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有地而且上了年紀的人,靠着租谷的收入,本來可以偷安半輩子的,但陳四爹不是這種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櫛風沐雨,很知道稼穡之艱難的,世界一天天不對,每年雨旱不勻,佃戶們若是藉口減租,他的家產不是會傾了嗎?於是,雖則他家裏人手不寬,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買了一條很對勁的黃牛預備好好的幹一下。
的確,牛是團轉左右數一數二的:骨幹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黃的,齒都長齊了,是條壯年的牛,可以耕幾十畝田,秋來還可以宰了吃。
人們很重視牛,尤其尊重這福壽雙全實事求是的陳四爹,五十四歲還這般的努力!當黃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誰都抱着羨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賀,順便仔細的欣賞欣賞那黃牛。陳四爹和藹的從草棚隔壁的牛欄裏牽出那條牛,手在牛股上拍拍,顯顯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輕輕的抽兩下,探探它的彪勢。
“怎樣,沒買上當吧?”他怡然自得探詢着。
“好牛,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人們齊聲讚揚着。
陳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還在牛欄邊立半天,癡癡的瞧着牛有悠遠的思慮:五六年前也是買了這末一條,它擔任百多畝田,一點不費事,家業瞧着瞧着就隆盛,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後來把它宰了,光是皮賣了九塊多,肉是賣了三十幾。於今這筆款還存在人家手裏,利上糊利,已經不是小數啦……在他的想象中,欄裏的那牛的輪廓在他的眼裏就如銀幕上的影像飛快的在擴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洶涌,旋旋轉轉的牛毛都幻成了無數的黃金。
現在陳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別的不說,單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綠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邊去漫遊,有空還在田邊割上擔把青草回來,作它整夜的儲糧;天暖時,他請它到竹山的蔭處,替它洗洗身體,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欄髒溼,有礙衛生,他時常替它換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給外,還將豆磨成細粉和着剩飯給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來,他就擔心它害了病,即刻將情形報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幾聲,他也得爬下幾回牀的,一則怕它餓了,二則也怕偷兒打主意。
老婆說:“七老八老,也該人家服侍你啦,還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請個看牛的!”
他驚駭的答道:“你別發癡了,請個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飯,要不要工錢?哼,省下這點嚼用又可以買進一條的!當年起家不都是這末辦的嗎?——這算什麼?我於今還昂實!”
“可憐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識破些!這幾個錢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沒有的事!——你看前面矮蹬蹬的不是豬三哈來了嗎?我想起來了,豬三哈這人怪可憐的,只要有飯吃,有房子住,隨便什麼他肯幹。這年紀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說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煩着。
