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麥

  大概是在民國十四年吧。年代本沒什麼了不得的關係,不過也可用它來劃分人類進化程序上的步驟罷了。且說在我們中華大國民所稱爲天下之中的哪一省的某一縣有個李老頭兒,在鄉下種了幾畝薄田同幾方菜園,僅僅夠養活他老婆子同一羣五六個烏眼雞似的孩子們。老頭子是個再儉省沒有的人,從來沒穿過什麼長袍短褂的,因爲他覺着穿衣服只要一層就夠了,穿好幾件全是白費。嚴冬之下,也只穿一件長不及臀的小棉襖。有時風雪從硬闆闆的衣襟,鑽到脊背去,所以李老頭又不免費上了幾根草,編條草繩纏在腰間。

  這年四月一個下午,黃金色的晚日斜照在遍山遍野的麥田上,淺綠的麥穗剛從深綠的麥苗吐出來。麥田上捕食蚊蠓的燕子飛來飛去。李老頭龜着腰正在麥田中一面尋找,一面拔去那些害苗的莠草。無意中看見一株麥苗上面秀出一雙麥穗來。李老頭心裏一動,想起常聽人家說是一棵麥上結了雙穗,就叫做什麼瑞麥,生了瑞麥,這一年的年景就會多收的。於是草也不拔了,一個人跑到樹蔭下坐下,拿出旱菸筒來。一面吃着煙,一面盤算道:“今年共種了十二畝麥田,每畝多出二斗麥子,十二畝便是兩石四鬥。一石賣五十八串大錢,二五一十,二八一十六,四五二十,四八三十二,一共要多賣一百三十九串二。”李老頭想到這一百三十九串二,眼睛都急紅了。於是把心一橫,一定要到張三麻子的小店裏去吃上二兩老白乾。

  李老頭來到張三麻子的鋪子裏,看見對門王銅匠,隔壁俏皮王二,后街張大頭,廟裏教書的孫大學都在那裏閒扯蛋。李老頭平常是最怕這般人的,不過現在心裏想着這一百三十九串二,好似腰板也直起來,膽子也大起來,同不親熱的人也親熱起來了。他就笑吟吟的走到張三麻子的櫃檯前,從腰裏掏出四個大銅板,向櫃檯上一擲,鐺鈴鈴的大銅板在櫃檯上打轉身,惹得俏皮王二,孫大學一般人都注意起來,心裏都納罕,從來沒看見李老頭捨得花四個大銅角子吃酒。俏皮王二對着旁人把舌頭一伸,轉向李老頭道:

  “李大爺,你別吃上酒癮啊,這個年頭,可不是好玩的。”

  “一百三十九串二去八十,還有一百三十九串一百二十個大錢。”李老頭咕噥着這樣答。

  “什麼一百三十九串二?”俏皮王二這樣問。

  李老頭二兩白乾下肚,格外高興起來,便把麥田裏看見雙穗瑞麥的話都告訴他們了。后街的張大頭聽了,兩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馬上要拉了張老頭一同去看看。大家一張羅,不久來了二三十個人,大家拉拉扯扯地推了張老頭同去看瑞麥。衆人你一嘴我一舌,把個瑞麥說得神祕起來了。孫大學一個人在陌頭踱來踱去,像似計劃軍國大事的樣子,最後跑了過來對李老頭搖頭擺尾的說些什麼瑞麥是豐年之兆,百年不遇的事。又說此事必須稟明縣太爺,向上奏聞一類的話。李老頭還沒聽明白孫大學的話,大家就吵着公推孫大學替李老頭作個稟帖上縣知事,孫大學點頭稱是。李老頭雖不甚明白孫大學的話,猜想總是到縣裏請賞的意思。

  孫大學的稟帖作好,第二天一早領了李老頭到縣署去投遞。班房不肯遞,花了兩串錢的賄賂,稟帖才遞上了。班房吩咐他們先回家去等着吧,縣太爺高興的時候,自然會有官差下鄉傳票的。孫大學盡了這樣一個大義務,李老頭自然要請他到館子裏吃頓飯的,如是又破費了八百個大。

  過了幾天之後,官差下鄉傳知李老頭,說是縣太爺後天要來拜瑞麥,要李老頭打綵棚,預備香帛紙馬等等。李老頭聽了,如接到上諭一般,連滾帶爬地跑去找了棚匠。綵棚紮在哪裏呢?四邊都是旁人的麥田,並且隔着瑞麥太遠,自然是不便打棚的,於是綵棚只好紮在李老漢麥田裏。把一根一根青青未熟的麥苗拔丟了大半畝。李老頭好不難過,每拔一根,比拔去他的一個指頭還要痛些。

  縣太爺下鄉拜瑞麥來了。兩班轎伕擡着,二十名衛隊導着,三班六房跟着,前有頂馬,後有追隨,好不威風熱鬧。鄉下看的人如山如海,都撲着李老頭的麥田而來。縣大爺焚罷香紙,拜罷瑞麥,傳命用膳。衛隊轎伕一切人等都趁此工夫用飯。飯後縣太爺上了轎,衛隊班房前呼後擁的去了。

  李老頭備辦官差共用去大錢如下:轎伕兩班八名,每人討錢兩串;衛隊二十名,每人討錢一串;三班六房共討錢四十串,縣太爺一餐三十串,其餘一切人等共飯錢二十串,茶水香紙雜費十三串二。綵棚是官差不計外,共花去大錢一百三十九串二。再看看自己的十二畝青青的麥苗,除了拔去一部分外,其餘的人踐馬食,全成了斷莖絕枝,東倒西歪地平鋪在地上,只有那一根瑞麥直挺挺的站在十二畝大田中間。

  李老頭一時着急,就用了三分重利從王銅匠借了這筆錢。可巧這民國十四年中國中部數省苦旱,米珠薪桂,李老頭更是不得了。到了冬天大雪天,還穿着長不及臀的小棉襖,一個人滿山亂跑。口裏咕噥着:“二五一十,二八一十六……一百三十九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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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楊振聲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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