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情寄向黃泉

  我如今是更冷靜,更沉默的挾着過去的遺什去走向未來的。我四周有狂風,然而我是掀不起波瀾的深潭;我前邊有巨濤,然而我是激不出聲響的頑石。

  顛沛搏鬥中我是生命的戰士,是極勇敢,極鄭重,極嚴肅的向未來的城壘進攻的戰士。我是不斷地有新境遇,不斷的有新生命的;我是爲了真實而奮鬥,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標。辛,一年來我雖然有不少的哀號和悲憶,你也不須爲生的我再抱遺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暢平靜向大海去的奔流;縱然緣途在山峽巨谷中或許發出悽痛的嗚咽!那只是積沙岩石旋渦衝擊的原因,相信它是會得到平靜的,會得到創造真實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辛!你的生命雖不幸早被腐蝕而天逝,不過我也不過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間曾存留的幻體。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生命閃耀存在於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於人間的,你希望於我自己的,或許便是這些吧!深刻的情感是受過長久的理智的薰陶的。是由深谷底潛流中一滴一滴滲透出來的。我是投自己於悲劇中而體驗人生的。所以我便犧牲人間一切的虛榮和幸福,在這冷墟上,你的墳墓上,培植我用血淚澆灑的這束野花來裝飾點綴我們自己創造下的生命。辛!除了這些我不願再告你什麼,我想你果真有靈,也許贊助我一樣的努力。

  一年之後,世變幾遷,然而我的心是依然這樣平靜冷寂的,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實而努力。有時我是低泣,有時我是痛哭;低泣,你給與我的死寂;痛哭,你給與我的深愛。然而有時我也很快樂,我也很驕傲。我是睥視世人微微含笑,我們的聖潔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於皚皚的雲端。

  生命的圓滿,生命的圓滿,有幾個懂得生命的圓滿?

  那一般庸愚人的圓滿,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們的生命是肉體和骨頭嗎?假如我們的生命是可以毀滅的幻體,那麼,辛!我的這顆迂迴潛隱的心,也早應隨你的幻體而消逝。我如今認識了一個完成的圓滿生命是不能消滅,不能丟棄,不能忘記;換句話說,就是永遠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毀滅,丟棄,忘記,把我已完成的圓滿生命拋去。我終於不能。才知道我們的生命並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無限的高處創造建設着。

  我相信你的靈魂,你的永遠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裏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勵我,指示我,安慰我,這孤寂悽清的旅途。我如今是願挑上這付擔子走向遙遠的黑暗的,荊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頭我挑着已有的收穫,一頭我挑着未來的耕耘,這樣一步一步走向無窮的。

  自你死後,我便認識了自己,更深的瞭解自己。同時朋友中是賢最知道我,他似乎這樣說過:

  “她生來是一道大江,你只應疏鑿沙石讓她舒暢的流入大海,斷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點綴帝王之家的宜殿樓臺。”

  辛!你應該感謝他!他自從由法華寺歸路上我暈厥後救護起,一直到我找到了真實生命;他都是啓示我,指導我,幫助我,鼓勵我。由積沙岩石的旋渦波涌中,把我引上了坦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憤,不悲哀,沒有沉重的苦痛永遠纏繞的,都是因爲我已有了奔流的河牀。只要我平靜的舒暢的流呵,流呵,流到一個歸宿的地方去,絕無一種決堤氾濫之災來阻撓我。

  辛!你應感謝他!你所要在死後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忠誠的朋友,他一點一滴的匯聚下偉大的河牀,幫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邊去奔流,無阻礙奔向大海去的。像我目下這樣夜靜時的心情,能這樣平淡的寫這封信給你,你也會奇怪我吧!我已不是從前嗚咽哀號,頹喪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間的哀痛,而努力去尋求生命的真確的戰士。

  我不承認這是自騙的話。因爲我的路是這樣自然,這樣平坦的走去的。放心!你別我一年多,而我能這般去闢一個理想的樂園,也許是你驚奇的吧!