“啐,他看得一條牛下嗎?那副沒骨頭的樣子!”陳四爹牙巴一裂,眉頭一皺的說,但眼珠朝上翻了兩翻之後,覺着修修福也是人乾的事,他還沒有一男半女呢,於是勉強答應了:“如果只管吃,只管住,就讓他試試也行。只是我單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壞了。”
“那是不會的,你就嫌他這樣沒能爲!”
二
豬三哈本叫周涵海,因爲種種的緣故,他的真名姓從人們的口裏滑啦。滑啦之後才補上一個“豬三哈”。
他是矮胖的個兒,飽滿的臉盤和永遠帶笑的肉眼裏與人接談時,很有鬼子婆牽着的那常常搖尾的巴耳狗的風味。他許是長毛的餘孽吧,蓬亂的頭髮老是從腦袋頂團團的披下來,罩齊了眉,遠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爛牛屎;不過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藹與嚇嚇的笑聲。在谿鎮,他有幾畝良田,五六間瓦屋,又討了個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來不必替陳四爹看牛的。
鄰近有個周拋皮,以同姓的關係在他家裏走動得很勤;一來二去,竟“涵海嫂能幹”,“涵海嫂賢慧”的給涵海嫂瞧上了,涵海田事很忙,簡直是在泥水裏過日子。於是波瀾漸漸在他的小家庭裏盪漾起來啦:從這時起涵海嫂就染了一個壞脾氣,愛使性子,涵海無論怎樣也不愜她的意。她常對着他指雞罵狗,杯盤碗盞無緣無故在她手裏奔奔跳,拍拍響;尤其當他晚上上牀睡覺的時候,她不知從那裏找來的由頭,動輒翻江鬧海的咒:
“你個死東西呃!——一身膨臭的,教莫死到河裏去衝一衝,懶屍!這副模樣也配上牀來享福呀!——滾,滾,滾,——趕快給我滾開些……”
涵海很中意他那老婆,事事體貼她,尤其感謝她每天替他燒飯洗衣。平時晚上給她罵幾聲,敲兩計,他好像是應該受,甚至跪上三兩個鐘頭的踏板也情願;至於始終不准他上牀是罕有的事。這於今怕是自己有什麼得罪了她的地方吧,有什麼事不稱她的心吧,他得原諒她,責備自己,伏在牀沿連連打自己的耳巴,誠虔的哀懇着。但是牀上只有劈拍的聲音,這自然是無效,他知道,於是他赧顏的走出房,重行洗洗手腳,彈彈衣服,甚至再洗一個澡,像偷香稻的小雀子,腳步輕輕的踱進房,探着形勢還想望牀上爬,口裏審慎的煩着他能力所能創造的抱歉求饒的句子。只是牀上還是一片撞打碰統的聲音,瀰漫着戰場一般的殺氣,弄得他進退兩難。寂靜了好一陣,懿旨才頒下了:“莫在這裏討厭咧,賊骨頭,惹起了老孃的火可就——”他又知道老婆在盛怒中,他想不出自己的過失在那裏,賠罪的方法該怎樣,弄得不妙反而氣壞了她,於是他就戀戀的退出來,仔細的揣磨了好久,這才另打睡覺的主意。即令有時能得她開恩,可是他上牀之後就像釘在牀板上,絲毫動彈不得的。
往後的形勢更加嚴重了。他每天工作回家,桌上擺着的是剩飯殘羹,廚房裏是冷火秋煙,髒衣服脫下來,臭了,爛了,也沒人管。他心想怕是她害了病吧,每回瞧見她懶洋洋的不快樂,或瞧見她愁怨的躺在牀上,他像失了靈魂一般,不禁就一陣心酸。殷殷勤勤的服侍她,也不敢動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鄰里漸漸流傳關於他老婆的謠言,他裝作不知且自信自己有田產,有房屋,拋皮是光蛋,老婆決不會愛光蛋,雖則拋皮比他美,身體比他高大。有人提醒他:“喊,聽說拋皮昨晚在你家裏……”他回答說:“未必吧?”於是旁邊人動怒了:“‘未必吧’呀,你鬼悶了頭喲,豬!”
“豬,”他猛省了一下,默唸老婆近來對他的情景與拋皮常到他家裏盤桓,吃現成而且大搖大擺的,於是憂鬱籠罩着他了。他三番兩次相找着破縫,一鼓作氣把老婆收復,把拋皮趕走。他常由田間怠工回家,常常藉口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又從半路上趕回,但不曾發現過一次。
