

  那时,改变家里的境遇,使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成了我唯一的理想。其实,怎么实现这一理想,我也非常迷茫。高考还没有恢复,上大学要贫下中农推荐,书读得再好可能贫下中农也不会推荐到我的头上。回家种地,即使有“不辞羸病卧残阳”之志,也难以实现母亲过上体面生活的愿望。母亲并不知道我的苦衷,只知道每天天不亮起床为我做饭,怕我赶十里山路上学迟到。她从不过问我的学习,也不管读完初中,甚至高中有啥出息,就像我参加工作后,她从来不过问我的工作,只是再三嘱咐我保重身体一样。好在我正为此迷茫时恢复了高考,使我才争得了报答母亲的机会。

  母亲与父亲比坚韧的性格中多了一份刚强。她常说我们劳力是弱了些,但是,欺负我们可不行。在我的印象中,面对乡邻的欺凌和挑衅她从没有屈服过,也很少有人与她发生正面冲突。父亲表现的更多是软弱和逃避,觉得咱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孤立无援,就像弱小动物示弱和逃避是最好的生存之道一样。我渐渐长大,也到了闯祸的年龄,与小伙伴发生冲突,家长找上门来,每次免不了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地一顿责骂,甚至暴打,有时明明不是我的错,感到非常委屈。对此,父母也常发生意见分歧,甚至争吵,每次,母亲问明是非曲直后,总是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父亲也很无奈。母亲的处事态度成了我领悟“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人生观最早的启蒙教育。

  母亲是我一生对我影响最大的人,她那坚韧不拔的生活态度,默默奉献的做事风格,不畏强暴的是非观念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塑造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一生哪怕有点滴成绩都应该归功于我的母亲。

  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北方生活稍微安定后,母亲就随我来到北方生活,也算实现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愿望。年轻时折磨她的“暑热病”奇迹般地好了,身体异常硬朗。没有病痛的折磨,生活安定,媳贤子孝,衣食无忧,她的晚年也算幸福美满。可是,从苦日子过来的母亲,对未来生活的顾虑、居安思危的意识深深刻入了她的脑海,一生也挥之不去。生活异常俭朴,一粒粮、一滴水、一度电都得精打细算,每年给她买了新粮,可是,下次去看她依然还是吃的陈粮,总是说陈粮没有坏,过去哪能吃上陈粮呢。每天她都要上街去捡废品,数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我们劝她捡的东西不干净,放在屋里有污染,她当面答应,可是,下次去又装了满满一屋子。我们理解她的心思,也只有随她去了。就在二个月前,她还牵着心爱的小狗—鹿娃漫步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

  晚年,母亲也常给我们摆家乡的龙门阵,摆得最多的是当年我们揭不开锅时谁给了我们二斤米两斤面,谁给了几斤救济粮票那些暖心的事。油菜花开的季节发生那些辛酸事,以及那些对我们白眼和强横的人和事,她全然没有提及。我怕那些伤痛压在她的心底无人倾诉憋坏了身子,有时,也有意识地和她摆起这些话题,她只是平静地说:“那个年月都差不多,大家都不容易。”母亲的豁达和释然反倒显得我的格局不够。

  如今,我已是一位含饴弄孙的老人,可是,母亲突然离去的感受和小时候那次母亲生病的感受是如此相似,总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是那样惶恐和无助,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夜不能寐,甚至,总感觉母亲会像上次一样死而复生。但是,相信母亲不会一去不返,只是与油菜花儿约定的一次远游,您选择这个油菜花季魂归故里,原来你们早有约定。我们把您安放在这万花丛中,待油菜花儿烂漫时,再来一睹您那慈祥的笑容。

  · 谨将此文献给我敬爱的母亲,愿她在天堂与父亲携手漫步,像凡间一样悠游自在。

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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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清风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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