  你一定願意知道一點,關於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現在是被你們那古舊的家庭囚閉着,所以他已失學一年多了。這種情形,自然你會傷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絕對不能受這樣的苦痛,因爲你是能幫助他脫卻一切桎梏而創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極憤激,和你當日同你家庭暗鬥的情形一樣。而我也很相信靜弟是能覓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業志願,他都能給你有圓滿的完成。他的信是這樣說的:

自別京地回家之後,實望享受幾天家庭的東趣,以慰我一年來感受了的苦痛。誰知我得到的,是無限量的煩惱!


我回來的時候,家中已決定令我廢學,及我歸後,復屢次向我表示斯旨,我雖竭詞解釋,亦無濟於事。


讀姊來信,說那片荒涼的境地,也被踐踏蹂躪而不得安靜,我更替我黃泉下的哥哥憤激!不料一年來的變遷,竟有如斯其悲慘!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傷心掉淚!我希望於家庭的,是要借得他來援助完成我的志願,我的事業;但家庭則不然。他使我遠近遊學的一點心跡,是希望我獵得一些祿位金錢來光榮祖墓家風。這些事我們青年人看起來,就是頭銜金銀冠裏滿身,那也算不了什麼希奇的光榮!我每想到環境的壓迫,願一死爲快。但是到了死的關頭,好像又有許多不忍的觀念來摯肘似的。我不願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該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將以此不死的軀骸,向着該死的城壘進攻!


我現在的希望已絕,但我仍流連不忍即離去者,實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時覺悟,如我心願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將於明年爲行期,毅然決然的要離開他,遠避他,和他行最後決裂的敬禮。願你勿爲了一切黑暗的,荊棘的環境愁煩!我們從生到死的途徑上,就像日的初升;縱然有時被浮雲遮蔽,仍然是要繼續發光的。我們走向前去吧!我們走向前去吧!環境的阻撓在我們生命的途中,終於是等若浮去。


  辛!是殘月深重,在一個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讀靜弟這封依稀是你字跡,依稀是你語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淚又到了眶邊,我深深的向你遺像嘆息!記得靜弟未離京時,他曾告過賢以他將來前途的黯淡,他那時便決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賢婉勸他,能用善良的態度去感化而有效時,千萬不要和家庭破裂。因爲思想的衝突,是環境時代不同的差別之爭。應該原諒老年人們的陳腐思想,是一時代中的產物;並不是他對於子女有意對壘似的向你宣戰。因之,能輾轉委婉去和家庭解釋。令他能覺悟到什麼是現代青年人應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們青年人,絕對再不能爲古舊的家庭或社會作塗飾油彩的機械傀儡。父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漏,靜弟再遠走憤去。那你們家庭的慘淡,黑暗,悲痛,定連目下都不如,這也不是你的願意和靜弟的希望吧!所以我一直都繫念着靜弟,那最後決裂的敬禮。

  認識我們,和我們要好的朋友,現在大半都雲散四方。去創造追求各個的生命希望去了。只有你的賢哥,和我的晶妹,還在這塊你埋骨的地方,伴着你。朋友們都離京後,時局也日在幻變,陷入死境,要找尋前二年的那種環境和興趣已不可得。所以連你墳頭都那樣悽寂。去年那些小弟弟們,知道你未曾見過你的朋友們,他們都是常常在你的墓畔喝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幫助我建碑種樹修墓的都是他們。如今,連這個夢也閉幕了。你墓頭不再有那樣歡欣,那樣熱鬧的聚會了。他們都走向遠方去了。

  自從那塊地方駐兵後,連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頭變成了牧場,牛馬踐踏蹂躪了你的墓磚,吃光了環繞你墓的松林,那塊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剝蝕的污穢的傷痕。我們不幸在現代作人受欺凌不能安靜,連你作鬼的墳瑩都要受意外的災劫;說起來真令人憤激萬分。辛!這世界,這世界,四處都是荊棘,四處都是刀兵,四處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處都灑滴着血和淚的遺痕。我是撐着這國小的身軀,投入在這腥風血雨中搏戰着走向前去的戰士,直到我倒斃在旅途上爲止。

  我並不感傷一切既往,我是深謝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靈魂的主宰。從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靜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後,我在輾轉哀吟,流連痛苦之中,我能告訴你的,大概只有這些話。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靈魂呵!我致獻這一篇哀詞於你吐血的週年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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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石評梅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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