是玉山廟賽會的一天,谿鎮的男男女女都去瞧熱鬧,他也跟着。在路上他隱隱約約聽見相識的人們在他後面譏嘲:“真是個混沌的豬,戴了綠帽子還有臉看賽會!”他又瞧見許多人對他表示輕薄的樣子,他就悶了一肚氣回來了。他由老婆房裏走過時,聽見裏面有一種不堪入耳的聲音,他驚慌的向窗隙裏去窺看。“呸,這下子給我找着了憑據了。媽媽的,正式夫妻還沒有這樣子,這才教氣死人呢!”他默咒着,真氣得熱血倒流,順手拐了一根扁擔,咬緊牙齒,生龍活虎似的幾下打開門衝進去。可是那兩個東西早已下牀了,老婆赤條條的張着兩手用身子遮着拋皮。當他的扁擔落下時,她一手接着,母老虎一般跳到他前面:“幹嗎。幹嗎,你打死我啦,你打死我啦,”她向他迫着,即刻就哭起來了,叫起來了:“你個沒良心的呀,你個不識相的東西呀,你管得着我們呀,我,我,我活不了啦!”這一來倒把他嚇住了,他從來沒聽見老婆這樣對他哭過,雖則自己的怒氣爲她的積威所鎮壓,也實在給她的肉體麻醉了,給她的所謂“良心”征服了。他自問自己的樣子趕不上拋皮,氣力也敵不過他,他覺着過去的兩三年裏不知怎樣能作她的丈夫的,那真是做夢,那真是委曲了她。她同拋皮真是相稱的一對,他勝不過他們任何一個,他也忘不了她的以前的好處。這一扁擔如果下得快,仇人沒打着,她那柔嫩的肉體會變成肉泥,血花會紛飛着,悲慘的聲音會漸漸的微細,漸漸的會寂然,室內會停着一具雪白而美麗的死屍,這全是他的無情的做作。他還活着有什麼意義……電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意識裏開映,他的靈魂如陷落在黑茫茫的大海里,隨着波濤轉旋,臉色灰白了,淚光瑩瑩的,全身抖戰了一陣,終於手裏的扁擔落了,他暈倒在地下。
從這以後,他沒有再用武力解決這事的勇氣,也沒有那念頭。老婆的舉動是當然的,他得責備自己,顧全她的名譽。他只將固定的和顏悅色收起,將嚇嚇的笑聲藏着。有誰叫你:“涵海,涵海,”他哭喪着臉像喪了考妣一樣沉着臉,點點頭;有誰打趣他:“喊,怎麼,變了哈吧了嗎,不說話!”他還是那樣子。“喊,周涵海,你變了豬三哈啦不是?哈,哈,哈,豬三哈,念起來倒還響亮!”他還是那樣子,似乎沒聽見,甚至於孩子們都膽敢這麼取笑他,他也還是那樣子不計較。千不是,萬不是,總是他自己不是!這樣“豬三哈”三個字傳開了,不知道他的出身的,都叫他“豬三哈”,因爲念起來順口,熟習,再根據百家姓上有姓牛的,他姓一下子“豬”當然不會錯。於是,起初,“周涵海”“豬三哈”鬧不清,終於“周涵海”失敗了,湮沒了,“豬三哈”卻留在世上稱雄!
“豬三哈”稱雄不久,似乎又不合人們的胃口,大有變爲“黑醬豆”的趨勢。因爲他不但丟了老婆,而且丟了家產。他不能夠回家住自己的房子,吃自己的飯,雖則這是老婆和拋皮挾制他,也因爲他不願在這上面計較的緣故。起初,他能賣氣力做零工騙人們一頓兩頓吃的,終於爲着憂鬱,害病,咳嗽,身體一天一天虛弱下來,他簡直是一個喪了靈魂的癡子,呆子,這就沒有誰照顧他作工了。他流浪了,捱餓,受凍,囚首垢面,真是一身膨臭,像牛屎一樣,而人們卻有尊稱他爲“黑醬豆”的,這真出乎他的意料。老是這潦倒下去是不對的,但是身體壞了,幹不了大事,他想替人家看牛,已經做過許久的夢了,世間牛雖有,誰肯給他看,於今陳四爹買了條牛,公然給他謀到手看牛的職務,這算交了運。
三
陳四爹的牛似乎是專爲豬三哈而設的,當豬三哈上工的這天,他莊嚴的訓誡着:
“豬三哈,若沒有我,你是莫想到人家家裏討碗飯吃,在人家屋檐下安一夜身的,這你該知道!於今牛既是歸你看,這算看得你起,你瞧,別人肯是這末辦嗎?你得知道好歹,做事勤力些,不能還像先樣懶懶散散東遊西蕩的,是不是?於今米珠薪桂,誰肯飯白給人家吃,房子白給人家住?我得在先說明白,你聽見啦沒有?”
“嘻,嘻,嘻!是,是,是!”豬三哈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乾瘦的臉皮皺攏來,連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來了一回“自古以來未之有也”的微笑。
“你不能只是‘嘻,嘻,嘻!是,是,是!’呃!我得跟你約法三章:每天絕早起來,把牛牽到山裏去,揀有青草的地方,還看那塊青草多!這是一,海,海,海!看牛,看牛,得兩隻眼睛瞧着牛,那些草它歡喜吃,那些草它不歡喜吃,你得隨它的意,它到那裏,你到那裏,不能只是抓着牛繩站着不動,眼睛只顧打野景!這樣子要你看什麼牛啊!海,海,這是二。到了十點多鐘的時候,那時候工人都回來休息了,你才牽牛回來,還看牛飽了沒,牛肚子大,得吃的多,是不是?到下午四點鐘光景又牽出去,煞黑回來,這是三。海,海,海!還有,按時候換牛屎草,喂水,有空殺青草,忙的時候你得幫着工人到田裏去耕種,總而言之,人是活的,瞧什麼可做就做什麼,用不着人教的,是不是?海,海,海!”
“是,是,是,這我能辦,看好了牛,是,是,……見什麼做什麼就是。”豬三哈於今記憶力不強,冒了一把汗,才死死的記住總而言之的那句,湊成了一個完備的回答。
“看着,我還有什麼交代你的沒有,……呵,你把你的身上洗洗乾淨,晚上就睡在下房裏的窄牀上,那裏有席子有夾被,已經是三月啦,不會冷的。將來牛子看得好,給你做身棉袴褂也作興!”
“嘻,嘻,嘻!”豬三哈喜得開不了眼睛。
豬三哈看牛看得真起勁,每天起得早,睡得晚,磨豆粉啊,換牛屎草啊,到田邊殺青草啊,事事用不着陳四爹關照,田事忙的時候,他跟着工人做這樣,做那樣,弄得陳四爹沒有什麼可說的。雖則豬三哈還是那末瘦,那末的骯髒,而黃牛卻一天一天肥壯,毛色乾乾淨淨的。每當豬三哈牽牛出去,牽牛進來,陳四爹總站在牛經過的路邊仔細的欣賞,發福的臉上透出歡喜佛的微笑,但是他沒有什麼可說的,只說:“豬三哈,牛身上怎麼還有蝨呀?總是一晌沒刷嘍!”豬三哈雖則觸發了自己身上也有蝨,但顧不得自己身上的癢,趕快拿刷子給牛刷。於是陳四爹又沒什麼可說的,便重溫一回當年起家的夢:這條牛到秋天總該有二百多斤了吧?二十六塊買進來,於今總可以賣三十開外,到秋天自然是四十幾。這牛發頭大,賣也不賣,殺也不殺,喂兩年再說吧!許兩年之後牛價會漲……有時候,人家來了,他又自得的探詢着:
“怎樣,你看,這牛比初買進來的時候怎樣?”
“好牛,比先壯得多了,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人們更加讚揚着。
豬三哈很得意,雖則他沒被陳四爹讚賞過,沒被人們讚賞過,牛總是他看的,這九十九分是陳四爹的福分,也是一分是他的力量。他想他於今抖起來了,他有了職業了,加倍的努力,加倍的努力,希望陳四爹發財,幫助陳四爹發財,陳四爹沒有一男半女,作興給好衣服他穿,給好飯他吃,請他睡到上房裏去,甚至於給他娶老婆,比拋皮佔去了那個還美,甚至陳四爹百年之後,他承受他的全部財產,這雖不能辦到,但陳四爹發了財,至少他可以得點好待遇。當牛被陳四爹稱讚,人人稱讚時,他很想對陳四爹說弄件乾淨點的衣服穿穿,但一轉念他並沒幫陳四爹發大財,他終於不敢啓齒,他吃的是陳四爹的,住的也是陳四爹的。
四
豬三哈滿盼着好運的到來,但好運卻遠遠的避開他了。他自以爲有職業,抖,但看他那囚首垢面一身稀爛的樣子,連孩子們都看不出他抖。人們對於他那尊稱依然很厭惡,依然想擁戴他爲“黑醬豆”。
每當他牽牛出門後,路遇着誰,總有關於“黑”,“醬”,“豆”的聲音傳進他的耳邊,他於今抖起來了,他不怕準,也不願還像先前那末老實。雖則他是替陳四爹看牛,但陳四爹是谿鎮數一數二的人物,勢力大,自然,他家裏看牛的也勢力大,於是他估量着對手也在喉嚨裏嘰咕了一句:“娘個大頭菜。”不管人家聽見沒有,他總以爲出了氣,勝利了。勝利之後,就連人家當着他說什麼“烏雲”“泥濘”等等有關於“黑”“醬”的,他都罵着“娘個大頭菜”。
有一次,“娘個大頭菜”被人家駁翻了,說那很像他的蓬亂的頭髮,於是以後有誰欺侮他,他就改變方針,將牛拑在樹上,拿着棍在手裏揮舞,或打拳顯顯他的拳術,藉此示示威。這許是他的身體虛弱,得了神經病!他從來沒這樣現醜過的,這縱能嚇嚇孩子們,大人們卻越看越有趣,越看越好笑,更加逗他,嘲他,公然“黑醬豆”“黑醬豆”叫得特別的起勁。這夠把他氣死的,於是他啞然的忿忿的牽着牛到別處。再遇着這樣難對付的事又牽牛到別處。有一次因爲這緣故,他回家時,牛肚子是凹凹的,這逃不過陳四爹的眼睛。
“四碗,四碗,你記住,你的肚子飽了,可想起牛肚子是凹的?牛能耕幾十畝田,你能做什麼?它是活的!你知道肚子餓,它也知道不是。真是教不服的豬!”當豬三哈吃飯的時候,陳四爹在他前面站半天,一碗一碗的數着,一面罵。
豬三哈汗淋淋的低着頭,一聲不響,飯還在口裏就忙着做別的。或在田邊多殺些青草回,彌補彌補他的過失。但陳四爹永遠不能忘記牛肚子曾凹過一回,他也就不忍讓豬三哈的肚子凸一回。他固然愛看牛吃草,也愛看豬三哈吃飯。
“飯末,一個人兩碗頂夠了。酒醉聰明漢,飯脹死呆駝,其所以你不靈活末,全是飯吃多了散!窮人肚皮大,越吃越餓,越吃越窮!這是至理!海,海!像我,難道吃不下,難道沒有吃,這原是不願做死呆駝!其所以,海,海,海!一句話,多吃總是不好的!”陳四爹發揮了自己的高論,眼睛釘住豬三哈。
“是,是,是,嘻,嘻!”豬三哈汗淋淋的答着,爲着怕超過兩碗,口裏嚼得也就很細密,倒是越嚼越有味。他相信有福氣的人的話是真的,雖然只吃兩碗有點肚子餓。
從這時起,豬三哈總是肚皮空空的牽着牛往外跑。餓極了常常挖出山芋充充飢,也常常爲着吃山芋拉肚子,回數拉多了,軀體便縮小了越像顆豆,因而外侮也就紛乘起來了。
在一天下午,他牽着黃牛到山裏去,不料對門山上也有兩個看牛的,他們瞧見了豬三哈就高聲唱起罵歌來:
對門山上有顆——呵喝呃——黑醬豆,
我想拿來——呵喝呃——餵我的狗。
對門山上有隻——呵喝呃——哈吧豬,
舐着黃牛——呵喝呃——的屎屁股。
豬三哈聽見了,嘔得他喘氣吁吁的,唱罵歌得有蒸氣,嗓子尖,大,還得押韻,他的肚子凹凹的,那來的蒸氣;他連話都說不上口,更何能押韻,於是,起首,他罵:“娘個大頭菜”,或“化孫子。”但這聲音傳不過去,自罵自受;於是他打拳,跳,做種種的威武的樣子,但這像玩猴把戲,更加使他們打哈哈,於是,他丟了牛,猛虎下山的奔過去。那兩個看牛的有一個是看拋皮的牛的,他認識那條牛,也認識那孩子,因而他不顧一切的追去。但是等他到了對門山上,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座山堆上唱起罵歌來:
桐子樹上——呵喝呃——好歇涼,
對門牙子——呵喝呃——沒婆娘!
看我三年四年——呵喝呃——討幾個,
咧咧啦啦,——呵喝呃——接你的娘。
這真罵在豬三哈的心窩上,過去的悲哀兜上心頭,幾乎把他氣倒,他哭喪着臉,一蹬一蹬仍然向着歌聲的來處追去,暈暈沉沉的不知路的高低,也不知山裏有荊棘,他滑跌了,手腳刺破了,還是鼓勇向前追去。然而等他追上了那座山,那兩個孩子又在另一個山上罵:
對門牙子——呵喝呃——矮呀矮,
不是我的孫子——呵喝呃——就是我的崽。
對門牙子——呵喝呃——跑路蹬一蹬,
我睡你媽媽——呵喝呃——樂而融。
豬三哈聽着刺心的歌聲,望望懸崖疊障的山谷,心想再追上去,然而身體實在虛弱了,腸胃轆轆的在哀叫,手腳一畫一畫的刺傷了好幾塊,血痕斑斑的。他的氣餒了,忽然念及自己的牛,他即刻舍了他們,咒着,恨着,噙了一把血淚,昏昏茫茫的向原先那山裏走去,萬般悽切在交攻着他時,還隱隱約約聽到遠處的“有歌去,無歌回,……”的奚落聲。
好容易折回了原先那座山,然而睜眼一看,黃牛不見了,團轉左右一尋,仍然不見,他慌了,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難道牛吃飽了,自己走回去了嗎?他偷偷的跑回來一看,牛欄是空的,幸而陳四爹沒瞧見他,他飛快的又走到山裏去,穿谷過坳的尋,“ㄤㄇㄚ,ㄤㄇㄚ”的喊,但是渺然無跡。深山中漸漸鋪罩着一層黑幕,星星漸漸在天空閃爍,蘆葦叢中似乎有牛的悲鳴聲,也有金錢豹的吼聲,豬三哈絕望了,恐懼了,只好走下山到田野邊,河池邊,悽愁着,徘徊着。
“管他,回去再說吧!唉,但是,陳四爹怎樣愛他的牛啊!在平常,我捱過他多少的罵,於今空手回去這當然沒有我的命。不回去吧!在那兒度夜呢,明天怎樣見人呢!天涼了,夜深時不冷嗎?我身體虛弱,咳嗽,而且肚子也絞餓,這怎辦呢?如果牛還健在,明天尋着了,還可以見陳四爹的面,不過挨一頓罵,或一頓打,開除我或不會,但是,好像黃牛悲叫了幾聲,那怕有點不妥當吧!”
豬三哈想來想去的打算,始終想不出辦法,越挨越夜深,他就忍着餓,兩手緊抱着身子一蹬一蹬的向陳四爹家走去,側着耳在大門口靜聽,陳四爹大廳上蹬腳搥胸的對着老婆罵:
“我早就疑心他是賊骨頭,靠不住,媽的,你定要收留他,好啦,好啦,於今牛給他偷走了。到這時還沒看見回。請大家去尋,天黑了,夜深了,向那裏尋去。都是你這死婆娘誤我的事。海,海,海!明天牛如果還在這裏,豬三哈我也不能再容他的。如果牛不見了,只要找着了那賊骨頭,是不放手他的。……”
豬三哈聽着,漸漸神經緊張起來,他抖顫着,又一蹬一蹬的兩手緊抱着身子走開了。東走西走,不知不覺走到他自己的屋門前,他心裏一跳,想起了老婆於今不知是怎樣了,於今不知還同拋皮要好不?她心中還有我周某不?他怯羞的走近門,賊一般的去窺探,裏面傳出一陣一陣謔笑聲,唧唧噥噥的情語聲,但那不是拋皮的聲調,卻像曾經嘲笑他戴綠帽子的那人的聲音。於是他的身子又抖顫着,眼淚汪汪的在門上親了兩嘴,緊抱着身子一步一回頭的向田野的僻靜的池塘邊走去。忽然,他在池邊站住了。他瞧着池中閃耀的星星的倒影,默察着池水的幽靜,腸胃咕嚕咕嚕響了兩下,寒風在襤褸的衣衫裏一來往之後,他抖了兩抖,就把手朝上伸直了,仰着頭讓眼淚遮住了世間的一切。“牛丟了,真對不住您啦,陳四爹啊,我在這兒祝您往後福壽雙全吧!妻啊,我去了,你好好的去尋快樂吧!人們啊,世人不再有豬三哈,黑醬豆供你們玩笑了!”
池水激盪了一下,隨即就平靜了。
五
第二天清早,陳四爹到處託人找他的牛,順便也探探豬三哈的蹤跡,他以爲找着了豬三哈就可找回牛的。
在山裏,人們按着牛的足跡,漸漸發現了血痕,終於在深谷的蘆葦叢中,找着了黃牛的屍體,頭上一個洞,腹上破裂不堪,不是一個完全的屍體。他們叫嘯着:將牛擡到陳四爹的門前。陳四爹得了凶信,說不出話來,只垂頭喪氣的衝進衝出要尋出豬三哈來質問個究竟。一會兒又癡癡的瞧着那黃牛嘆氣,嗓子有些發顫,牛身上的撕出的肉就像他自己的,牛毛就像千萬顆針在他的心上刺。
“唉,該,該,還能賣,賣十幾塊錢的吧!這點皮,肉!……豬三哈,這,這,這畜生……”陳四爹悵悵然斷斷續續的罵着,老淚縱橫的。
黃牛的噩耗傳開了,團轉左右的人,老的,少的,拖兒帶女的堂客們,那些尊敬陳四爹又羨慕那黃牛的,於是都走來安慰安慰陳四爹,而且掛着濃厚的愁容圍着這不幸的黃牛的屍體:
“好牛,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唉,真可惜!”
一九二七,一二,七日深夜